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月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剧评

看京剧《九江口》
戴不凡
看了三次中国京剧院一团演出的传统剧目《九江口》(范钧宏改编),觉得这真是个引人入胜的好戏。
这是历史上的一次著名战争:元朝末年,雄踞长江上游的汉王陈友谅,与在姑苏称王的张士诚通好,夹击据守在金陵的朱元璋。陈友谅在江东桥(剧中作九江口)一役,铩[shā]羽而归。聪明的艺术家们不是按史敷陈来写戏。他们虚构了陈、张联姻的故事:友谅派胡兰去迎接士诚长子张仁前来完姻,并商议合兵共击朱元璋。胡兰和张仁在路过金陵时被逮。刘伯温说服了同乡胡兰暗中投降,让华云龙伪扮张仁随胡兰前去诈亲。陈友谅不听大元帅张定边的苦苦谏阻,深信张仁是真王子,于是就按照刘伯温所伪造的张士诚信札中的预约日期,亲率大军浩荡前往与张士诚会师,结果陷入朱元璋布好的重围,被杀得落荒而逃,险些丢了性命。剧作者很俏皮,他在写这场大战的时候,不从正面去做文章,既不是多费笔墨去写朱元璋,也不是集中笔墨去写陈友谅,而是突出描写张定边;描写张定边识破了华云龙是假王子,写他再三谏阻陈友谅无效,写他眼见友谅此番出兵是陷入敌计的时候,毅然率领自己仅有的八百虎威军前往接应,终于救出了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陈友谅。剧本把张定边的警惕性和忠勇奋发的神情写出来了,于是,置身于龙潭虎穴般的险境中的华云龙,他的机智镇定胆大包天的神情也就更加跃然欲生;张定边的沉毅老练和华云龙的才勇过人写出来了,陈友谅的疏忽大意自以为是,不纳忠言,急躁轻敌也就反衬得格外分明了。看起来,这个经过改编的老戏的作者热情地歌颂了朱元璋,但是,他并没有对陈友谅作简单化的否定。他不否认陈友谅和朱元璋一样,其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最后推翻元朝;这样,这是起义军的一次内部战争——这一历史事件的真实面貌也就反映出来了。也因为彼此都有这个崇高的目的,所以他们的缔[dì]亲、诈亲之举,看起来都很正义。陈友谅虽然是被批判的对象,但是,由于作者实事求是地、很有分寸地写出了失败者为什么失败,由于作者倾全力去描写陈友谅部下毕竟还有这么一位可敬可爱的、了不起的老英雄张定边,因此,也就不会给人造成对这支起义军彻底否定的印象。总之,这个戏的作者们根据历史想出了一个充满民间风趣的故事,而在这个有强烈戏剧性的故事中,却也真实地反映了历史。
戏的冲突组织得很出色。聪明的剧作者先让观众看见,“张仁”其实不是真王子,而老成、细心的张定边偏偏有本领识破他是敌将华云龙;可是急于想合兵进击朱元璋的陈友谅,却非常赏识“女婿”的才貌武艺,深信自己记忆无误,眼力不差。这样,当唯一的人证——胡兰畏罪自杀以后,张定边的一切谏阻就绝对无法取信于陈友谅;可是已经从胡兰口中审得真情的张定边又决不可能就此甘休,不能不用尽一切方法去劝阻——先是入宫谏阻成亲,继以闯花堂劫“新郎”去帅府审问,三则是当友谅出兵时叩马而谏。观众明明看见张定边识破敌计,感到他做的对,但是,陈友谅却根本无法理解张定边;这样,当观众看到张定边越来越为陈友谅所不理解而犹谏阻不已时,就越来越感到此人耿耿忠心;当看到陈友谅越来越埋怨、厌恶、怪罪张定边时,也就越来越感到这位堕入敌人圈套而不自觉,反而自以为是的陈友谅,真是个喜剧性十足的人物。
这个已经演了二年多几乎场场客满的好戏,它的演出很精彩动人。这和京剧院一团全体演员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曹韵清饰的华云龙,繁复的身段和迅速万变的表情,把人物的才勇过人处,演得很是逼真。苏维明饰陈友谅,分寸掌握得到家,相当传神。当然,值得特别一提的是饰演主角张定边的袁世海的表演。他在这个功夫极为吃重的戏中,每次都是全神贯注始终不懈地在表演这位令人喜爱的老英雄。他那双运用自如的眼睛,在发觉书信可疑后,瞧着华云龙是那么犀利有神;在审问胡兰时是圆睁发光,在劫得“新郎”华云龙拷问时,几乎是目眦[zì]欲裂,而当帅印被摘以后,则半垂眼帘,使人有欲哭无泪之感;在率虎威军催舟前往接应,倾全身精力亲自参加摇桨时,在繁重的身段动作中,犹时时以炯炯双眼审视前方,这样,他心急如火的神情也就更突出了。世海同志在这个戏中,一再地运用翻袖、抓袖、撩袍、撂[liào]须等等动作,配合上优美的表情、架势,来一个令人叫绝的亮相,以突出张定边的喜悦、愤怒、惊讶或悲愤。他洪亮雄壮的念白,在前面用来表现老将对胡兰和华云龙的愤怒,真是恰到好处;从摘印以后,他一般是稍稍压低了宽洪的嗓音,因而更显得沉郁顿挫,能渲泄出张定边的一腔积郁和悲愤。尤其是世海同志在这个黑头戏里,竟然创造性地大量吸取了很多麒派老生的表演。在张定边忠谏无效,终于被撤职以后,随着剧情的发展,他那“麒派花脸”的表演也越来越明显,在强烈的节奏感中,越来越苍劲有力地表现出老成爱国的张定边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忠忱。特别在穿孝服叩马而谏上场时唱的那段二黄,“看夕阳照枫林红似血染……”成熟地运用了麒派苍凉朴素真挚动人的唱腔,把张定边要力挽危澜于既倒的悲痛心情倾吐无遗。可以说,世海同志在这个戏中,唱做念打,色色俱全,色色俱精。他的“玩艺儿”挺多,简直令人目不暇给。
《九江口》是在范钧宏同志和世海同志等密切合作下改编出来的。而且他们是以类似食[sì]不厌精、脍[kuài]不厌细的精神,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加工修改。我第二次看它的演出时,在表演上较前次看时就感到有所丰富和发展;而最近第三次看时,在剧本和表演上又看到作了乍看起来是小小的,然而却是有重大关系的改进。虽然《九江口》至今还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这个传统剧目在剧作家和演员的密切合作下,在不断的磨炼、丰富中,相信一定会发出更夺目的光彩来。(附图片)
袁世海表演的《九江口》 容国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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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化街头

交友篇
秦犁
读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发现他和各方面人物交往的广阔。他既结交同行前辈,借以向他们虚心求教,也结交不少业余戏曲研究者,经常和他们切磋艺事。此外,他结交历史学家,音韵学家,借以熟悉扮演的历史人物和探讨声腔的创造;他也结交电影、话剧工作者,借以吸收现代艺术中的精华;他结交画家,借以学书学画,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和丰富舞台人物美的创造;他甚至和外语工作者、医务工作者往来,不断扩大生活面和自己的知识领域,使得自己在整个艺术创作活动中目光四射,光采耀人。解放后,他更深入部队、工矿和中小城镇,和工农兵群众定交,他生活的天地不是缩小而是更为广阔了。
中央实验话剧院有位青年演员颇通此中三昧,他虽是一位话剧演员,却结识不少隔行的朋友,其中歌唱家帮助他锻炼发声;川剧演员帮助他设计《桃花扇》的形体动作,教他使用折扇;文艺评论家则丰富和提高他对人物创造的理解……。反过来说,文艺评论家体会一下演员的个中甘苦,写起评论来也许更为实际、准确;戏曲演员了解一下话剧演员的工作特点,也一定会触类旁通,得到启发。看来,一个艺术工作者在进行艺术创作活动中,不把个人限制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是比较适宜的。
隔行相交,看去似乎不大相干,其实日久天长,潜移默化,是可以互相启发,互相丰富的。因此,愿我们的艺术工作者不断深入生活和工农兵交朋友,在日常生活里,也要像梅兰芳一样地多交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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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厦门吟
顾工
白鹭
厦门岛啊!
从前落满白鹭,
雪片般的翅膀,
在阳光中飞舞……
白鹭栖息的苇塘,
今天已成精美的房屋;
白鹭的翅膀啊!
也化为白帆,在飘浮……
帆啊!风在亲你,
帆啊!海在抱你,
厦门岛用烟缕做的手帕,
天天在向你祝福!
海堤
千万条渔船,
载来千万块花岗岩;
一条巨龙似的海堤,
在浪涛中涌现!
火车在海上驰行,
车轮紧挨着白帆;
海鸥啊!海燕,
像要飞进车窗里面。
这是蓬莱仙境?
还是变幻的人间?
多少绮丽的神话啊!
今天都用双手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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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伐木声里
杨因
纸窗上刚显出灰蒙蒙的光亮,山谷里就传来一串串?喝声:
“嗬、嗬、嗬——”
接着,在那曲折的、远方的深谷中引起了响亮的呼应:
“嗬、嗬、嗬——”
伐木的社员们出发了。他们从山沟里、从河滩上的屋子里走出来背起背架、提着斧头,踏着熟悉的、石头上还沾着露珠的盘山道出发了。
翻过五道沟、六道岭,来到了悬崖峭壁上的山林深处。人们分散开来,挥动斧头。于是,像山风吹动着一张巨大的七弦琴,山林里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伐木声。
一棵棵的山杨、二青杨、色木和白皮椴倒下了。枝干碰着枝干,毕毕剥剥地响。遍山是砍倒的树。每一棵树,都是经过仔细选择的良材呵!
初冬的阳光给山巅悄悄涂上一层淡黄,伐木组长?喝一声,该休息了。人们用枯枝和树皮燃起红红的火,围拢来,抽一袋烟,掏两个馍烤烤,年老的社员打开了话匣子……。
锁子一边听,一边想:这是多么宝贵的一片林子呀!还在他刚刚记事的年头,八路军就把这地方开辟了,爸爸当了村长。稍后,日本鬼子和伪军从南边进来,在咱村修围子,把河滩地边的枣树林砍光,把山沟里的房子烧光,强迫群众搬到河滩边的围子里来。鬼子叫群众白天上山干活,天不黑就回来点名,不回来就是私通八路军,给毙了。鬼子把粮食抢光,只按围子里的人口配给棒子面、粗布和盐。大伙只能喝稀汤穿破裤子。这时,八路军始终也没有离开大伙呀!他们在林子里,经常下来地方工作员,在深沟的岩洞里跟村里的地下党员接头。群众总是余下粮食、鞋袜和盐,捎给八路军。要是鬼子的“讨伐队”来了,围子里的党员就连夜从墙根的水沟里爬出去,拼着老命把情报捎进林子去。
“讨伐队”经常给地雷炸得人仰马翻。鬼子急了,限村长三天交出通八路军的人。锁子他爸跑了,敌人怎么也找不着。有天晚上,爸爸刚从林子下山,正好在路口碰上狗腿子,把爸抓到南边大水峪村鬼子的兵营。听说爸爸被绑在柳树上,浑身被鞭子打得青肿,三天不吐一句话。后来鬼子问爸会不会唱八路军歌,爸就真的盯着鬼子大声唱起来。鬼子一梭子机枪把爸打死了,连心也给挖出来吃了。妈在病里,听了就气死了。二叔背上锁子一夜走了八十里,把锁子放到奶奶家,当夜提一把斧头上山奔八路军了。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片林子呵!那时候,二叔跟着八路军在林子里搭窝棚,练枪法;在路卡放上哨,装上地雷;小股敌人不敢上来,大股子敌人来了,八路军就转移。敌人想封锁吗?八路军把岩上巴掌大的地都开了荒,种上玉米。春天,林子一片葱绿,八路军采摘的杨树叶、椴树叶、山豆苗子……堆得像小山。夏天,山果熟了,那山杏、山葡萄、酸枣……吃着可美呢!
多少年过去了呵,这林子依然是一片宝!早先的大树,现在要两三个人才能抱住了,八路军时代的幼树,又长成那么挺直俊秀,年年砍过的树疙瘩,都发出了水气旺盛的新枝。山岩上的药材,像党参、防风……曾经救过多少八路军的伤员?如今长得更多更密了。
可是,早先的八路军哪里去了呢?他们准跟二叔一样,分散到天南地北的工厂、工地、矿山去了吧!他们要是看到,咱公社的大车牵成线,每天要运出多少荆条和木料呵!它们运去做檩[lǐn]子、椽[chuán]子,盖高大的厂房,做铁路的枕木、挖地的镐把、锄把呵!我们的杨树又直又白、杏树又红又硬、椴树又轻又细,早先的八路军看到这些好木料,闻到它们的香味,准猜到是咱椴树岭的出产吧!去年锁子给在鞍钢工作的二叔写信,锁子已经像当年的小椴树那样长大了,早就是一个共青团员了。打秋收以后就搞副业,每天清早就上山砍树,傍晚背回来,还评上“五好”青年呢!二叔呵,每天我踏上这片林子,就想着你,有时,我仿佛看到你在工地上跑,忙得满头大汗呢!
想着想着,锁子的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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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诗文小语

白居易奖励后进
夏静岩
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小童薛阳陶吹觱篥[bì-lì]歌》是值得细读的好诗。除描写有名的歌舞和音乐很能吸引人而外,还有很难得的奖励后进的教育意义。
他对于培养青年人继承优良传统的办法是可取的。他在《霓裳羽衣舞歌》中说:“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他非常欣赏这种艺术,当时有人认为这个舞的主角非倾城国色不可。他就不同意这样的苛求。他说:“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妍媸[chī]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他终于把李娟、张态都提拔出来演“霓裳羽衣舞”,而且演得很成功。
《小童薛阳陶吹囋篥歌》对于十二岁的小音乐家,极尽奖励的能事。他有鉴于有名的老演奏者关璀[cuǐ]已死,继起的李衮[gǔn]又老了,假如不好好奖励后进,那真要使觱篥的吹奏技艺失传了。白居易很诚恳地鼓励小童薛阳陶道:“嗟尔阳陶方稚齿,下手发声已如此。若教头白吹不休,但恐声名压关李!”他一方面嘉奖后进,一方面又怕他中道而废,要他一直坚持下去,从十二岁吹到头发白了还不休止,这样才能超过前人,否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成功。他在奖励的同时决不肯随便乱捧,他每下一句话都是很有分寸的。
(注)这两首诗见汪立名编《白香山诗后集》卷一。前者“和微之”,一本无“舞”字。后者“和浙西李大夫作”(李大夫即李德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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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花溪河上(国画) 许家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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