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5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一件棉军衣
  李钧龙
芒司民族医院院长萧媛,为一个傣族产妇接下了一个白胖胖的小姑娘以后,已是下午六点钟了。她急急的吃了晚饭,准备领着爱疆去缝纫店裁棉衣。冬天过了一大半了,孩子还未能穿上棉衣。尽管这里是亚热带,但今年天气似乎特别冷,一早一晚还是寒气袭人的。萧媛开了箱子,把早已放了四五个月的衣料、棉花拿出来。这时,门开了,值班护士小李从门缝里伸进头来:
“院长,勐黑寨来电话,说有个小姑娘发高烧,病情很严重。”
“好,我就去!”萧媛习惯地回答。
“不,”小李说:“还是我去!叫小张来代我值一下班。”
“哪能行,她已下班了。我去!”
由“我去”的口气里,小李感到了院长固有的那种脾气。只好退了出来。
萧媛重新把衣料、棉花放进箱子里。背上药包跨出了门。
勐黑寨离这里约二十里路。自划归邻县管辖之后,萧媛已有两年没有来过。但她并不陌生。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丘,每一片竹林,熟悉这里的每一条田埂,每一条小路;甚至一朵绽开的红酒杯似的攀枝花,一棵摇摆着的香茅草,都能引起她许多亲切的甜蜜的回忆。
不知什么时候,西山松林顶上,又挂上了一勾新月,像一个小姑娘的倒过来的眉毛;芭蕉掩着的小径更是黑漆漆的,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受惊的天鹅的孤鸣。脚板底下有竹荆、腐叶、牛脚坑,圪圪绊绊。
进了勐黑寨,萧媛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波相老两口的独女儿小爱娜病了。她径自钻过一堵竹篾笆,自行开了一座园子门,上了一座玲珑的竹楼。
竹楼上,火塘里的火忽闪忽闪,快要熄灭了。波相老两口一见萧媛,又惊又喜。他们真想不到:萧媛会来得这么快!萧媛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便双膝跪下,细心地检查起躺在火塘边的小爱娜来。
小姑娘害的是肺炎。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但显然已有医生来看过,在孩子头前的小竹桌上,放着几包药,一壶水。萧媛边检查边问:
“来过医生?”
孩子的妈妈回答:“新来的防疫站站长看过。东丁寨的梅香要生孩子了,她要赶去接。我们看着孩子老是不醒,心慌意乱的,才叫会计给你们打电话。”
萧媛看了看药,和自己要开的一样。她给孩子打了一针,对两位老人说:
“没危险了。两位去睡吧!”
波相迟迟地说:“那你……”
“我坐一下,万一有什么变化……”萧媛这才伸开腿,在一个蒲草团上坐了下来。
两位老人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波相在火塘里添了竹片,在吊钩上重新吊了一壶茶。他的老伴将一件做姑娘时披的绿绒披巾,披在萧媛的肩上。看到萧媛微笑着点点头,他们才轻轻地进了套间。
这时,萧媛才静静地看了看小爱娜。一副瓜子脸,两条又弯又长的眉毛。小嘴微微地张着,好像想对萧媛诉说什么。看得出,这是一个和爱疆一样活泼、伶俐的小姑娘。萧媛的目光落在小爱娜穿着的那件棉衣上了。突然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手里端着的水都洒了出来。
这是一件用旧军棉衣改的小棉衣,颜色已经发白,还有几块新旧不一的补疤。萧媛颤着手翻着又看了看,心更“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三角形的补疤,这新翻领的细密的针脚,这被子弹削去一块的扣子……难道真是自己亲手做过的那件吗?要是,那怎么又会在这小姑娘身上呢?
一九五○年,紧跟着部队的后边,萧媛带着防疫组来到了芒司。拢寨的时候,已近黄昏,如血的夕阳在金灿灿的缅寺塔尖抹上一层刺眼的光芒。寨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群乌鸦在塔前飞上飞下,“嘎嘎,嘎嘎”乱作一团。开初,萧媛满以为是马蹄惊动了它们,待走近缅寺,才发现这里发生了一场人鸟争食的斗争。
一个披黄袈裟的和尚,站在悬空的走廊上,撒着饭盒里的米饭;东一把,西一把。一个浑身油垢,头发蓬乱,腰间只围了一小块麻布的小孩,却随着和尚的手势,东一边、西一边的抓着那些落进香腊纸灰里的饭粒。他习惯地用一只左手保护着眼睛。乌鸦嗖嗖地拍打着他的头,抓着他手里的饭,和尚却“嘎嘎”地也像乌鸦叫似地笑着。
萧媛站住了,她气得浑身打颤,她喊道:
“别抢了!”
这喊声仿佛一声霹雳,“嘎嘎”的笑声止住了,和尚把脸沉下来看着她。乌鸦也全都落在塔顶上去了。小孩乘机抓起饭,急急地塞在嘴里。
萧媛从挎包里把仅有的,作为今晚晚餐的半个干蒸馍掏出来,走上前去。“给,小鬼,别抢了。”小孩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惊恐地向后退着。“叭”一声,一只乌鸦翅膀把萧媛手中的干蒸馍突然打落到地上,她正弯腰去拾,另一只乌鸦嗖地冲了过去,干蒸馍便被抓到塔尖上去了,小孩头一低,钻进了黑糊糊的缅寺底层。走廊上又响起了“嘎嘎”的笑声。
萧媛把嘴皮也咬出血来了。
当晚,她们就住在寨头一个倾斜的牛棚上头。苍白的月光从四面通风的草檐上射进来,月光里滚动着一团团带牛粪、腐草腥气的冷雾,落到脸上凉冰冰的。尽管跑了几天,浑身累得要散,萧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推醒了身边的护士。
“小刘,我放心不下那小鬼,看看去!”
她们捏着一支手电,来到缅寺底下。缅寺的底层只一米来高,要勾着腰才能钻得进去。当她们刚跨出一步,两个人都同时倒抽口冷气,退了出来: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她们镇静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那些棺材,发现上边并没有字,盖子也只是随便放上去的。原来,一些傣族老人,都喜欢把未死之前做好的棺材放在缅寺底下。她俩壮了壮胆子,侧着身,艰难地朝棺材之间的隙缝里钻进去。
转了好一阵,才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哼声。朝哼声又绕过了几口棺材,终于发现了那孩子。他躺在一口黑色的棺材底下,身下只有点乱草,身上只盖着半片烂席子。嘴里艰难地喷着粗气,浑身都已经冻得冰凉了。萧媛脱下了自己的棉衣,把小孩裹了起来,抱回了牛棚。
萧媛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被窝里,又把他按在怀里焐了一阵,小鬼哼了两声以后,呼吸才正常了。等他睡熟以后,萧媛又用一根竹片撑起一件衫衣,罩在孩子头上,为他挡住蚊子。然后,她拿过来棉衣,取出条军裤,解开针线包,就着那如豆的摇曳的灯光,一针,一针,缝补起来。
第二天一早,萧媛为小鬼洗了个澡,穿了一件小棉军衣,系了条草绿裙子。她把小孩拉到太阳底下。喊道:“哎!你们来猜猜,是个姑娘还是个儿子?”还没等大家把自己惊奇的发现说出,她便又继续说:“还是个闺女啊!你们看看,这圆圆的脸,这圆圆的嘴,多大的一对眼睛啊!……”人们见她抚摸着孩子的手哆嗦着,两眼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因为激动,说话也语无伦次了:“瞧,我把棉衣稍改大了点,现在她瘦,过几天她就长胖长高的嘛!裙子倒合适,就是没双鞋,光着双脚丫子……”孩子似乎一下难于适应这温暖的阳光,和萧媛母亲般的抚爱,眯着眼,愣愣地站着。后来,大概意识到萧媛在说她那双光着的脚,两边小嘴唇一翘,纯真地笑了。
但这纯真的笑,马上便消失了。
一个头发散乱,脸上沾满眼屎的汉子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把长刀,迈着宽大的、踉跄的步子。走到萧媛跟前,一把抓着孩子,拖着便走。
“你干什么?”萧媛呆了一下,接着猛扑了过去,敏捷地抓住了汉子拿刀的手腕。
“这是我的娃娃,我已经找她四五天了!”汉子哑着嗓门,用生硬的汉话喊道。猛地摆开了萧媛的手。
这下,萧媛真的呆住了。这是新区,又是少数民族地区,一切风俗习惯必须遵守。既然是人家的孩子,当然应该让人家带走。
孩子却不愿走。她吓的浑身发颤,一句话也喊不出来,身子朝后仰着,光脚板在地上机械地移动着。简直是被那汉子像拖一只上屠场的羊一样拖着走。“嘶”地一声,她的小军棉衣在牛棚拐角处,撕了一条三角形的大口子,一丝布片在腰间一飘一飘的。
“这像个什么父亲!”萧媛又把嘴唇咬出血来了。
出人意料,天黑的时候,两个战士把那小姑娘又背回来了。战士离好远就喊道:“萧医生,快给这小姑娘上点药!你瞧瞧,一双脚都刺破了。”萧媛从战士背上接过孩子。小姑娘一头钻到萧媛怀里,喊了一声“妈妈”,哇地哭了。
原来,这小姑娘名叫伊娜,一年前,还是有爹有娘的。由于交不起地租,爹爹被官家逼着为他们赶马驮大烟去卖,过一条大江的时候,连人带烟驮都被洪峰吞没。死了人,官家不管,还说伊娜她爹成心和他们作对,有意翻了船的,硬逼着伊娜妈妈赔出那几驮大烟来。官家的心比草乌还毒!他说:“我知道你赔不起。好了,我现在只有五个老婆,你可以做第六个!”她说:“好吧,你先走!”晚上,待小伊娜睡熟以后,她踏着惨白的月光来到大江边上,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说了声:“伊娜她爹,等等我!”一头栽进了浪里。第二天,伊娜就被官家带走了。官家嫌小,干不起活,卖给了那个脸上沾满眼屎的人贩子。人贩子又卖给了一个做大烟生意的商人。但是,她跑了。商人找人贩子要人,人贩子找了很久,终于在萧媛这里找到了她。
当晚,萧媛又就着那摇曳的灯光,给伊娜脚上上了药,一针,一针,把棉衣上的那个三角口子补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她按照上级的指示,把小伊娜抱上了马鞍,交给了特地来接小伊娜的骑兵通讯员。
十几年来,萧媛的整个身心,一直处在这边疆的紧张的斗争里——和伤寒、疟疾等疾病作斗争,和比疟疾、伤寒更可恶的特务、一切社会渣滓作斗争。——她亲手掀掉了牛棚子,并在牛棚子底下刨开第一锹土。医院高大的楼房从这锹土上矗立了起来。与此同时,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爱疆,现在已快八岁了。她没过多地想到小伊娜,也无暇想到小伊娜。有时正在要想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妈妈!”像小伊娜从战士背上钻到她怀里来时的唤声一样。但是扑向怀来的却是小爱疆。她不禁责备自己,干吗这样胡思乱想的!党和祖国宽阔的胸脯,是任何慈爱的母亲的胸脯所不能比的,祖国的社会主义制度,为她开辟了无限美好的前途!她这样一想,心也就平静了。
可是,现在,小爱娜身上的这件棉衣,仿佛一颗投入平静的池水的石子,激起了她心里的波涛……
萧媛颤抖的手,不自主地又翻了翻那件小棉衣,眼光又凝在小爱娜的脸上了。“难道她就是……”可是这小姑娘明明叫小爱娜,年纪也仅仅是十岁。而伊娜,恐怕已经做妈妈了。“难道她会是伊娜的……”爱娜的妈妈不是在套间里睡着的吗!听,还在叨叨地梦呓,似乎梦中还担心着小爱娜呐!终于,萧媛认定:自己实在是把这棉衣看错了。世界上相同的东西多得很哩!她倒了杯水,连连的喝了几口,想让狂跳的心静一静。
竹楼梯咯吱咯吱的响了起来。萧媛还来不及问是谁,门被推开了。进门来的是一位汉族傣族两种打扮的姑娘。米色华达呢裤子,黑底红花棉袄,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幸福、快活而又惊异的亮光,一条盘在头上的大辫子,也那么油亮亮的。
“你!……”萧媛说。
“你!……”姑娘也说。
四只眼睛紧张地盯着,都想从对方的眼里搜寻什么。
“我是……”萧媛想介绍自己,但她的话被姑娘抢过去了:
“你是……萧……妈妈!”多么惊心动魄的“妈妈”!萧媛的心颤了。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姑娘。顾不得自己手里还抓着个杯子,姑娘肩上还挎着个药包。接着口里喃喃的说:
“瞧,都长这么大了,比我还高一截!这久你都到哪里去了?”
“住了五年民族学院,住了五年医学院!”
两人的泪水,都仿佛一串串亮晶晶的珍珠往下落,落在对方的脖颈里。
“日子真快哪!那时你是几岁?”
“妈妈,我记得还是你告诉我的:十一岁!”
“对对!那还是从那个人贩子的字契上看到的。唉,那时你多瘦,比小爱娜……”
就像知道有人提到了她,小爱娜突然舒坦地哼了一声,坐起来了。两位医生都同时跪到了她的身边,扯起小棉衣更紧地裹住了她的身子,按她躺下去。……
“噼!”火塘里的竹片爆了一声,无数金亮的火星在这玲珑的竹楼上飞舞起来。远处,传来了一声雄鸡的高唱。(附图片)
插图: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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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杨花开时
  张庆田
“九尽杨花开。”
王大妈拂了一下落在头发上的杨杨狗儿,抬起头来望了望“居院墙”边的那排大杨树,自言自语的说:“杨杨狗落在大麦畦里,不知不觉的又到了春天啦!”她放下手中的红薯种子,低声细语对蹲在她旁边的组长说:“双春哪,我得先回去一会儿,赶晌午,县里一个干部在俺家吃饭,我得操持操持去!”
“你去吧!横竖人手又不缺!有么事忙活你的去吧!”那个叫双春的育秧组长仰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又低下头来摆弄红薯种子。他们这个育秧小组,每年育的红薯秧子,不仅供应本队,还供应本公社各队。王大妈是个育秧手,自从成立了公社,她就被选在育秧组里担任技术指导。她站起身来走到井台旁边,用井池里的剩水洗了一把手,擦干了,掸了掸衣裳襟,刚要迈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便又颠颠地回到薯井旁边嘱托道:“我说大组长,后晌浸红薯种子可得等我一下,那是技术活儿,可别把红薯烫熟了!”
“好吧!你多会儿来,多会儿浸!”
王大妈这才扭回身来,向那个栅栏门走去。
“有这么个老人可不赖,事事盘算的周到,摊上这么个老人,多么省心啊!”
“那你跟她做孙儿媳妇去吧……”
“嚼舌头!她家那小春才几天不吃奶了……”
“你别说,人家可真给孙子说媳妇呢?听说还要摆席,下大红书,找算卦的瞎子合婚!”
“别瞎说啦!那老太太可不那么顽……”
“你们说么哩!”大家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王大妈又返回来了。这个突然的袭击,使这群多嘴的姑娘们不知所措,一个个涨红了脸。还是大组长双春这个老光棍给大家解了围,他抬起头来打趣着说:“正说你呗,说你好,这群姑娘们都争着跟你做孙儿媳妇,你看,我入土半截的人啦,连个对象没有,你那孙子才掉了黄嘴牙子,她们倒都相中了!”
“老没正经,你们还不扭他的嘴,别人一离眼,你们就商点子说些少油没醋的话!”
“谁让你走了又返回来呢?”
“我忘了告诉你,今格是‘三八’,照规程妇女要放半天假,还要开会,我看那浸种的事,你就和那几个男社员闹吧!可千万加点小心!”
“你放心吧!这又不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
“别光练贫,负点责!”说罢,她扭头又往回走,将走到门口,背后又传来一连串笑声:
“老爷呀,幸亏没让她听见”
“别说啦,她还没走远哩!”
“……”
王大妈的心愣的一下子,两颊不由得热了起来。常说,心里没鬼不怕人念叨,一提她孙子的亲事,正打在她的心尖上。本来嘛,王大妈也是全村知名挂号的人物,她是个烈属,工作又积极,待人又热情,一些县、社干部,都愿意住在她家。就拿青年男女们的婚事来说吧,有多少人得到她的赞助!贯彻婚姻法的时候,她赔着灯油邀那一对对的情侣在她屋里谈话,帮着他们打通家长的思想,陪他们到乡政府去领结婚证。那些青年男女,哪个不把王大妈这个名字挂在嘴头上……
提起待人热情来,那更是远近闻名的。只要写着王大妈的信,邮递员不用打听,便一直送到她家。这些信有“五一”扫荡时在她家坚壁过的老干部的,有解放初期在她家住过的战士的,也有调到外地工作的地方干部的。她把这些山南海北寄来的信,插在镜子旁边的信兜儿里,一有工夫,就让孙子小春给她念,或是让新来的干部帮她读。到现在她家的干部还是川流不息的,被人称作“干部大店”。
这是个凤凰身子,污点不沾的人物,怎经得起一群年轻的姑娘们念叨。
王大妈边走边想,一直走过了十字街,一抬头看见了保健站,才猛省过来,翻身往回走。一到家,大门开了,只听她的孙女小蕊正和人说话,她便在院里招呼道:
“蕊,县里那个干部家来了吗?”
“早来了呢!你看看是谁?”
“还能是谁?县里的干部们,剥一层皮,我也认得清!”她一脚踏进屋门,不觉愣住了,只见小蕊正陪着一个女干部包饺子。那女干部总有三十四五岁,一眼看去还是那么年轻,欢眉大眼的,一脸红润,看见了她,连忙扑了上来,扯住了她的手仰着笑脸问道:“大娘,您还认得吗?”
“你……你,看着眼熟,可……”
小蕊忙走上前来介绍道:“这是咱县新来的女县长,宋青!”
“什么女县长,我叫小青!记起来了吧!大娘!”
“小青!这真的是你!快让我仔细看看,那时候还倒在别人怀里,闹着让给你梳小辫,这会出脱得这么端端正正的,你要不叫大娘,大娘可不敢认你!小蕊,你怎么叫客人动起手来了,快,快歇会儿吧!”
“客人怕啥,等你你又不回来,吃了饭宋县长还去开会去呢?”
“大娘要拿我当客人,我可就不再来了!”
“哟!你还说呢,这么些年,连一封信也没接到你的,前几天光听说来了个女县长,我心想,么样的个女县长呀,闹了半天原来是你,行了,你快歇会儿吧!”
“你看大娘,又见外呢,对!我知道啦!大娘准是怕我偷着装大饀儿!”
“哟!当上官啦,还是那么不稳重!你说这个我想起来啦,大扫荡那年,你,还有妇联会的大刘,也是这傍晌午的时候,刚把饺子下在锅里,街里就喊烧——水!你呀,你和大刘一个人兜着一手巾半生不熟的饺子就往地里跑!”
“一喊烧水跑什么?”小蕊问。
“傻丫头,那是鬼子来了的暗号,一喊烧水,就是开腿!”
“我怎么不记得!那一回被鬼子包围到村里,敌人把全村的人集合在五道庙前边那个大坑边上,指名让各人认各人家的人,大娘把我认作你的儿媳妇!”
“哟!那我该叫你妈妈哩!”小蕊过来说。
“别多嘴,那时候还没有你哩!”
“咋的没我!”
“傻丫头,你是大扫荡以后生的,你兄弟是日本投降那年生的;你爹是打太原牺牲的,你妈是生下你兄弟时死的!他们没赶上今格的好日子!”
“可说呢?大娘?这几年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啊?”
“这不小秃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你看,电灯,收音机,……说心里的话,那时候那大地主也没有咱今天的日子!”
“过着地主样富裕的生活,可不能有地主思想!”一闪身小孙子小春进来了,他正在本村中学里念书,虽然十七岁了,长的却像十四五岁,他一听到奶奶叨念今格的日子,便没头没脑的顶了上去。
“你呀,你连地主都没见过,你还张口地主思想,闭口地主思想,快去拉火,开了锅,煮饺子!”
小春好像并没被奶奶的威风吓倒,他挂上书包嘟嘟囔囔地说:“封建思想就是地主思想,你成天价羡慕人家地主家聘闺妮置多少陪送,娶媳妇摆席请客,就是地主思想!”
“胡说!找你们老师去,你们老师怎么教的你!我是地主!我放过账?我剥削过人?”王大妈气的脸色发了青,“这不对着县长哩,县长评评这个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都十七到八的啦!还能让奶奶侍俸你们一辈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女县长瞟了小蕊一眼笑着说:“小蕊你说呢?”
“论理,奶奶可不是顽固人,”小蕊会心的笑了一下,“那几年,贯彻婚姻法的时候,奶奶可积极哩……”
“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谁帮小台和小六领的结婚证?谁给凤花和中奎他们当的介绍人?”
“哼!这会呢?我姐姐自己有对象,你偏要给她找个婆家,我正在念书,你偏偏要给我寻个媳妇,还要摆席,请客!这不是老封建是什么?”
“那两年,你叫我给你摆席,我也不摆,这会儿不是有东西啦,再说,也不是一家两家?”
“这也要你起带头作用?我先说下,你摆你的席,抬你的亲,到时候我去服兵役,谁娶的媳妇谁要!”
“你就会跟奶奶顶嘴,我就不信奶奶非给咱们包办不行!”
“死丫头,你也说我包办?你看,拉扯了你们半天,奶奶连一点主也做不了啦!我当闺女的那时候,哼!”
“奶奶,你怎么不说你当媳妇的那时候?……”
“又揭你奶奶的老底子哩!这不对着小青哩,她是县长,她说了话算,让她判官司吧!她怎么判,我怎么应!”
“呀!大娘,思想问题,可不能用判官司的方法解决呀!”
“那你就批判批判我这是什么思想?”
“那我可不敢,大娘,你忘了咱们在地道里说的那话啦!我病在地道里,你一口一口的喂我鸡蛋汤,我记得你说过:‘青儿,你要记住咱娘们的苦楚,打走了小日本鬼,挖掉了封建根,先解放咱们妇女。’在那黑黝黝的地道里,你给我诉说着你当童养媳的苦楚,你的泪珠儿滴在我的脸上……你那时候就想到了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日子,想到了建设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那时候,你想的多么远啊!”
“可,这会咱们不是都有啦!说心里的话,我就想着早些抱上重孙子!”
“想抱重孙子,想使唤重孙子媳妇,想把自己日子过的排排场场的,可是,你知道台湾还没解放,南朝鲜还没解放,美帝国主义还在屠杀南越的人民!你就看到了鼻子尖下的事!”小春像一连串的机关炮,打断了宋青的话,死急白脸的和奶奶争论着。
“小春,你……”小蕊向弟弟递着眼神。
“我是得看鼻子尖下的事,要不看鼻子尖下的事,早饿死你了,你还上中学,上大学,学会了,好回来教训你奶奶!”
“小春的想法是对的,咱们在地道里想到了今天,他们在今天,为什么不能想到明天?”
“那么我是地主思想!封建思想?”
“不,大娘,地主是有封建思想,有封建思想的人,不一定是地主!”
“拐弯抹角,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有封建思想呗!”
小蕊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
“还笑,我早看穿了,小青也是你搬来的兵,你们三个一条腿,就我是个独木桥!”
“大娘,大树刨倒了还剩下点根根末末的呢,挖掉了疮还落个疤遇到下雨阴天的,它还刺痒呢?咱们在旧社会过来的人,难免……”
“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看定了,今格下午的会,我也不去参加,你们也别强迫我!”
“大娘,我方才没说吗,清官难断家务事,解决思想问题,不能用判官司的办法。”
“奶奶,你不开会去怎么办?大家还请你讲话呢?”小蕊着急地问。
“我讲什么话!你们说了我那么一大堆,我讲什么?”她一转念找了个下台阶说:“我还到苗床那儿浸红薯种子去哩,我不去,不放心!”
吃了饭,王大妈把饭碗一推,便向苗床的方向走去。她的思想被小青一席话搅乱了,路上好多妇女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进去,走进了“居院里”,只见双春正和几个男社员装床,她连忙赶了上去问道:“浸种啦!”
“没有,按老办法装的!”几个社员答道。
“怎么能按老办法!”
双春把头一抬说:“娶媳妇聘闺女能按老办法,这怎么就不能按老办法!”
王大妈的头愣的一下子,顿时觉得清醒起来,他看着双春自言自语的说:“莫非我错啦!”几个社员还摸不清头脑,连忙答道:“不,是俺们错啦!”
“不,我是错啦!”王大妈如梦方醒,扭转身向会场走去。几个社员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喃喃的说:“这是咋回事!”
“咋回事?她是错啦!”双春把头一抬,摆了摆说:“来,咱们返工!”
插图: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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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左:岗地即将收麦
  右:洼田准备插秧(速写)   宗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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