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7月4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集体化农民的革命家谱
——赞人民公社史《烽火春秋》
阎纲
盼望已久的《烽火春秋》——陕西省醴泉县烽火人民公社史出版了,我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它,而且一遍又一遍地读。这部文艺性的公社史以无数真切动人的事迹反复、雄辩地证明了农业集体化道路的无比优越和它前途的光辉灿烂。这本书现在出版,是非常适合时宜的,我殷切希望更多的人读到它。
从“脊梁干子都挣弯了”、依然“穷得要啥没啥”到“队队有余粮”、“户户有存款”,烽火人民公社经历了翻天复地的变化。这个变化是怎样得来的呢?
以王保京为代表的几户贫雇农组织的互助组,少牛没车,却敢于接受退组的富裕中农的挑战,依靠自己阶级友爱精神和勤劳的双手,度过生产和生活的难关,夺得玉米的丰产。此后,他们发展成初级农业合作社,面对资本主义势力的诅咒和各方面吹来的歪风邪气,再鼓革命干劲,大搞技术革新,创造了玉米产量的空前纪录。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运动以及这一运动所带动的其它一系列的农村斗争中,这个社一直站在战线的前沿阵地,先进事迹层出不穷。很显然,烽火社成长的具体道路,完全可以构成一部活生生的社会主义教程。终于,在陕西省委领导下,配备齐全的一支文化队伍,于一九六○年三月开始了烽火社社史的长期的编写工作,深入群众、普遍征询、口授笔录、反复核实、集腋成裘,历时三年,这部被当地农民誉之为“我们自己的公社史”《烽火春秋》出版了。

《烽火春秋》是侧重于真实人物精神面貌变化的描写的一部公社史。编写者以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描写为纲,借助于它们把其它许多生活面带动起来,从而使这部公社史以二十一万字的篇幅,既具体而又概括地、既丰富而又突出阶级斗争反映了一个典型的人民公社十多年来多采多姿的生活内容和重大的政治斗争。
集体化发展过程中的斗争,虽然包括各种性质不同的矛盾斗争,如敌与我的斗争、革新与守旧的斗争、科学与迷信的斗争、集体与单干的斗争等等,但整个互助合作化的历程中占主导地位的却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而其它类型的斗争,又大多围绕着或直接间接地联系着两条道路的斗争。正是这场两条道路的斗争,像动脉血管一样,布满烽火社农业集体化的全身,并贯串于它的始终。
土地改革分到了土地,但是小家独户的过日子“满没个靠头么!”党指出了互助合作的道路,恰好满足了贫雇农们的要求。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互助组,在富裕中农面前,挺直腰干,度过了难关。
互助组日渐巩固了,贫雇农由互助组的胜利看到自己摆脱贫困的光明前途。那么,农村两条道路的斗争是否就结束了呢?没有,远远没有。富裕中农王存财想退组了。“大伙一再劝说,他不但不听,还耍脾气”。富裕中农的威胁反而激发了贫雇农的斗志,他们在党的领导下,更广泛地联合起来,成立“烽火初级农业社”,向落后的富裕农民和大自然同时摆开大规模进军的阵势。听听贫雇农的声音:“……咱在旧社会都是人家的牛马,新社会咱成了共产党最贴心的人。咱要听毛主席的话,咱是互助组里的‘老基本’,也是办社的台柱子,咱要一个劲地往前奔哩。”说得到,就一定作得到,经过惨淡经营,秋后玉米亩产五百五十六斤,为农业社打了响响的一炮。由于思想工作的加强和生产上的跃进,烽火社巩固了。
高级社更上一层楼。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经过一九五五年合作化高潮“大海的怒涛”的冲击,反动的、落后的势力已经不再抵抗?不,阶级斗争还在进行中,富农分子王利吉就是例子。王利吉一直不是个好东西,造谣生事,破坏生产,“像狼一样狠”,“恨不得用刀子戳死几个干部”。几次破坏行动被揭发,挨了斗,也不死心,但他也学得更狡猾了:买公债,义务活,汇报思想,都不甘“落后”。反动分子笑脸多了,只能意味着仇恨深了。果然,高级社以后的一九五六年的一个晚上,他大批地偷运粮食、谣言惑众,经过干部们艰苦机智的工作,王利吉的坏事公诸于世;群众大吃一惊,总结出一条深刻的经验教训:“往后,咱再不能麻痹大意了,这就是阶级斗争。”对,这就是阶级斗争!
难忘的一九五七年的烽火社,经历着一场短兵相接的、激烈异常的战斗。阶级斗争尖锐化了。乱说乱动的地、富、反、坏等等牛鬼蛇神,终于被充满阶级义愤的群众彻底击垮了。接着,和全国人民的步伐一致,烽火社以更为豪迈的英雄姿态,意气风发地大跃进。
从烽火社集体化运动的整个历程的这一系列的斗争中,我们受到一些什么样的启发呢?最突出的是:政治工作是灵魂,阶级斗争是根本。在这场谁战胜谁的斗争中,建立一个在党的领导下的贫雇农、下中农的核心力量是必不可少的,正像烽火社贫雇农、下中农紧密地、坚强地团结在一起一样。斗争的两大势力各自有它的靠山:富裕中农背后有地主和富农;而贫、下中农的背后却有伟大的共产党和掌权的人民政府。双方都在争夺群众,特别是争夺中农群众。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越大,再加上我们正确地执行对待中农的政策,那么,中农就越是能团结在我们的周围。事实正是这样,中农愿意跟着我们走,也是能够跟着我们走的。虽然历史命运、革命性质决定了贫、下中农在这场争夺战中的必胜的前途,但胜利的取得却需要自觉地、勇敢地迎接严峻而长期的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这种斗争不但在生产落后的情况下如此,在集体经济势不可当的发展中也是如此;不但在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时如此,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也是如此;不但在生产关系重大变革时如此,在农业技术革新并取得卓越成效时也是如此。不过,由于革命道路发展的曲折性,这种斗争时而勃起、时而潜伏,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罢了。

大搞农业技术革新、增产粮食,这是烽火社另一个光荣的标志,他们在这方面创造性的成绩,在全国是突出的。
集体化运动要站得住脚,要吸引广大农民群众,要巩固要发展,必须作好两件大事,一是同农村资本主义势力和落后的习惯势力作斗争,从政治上巩固新的生产关系;二是大力发展生产,多打粮食,从经济上巩固新的生产关系。两者是互为影响的,相辅相成的,因而是缺一不可的。很明显,《烽火春秋》的编者们是很懂这一点的,因此有关的描写少的是单纯的技术过程的纪录,多的是解放思想、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
集体化是富国强民的必由之路,富国强民而不增加生产是不可想像的。从互助组时起,农村的资本主义势力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穷娃们”少牛、没车、缺地,能搞出个什么名堂;一般农民也习惯站在旁边“看一看再说”。他们都在看什么呢?当然是看你能不能从这条道走出贫困的境遇。贫雇农在提高集体生产,富裕中农在拚命闹自己的庄稼,一场带有两条道路斗争性质的生产竞赛,是在所难免的了。烽火社的社员们把这种竞赛叫“比个水涨河塌”,叫“唱对台戏”。对台戏唱得热闹,谁也不甘示弱。富裕中农因为有牛有车有好地,满神气的;但贫雇农志气冲天,他们立下誓言:“就是挣断三根筋骨也不能输了!”
一九五二年互助组和郑守业的比赛胜利了。
一九五四年初级社刚成立就接受了王存财的挑战,也胜利了。
后来,和马书秀的竞赛又胜利了。
到底依靠什么,合作化运动接二连三地赢得生产竞赛的胜利?第一,革命干劲;第二,技术革新。
贫雇农们这种革命干劲在《烽火春秋》里触目皆是。他们起鸡叫,熬半夜,省着用,勤着干。当互助组没有牛拉肥料时,王正海指着王保京和姚生枝说:“我、你、他不是三条牛!”生枝老汉接着激动地说:“对,对,咱过去给有钱人当了多少年牛马,如今给自己当牛,没说的。”读到这些地方,人们不禁要感动得抹鼻子弹眼泪。
但是,要大力发展农业经济,彻底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单靠百折不挠的干劲是不够的,还必须实现党提出的农业技术革命的号召。正是在这方面,烽火社作出了令人赞赏的优异成绩,充分表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民的伟大胆识。因而《烽火春秋》才以相当多的篇幅反映了这一革命的动人情景。
烽火社大闹技术革新的代表人物是王保京,人们曾奚落他为“王疯子”。他哪里“疯”呢?无非是干了几辈子人没有干过的事,无非是废寝忘食地琢磨着多打粮食的事。从互助组时起,王保京就开始了科学试验,虽然每次试验都遭到多方面的阻力,苦恼过、失败过,但最后总都以胜利而告终。例如他一九五二年搞玉米丰产田时,就有人讥笑说:“保京疯了”,王保京当时的处境,真有点像《创业史》里的梁生宝,不但受到社会上某些反面力量的非议,而且受到家庭内部的围攻。但是王保京“入了迷”的事,就是天打雷击也休想把他分开,他“把魂都掉在地里了”,和几户贫农一起,历尽千辛万苦,夺得玉米高产的纪录。他们又大胆选用盩厔良种“红心白马牙”试种,获得玉米特大丰收,竞赛对手马书秀这个富裕中农表示真正服气,并在新人新事的感召下逐渐变好了。
经过烽火社几次技术革新的胜利,谁也不敢小看农业社,更不敢再叫王保京“疯子”了。一九六○年,由于农业技术革新上的突出表现和有着进一步深造的才能,只念过一年半小学的王保京到西北农学院当学生。现在,王保京已经从大学正式毕业,什么“科学那是个迷宫,只有能人才进得去,泥腿巴子成不了神”的说法,不攻自破。
《烽火春秋》忠实地记述了烽火社十多年来的光荣历史,动人地描写了新型农民思想面貌的变化。毛泽东同志曾说:“一个新的社会制度的诞生,总是要伴随一场大喊大叫的,这就是宣传新制度的优越性,批判旧制度的落后性。使我国五亿多农民实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样一种惊天动地的事业,不可能是在一种风平浪静的情况下出现的”。烽火公社的道路就是突出的证明。

《烽火春秋》是一本很好的书,但要把它仅仅理解成为思想内容好显然是不全面的。作为报告文学的一种,人民公社史《烽火春秋》的艺术水平也是高的。它那绘声绘色的真切描写,它那朴素中见深情的谈吐,都能使人爱不释手,于感动中受到教育。对它,人们不但开卷有益,而且喜闻乐见。一部公社史达到这样质文并茂的程度是十分难得的。下面,我简要地谈谈这本书编写上的几个特点。
《烽火春秋》的编写工作三年前就着手了,一开始就采取了极为严肃慎重的态度,并且在体例上、内容取舍上、行文繁简上以及形式的通俗化上颇费过一番苦心,因而才能在二十一万字里概括而又具体地纪录下一个先进公社十多年的复杂历史。我以为,这主要在于编写者们适当地解决了以下几个编写上的矛盾:
一、是不是写编年史呢?在这个问题上,编写者似乎经过了细致的思索,最后决定采用现在这种看来较好的形式,即截取公社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许多横断面(大多是重大斗争,有点像文艺性的“大事记”),着重它们的政治内容加以描述,然后连缀而成。人类的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因而着重政治斗争内容所截取下来的、可以单独成篇的这些横断面,汇集起来,自然就形成了“史”的概念。这样写的好处是:它便于舍弃许多社会内容不强的、零七八碎的事件,为公社史的概括凝炼造成条件。
二、对烽火社的各行各业、各个生活面一无遗漏地包罗净尽呢,还是摘其要而录之?也都不是。编写者们显然考虑到合作化运动中的多方面关系(政治的,技术的,文化的,福利的等)、多种经营(农业,林业,副业等)以及各成分和各阶层的人(贫雇农,下中农,富裕中农,富农以及男,女,老,幼等)。但可能又考虑到内容太丰富、太驳杂,有罄竹难书和不易突出重心之虑,因而采用了这样一种点、面兼顾的办法:把大量篇幅让给烽火社的两大斗争(政治斗争和生产斗争),仅仅用其中的一小部分反映其它方面的变化和成果。这样,既抓住了重点,又照顾了全面。
三、写人,还是写事?又都不是。公社史不同于小说,而《烽火春秋》又采用了类似文艺性“大事记”的写法,因而全面地写人势必成为“公社英雄传”一类的东西,“史”的概念随之相应而减弱。可见写事还是必要的,因为“史”就是史实,不可能不把许多重大斗争正面加以反映。
《烽火春秋》采用横断面的、积点成面的写法,正是照顾了这个方面。但是《烽火春秋》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不是单纯的纪录某个事件的烦琐过程,这里,他们运用了文艺描写上的一些可资借鉴的手段,那就是,尽可能地表现人的精神面貌,用以加深事件的社会意义。这一写法是卓见成效的。
其次,在编写方面,还须特别提出两点。这部社史几乎每一篇都充满着深沉浓郁的阶级感情,可以看出口述者爱社如家的真切感受。这种真挚热烈的感情因为发自内心深处,所以读来特别容易使人受到感染。再,就是语言活泼灵动,全部语言都是经过细心提炼过的陕西醴泉当地农民的口语,丰富多彩、表现力强,像蜜一样地吸引着人。由于这两大优点,所以读《烽火春秋》时,就像是热情、谦逊、质朴的农业劳动模范漫话家常,从容不迫、平易近人;讲到阶级斗争激烈处,却又声严色厉,敢怒、敢骂,读来都分外感到亲切。当前,我们在大力支援农业,在加强阶级斗争的教育,因而,这本书显得更为重要。据说一些广播电台在播送《烽火春秋》,我相信农民群众及城市里的人不但愿意听,而且会听得懂、喜欢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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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公社史选

此路不通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天夜里,我一觉睡醒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声连一声地喊:“主任,主任!”
我一骨碌爬起来,开了门,一看,原来是村西头的王老二。我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忙问:“老二,啥事?”
“富农转移粮食哩!”
“你说啥?”
“王利吉转移粮食哩!”老二向前走了一步,又说:“我睡着,猛乍听见外头有响动,轻轻开了门,只见一挂子车朝西南?走了。我出门猫腰一看,装子压装子,是满满一车粮食!”
“是王利吉?”
“没错,是王利吉!我还瞅见了他脑后的那个小辫。”王老二肯定地说。
“对,是富农王利吉。咱村里再没有谁脑后留那东西。”我想着,便对王老二说:“咱们撵。”
“对,截住他,问他半夜三更拉粮去干啥?”老二说着,拉脚跑出去了。
富农王利吉,是个狡猾的人。那年统购工作一开始,头一天,他就一口报出,卖石五光荣粮。那两天,他在街上走来走去,动员这个,说服那个,叫卖余粮,看起来怪“积极”的。他那圆墩墩的脸,老鼠眼,鹰嘴鼻子,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抬头纹,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胡子,一笑,眼睛、鼻子、嘴就挤成了一个肉疙瘩,再加上他脑后的那根小辫,活像个由蔓上才摘下来的带蒂老南瓜。他再狡猾,众人的眼睛亮堂着哩,他家的粮食,谁都一清二楚,他家至少有两万斤粮食。统购工作一开始,我们就猜到他要转移粮食,就布置社员监视他的活动,果然不出所料,今晚出了事……
我跟老二跑出村,只见富农?着车往西南走。我们刚要拉腿撵,我又觉着不对火:你截住他,他要是说他给仓库拉的卖了的余粮,白天嫌热,黑天拉,你可怎么说?况且,这样做,不是打草惊蛇么?于是,我拦住老二说:“老二,咱先不撵,看他往哪里走。”
王利吉向西南走了一截,又转向东南,朝阡东镇方向去了。你看富农多狡猾,不直接往阡东镇走,还要拐个弯,想遮掩人的耳目。
我想了一下,他妹子在阡东镇,他经常串通他妹子在那里放账,卖黑市。他准是把粮食拉到他妹子家里去了。于是,我转过身对老二说:“你把这事告诉工作组老秋去,我打发个人到阡东镇叫那边的同志帮助咱们搞清这事。”老二一听,狠狠地说了声:“便宜不了这个老狐狸!”
这时,天还早哩,鸡才叫过二遍,月亮明晃晃的。我转过身刚要走,忽然看见从村南杏园走出来个人。我擦了下眼睛一看,原来是芳芳。
芳芳是我们村有名的多嘴婆娘。她父亲在国民党时当保长,她也借着老子的威风耍歪。解放前,她父亲跟富农王利吉是老朋友,亲得跟一家子人一样。解放后,斗争了她父亲,她把咱政府一下恨到了骨头里。在咱新社会里,不劳动是不行的,社里要她劳动,她更不满了,经常和富农在一起造谣生事。
一九五五年合作化高潮到来,大伙争着报名。芳芳瞪着眼,不知道自己该咋办。正在这时候,富农王利吉由咸阳走亲戚回来了。一回家,王利吉就把她叫到家里,低声说:
“主意拿定,?社,咱杀了头都不入。咸阳那里,社才建起,就散了,入了社,叫人愣做活哩,把人能整死。”芳芳听了这话,加盐加醋地向别人搧风,结果使一些入社的人动摇了。王利吉知道当时不要地、富分子入社,却故意跑到工作组那里要求入社。芳芳知道了这事,气呼呼地跑去寻王利吉。一见面,就骂:“你连我都胡弄哩。你积极,你不叫我入社,你入……”还没等她说完,王利吉笑了:“妇道人家倒懂得个啥嘛。我是富农,知道他们不要我,才故意去……”后来,谣言传到我们干部耳朵里,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追,追到芳芳身上,她一口咬定说是一个不认得的过路客给她说的……
我想,芳芳又在替富农打埋伏,不然,半夜三更她起来干啥?我正要问她,她却先开了口:
“主任呀,你没黑没明地替人民服务,你真积极,起得这么早。”
我一听,真呕死人。没等她说完,我就气狠地问:“你起这早干啥?”
“我娃他爸今个要上河东去,弄些菜,烙个菜锅饼。”说着,她把手里的菜举得高高的。
“你娃他爸上河东干啥?”
“他,啊,没啥事……”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还忙着哩。”说罢,转身匆匆地走了。
我跑到办公室,老二和工作组老秋就来了。我把前前后后的事跟老秋一说,老秋说:“对,就这么办。”我们三个出了办公室,抬头看看天,月亮已经西沉了,天快亮了。

半早晨,富农王利吉拉了一车土回来了。到十字街口,他见了我,故意大声?喝着牲口,还对我说,他已经拉了两回了。我心里暗暗发笑:老滑头,你耍的鬼把戏,我们早都掌握了。他把土卸在门口,叫他娃?车走了,他倒装得大模大样地回家去了。
听人说,王利吉回到他的四合院旁边的大空院子里,他的碎脚老婆正在碾子上拉豌豆瓣瓣。她一看老汉回来,就噔噔地跑上来,问饥问渴。
王利吉一边抽水烟、喝茶,一边看牛绕碾子转,脸上堆满了轻蔑的笑意。停了好长时间,才问老婆:
“今早拉了多少了?”老婆回答:“三斗。”富农狡猾极了,他想,你政府叫卖的是余粮,不是饲料,我把豌豆拉成瓣瓣,看你要不?自从卖余粮以来,他把四五石豌豆都拉了。这时,他想着想着,呵呵地笑了,用手摸着脑后的小辫,觉得世上只有自己的本事大。
老婆用簸箕一边往碾子上倒豌豆,一边悄声问:“把粮食拉到阡东镇,你不害怕么?”
“怕啥?”王利吉坐在椅子上说:“半夜三更的,谁见来?况且,你没听见有人还把咱叫模范富农么?嘿嘿,真是……”
老婆看着老汉得意的样子,笑了。
原来,早在一九五三年实行统购统销时,王利吉在村里煽动破坏,散布谣言,群众愤恨极了,因而斗争了他。他怀恨在心,恨不得用刀子戳死几个干部。可是,他把小辫一摸,又想:“老蒋那么大的气候,都被人家赶到台湾去了,咱算个老几。”从此以后,他就把凶恶面目伪装起来了。他装得很穷,穿着补丁压补丁的衣服,拿块麸子圪塔,故意立在街门上吃。在各项运动中,假装积极。买公债,他第一个报名;义务活,他愣干愣干;每隔上三五天,还向干部汇报一次思想,叫群众给他提意见。但是,在背后,他却像狼一样狠,破坏生产,造谣生事,他想把全社的干部都拉下台,叫他的知心人当上,把持政权。有个别人,不知道内情,被他的表面现象蒙住了,竟然还说他是个“老好人”,是个“模范富农”。
这时候,王利吉正在和他老婆有说有笑的时候,芳芳进来了。一见面,她就由王利吉手里夺过水烟袋,慌张地说:“我的爷呀!往阡东镇转移粮食的事,干部知道了!”
“啥?”富农和他老婆都吃了一惊,围上来问。
芳芳朝门外看了一下,见没人,就把她夜里碰见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利吉。富农一听,摸了摸小辫,思摸了一会,冷冷地笑了。
“你——”芳芳和碎脚老婆都莫名其妙,不知他笑啥。
“没啥。一来,他没撵,黑天半夜的他知道是我?二来,我走的是西南……”停了一会,突然,他脸又吊下来:“咱们先打听一下,看干部里头咋说。”
“在谁跟前打听?”芳芳问。
“跟金辉几个。金辉冒失,兴许从他口里能得些消息。”
“这样能成么?”碎脚老婆害怕地问。
“哼哼!”富农恶狠狠地一笑,“我把他当第二个王三哩。”
他说的王三,家贫,土改以后,日子还艰难,富农看中了王三这个劳力。平常富农给他点甜头,名义上说周济他,日子长了,老三就上了贼船。面面上他是和富农闹互助,实际上是富农在雇长工哩……
三个人商量了一阵,芳芳和碎脚老婆继续在空院子里拉豌豆瓣瓣,富农拿了钱,匆匆走出门,找金辉去了。

我们正在办公室里,研究阡东镇寄来的富农的材料。金辉气咻咻地跑进来,说:“他妈的,瞎眼了,拉拢老子来了!”我们都吃惊地抬起头:“什么事?”金辉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把富农给他送钱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这天早晨,金辉上地去了,没在家。王利吉进了他门,嘻皮笑脸地对金辉媳妇说:“你孩子有病,怕要用几个钱,咱舍邻亲己的,咋能硬着肠子不管……”说着,就把钱掏出来。金辉媳妇莫名其妙,推开不要。正在这会儿,金辉回来了。金辉问明情况,一下就气躁了。他把钱朝富农脸上抛去,拉着他要去见工作组。富农一看事色不好,拾起钱,夹着尾巴跑了。
金辉马上要和我们去寻富农。我说:“你先嫑急,这不是么?”我拿起阡东镇寄来的材料让他看。
金辉看完材料,气得大声直喊:“斗,斗他个狗日的!”
“对!你别看那个小辫辫有点封建,他呀,门道可稠,心可毒哩。”正在算账的登杰,拳头把桌子捶的咚咚响。
工作组老秋看着大家愤怒的样子,思量了一阵,觉得现在还不到斗的时候,便说:“你们嫑急。斗,还不是时候。现在看来,富农不只是转移粮食、转移农具、拉拢干部、倒卖黑市粮食、破坏生产,还想把咱们的村变成他富农的村,一手遮天。现在,咱们先把材料弄实再说。”
我考虑了一阵,说:“我同意老秋的意见,先搞实材料。”
当下,我们几个分了一下工,都分头走了。
第二天晌午,社员把我们围在十字街口,都争着报卖余粮。正当大家你一石,他八斗,报得热闹的时候,王利吉过来了。他先没到大家跟前来,老远站着看了一会。猛然,匆匆跑到老秋跟前,右手竖起两个指头,装着很激动的样子说:
“秋先生,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我再报五斗,和以前报的,一共是两石光荣粮。”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避过我的眼光,对登杰说:“会计,给我写上两石。”
“你再考虑一下,我都卖了一石余粮,看你二三十石压得住码子?”一个贫农老汉对富农气狠狠地说。
王利吉黄眼珠子一转,看看我,又看看老秋,见大家没理他,想了一阵,猛地一转身,用手拍着额头:“秋先生,我再加五斗光荣粮。”
老秋冷笑着说:“老实些,不要像挤牙膏一样。粮食卖给国家是光荣的,卖黑市可是犯法的。”
一听“犯法”二字,富农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变得像猪血一样,黑红黑红。他对老秋求饶似的说:
“好秋先生哩……”
“不准这样称呼!”我生气地说。
王利吉又是弯腰,又是点头,马上改口道:“啊,对,秋同志……你没想我这瞎瞎成分,还敢卖黑市?我知法,我守法。对,对,看在秋同志面上,我把腰带再勒一下,为了建设‘社会’,再报二斗光荣粮。”
“王利吉,你这倒准是弄啥哩?”金辉看着富农的那个样子,恨不得上去打他两个耳光。
富农用手抓住自己的小辫,蹴在地上。半响,他猛地站起来,拿拳头在自己的头上愣打、愣骂:“你落后,你顽固,你……秋先……秋同志,我再报上二斗,这下子,劲弩圆了,一颗也没有了。”
我看出富农的门道了,他还想变戏法。我没有对他说别的话,只是说:“你先回去装粮食,明天就送。”富农一听,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看了我一会,猛地把眉毛眼睛又拧成了一个疙瘩,点了点头,扭身走了。
富农走远了,老秋把大家叫到一块,说:“富农的心不会死,回家准要藏粮食,咱们要发动群众,提高警惕。”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富农回家后,就是藏粮食了。
那天,富农由十字街口回去,牙咬得咯咯响,眼珠子都成了红的,马上命令家里人藏粮食。偏不偏,就在这时,富农的二儿媳妇要走娘家去。富农正在火头上,没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你眼瞎着哩。人家要日塌我哩,你看笑声?啊!”
儿媳妇不管王利吉千说万说,还是一口咬定要回娘家。富农气得小辫竖了起来,他咬紧牙,狠狠地打了儿媳妇两个耳光。
“呜呜……”儿媳妇哭了,边哭边嘟囔:“你就没把我当人……”
“嫑哭,嫑哭。”富农见媳妇哭了,害怕外边人听见了,又哄着说:“我倒为谁来?还不是为了你们,我死了,棺材里能装一颗粮食?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懂事的人嘛!”
媳妇强不过阿公,没走娘家去,和他们藏了一中午粮食。媳妇受了一肚子冤屈,吃罢晌午饭,跑到隔壁她二姨家里,诉苦去了。
二老婆在村里,为人正直、善良,人们都欢喜她,一些妇女还常到她家里去谈心。
“二姨呀,唉嘿嘿……”二媳妇见了二老婆的面,没说话,先哭了。
“好娃哩,你哭啥?”二老婆关心地问。
“人家打……打我……唉嘿嘿……”
“谁打你来?”
“还有谁,歪人么。”
她甩了一把鼻涕,压声低气地把富农老汉打她的情况,对二老婆说了个根打梢。说毕,她看着二老婆吃惊的样子,知道把富农藏粮的事说失了口,又害怕地对二老婆说:“二姨,我知道你口紧,这话只要你不给旁人露风,我给你老人家做双寿鞋。”
二老婆是个贫农,嫑看她人老了,平常工作积极得很。这天,富农二儿媳妇从她家里回去以后,她马上就跑到办公室里来,把这事告诉了我们。
我们听了二老婆说了富农藏粮的事,又生气,又好笑。当时,好多人要求到富农屋里去搜查,我挡住了。忽然,一个社员跑来说:“我刚才路过富农门口时,听见富农在家里摔碟拌碗,口口声声骂着‘胡涂虫!’二儿媳妇只是呜呜地哭着。还有芳芳尖声吵着:‘好我的爷哩,人家知道了,你还能把事骂成没事?快想个法子呀!’最后,富农狠气地说:‘……只有这一条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怕他娃不上钩……’”
当天,我把富农捣鬼的情况向乡上汇报了。我由乡上回来,刚走进东巷,就碰见了王利吉。
王利吉一见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三爷正想找你……”看样子他想说啥,嘴唇动了几下,没有个词儿。停了下,他才对我说:“三爷回去把粮食统统盘了一下,还有点,再报一石。”
“好么。”我冷冷一笑。我想,看你还耍什么花招?停了一会儿,他开口问起我的过活来了,开口一个“咱们爷孙俩”,闭口一个“有困难言传”。我气急了,说:“我的过活,与你有啥相干?”
富农碰了钉子,他忽然眼珠子一转,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大公无私,不受贿。三爷我的日子也难混,你把我那二斤肉钱给我。”
“二斤肉?”我愣住了,“啥二斤肉?”
“一九五四年过年那二斤肉。”
“那二斤肉是你的?哼……”我想起来了。一九五四年春节,富农杀了一头肥猪,在村里卖。腊月二十六日那天,我回到家里,看见灶房里挂了一吊子肉。我问娃他妈,她说是她娘家送的,我也没有在意。谁知道是富农送的。我气得浑身颤,由腰里掏了一块四毛钱扔给他,扭身走了。
我回到屋里,把娃他妈骂了一顿:“你呀,富农不是给你吃肉哩,是给你吃毒药哩。以后立场要站稳,拿出咱贫农的骨气来……”五
王利吉的材料都调查实了,还把阡东镇他妹子、外甥也叫来了。我们开会斗争这个狡猾的违法富农。
在斗争会上,社员纷纷揭发王利吉倒卖粮食、破坏生产、拉拢干部、造谣生事等等非法活动。王利吉站在台子上,垂着手、弯着腰、低着头,看不见脸,只见他那小辫,朝前竖着。他战兢兢地说:“都是事实,我知错,我伏罪……”
一个女社员说:“你是个假积极,假模范!今天才把你认清了……”“咱过去警惕性不高,以后要好好学习。”一个青年说。
我说:“往后,咱再不能麻痹大意了,这就是阶级斗争。咱们一心一意建设社会主义,可富农是黑心肠,还一定要捣乱社会主义,要走资本主义的老路。王利吉,老实告诉你,此路是万万行不通的,你走的是一条死路,只有乖乖接受改造才行……”
这天会上,经过揭发斗争,根据王利吉的非法活动,决定交群众管制了。会后,我们对芳芳进行了教育。
(王润福口述 段学贵整理) ——选自《烽火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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