1987年4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板荡识坚贞
宋时轮
我曾长期在叶剑英同志直接领导下工作,时聆教诲,受益殊深。这次奉命组织编写叶剑英传记,又有机会接触关于叶剑英同志革命业绩的大量历史资料,使我进一步受到深刻的教育。
叶剑英同志诞生在内忧外患、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疾风骤雨般的革命潮流,后浪催前浪地不断发展着。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叶剑英同志和其他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一起,始终站在斗争的前列,永葆革命青春。他由一个正直的民主主义者转变为彻底的共产主义者,从追随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终至成为无产阶级的卓越领导人物,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遭遇过多少逆流、暗礁和迷雾,可他总是能够清醒地判明方向,勇往直前,为祖国和人民的事业奋斗不息。叶剑英同志的经历,和现代中国革命的历史是紧密联系着的。列宁说得好:“伟大的革命斗争会造就伟大人物,使过去不可能发挥的天才发挥出来。”(《列宁全集》第29卷第71页)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时势造英雄”。通过学习叶剑英同志几十年的奋斗历程,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深刻了解现代中国革命的历史,探索现代中国革命的经验。我们还可以从中认识到:一个革命者在漫长的革命征途中,怎样才能够掌握正确的方向,跟上时代的步伐,不断地前进。
叶剑英同志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很多。使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在中国革命的几个关键时刻,面临危难,总是忠贞不惑,洞察局势,无私无畏,机智果敢,力挽狂澜,对革命事业一再作出重大贡献。还是列宁说得好:“历史必然性的思想也丝毫不损害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因为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列宁选集》第1卷第26页)叶剑英同志从早年开始,就在革命阵营的领导机构中工作,充分发挥了一个革命活动家的重要作用。还在1922年陈炯明叛变,孙中山广州蒙难之际,他就率部乘舰,同叛军英勇作战,力保中山先生的安全。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叛变革命,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人民。在那一片白色恐怖的局势下,他冒着生命危险,将汪精卫阴谋消灭贺龙、叶挺部队的密息,火速通知贺、叶等同志。他们便及时率部脱离九江,开往南昌,顺利地发动了“八一”南昌起义。接着,他又参加领导了广州起义。1935年长征途中,张国焘搞分裂主义,使党和红军濒于危险的紧要关头,叶剑英同志坚决维护革命的根本利益,不顾个人安危,及时报告毛泽东同志,使党中央能够率领中央机关和红一方面军(一、三军团)迅速脱离险境,继续北上抗日,胜利到达陕北。1976年,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同志相继逝世,江青反革命集团加紧篡夺最高领导权。在这危及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严峻时刻,他又挺身而出,同中央政治局的同志一起,粉碎了这个反革命集团,结束了“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再次为中国革命事业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坚贞。叶剑英同志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最严峻的考验,表现了对党对人民对共产主义事业无限的忠诚。毛泽东同志用“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这句话来赞誉剑英同志,确实是十分恰当的。
叶剑英同志还是我军有名的“儒将”。他阅历丰富,学识渊博,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在政治上、军事上以至文学上造诣都很深。他认真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勤奋学习,孜孜不倦,尤其注重于应用,以指导战争,指导军队训练和建设,指导军事科学研究。他擅长在复杂的形势面前,冷静地分析情况,妥善地处理问题,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表现了高超的斗争艺术。他善于克服困难,开创局面,团结干部完成党所赋予的各项使命。他联系群众,作风民主,虚怀若谷,豁达大度,对待同志宽宏厚爱,循循善诱,而对待自己则盛德若愚,从不争功诿过。这一切,正是老帅对于人们的“身教”,为培育祖国四化建设人才树立了榜样。
叶剑英同志一向关心祖国统一大业,特别是在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期间,提出关于台湾回归祖国实现和平统一的九点建议,主张举行国共两党对等谈判,实现第三次国共合作,充分表达了包括台湾人民、港澳同胞和国外侨胞在内的全国各族人民的热切愿望。叶剑英同志的这一光荣业绩,将同他的其他贡献一样,永远载入我们中华民族的史册!
我们编写这本书,采取了纪实的方法。唐朝的历史学家刘知几就曾提出“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主张重客观之记述,不重主观之论赞。为了很好地纪实,叶帅传记编写组的同志们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从各方面搜集了大量有关的历史文献资料,访问了近500位熟悉情况的同志,使这本书能够具有比较充实的内容。当这本书即将出版的时候,邓小平同志又亲笔为它题写书名,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鼓励。在这里我们向所有关心和支持本书编写工作的同志们表示感谢,并请大家继续对这本书提出补充、修改意见。
1986年9月于北京
本文是作者为《叶剑英传略》(已由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写的跋,发表时有删节。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在叶剑英元帅膝下
戴晴
革命胜利了,元帅们不约而同地将亡友的遗孤收养在自己的膝下。
彭老总收的是左权将军的女儿;聂帅抚养的是叶挺将军的儿子;而我——
当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在不是如今天这样四座联成一排,而是孑然傲立在王府井街口的老北京饭店——调处执行部办公地玩耍;后来又随着叶剑英元帅职务的变迁,到广州,到武汉,到北京;也曾随着他或开会,或视察,或遭软禁而到庐山,到大连,到湘潭。
我在政治上开窍极晚,直到1970年还在懵头懵脑地问他“你在几方面军?是中央红军吧!”至于父亲,因为他的使命十分机密,则至今也没有弄清。我想他们的交往大约始自黄埔——叶伯伯当教官,我的父亲为鲍罗庭作翻译;而他们的交游恐怕主要缘于性情:两个人都随和、爱笑爱闹,口袋里没钱便罢,有了几个大子儿就琢磨着搞点什么打打牙祭。
在由叶伯伯抚养的将近四十年的时日中,他只有三次对我谈起父亲。一次是他们弄了一副熊掌,费了老大的劲也烧不透,最后还是吃了个大汗淋漓。再一次是我入共青团的时候。那是一个黄昏,叶伯伯从楼上下来,把他随身保留近二十年的父亲的译作《战争论》送给我。书上,除了他显然不止一次的圈点批注外,还郑重地写下了:
“庆儿:当你入团之际,将这本书送给你,不要辜负你父亲的牺牲。”
最后一次已是1982年。他应江西烈士博物馆之请为亡友题辞。他题的是“义无返顾”,笔锋间已失去了往日的潇洒。我想这是指他们1941年底的最后一别。当时父亲正从赴延安的途中被召回,紧急派往北平。我想他出发时的心情,恐怕与易水畔的荆轲差不多。他不准备回来了,这大家都有预感,无论是送的一方还是行的一方——他从此也就真的没有回来。
叶伯伯很少责备人。他一次也没有责备过我。而当他不理你——甚至在吃饭的时候都不看你一眼的时候,你就好好想想吧!他当然也不大夸赞人。从来不见他摸着谁的头说声“好孩子”。他对不时在眼前捣乱的晚辈的统称是“狗豕”(也许是“狗矢”),操着客家腔抑扬读来,意蕴无限。比如你摔了一个很惨的跟头,双膝血糊糊的,他会说:“狗矢”!
你给他看一份奖状,三好生或者什么什么优秀,他也说:“狗矢!!”
你生病了,一个人躺着发烧,眼泪汪汪的。他走过来,说的也是“狗矢——”。
如果碰巧你特别走运,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随着一声“狗矢”,从他自己的小金库里抽出两张或者三张“硬通货”,奖给你买水果吃。他的日常生活由管理员料理,稿费等等却可归自己掌管。有机会从中开销,实在是他顶开心的事。
当然这都是在他盛年却非“鼎盛”的时候。1978年以后,“狗矢”已成绝响。我的感觉是,对一个八旬老人而言,现实生活是纷扰而浅淡的,无论佳肴也好、残羹也好,遇上的都是一条失了味蕾的舌头。而回荡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往往是悠远的青年时代的钟声。
1981年冬,我得到一套江西人民出版社新出的《百花洲文库》,其中有一本施蛰存辑的《燕子龛诗》。我放下手头正做的事,立刻跑去看他,告诉他:
“我们也可以出苏曼殊的诗了!”
他那时已经不能自己走到饭厅而是坐在书室里用餐了。看到我递过去的薄薄的小册子,他让人将他自己那本几乎常年放在案头的、封面早已磨损的30年代版《曼殊全集》递过来,将两个版本看了又看,泪水潸然而下。曼殊是辛亥前后的英才。叶伯伯为自己选的长眠的处所,是葬着十六年后又一次举起义旗的烈士们的红花岗。
1984年,我因公务南行,出发前跑去告别。那时,他话已不大讲得清了。
“去哪里?”他问。
“安徽、河南,转一圈。”我说。
“去不去光黄之间?”
“光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方山子那里。方山子遁的地方。”
“方……”我使劲想。对,对,有个方山子,苏东坡之友,“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
他让人从桌边的书架上取来《古文观止》,翻到苏轼的《方山子传》。这是诗人谪贬黄州的时候,到北边百里处的岐亭浪游,遇到了方山子之后所写的一篇短文:
“……(方山子)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但方山子并非自来就是山中人: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
方山子的隐遁,显然也非生活所迫:
“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但方山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他用他的手——布满老人斑却依然如婴儿般滑嫩的手在字行间划着。我知道,要是在二十年、或者不过十年前,我是定能听到琅琅的吟诵的。
我接过他手里的书,放回书架:
“我去,去光黄之间,再拍回一套照片来给你看好么?”
他点头不答。但我最终也没有去。我何苦用如今在乡镇几乎无处不见的手扶拖拉机或者时装大牌挡坏掉那由优美的文字留给他的图景呢?况且想来那里也不会有人记得陈季常(方山子)了。因为中国人放在口上传诵不已的,大都是些显赫之辈。几个月之后,叶伯伯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
对苏轼的诗文,他很熟悉;但最心爱的词人却是辛弃疾。几卷线装的《稼轩词集》,终生爱不释手。不过他随口念得最多、从而使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两句诗并非出自这两位大家,别家的书上也不曾见过,想来是出自历千年而不衰的民间口头文学——
“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
(附图片)
一九四六年北海。叶帅、他的女儿(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凌子)和本文作者
叶剑英同志像〔木刻〕姜学亮


第8版(副刊)
专栏:

叶帅早期诗作
(选自一九二一年《剑余诗集》)
一、送赵君益坚出发水东
扬鞭驱万里,之子乐风尘。念我飘蓬意,思君奋翮身。燕然思窦碣,珠海拟汪伦。世乱谁非客,前程处处春。
二、雨夜衔杯
雨撼高楼醉不成,纵横豪气酒边生。会将剑匣拼孤注,又向毫锥汨绮情。入世始知身泛泛,结交俦侣尚平平。愁多无计寻排遣,澎湃声传鼓二更。
三、羊石杂咏
竞装奇骨落鸿荒,不向情场向战场,别有愁心易抽乙,晚风残角咽斜阳。
晚风凉抹粉墙东,碎步微吟韵小虫,为数归鸿抬望眼,一枝春在小楼红。
乍逸闲情事薄游,轻鸿飞上最高楼。明灯万点人如海,恍惚银河障女牛。
春来跨马古城东,十里莺花潋滟红。鞭息徘徊亭畔路,绮怀缭绕白云中。
四、梅
心如铁石总温柔,玉骨珊珊几世修。漫咏罗浮证仙迹,梅花端的种梅州。


第8版(副刊)
专栏:

叶剑英同志像[木刻] 姜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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