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9月10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吴哑叭”记 (评话)
张庆田
人长着嘴,除了吃饭,就是要说话。俺们村里有个老汉,为了吃饭,当了半辈子哑叭。
老汉姓吴,天上头一个口,老天长口就是要说话的,他活了三生日,却没开过一回口,爹、妈连名字都没给他起,就一直唤他小哑叭。这天,老两口子坐在炕头上对着小哑叭叨念,爹道:“俺俩半老四十的人啦,落了你这么个独苗,养活了三年整啦!哪怕你叫一声爹哩,我死了也就合上眼啦!”说起来也奇怪,小哑叭忽然把头一仰,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爹!”喜欢的老头子捣了老伴一拳:“孩他妈,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谁再喊俺这孩子小哑叭,我砸折他的腿!再叫一个,孩子,再叫一个!”小哑叭又干干脆脆喊了几声爹,可把老头喜欢疯了,他抱起孩子就往外跑,逢人便讲:“谁说俺孩子是哑叭,你听,他会叫爹啦!孩子,快叫一个!”“爹!”老汉乐得眉毛胡子一齐抖。这年,村中正闹霍乱,老汉抱着孩子,回到家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句话没出口,把腿一伸,咽了气。老婆子呼天嚎地地叫来了四邻八舍,埋葬了老汉,回来指着小哑叭道:“孩啦!孩啦!你长这么大,头一回叫爹,就把爹叫死啦!你还不如真成了哑叭呢!”果然,小哑叭又一句话不会说了。看看满了五岁,正赶上五月端午,病恹恹的老婆子从地里拾麦穗来,又热又累,又饥又渴,对着小哑叭发泄道:“养活个猫,会逮耗子;养活只狗,会看门守户;养活你这么个哑叭,吃了喝了,连个娘不会叫!”“娘!”小哑叭把嘴一张,真的喊了声娘。老婆子把他一搂拦在怀里:“哎呀,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一阵心慌,身子向后一仰咽了气。“我娘啊!我娘啊!”小哑叭放开嗓子嚎起来,惊动了街坊,才帮凑着把人埋了。这一来,小哑叭的名声在外:有的说:“人死了,急的哑叭说出话来了!”一个算命的先生讲:“这孩子不同凡响,三岁叫爹爹死,五岁喊娘娘亡。不是真龙天子下世,也是上方星宿转生。”这话传来传去传到本村张财主耳朵里,他眉头一皱,叫管家把小哑叭找来,放在长工棚里,让他放猪。并偷偷地嘱咐大家,看看是否有什么兆头。据说,真龙天子下界,睡觉时,往往有红光罩顶。过了仨月,果然有了征兆,是少奶奶添了个白胖白胖的小小子。张财主一高兴,大会宾朋,为小孙孙过三朝。这天,小哑叭躲在厨房里洗了一天碗筷,等客人走了他才从厨房里出来,对着张财主说:“今格我一句话没说,小东家死了,可别怨我!”这一下可把张财主气炸了肺,少奶奶听见了,更是哭哭啼啼的骂声不绝。从此,小哑叭便流落街头,沿门挨户,讨吃,要穿。只是,人家不叫他开口,怕他喊爷爷奶奶,把人折寿死了!一天,小哑叭突然不见了,村中传出来好多流言。这个说:“那天刮了阵子红风,把小哑叭刮到山洞里去啦,单等世道一乱,他才出世呢!”那个说:“不对!刮过红风第二天我还见他来呢!说不定下白雨那天砸死在半道里了吧!”那个算命的说:“出了真龙天子,要连遭三年年景。在劫难逃啊,不修这世,修来世啊!熬的小哑叭登了基,说不定,咱们还能沾光得济呢!”
一晃过去了十几年,宣统皇帝下台,张财主出大殡,小哑叭却回来了。他一露面,就指手划脚的,抢着拿纸扎,口中呀呀的乱嚷,人们才想到这是吴哑叭。
张财主死了,小张财主当家。小张财主念过洋书,上过洋学,根本不信什么真龙天子出世,当然也就不忌讳什么小哑叭妨家不妨家了。他看哑叭是一个精精壮壮的劳动力,便留下他来做了个杂工。
“哑叭,哑叭,吹喇叭!”小哑叭一下地,一群孩子就跟在他后边喊。
“哑叭,哑叭,吹喇叭!”他就拿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呜呜地逗着人们笑。人家说,十哑九聋,可是小哑叭耳朵特别尖,人情世故都通达,就是不会说话。有的人还看见他跟他爹妈坟上叩过头,看见他围着自己的旧宅院转游过(他那旧宅院早成了张财主的草棚了)。还看见他经常坐在村南道边上一口大井旁边出神。
一年复一年,小张财主变成了大当家啦,蓄起了黑胡,拄起了文明棍,当了一乡之长。小哑叭变成了老长工,胡子头发一把长,背驼了,腰弯了,老态龙钟,活像个人驴。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小张财主逃往县城,丢下哑叭看家。不几月,小张财主摇身一变当了伪乡长,让哑叭跟他当杂役。
风云转,乾坤变,日本鬼子投降了。土改工作队来到村里,逮捕了小张财主,发动群众诉苦。人们说,要是哑叭会说话,一定会端出张财主的老底来。工作队长老刘便去访问哑叭。哑叭一见工作人员,初怕,再熟,三静听;渐渐地参加了小组诉苦会,听别人发言,竟痛哭失声。人们感叹地说:“可惜哑叭不会说话,心里不知窝着多少苦水呢?”
时机成熟了,村中召开了翻身诉苦大会,哑叭却蓦地窜上台去,像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今天我哑叭要说话!”这一下连工作组都惊呆了,台上台下立刻欢呼起来。哑叭两眼像闪电,激动得浑身肌肉都乱颤:“人长着嘴,除了吃,就是要说话。我可装了几十年的哑叭!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工作组,要不是……我到死也不敢说话呀!”他从台上跳下来,向村南跑去,一直跑到大道边那个井那儿,又跺脚,又捶胸地嚎道:“就是这个井啊!就是这个井啊!四十多年前,他们把我扔在井里啊……”他连哭带嚎,人们好容易才闹清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就是人们嚷嚷小哑叭是真龙天子那几年,张财主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扔在村南那口井里了。碰巧,一扑明,一辆拉脚的大车,在那儿打水饮牲口,把他打捞上来。他跑到外地,当了几年叫花子。回村后,他一直装了三十多年的哑叭。真相大白了。群众像潮水一样,卷了回去,斗倒了张财主。哑叭,剃了头,刮了胡子,分了房,分了地。
哑叭翻了身,起了个大名叫吴新起。可是,老一辈的还是喊他吴哑叭,小一辈的便喊他哑叭叔,哑叭爷的。他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笑,一说就是一大串。
人家问他:“吃的么饭呀,哑叭叔?”
他便回答说:“熬的粥,蒸的饭,小米饼子就腌蒜。”
人家问他:“你有的穿吗,哑叭爷?”
他便回答:“夏穿单,冬穿棉,春秋两季有夹布衫,翻身分了个大皮袄,每逢过年穿一穿!”
人家说:“你这会倒是乐事呢?”
他便说:“说我乐,谁不乐,穷人翻身乐哈哈,挖断穷根扎富根,普天下穷人谁不乐!”
人家说:“你怎么那么话多呀?”
他说:“前半辈子话,都挪到后半辈子说呢!当了牛,当了马,当了半辈子活哑叭,哑叭翻身心里喜,你还嫌俺好说话!”
人家说:“哑叭叔,你有吃、有穿,分了房子,分了地,就是还缺一样!”
他说:“我缺什么?”
“就是缺个老伴呗!”
“去,那壶不开你提那壶!”吴哑叭伤心地摇摇头走开了,边走边念:“老汉活了五十多,家中缺个好老婆,没有老婆缺儿子,把个孙子也误啦!”
无巧不成书,这一天吴哑叭忽然宣布他要结婚啦!这一下可轰动了全村。大家跑去一看,可不是吗,哑叭娶来了个三十多的老闺女。这个闺女不秃不瞎,不丑不麻,就是心眼实在。她寻了三个男人,都离了婚。这回嫁了吴哑叭却是夫唱妇随。结婚第二年就养活了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喜欢的哑叭合不上嘴,逢人便夸:“瓜蔓不强,结了个好瓜。”哪知,第二年又生了一个,第三年又生了一个,这可把哑叭闹坏了。本来嘛,平分分了四亩地,一条驴腿,哪搁住一下添四张嘴!头一年卖掉了皮袄,第二年卖掉了驴腿,第三年,春冬两季便去跟人家打短工:铡铡草,拆拆炕,挣个零花的钱,打点灯油,称斤咸盐,凑合着给娃娃们缝件布衫。吴哑叭的头发、胡子又长了,背又驼了,见了人,话也少了,人们说:“吴哑叭又变成半拉哑叭了!”
1951年,村中成立了互助组。支部书记说:“老吴,你参加吧!”他想了想说:“我两肩膀挑着五张嘴,看一年再说吧!”偏赶上这年天旱,人家播种前都拧辘轳阴地,他却旱耩了四亩谷子。一出土就不全苗,再加上蝼蛄一拱,大地里看不见一棵苗子。别人说,毁了另种吧!他说:“命里没儿别求子!”他在谷垅里点了几颗北瓜。这可好,瓜不像瓜,谷不像谷,到秋后,四亩地的庄稼,用个独轮车就推家来了。大年三十过不去年,老婆哭,孩子闹,不得已,拉着大的,携着小的,挨门挨户敛饼子吃。
这时候,张财主又说了话了:“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生成的乞讨的命,日头打西边出来,也翻不了身!”
这话传到吴哑叭耳朵里,他把屁股一拍,冲出去要找张财主算账。一出门,工作组那个老刘来了,这会儿人们都管他叫刘区长。刘区长张口就问:“老吴,过年过的好哇!”“甭提啦,可打了瓦子啦!”吴哑叭把刘区长让到家里,前前后后这么一学,惹的刘区长哈哈大笑,他拍着老吴的肩膀说:“双桥好过,独木难行啊!你跟张财主再算账也算不出啥名堂来,还是加入农业社吧!”“什么样的农业社呀?”“你这哑叭倒变成聋子啦!”刘区长给他宣传了一通农业社的优越性,欢喜的吴哑叭把手一拍:“老刘,我听你的!”可是,他又一眨眼说:“人家要我吗?”“这是么话,不要你,还要张财主!”“好!你还得跟我保着驾!”
吴哑叭加入了农业社,当了一名饲养员,到年终分红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了。屋里、院里,炕上、炕下,里里外外,都添了东西了。大年三十,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在街心里这么一站,清了清嗓子说:“看今年,想去年,去年今年不一般,去年挨门敛饼子,今年抱上铁饭碗。谷子分了四百六,小麦分了二百三,白菜分了一大堆,外挂着两辫大头蒜,吃饭穿衣不发愁,银行里存着零花的钱……”
人们说:“吴哑叭又还了阳啦!”他自己心里倒有个小九九。夜晚,他守着盏油灯,伴着牲口沥沥的吃草声,翻来复去的想。想从前,看现在,心眼里更亮堂了:不由命,不靠天,共产党领导把身翻;土改翻身仄楞着胯,农业社更上一层天。要想日子过得好,还得努力往上翻。想到这里,欢喜的他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马不得夜草不肥。他喂的牲口滚瓜胖,谁看了谁高兴。人们一提:“哑叭叔,怎么你喂的牲口这么胖啊?”他的眉毛胡子都在笑:“胖吗?草膘、料劲、水毛眼;喂的腿上,不能喂的嘴上,你使唤去吧,要不撒花,算我没喂饱!”
“哑叭爷,怎么你喂的牲口这么好哇!”
“嘿嘿!草铡的好啊!二寸铡三刀,没料也上膘。要想喂的饱,首先铡好草;要想牲口欢,必须轻使唤!”
你别看他有说有笑的,谁要惹着他的牲口了,他可不能轻饶你。这天,一个小伙子往外牵牲口,牲口恋群,不往外走,小伙子拿起鞭子就抽。打的牲口在圈里乱蹦,吴哑叭把鞭子夺过来叽哩咯叭撅了三截:“找你们队长去!它是哑叭,不会说话,你……你……你……”小伙子看他两眼瞪的像铜铃,一跳三尺高,连大气没敢出就缩了回去。谁要是把牲口使的出了水,或是带着浑身的鞭花子,你不把队长请来说情,算是交不了差。人们又喜欢他,又怕他。一伙青年人,都管他叫“老把关”的!他听了,笑了笑说:“说把关,就把关,杨六郎把守三关口,留下美名万古传;老汉也要把三关:一把草料关,长草生料难过关;二把使役关,轻使轻唤才过关;三把生育关,保护母畜要当先。”
日子长了,大家觉得离开这么个人,还有点受不的。转高级社那一年,吴哑叭当选了饲养模范,到县里开了三天会,连那些大骡子大马,小牛犊,小驴驹的都闹槽。吴哑叭一回来,社员们接出去了大远。这个说:“哑叭叔,取的什么经来啦?”那个说:“你可回来啦,你那些宝贝牲口,离了你还不吃草呢!”他捅捅牛角,拍拍驴背,挤眉弄眼的说:“这回么?取的无字真经。吃罢晚饭,来牲口棚里听经来吧!”
当天晚上,他把那盏小马灯擦的铮明瓦亮的,在墙上这么一挂,照的他那张大红奖状,闪闪发光。他盘腿卧脚的坐在灶中央乐哈哈的说:“咱不讲牛经、马经,单讲正经。你们说是初级社好,还是高级社好?”想不到这一问把大家问住了。这个说:“好个哑叭叔哩,你到县里开了两天会,倒考起俺们来了,我倒想听听你的。”那个说:“管他高级社初级社呢,反正,到什么时候也离不了干活吃饭!”吴哑叭说:“你的话说对了一半,在过去是:盖房的,没房住;种田的,没饭吃。我干了半辈子牛马活,吃了半辈子猪狗食;土改翻身,我翻了一半,头入社我还要过饭;入了社才算翻了身,可是还保留着个私有根。四亩地,五口人,不入社还是受贫困;高级社更上一层楼,全靠劳动废私有;大家的土地不分红,吃饭全部靠劳动。”想不到牲口棚变成了宣传棚。支部书记知道了,就下了个聘书,聘请吴哑叭担任宣传员。你想,旧社会当了半辈子哑叭的人,这回变成了宣传员,还不是个奇迹吗?
吴哑叭担任了宣传员,工作更积极了,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他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实际例子,说服了好多群众,在他那饲养模范的奖状旁边,又添了一张模范宣传员奖状。人们又给他送了个外号叫“老积极”。吴哑叭听了,自是高兴,口中念道:“说积极,就积极,积极开会学政策;积极宣传说道理;积极劳动能增产,建设社会主义更积极。”
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回家过春节,年三十的晚会上,哑叭登上台,他的老伴领着三个虎头似的小子,站在前面眼巴巴的瞅着他。他把嘴一张念道:
共产党有办法,哑叭说了话,
哑叭说了话,人民坐天下;
人民坐天下,这是大实话。
就是这几句大实话,引起了我无限深思,随手记之,录成此篇《“吴哑叭”记》。(附图片)
姚治华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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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风展红旗如画
——兰州寄语
李秀峰
今年初春,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猛然看到皋兰山泛起鹅黄。接着,燕子又传来第一声呢喃。春天来了,原野上怕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吧?但我却动了窥探春风第一枝的念头。趁着黎明的清爽,就向五泉山走去。当踏上山路,虽然春寒料峭,冬天的余威尚存,但碧桃竞艳,迎春逗人,五泉出山的水声,潺潺作响。早起的社员,有的在畦边车水,有的在果树上剪枝修叶。笑语琅琅,歌声飘飘,震荡着春天的气氛。
跨过雕梁画栋,闪耀着“五泉山”三颗金字的新牌楼,首先看到的是“孰乐台”。感谢建筑家的匠心,他用如椽的彩笔,在这儿画出冲天的问号,启发人们深思。这儿过去是谁家的林泉?今天又是何人的天下?那些人类渣滓,过去在这儿乐的什么?新世界的主人,今天在这儿又怎样娱乐?两个青年,正在瞻望深思。通过神情,仿佛听到他们思潮起伏,情思激荡,甚至连手脚都有些跃跃欲试。我也在这儿流连了好久,才慢慢登陟[zhì]高峻的“青云梯”。站在梯的中部,不由得想到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句,多么朴素,又包含着多么深厚的诗情和哲理啊!在梯上仰头看去:高啄的檐牙,由万绿丛中伸出,用清脆的铃声,迎和着春风,传播着春晓。明净的飞窗,伸进峰峦颏[kē]下,吸取青幽的山色,增添了不少情趣。回头朝下望去:却是半山青翠,半山花色,半山诗意。再往下,就是翻腾变幻的雾霭了。这些神秘的雾,既像谁集中世间的铅粉,涂抹宇宙;又像谁搜尽天下的墨汁,泼洒长幅的画卷;也像谁提来祖国所有的飞瀑,在长空挥舞银练。嘹亮的歌声,切断了我的幻想。扭回头,见中山铜像前的花圃和茶榭里,几个春装初上的少女,正在放声歌唱。唱自己汹涌的激情,唱五泉山的春晓,唱祖国的万丈光芒。两位喝茶的老农民,在帆布睡椅上躺得多么惬[qiè]意。两只盖碗,一包香烟,笑得既响亮而又豪爽。最富于情趣的还是那群少年,他们的海军舞跳得那样出色,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人。
我慢悠悠踏着砖磴,傍着一道道山岩,一层层建筑,向高处走去,越上越有直入青云之感。偶然回头望去,西长廊这只隐身的神龙,只把缤纷的大头,伸出林外。东长廊凌空而下,跨重岩、绕清流,环亭榭,把半块五泉山团团围起,像条捍卫林泉的长城。到清辉阁止步,凭栏伫立,看群山增绿,重岩滴露,丛林收敛着晨雾;听曲径深处的歌声,隐约荡漾;闻扑面而来的山的清幽,花的芳香,感到山色水光,一下活了起来。其气韵,其脉搏,生动地在身边跳跃。真是灵影浮动,缠绵依人啊!我过去曾责备古人多造了一个“岚[lán]”字。在这里,第一次体会了“岚”字的色质与韵味,体会了“月外岚光带水浮”的美妙境界。在沉思里了望远方,兰州市的西北部,涌现眼底。雾越来越薄了,像层柔纱,轻笼着新生的古城。淡淡灰霭里,浮动着一颗颗绿色的镜面,荡漾着一座座白色的湖泊,奔驰着一只只红的或黄的水栖动物……我不由得暗叹:“多么动人的海市蜃楼呀!”但这不是蜃呼气而成的亭台楼阁;也不是科学上所讲的,光线折射发生的现象,而是作了历史主人的劳动人民,用智慧的双手,创造的活生生的海市蜃楼。稚嫩而快乐的喊声,出现在左边。我侧过身子,发现“掬月泉”旁“旷观楼”下的“摸子泉”外,站满了红领巾。他们举着小手,从天边呼出半轮红日。这红日正与靉靆的浓云作斗。他们高呼,他们鼓掌,用所有的力量给太阳助威,要她以灿烂的光芒,照彻这初春的林泉。
这充满快乐的笑声,使我想起约莫三十年前这儿发生的啼声。那是1933年的初春,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离开男哭女号的家庭和农村,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兰州。一位姓冯的乡亲,领着我游览五泉山。他说:这是旧日的崇庆古刹,后来毁于兵火。1919年,兰州的理学家刘晓岚曾经集资重修。亭台楼阁与飞瀑石泉相映,山水清灵的气味,就随处暴露了。但在山门前后,我看到的是破瓦颓垣,是蔓延的荒草。在“卧佛殿”上下,是接连不断的茶楼酒馆。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僚,腰缠十万贯的资本家,脚下马刺叮当作响的军官,在脂粉香里,呼四喊六声中,庆祝蒋介石背叛革命的成功,胡宗南前哨的到达兰州。一个独坐的臃肿人物,吃了半碗牛肉面,撇下了二十元钞票。堂倌惊异地喊着:“苏院长!面钱两角!小费十九块八!?”那头如巴斗的老板,直笑得满脸横肉块块饱绽。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一个亭亭玉立,给资本家侍酒的少女,跑到今天我们红领巾兴高采烈欢呼太阳的地方,在咬唇低啼中,洒出满把热泪。接着用铅粉涂掉泪痕,换上笑颜,走进酒楼,重提起那只镂花的银壶。想到这,总是余痛在心,怒火闪闪。这就是五泉山给我的第一次印象。
1944年,我第二次来到兰州。国民党反动派,觉得五泉山居高临下,地势险要,就把他们所谓的第八战区长官司令部设在这儿。于是兰州的唯一风景区,变成压榨西北人民的指挥台,宰割西北人民的总屠场。酒楼变作法庭,洞窟化为牢狱。啷当的镣声从没停息,带血的皮鞭哪,日日夜夜挥舞。一些共产党员、进步人士,在这儿受尽磨折,或者丢失了生命。一些工人农民,因为一点反抗,甚至一句怨言,在这儿变成残废。一些青年,因为读法朗士的《红百合》,司汤达尔的《红与黑》被关进监牢,严刑拷打(他们的罪名,是所读的书上,有颗“红”字)。要粮款、编保甲、修碉堡、抓兵、催伕、“防共”、“剿共”的公文,雪片一样从这儿飞了出去。黄金、白银、彩缎、山珍,河流一样涌向这儿。这儿有的是人民的热泪,人民的鲜血,人民的白骨。这儿也拨旺了人民反抗的怒火,奔腾飞舞。这就是五泉山给我的第二次印象。
如今,这儿已经整旧建新,楼阁掩映,长廊连云,面貌焕然一新,成为劳动人民惬意的游憩[qì]之所。“河山归还旧主人”,这是一句简短的语言,但它涉及的领域多广,闪耀出多么灿烂的光华呀!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我继续登山,终于到达了“千佛阁”。这是五泉山东部最高的建筑,修在“东龙口”的飞瀑上面。依柱扶栏,尚觉得山风猎猎,有些袭人不可立的感觉。但乌云半敛,红日当空,却使人精神更加开朗。那五泉山最大的瀑布,瀑旁的“蒙泉”,就在脚边突出的悬崖下面,这儿是看不到的。不知什么原因,我还是依栏俯首,一再下望。但看到的只是乱石峥嵘,杂草呈绿,树上鸟语啁啾[zhōu-jiū],池塘里水光潋灎,何尝有什么飞瀑的踪迹。我向左挪动了几步,猛然听到石激水飞,轰轰然出自地中的声音。像欢呼,像高歌,祝贺五泉山脱去法庭刑场的污垢,穿上璀璨的新装。空山不见瀑,但闻瀑声喧。一种空灵,在眼不见的喧呼里浮了起来。我依栏默坐,凝神远望,兰州的东北部,清晰如画。我情思汹涌,苍莽的山群啊,您不管寒暑更迭,风雪袭击,总是用崚嶒的铁臂,环卫着这西陲名城,像保卫一个正在成长的婴儿。黄河啊,您从云天深处,一泻而下,乘长风兴万里浪,用磅礴的生命,日日夜夜,把文化的种子,把碧蓝的清水,灼灼的电流,散播在六亿神州。雁滩啊,您这水上的绿洲,衔远方云天,抗滔天巨浪,把绮丽的风光,鲜美的果菜,送给人民。在这儿,就在这山环水绕中,千幢高楼平地起,万缕轻烟穿城飞,流云与火车齐头奔驰,苍鹰和银燕并翼翱翔,好一片雄伟气魄,好一派动人风光!忆过去断垣颓屋,满街泥土,以及那几家奄奄待毙的工厂,我能不发生恍若隔世之感吗!
日到中天了,我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到了“西龙口”。这里一面削壁,几条瀑布,旁边就是清可见底的甘露泉。因为地形悬殊太大,这里葱茏的树木,俯首看去,不是浩渺的林海,而是千姿百态,神情各殊的重峦叠嶂。这里的悬崖上,有的是银花飞溅的瀑布;这里的地面上,有的是浅吟低唱的溪流;这里的密林里,有的是婉转歌唱的鸣禽;这里的路边上,有的是嶙峋的怪石,玲珑的小花。这里静极了,静得那么恬淡,那么隽永;这里也活泼极了,到处是跃动的生命,美妙的音乐;尤其这里的流水,简直殷勤到家了。她傍着你、绕着你、跟着你,缓缓地走,低低地唱,那么柔和,那么多情,使你摆不脱,也不愿意摆脱,在这儿使人觉得,对祖国的林泉,你用眼睛看,不够;耳朵听,不够;鼻子嗅,也不够。除过运用这些以外,还得加上心灵的感受。静静地、深深地去感受,才能真正认识和享受这种林泉之美。在这种静定的体察中,我的嗓子怪痒痒的,想唱点或朗诵点什么。望到绿荫下静静休息的老人,溪边吹笛的学生,只好静了下来。我怎好以自己的任性,破坏他们恬美的乐趣。离开这里,踏上“嘛呢寺”的石阶。曲折回旋的道路,重叠幽静的小院,屹立岩头的亭台和那碧玉一片的块块菜畦,逐层展现眼前。觉得刘晓岚所题的“重重院”、“曲曲亭”、“叠叠园”,确是颇运匠心,饶有风趣。坐“瞰霞楼”上,望碧天迢迢,白云缕缕,听水声、鸟声,歌声、笑声,悠悠竹笛声,呜呜胡琴声,和风带露,扑面而来,真是心旷神怡,既想放声歌唱,又想翩翩起舞了。
我要回去了。走出山门,以五泉山为起点想着过去,也想着今天。千头万绪,此起彼伏,在我的心上盘旋不散。我像一个艄公,轻舟一叶,修篙一条,殷勤地点探着新生活的水源。忽然山顶传来第一声春雷,我抬头望去,见青山顶端,重楼高处,风展红旗如画!
1962年春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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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小景(套色木刻) 何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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