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9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革命回忆录

巴山风雪
余江 朱致平 向明阳
(一)
年底了,我们红四方面军迎着刺骨的寒风,到达巍峨耸立在川陕边界的大巴山脚下。大巴山,它直立在面前,像堵高大的墙壁,遮住半个天。
那天,巴山北麓各村的人们,听说红军来了,街道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欢呼声一片。农民们扶老携幼,摇着红绿小旗,迎接我们。人们的热情更加鼓舞了我们战胜巴山的意志,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围着饭桌纷纷议论:
“吃饱饱的,准备足力气,明天好和大巴山战斗。”
“没关系,难道它比百万敌人还厉害吗?”
坐在旁边看我们吃饭的房东老大爷,这时插了一句:
“你们要过大巴山?这是真的?”
“没有半点虚假。”
老大爷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又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难呀!大巴山可不比寻常,如今大雪封山,连个缝都没有,你们想过,除非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他停顿一下,接着又说:“再说吧,这山上七十,顶七十,下七十,三七二百一十里。二百一十里呀,你们一天走得完?走不完,势必在山上住。山上没有一户人家,就凭你们身上的穿戴,”他摸摸我们身上的单衣,“咳,冻也得把你们冻死……依我看,你们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过吧!”
这真是个好心肠的老汉呵!可是,后有追兵,我们怎能在这里住下呢?
第二天拂晓,我们就向巴山进发了。
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巴山披上了一件大得无可比拟的白衣,更显得险峻和冷酷寡情了。集合在广场上的队伍,有的披着棕皮编的蓑衣,有的干脆把棕皮缠在身上,腰间扎上一条草绳。脚,那就更够瞧的了,乱七八糟地扎满稻草、烂布、棕皮、麻绳。上级命令每人带的稻草,也是横背斜挎,怎么背的都有。有人偷偷地跑去问营长:“营长,背这玩艺干什么?”
营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咱要在山上住两宿,十冬腊月,身上穿着单衣,能受得了吗?这稻草可是宝贝,白天是棉衣,晚上是棉被,山陡路滑,还可以用它来垫脚。”
没有动员讲话,队伍悄悄地出发了。
棉花球般的雪花,填满了宇宙,大地上混混沌沌,几十米以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楚。我们这一队“稻草人”,像钻进了封得严严的坛子里,眯缝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颠颠跛跛往前移动。
寒风吼叫着,好似结实的布,紧紧地缠着两腿,移动十分艰难。山上的雪越来越深,从脚面渐渐埋到腿肚。许多人踏过之后,路变得像坚硬的玻璃板,滑得难走。前边的人把稻草垫在脚下走过去了,后边的人依然是跌跌滑滑。起初谁摔倒了,还有人笑,后来谁也不能笑别人了,个个跌得冰雪满身,本来已经很出奇的“服装”这时变成了银白色的、坚固的盔甲。
一个同志把脚摔坏了,站不起来,另一个同志去背他。但是,山上空气稀薄,背着一个人走上几步,气就不够用了,只好再换个人来背。
雪,稍微小一点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前面的部队,一条草绳似的向山顶延伸。
爬着爬着,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响起一种清脆的叮叮零零的响声,大家都很奇怪,听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是冻结在稻草上的小冰棒,被风吹得摆动击撞所发出的声音。因为身上的冰块越结越多,走起来很吃力,有时不得不相互用棍子敲打几下。
记不清攀登了多少笔直的悬崖峭壁,总算是离山顶不远了。上面是漫天的雪浪,高大的树木被雪压得低垂着头。向下一望,一片白皑皑的云和雪,遮着山下的一切景物,棉朵般的白云就在脚下缭绕,我们犹如腾云驾雾,但仍是腿痛腰酸,呼吸越发感到困难。
这里的气候更加恶劣,雪花变成了冰弹,伴随着狂暴的山风,猛烈地袭击着我们的面孔,不少同志被打得鼻青脸肿。我们身上的汗水这时消失了,裤子冻成了冰筒,有人蹲下休息,“咔”的一声,裤子断下半截,比剪子剪得还齐。手,冻的疼得难受,用气哈,气是凉的,揣在衣襟里暖暖,肉体也是凉的。
天黑下来了,山顶上闪着一点星火,传来了忽强忽弱的锣鼓声。先头部队攀上了山峰,宣传队借这机会又鼓动开了,顶着风吃力地喊着:“同志们,加把力,眼前就是宿营地。”“坚持最后几分钟,马上就到山顶峰。”我们也跟着喊叫起来,霎时前呼后应,震得山谷齐鸣,荒凉的、沉睡了几千年的大巴山苏醒了。
晚上,就在这空旷的山顶上宿营。营长拄着棍子到处奔走,检查部队。他笑嘻嘻地问我们:“同志们,上七十里过来了,还剩两个七十能坚持过去吗?”我们像一个人似地回答:“没问题!”
宿营没有宿具,寝前的准备工作异常简单:稻草往雪地上一铺就是床铺,步枪一支就是柱子,再搭上一条绳子,就是房梁,上面盖上被单,就成了房顶。有的同志为了避风,挖个大雪坑,把被单盖在上面,造一所“玻璃房子”。
“房子”搭好了,我们围在一起,拿出炒米干粮,拌上取之不尽的雪,夹着寒风,一口一口吞下去。越吃越凉,身子抖得连碗都拿不住,牙齿哒哒打架,不能咀嚼。
奇寒难熬,真想找些木柴点堆火烤烤,化点雪水喝喝。不料厚雪盖满山岭,偌大的山林想找到一枝干柴,真比海底捞针还难。看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句话,有时也得打折扣。
找不到木柴,只好挤在“帐棚”里,坐不像坐倒不是倒地熬着,这时真感到宿营比行军还苦。行军,虽然寒风迎面,但身子是活动的,多少还好些;一停下来可就糟了,湿衣服成了冰衣服,人像蹲在冰箱里一样。
夜里,一阵狂风把枪架吹倒,雪和被单一齐塌在身上。有个同志冻得牙齿得得直响,还没忘说句俏皮话:“咱们盖上这么厚……厚的,棉被,地主、资本家也比……比不上我们。可惜这棉花是凉的,夏……夏天盖才舒服。”
第二天早晨五点左右,实在挺不住了,从雪里爬出来想活动活动。这洁白无垠的天地里,死沉沉的没有声息。难道部队出发了,我们这几个人掉了队?还是眼睛花了呢?正在疑惑,司号员吹响了起床号。刹那间,人们从周围的大小不同的雪堆里钻出来,跺着脚,搓着手叫喊:
“真够劲,北冰洋也不过如此!”
“昨晚好险没把我冻在地上。”
“那今天就有事干了,得拿镐把你刨起来。”
荒凉的山顶,这才充满了生气。
第二天宿营的时候,我们看到一间老乡住的窝棚,那家主人对我们翻过巴山,又是惊奇又是敬佩,不断翘起大拇指百般赞扬。他非常热情,跑了十几里路取水给我们喝。水烧开了,每人一碗,热水下肚,立刻精神了许多。“军民关系似鱼水”,真是一点不错,在山上只有两天没见到老乡,就像失去依靠似的。
我们的面庞消瘦了,但充满了笑容,因为巴山被我们战胜了。后面的追敌,只好望着这座大山发呆;四川的军阀,只好等着红军的铁拳了。      (余江、朱致平)
(二)
后半夜,我睡得正酣,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小向,快起来!”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我们班的陈松庭同志。他手里提着一条干粮袋和一双草鞋,身上的单衣服和头上的八角帽都是湿淋淋的,帽上的红星也挂着水珠,他是放哨刚回来。站在我面前,他那消瘦的脸上露着微笑,说:“喂,给你一双草鞋,还有你的干粮,起来收拾一下,准备爬巴山!”他总是为别人想得十分周到。
陈松庭同志自从到了我们班以后,一直是像亲哥哥似地照顾我们年轻的同志。今天见他又帮我准备东西,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赶紧起身。谁知还没有站直,我就感到两条腿像棉花似的,脚像针扎一样地疼痛难忍。我身子一歪,陈松庭就抱住了我,扶我坐下,解开我的草鞋一看,包脚布上浸着一滩紫黑色的血水。他小心翼翼地帮我把布揭开,腐肉被沾下来,又是一阵剧痛,头上泌出豆粒大的汗珠。我仔细一看,原来两只脚烂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陈松庭的脸痉挛一下,好像痛在他心里一样,他说了声“等等”,接着就找来一盆热水,把我的脚慢慢地放到热水里,轻轻地替我洗。我虽然痛得直打颤,却没有吭气。陈松庭一边洗,一边看着我说:“小鬼,前边要过二百一十里的大巴山,能行吗?”
能行。按说是够呛,可是在这位战友面前,我能说出别的话来吗?我对他说:“我保证跟上你们!”
拂晓,我们顶着风雪向大巴山进军了。头一个七十里还没爬到一半,雪下得更大了,树和竹林都裹上了雪衣,冷风透过单薄的衣服,寒气逼进心底。一股股的旋风将雪片刮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喘不出气。我们紧紧地拄着棍子,像雪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前进。
山越上越陡,弯着腰爬,嘴都快碰到雪地上了。陈松庭不时在身旁扶我,但因为崎岖的山路只能容下一个人,所以多半他在前面拉着我。风寒,脚疼,我都咬着牙忍耐着,竭力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陈松庭瘦弱的身躯,散发着热气,他实在出力太多啦!连长命令把各人带的稻草捆解开,爬一步,就在雪上垫一把草,一个揪着一个的衣服走。就是这样,我们每挪一步,也要费好大的劲。山顶的空气稀薄,走着,走着,我觉得头昏眼花,恶心起来,直喘粗气,跟前有一株露着树枝的小冬青树,我想扶它定定神,刚一伸手,没想到一脚踏在虚雪上,猛地倒栽进雪坑里,头一下被雪蒙住了,就像落到漆黑的枯井里,四肢无力地爬着蹬着。
“小向,小向!”随着叫声,我被拉了起来,是班长和陈松庭。陈松庭给我拍打着雪,班长就来摘我的枪。陈松庭看着班长说:“班长,你背的不少啦,还要照顾班里的同志呢!”说着他就要摘我的枪。我抓住枪皮带不放,说:
“看你已经背了两支了!”
“没啥,再背两支也行!”陈松庭笑着说。
“你背三支,我打空手,枪也不会同意吧!”
“你是小鬼嘛!”
“可我是共青团员呀!”
他看我实在不放手,就从袋子里抓出一把棒子花给我:“喂,和着雪吃点,好走路。”我吃了,他拉着我继续往上爬。傍晚时候,我们才征服了第一个七十里。
黑夜到来,更加难熬,暴风雪更凶地袭击着我们,肚子里吃的是雪,衣服又结了一层冰,整个身子凉透了。
第二个七十里又走了大半。到了山巅,真是人困马乏,可是风雪却永不疲惫,越来越紧了。师部估计天明风雪会停止,决定原地宿营。
我们班找到了一个前面部队用竹子搭的三角形的棚子,棚子已经快被雪压坍了,里面灌满了雪。我们立刻收拾起来。陈松庭在棚口点着一把稻草,借火光我们刮去棚里的积雪,垫上一层树叶。一切都拾掇停当之后,大家都站在那里推让,虽然又困又冷,可谁也不肯倒在当中先睡。班长动员了好久无效,后来只好下命令:“几个小家伙睡当中!”我们几个“小家伙”只好背顶着胸,胸偎着背,倒在枯叶上,拥抱着闭上眼睛。蒙眬中听到外面风雪正紧,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睡梦里,觉得除了头脚之外,身上很暖和,只是烟气呛人。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我们身上又加了层稻草,陈松庭拾了些干枝在棚口烧火,给我们烘热气。这样艰苦的行军,再不休息怎能吃得消呢?我恳求地对他说:“快睡会吧!”
他回头看看我说:“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烧的……”
我忙坐起来拉住他,他才坐下来。从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他身上复着的雪融化了,但又结成一块块冰凌,草绳绑着的裤管,已成了两根粗冰筒子了。他的脸和嘴都冻得乌青,两腿止不住地在战栗。我说:“陈同志啊,你睡在我这儿吧!”
“不,你该睡当中,我就睡外边吧,半夜起来解溲方便。”说着堵着门倒下,他那冻得半僵的脸上又显出了笑容。
一天没正经地吃什么东西,就喝那点雪水,也早变成汗水蒸发了,还解什么溲啊!他明明是在门口替我们挡着寒风,使我们睡得暖和一点。我和他争让,他硬按我睡下,用被单和稻草把我盖严。
清晨,出了太阳,我睁眼一看,雪泛着银光,像无数的钢针刺得眼睛发疼。陈松庭往常比谁都起得早,今天却还躺在被单里在熟睡呢。他被单上没有稻草,把他的都加在我们身上了。我急忙起来,轻轻地把被单和稻草都盖在他身上,生怕惊醒了他。我心中默默地说:“多睡会吧!为了我们,你辛苦了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啊!”
等我们收拾好行装,我才轻轻地叫了一声:“陈松庭,该起床啦!”
他没有醒。
班长又喊了一声:“陈松庭,该走啦!”
他还是没有醒。
班长“啊”地一声扑在他的身上,摇晃他。可是,他的四肢已经僵硬了。我急忙扑上去把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他那颗火热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我的头猛地晕了,呆呆地伏在他身上,眼泪滴在他的消瘦冰冷的脸上。
好久,好久,班长拉我起来,取下陈松庭身边的枪,把他头上的八角帽轻轻地给戴正……。
从此以后,我心上永远铭刻着陈松庭同志的形象,立志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共产党员。(向明阳)
(解放军三十年征文稿)


第8版()
专栏:

  红军上课(油 画)
郑洪流


第8版()
专栏:革命文物

  棕衣
  晓白
这是红军战士用棕编织的防寒御雨两用衣。
长征路途中的红军,天上每日有敌人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上有几十万敌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请看,他们没有布,没有棉,也没有皮毛,就用当地出产的棕编织出奇特的棕衣来,战胜了雨雪严寒。这正如毛主席的七律《长征》中所描绘的那样,红军战士们以“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英雄气概,克服了难以想像的种种困难,在十二个月的时间里,每人用两只脚,长驱二万余里,纵横十一个省,跟着毛主席胜利地结束了长征。
这件棕衣是一件革命的传家宝,谁看到这件棕衣不为红军战士艰苦奋斗的革命乐观的精神所感动!我们让红军作风代代相传下去吧!(附图片)


第8版()
专栏:

  延安作风放霞光
  王老九蓝天高,秋风爽,八百里秦川铺阳光,糜谷接天棉桃繁,茫茫一片绿海洋。公社田里人人忙,送粪除草闹嚷嚷,红旗飘飘拂青天,漫川遍野歌声扬。男女赛过猛虎将,势如红军打老蒋。社员个个心花放,笑问客住哪个庄?邮局商店并学校,要用农田写诗章。“自己动手”春常在,“丰衣足食”百花香。毛主席的好教养,延安作风放霞光。努力增产万担粮,建设祖国多辉煌!全民发愤图富强,共产主义有指望;各行各业手拉手,巨龙腾空万里翔!


第8版()
专栏:

  宣传画
  哈琼文 杨文秀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