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1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儋耳行
郭沫若
儋[dān]耳之名初见《吕氏春秋》,即今海南岛儋县。苏东坡谪贬于此,共历三年有半。初来时曾居桄[guāng]榔庵,后索地一廛[chán],与其子苏过躬耕,自食其力。有《籴[dí]米》一诗纪其事,中有句云“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殊可赞佩。东坡在此敷扬文教,乡人多受其惠。现儋县城东有东坡书院,载酒亭在其中。壁上嵌有《坡仙笠屣图》。相传一日东坡往访其友黎子云,遇雨,借农家笠屣着归。好事者因为图其像云。1962年2月10日余循海南道西路北归,路经那大,因驱车往访。此图尚在墙壁,曾累经毡拓,题跋已渐就磨蚀。其他碑记颇多,未遑一一细览。奥堂龛[kān]中祀东坡神位,以苏过及黎子云配享。(有清人“广东学政惠士奇神位”杂其间,与东坡并列,殆系后人所移窜。)别有泥塑坐像三躯,着舞台服装,乃寻常匠作。尤可异者,儋县境内尚有东坡话流传,为本地方言之一。验之,果与蜀语相近。向导周叟,无需中介,可以彼此对答,自言所说即是东坡话。成《儋耳行》一首,以纪此游。儋耳古城古迹多,东坡谪此受折磨。一子相伴身无何,四年割鸡闻弦歌。我知有祠在城阿,便道不访理则那?爰乃驱车如流梭,前往儋城访东坡。沿途豚犊鸡鸭鹅,稻田亩产二季禾。农民犹说东坡话,无人能识春梦婆。①俄而载酒亭前过,东坡笠屣正逶迱。黄子木杖手斜拖,②闻声回顾背微驼。下车举手问坡老,“东坡先生尔可好?我生西蜀峨眉郊,与尔同窗分晚早。凌云山上读书寮,尔曾读书声甚高。今日已成大学校,校内读书人不少。”老人闻语笑呵呵,手把银髯自抚摩。
“闻汝乡音无差讹,乡亲不用分尔我。平羌江水静无波,峨眉山月今如何?③海通所凿大佛陀,④是否仍在江边坐?”我道“江山俱无恙,人间却已换新样。天下为公迈虞唐,人民运命手中掌。青年不复有文盲,地主富豪已埋葬。农业基础工业纲,国防巩固逾金汤。科学务登高峰上,超美超英不遑让。服务工农为文章,劳心劳力无低昂。珠穆巍巍天苍苍,三面红旗放光芒。黄河正使不再黄,四海东风常骀荡。”老人颜色渐变改,茫然似解似非解。默默但见口齿开,手拄拐杖头微摆。我思彼寿近千载,⑤新旧难分好与歹。介甫当年犹与乖,⑥今日何能望喝采?断然改口好转环,不使老人再着难。“先生请再听我言,我有一事想高扳。汝与汝子苏斜川,二人住此仅四年。西蜀之话至今传,何以致之请教宣。”老人于是换欢容,
“善哉汝问不汝蒙。父子食力耕自躬,我与农民如弟兄。心同言语自相通,学我口舌习成风。一人传十百千从,代代相传无始终。故我自称儋耳翁,偶然作客游蜀中。⑦宇宙万汇胞与同,我身四大实皆空。我崇释氏亦崇孔,亦儒亦释吾所宗。尔言时势难尽懂,请回汝车头向东。”老人逐客令已颁,既不投机话无缘。闭目我自略俄延,此翁似达却似顽。行文如海有波澜,摭拾佛老牙慧玄。半是半非自信坚,无奈珠黄不值钱。方思告别重开眼,老人已不在眼前。载酒亭中寻觅遍,终见隐入墙壁间。去此再过桄榔庵,东坡初来结一椽。今为小学易以砖,白垩遥望光昭鲜。庵西坡口有井泉,传是东坡所创穿。井径五尺井口圆,石以砌之有浅栏。栏上绠痕甚斑斑,桶底置累成凹环。水甚清洌齿颊寒,忽闻有鸟鸣关关:“东坡东坡尔非仙,涤砚焚香卜赦还。⑧但能躬耕地一廛,食力知非良可贤。井泉之惠人所沾,此井寿将齐坤乾。”
桄榔叶绿木棉丹,
海雁群飞戏海天。
一九六二年二月十一日
①传说有儋耳老妪[yù]年七十余,言东坡“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因号为“春梦婆”。见《侯鲭录》)
②东坡有诗,题为《以黄子木杖为子由生日之寿》。有句云“野木名黄子,坚瘦多节目”。
③东坡诗有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看月时登楼”。
④乐山县城外隔江有凌云山,临江有大佛因崖而成,乃唐僧海通所凿。为世界大石佛之一。
⑤东坡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在公元应为1037年,距今已九百二十五年。
⑥王安石字介甫,所行新法,东坡父子弟兄均反对甚烈。
⑦东坡北归,以诗别黎子云云:“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见《墨庄漫录》)
⑧东坡曾涤砚焚香,写平生所作八赋。如一字无遗,即可生还,以此卜之。写毕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果遇赦。(见《清波杂志》)*恙[yàng] 骀[dài]
椽[chuán]垩[è]涤[d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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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补鞋
峭石
说实在话,刚调来钉鞋组的时候,我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舒畅。按理说,入伍以前,我在制鞋厂干了三年多,做鞋补鞋,咱是一把好手,现在该发挥发挥这个特长啦。可是,你知道,咱入伍服役,是为了保卫祖国,蛮想学它个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谁想上级知道我有这个手艺,就让我仍来和这些皮子、锥子、麻绳做开伴了。来就来吧,咱是共青团员,又是工人出身,应该服从组织分配呀!不过,思想到底不太痛快呀!
就在我“上任”的当天下午,师长不知怎么地,到我们钉鞋组来了。说来也奇怪,他一进来,亲切地望了望我,便问:
“你叫王志刚,新来的,对不对?”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顿时热呼呼地,脸上烧辣辣地,挺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回答道:
“对!”
师长在我对面的一张小凳上坐下来,又问:“调你到钉鞋组来,高兴吗?”
这一下子问得我实在有点慌张,师长这样关心,我能在工作上挑挑拣拣吗?我不知怎么地,便赶紧迅速回答:“高兴来,高兴来!”
师长笑了,朝我眨了眨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说:“不一定吧?”
我接上去说:“真的,真是,师长!”
师长摇了摇头,说:“你没说真心话,这儿可没有在连队耍枪弄棒过瘾哟!”
哎哟,师长怎么看透到我的心眼里去了?看见他这么亲热,这么有风趣,我开始那股拘束劲儿没有了。师长这么一说,说得我也不由得笑了。师长指着我摇了摇食指,笑着说:“你别笑,谁心眼揣个什么兔,我都能揪着耳朵逮住它!”说着,他一伸手拿起我补好的一双鞋,仔细翻来复去地看了看,带着夸奖的口气说:“手艺可真不错呀,到底是制鞋工人呀!你看,这鞋不是还能再穿它两三个月么?”
我高兴地说:“可不是!那不成问题!”
师长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一双鞋也补了起来。哦,师长也会补鞋?我半信半疑地,一边补鞋一边不住地抬头望他。师长一边熟练地用锥子攮,用线拉,一边笑着看了看我说:
“怎么着?同志,我补鞋的手艺也不坏呢,你瞅啥哩!”
真的,他补的鞋,皮子又平展,线儿又密,又美观,又结实,真是有一手!
我说:“师长也补得这么好啊!”
师长说:“当兵的,啥子都应当学会,木匠、泥瓦匠、裁缝、种庄稼、铁匠……百事百通,什么困难都挡不住咱们了!”
当天晚上,组长外出执行任务回来。灯光下,我把师长到这里来的事儿,当一件新闻告诉了他:
“咱们师长补鞋补得真叫棒呢!”
组长笑了,说:“这不算新闻啦,老得都长了白胡子啦。”停了一下,他问我:“你知道咱们师长为啥也有这一手补鞋的好手艺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当师长是领兵打仗的呀,谁知道他也会补鞋!”
组长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咱们师长在这一点上也是个‘老资格’,当过‘鞋司令’呢!”
“鞋司令!”我惊奇得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老天爷,这么个“官衔”我是头一次才听说的呀!
大概是组长看出了我这惊诧的样儿,便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他并肩坐在床头上说:“没听见过这个奇怪的称号吧。来,我给你讲一讲这段故事吧……”
原来师长在家的时候,从小就学会了打得一手好草鞋,牛皮耳子麻绳帮,做得满漂亮。有时候来了劲,还要给鞋鼻梁上缀一朵红绒球花。当了红军以后,在山里进进出出打仗,没了牛皮麻绳,就用树皮稻草。打的鞋自己穿不完,还当礼物送给别人哩!
然而,出事也就出在这上头。他夸口说:“有这一把手艺,走遍天下不怕没鞋穿!”鞋穿破了就扔,反正少睡会觉就又是一双新草鞋。长征开始以后,也还是这样。
他们连里,有个司务长,叫大老陈。大老陈是个精细人。一根柴柴草草,都看得挺值钱,师长那时候还是个“小鬼”,对老陈有些事情还有点看不惯。譬如说别人扔的破草鞋,他总要拾起来反复看一看,凡是有点希望补缀的,他都拾来,在脊背上吊得的里嘟噜一大串,嘴里还喃喃地说:
“多可惜!”
师长笑道:“大老陈,你拾那些破鞋干嘛,想当鞋铺掌柜的?”
大老陈说:“嘿,小娃娃,有时防无时,饱时防饿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可是,师长那时乐乐悠悠,对这些全不在意。心想:稻草树皮,哪儿没有,何愁一双鞋?
偏偏到了翻雪山的时候,师长碰上难题了。不到一天,冰凌碴子就把两双草鞋全蹭烂了。想利用休息时间编一双鞋,可眼前除了冰,就是雪,连根草毛都没有。走着走着,那双勉强在脚上挂拉着的草鞋也不抵事了,底儿全烂啦,光脚心蹬着冰碴子,真不好受啊!逐渐地,把脚给磨破了,血,一滴一滴印在雪路上。师长咬着牙,坚持着一拐一拐地走着。这时候,他才后悔没多准备几双鞋。要有一双鞋蹬在脚上,该多舒服啊……
不料这雪上的血印,让走在后边的大老陈瞧见了。他在后边像火烧了心的一般失声喊道:“谁的脚破了?谁?”一边喊一边奋力赶了上来。
一听见是大老陈喊,师长顿时觉得心里像有一根刺在扎。他知道,按老习惯来说,大老陈这么一喊,准是送鞋。可是,他曾经为拾烂鞋的事讥笑过大老陈啊。如今大老陈送鞋,他好意思穿吗?……可是,大老陈一追上来,二话没说,就把脊背上背的一双鞋取下来递过来,亲切地说:
“快穿上吧!”
师长扭过头来,没有说话,却有点迟疑地望着大老陈那黑黝黝的和蔼的面庞。大老陈见他不接,就弯下腰去,把鞋一直递到他的脚前说:
“快穿呀,穿了好行军!”
师长一低头,只见那是一双半新的草鞋,鞋鼻梁上,还有一朵用旧红布剪成的小红花。这双鞋,正是自己不久前才扔掉的,如今经过大老陈的手,又回到他的脚上来了。他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里又羞愧,又难受。可大老陈却没理会这些,仍然督促他快点穿鞋,像一位温和慈爱的哥哥一般:
“哎哟,把脚弄成这样了?嗯,还不快点穿鞋!”
在这个时候,穿上这样一双鞋,是这样温暖,这样舒适,这样轻快,仿佛是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子能飞过这茫茫的雪山。师长心里一热,黄豆大的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一滴一滴,滴在了大老陈的手上……
从此以后,师长对修鞋补鞋,有了一种特别深厚的感情。他准备了一把锥子,几根大针,也学起大老陈的样儿来。在太行山里打日本鬼子时,他除了以勇敢闻名全师外,也以补鞋闻名全师。连里的同志挺喜欢他,就给他起了个“鞋司令”的绰号……
说到这里,组长望了望我说:“过去天天行军打仗,费鞋;现在天天练兵,爬山过河,同样费鞋。咱们解放军还要凭这‘十一号’办事呢,没有咱们这些‘鞋司令’,行吗?要光凭国家发鞋,那得多少?……”
这时,我的心里顿时也热呼呼地翻腾起来。我仿佛看见,革命先辈们创业时走过的那条路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鞋印,草鞋印,“老山杠”的鞋印……这鞋印,那么美丽,那么鲜明,像一道多彩的长虹,从遥远的天边,一直伸到我的眼前!……
从此,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平凡的工作岗位,这也是一个战斗岗位啊!虽然我并没有经常练习抡枪刺杀,挥刀格斗。我的活儿做得更快了,更细了。一个人假若懂得了自己的工作的神圣意义,他就从中享受到无比的乐趣。每当我拿起钢锥,撩起麻绳补鞋的时候,我就仿佛看见,那成千上万的勇敢的战士,在迈着钢铁般的脚板,踏碎艰险,在胜利的大道上,向着辉煌的前程奔去。……
〔原载《解放军报》〕(附图片)
〔董辰生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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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茅山一日
马可
连阴了两三天,间歇下着小雨,这给旅行者增加许多不便。原希望早上会晴起来,推窗一看,云层更浓,地面更湿,冷风裹着雨丝,打湿了眉发。但不管这些,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从花桥赶往乌凤洞。
花桥是武夷山余脉中的古老小镇,现在是大茅山垦殖场的一个分场,虽然地处偏僻,它的历史上也写满了急剧的变化。过去,有名的豪绅“百万户”统治着这个地方。土地革命时,这里是闽浙赣苏区的游击根据地,经历过多次激烈的战斗。以后,在血腥的白色恐怖年代,人们走光了,房屋坍毁了,田园荒芜了……。1957年底,江西省的一批机关干部在方政委(大家都这样习惯地称呼方志敏同志的弟弟、现在的省委书记方志纯同志)率领下来到这里,一心要开辟大茅山区,使老根据地放出新的光辉。这个理想是多么诱人!海陆空的转业军官、扬子江畔的男女青年……从四面八方投奔到这里。茅棚遮不住风雨,蚊蚋[ruì]刺痛了皮肉,悬崖峭壁阻挡着去路,原始森林顽强地维护着它的千古奥秘……。但既然来了,就没有人向这些屈服。四年过去了,蓬蒿地修出图案般的梯田,山沟里办起几千人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废墟上盖成有着爱克司光和心电图设备的现代化医院——它的产房里已经接生了不少垦殖区的第二代新公民。旧花桥的陈迹已经彻底消失了。啊,不,你看,在“百万户”废墟上竖起的新建筑,总爱嵌上几块当年楼阁上的浮雕花砖,既作装饰,又作见证;而那过去禁锢在高墙大院中的十三棵百年老桂,现在却婆娑在新修的干部招待所窗外,据说,开花时香满整个山谷……
从花桥到乌凤洞约有五十里。这一段路,前一半是比较平坦的河川,土地都已开垦了。数九寒天,北方正是冰雪复地的时候,但这里依旧是一片青葱。小麦长得肥壮,油菜、蚕豆、胡萝卜、卷心白……盖满畦垅,绿满眼界,使我们这些北方来客觉得仿佛已经提前度过了冬寒,进入仲春。山脚下面,阡陌尽头,隔不上几里总有三五炊烟,排排房舍。这当然不是什么桃源人家(虽然这幽美的景色很容易引起人这种联想),引领我们参观的马场长指着说,这里是烈属新村,那里是医药专科学校,那边,在那密茂的竹林后,是半机械化的木工厂,有现代化验设备的酿酒厂……提到它,不由得回味起昨晚好客的主人举起的那发着宝石样红光的“香美酒”,其醇厚正像主人的热情。它的原料是这里满山遍野的杨梅,现在已经配上景德镇的精美瓷瓶,畅销国外。
在宽敞的川地走了不久,公路通过一座坚固的石桥,进入比较狭窄的山谷。这段山间公路的工程是艰巨的,它要凿通峭壁,削平陡坡,避开急湍[tuān]的山涧,绕过无法搭渡的空谷。有时,汽车顺着之字形道路走了半天,回头看时,那蜿蜒的轨迹历历如在脚下。前人开路后人行,我们发出赞叹是容易的,但谁能计算当初山区建设者们绞了多少脑汁,淌了多少汗水!
深山景色似乎比川地更加奇丽多变:翠峦重重,数不尽的竹林和针叶树;清涧曲曲,常常化作一匹白练,急泻直下。我们正在谈着这丰富的水力资源大可利用时,马场长微笑着指向窗外,这好像是个幻术家的手,在所指向的地方,出现了一面镜样的湖泊——急泻的涧水在这里被十几米高的水坝乖乖地驯服,成功一个狭长的人工湖。水坝下面,有我们所习见的水电厂房、变电站、四通八达的高压线。山坡小路上,有些穿着黄色制服的人用绳子、毛竹和圆木,吆喝着把一个沉重的机件弄到厂房里去。这是一个有六百千瓦功率的电站。他们正赶着在春节前装好第二个机组。他们是谁?——是北方来的一些转业军官,他们有驾驭银燕和铁虎的本领,却从来没有驯服山中蛟龙的经验。但解放军的革命精神和战斗作风在这深谷中燃烧起来……是的,燃烧了起来,以致使整个山区在一个晚上突然大放光明。这一切不都带有一种幻想的意味么?
越近山顶,道路越发险峻,景色也与山下更不相同了。这里已近海拔千米,山坡上不像山下有那样多开垦过的田地和房舍,而是一片苍郁的大森林。过去这里是人迹罕到的地方,只曾有过一些草莽英雄栖居密林。传说太平天国时有位乌凤大王在此落草,这地方也因而得名。后来,红军在这里扎过营寨。再后的漫长岁月中,这里只是野兽出没之地,杂草丛生,藤葛蔓延,昔日烟尘,谁能认得?但开山辟野的人来了,方政委,这个老红军,率领了一帮年轻小伙子攀援着登上峰顶,俯首山下,策划垦殖基地。于是在深邃[suì]的林海中,这里、那里,又升起了人间的烟火……
越过最后几个险峻的山头,我们来到目的地。一下车,呀,这奇丽的景色使我呆住了。山下的蒙蒙细雨,在这里变成了精细的白色小粒。轻盈地撒落下来,好像天公特别钟爱这片地方,为它薄薄地施上一层香粉。山头上的葱郁林丛,因而被明亮的银线勾上一层轮廓,远处看来,好像一副意态婀娜的浮雕,嵌在云雾腾腾的天空中。更高处的山头,就完全被缭绕着的雾霭遮掩住了,偶尔露出一些苍茫的影子,也分不出是云雾中的山林,还是山林中的云雾,真使人一下子有飘飘欲仙之感。那山脚下一簇簇[cù-cù]红色楼房和亭台,更仿佛是这里的仙宫了……
一阵爽朗的笑声把我从这一刹那的幻觉中引出来,是这里的主人们欢迎客人来了。我们被引进一幢庐山别墅式的客房,在熊熊的炭火旁,听着关于森林的故事。森林,我除了知道它能提供一列车一列车的原木外,简直再也没有什么知识了,今天几乎是怀着儿时听童话般的兴趣,任主人引我们漫游这神妙的世界。比如:大毛竹是分雌雄的,美味的冬笋是竹妈妈的小宝宝,可是它永远不会露头,怎样才能挖取到它?这可有许多秘密……。比如:像母牛能够挤奶一样,松树可以割取松脂,可是这不比饲养乳牛更简单些,你要熟悉松树伯伯家族中每个人的性格,还得加上勇敢、精细和耐心。比如:樟树遮天蔽日,好像林海中的峻峰;杉木亭亭劲立,从小就长满了一身不可触犯的尖刺;茶树开花时鲜艳如火,人们把她幻想为花宫中的仙女……。森林里是一个多么热闹和有趣的世界!但现在它不再是奥秘莫测的了,它向新来的主人敞开了胸怀。
可是,别以为森林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它只有在人们的坚忍毅力、巨大劳动和智慧下面才会屈服。这一点,在我们参观了附近几个试验室和生产单位后,印象就更加深刻了。你看,这里是食用菌类研究室,试管和烧瓶中正培养着形形色色的菌苗。培殖室中一堆堆蘑菇正跃然茁长,白得耀眼,胖得逗人。样品架上陈列着木耳、茯苓、竹荪、灵芝草……。那里又是木材干馏的试验室,几个青年正在测定从不同温度中分馏出来的产品成分。从样品的标签上看来,从汽油、轻油直到沥青,这些需要从亿万年前介形虫的深深沉积层中才能提取的东西,现在都可以从废松材和废松脂中得到了。
人们不只是在试验室中探询,同时也在车间中进行改造和索取。这里没法像在大城市里一样建造钢骨水泥的厂房,装配现代化的机器,而是就地取材,土洋结合,因地制宜,但求实效。两只大锅倒扣起来,装上高温温度计,便成功了干馏锅炉。毛竹筒打通了,做成自来水管。……这样装配起来的松香厂,一年生产了将近三百吨松香。你听说过铁制部件的自动化的造纸机器么?……看吧,这里好像是放大了几百倍的儿童玩具,飞轮、曲轴、齿轮……全部是山中坚硬的木材做成的。没有令人头晕的旋转和闪光,没有隆隆的轰鸣和眩目的火花,看来它好像是这样笨拙、沉重,只不过是个模型而已。但一声开动,大飞轮转了起来,通过齿轮和皮带,整部机器是那样协调地动作着,好像一个灵巧的巨手,准确地、熟练地把纸浆压成一张张白纸,又一叠叠地堆起来。循着转动的皮带我们追寻动力的来源。就在厂房外一个高坡上,一股山泉经过渠道引了过来,冲激着同样是木制的水轮机,带动了整部机器。车间的徒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鬼,正嘻嘻笑着,轻捷地攀上渠道注水处,搬开最后一块大石头,好使水力冲激得更猛些——大概,这是这车间中唯一不自动化的环节了。你觉得好玩也吧,好笑也吧,它却每日生产半吨工业和文化用纸,除了山区自用,还有外调任务呢。
一天的车中颠簸,和冒雨在山中进行参观,身体是有些疲劳了,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弯新月破云而出,明天总可放晴了吧,很想再到深山中去看看气象站和割取松脂的工人。时间匆匆,来不及和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细谈,但他们所创造的业绩,帮助我了解了他们的性格。难道能够设想,一副造纸机真的像制造玩具那样简单么?一股溪流、一块顽石,真的能像童话中那样乖乖地听你吩咐么?松木干馏原油的一千多次试验中,难道不是只有一次(仅仅是一次)才取得成功的么?……大茅山人啊,你们有何等的心胸!何等的意志!难道不可以说,这是正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前进的中国人民精神的写照,难道不可以说,这是当年先烈们革命精神的继续么?
过度的兴奋,竟无可自制,终于披衣坐起,凑成几句感怀之类的东西。这说不上是诗歌,只不过是留下这点感情的痕迹,以作策励自己的宝鉴罢了。天钟地秀大茅山,古来沧桑几回旋!义士落草山巍巍,人民苦难水涟涟!忽闻鼓角变新律,红旗漫卷浙赣边。白云清溪党人血,浇得山茶吐烈焰。血花凝结胜利果,壮志欣逢跃进年,老兵重攀旧营寨,喝令山川改容颜。干部挽衣筑栈道,战士卸甲驯狂澜。山歌唱破云霭处,上海姑娘修梯田。去年犹是蓬蒿地,厂房阡陌密相连,翠荫红楼疑幻境,畅想明日终难眠。君不见,风流儿女比比在,何物困难能阻拦?六亿神州同此义,敢证史册举世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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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华放木(中国画) 张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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