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7日人民日报 第16版

第16版(大地·文学副刊)
专栏:

好人邓练贤(报告文学)
金敬迈
  广东中山大学附属医院是广州最早收治非典患者的医院,该院的医护人员在抗非典的日日夜夜里前赴后继,可歌可泣,他们中的优秀代表邓练贤医生牺牲在岗位上……著名作家金敬迈在广东省作协组织的抗非前线英模采访中,写出了这篇长篇报告文学;广州美术学院雕塑家曹崇恩教授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了邓练贤同志的塑像。本报发表此文以表达对邓练贤同志和所有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白衣战士的崇敬之情。——编者
  生命诚可贵——裴多菲说。
  生命仅有一次——奥斯特洛夫斯基说。
  生命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怎样“度过”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怎样“使用”这仅有一次的生命?这是人类永远也探索不完的话题。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传染科副主任、党支部书记邓练贤教授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是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家庭的人,为了抢救非典病人,他毫不迟疑地把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奉献出来了。在如何对待他人的问题上,他先想到了别人,舍弃了自己。他是个可以不死却又勇于去死、舍得去死的人。他穿着白大褂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戴着听诊器倒下。
  他,是个好人。
  一
邓练贤,共和国的同龄人,1949年12月9日出生在广东省台山市冲蒌镇一户贫农家里。他排行老二,下边还有六个弟妹。童年的邓练贤在还不该懂事、也不太懂事的年纪就懂得了要帮着父母照顾好弟妹们。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在他幼小的肩膀上,压得他只能多想弟妹们,少想自己,命运把邓练贤从小就铸造成一个好兄弟,好人。
  邓练贤最小的弟弟刚满一周岁的那年,一场人为的灾难铺天盖地地刮了下来。邓练贤的父亲,一个老老实实的贫农,土改的老根子,在村里管过点事。实在找不到别的人,练贤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代理人”的代理人。在一次斗争会上,有人下了毒手,对准这位老贫农的肋下狠狠给了几拳。邓练贤把父亲背回家放到床上时,老父亲已经无法翻身了。快天亮了,老父亲满口淤血停止了呼吸。邓练贤从母亲悲切的哭声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说过: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人谋幸福……我国古代名医孙思邈也说过: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生灵之苦。不知道邓练贤是不是在经受了这场灾难后,才走上从医这条路的。几年后,凭着他的刻苦学习和勤奋,他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邓练贤不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群众的欢迎。村里半夜有人病倒了,谁也不喊,只喊“赤脚邓医生”。人们看中他的,是他那颗治病救人的心,是他对人的态度。即使得了邓练贤完全不能处理的疾病,邓练贤就是背也要连夜把你背到公社卫生院去的。有了病,只要交到邓练贤手上,你就只管放心。他懂得如何对待他人。1970年,群众一致推荐邓练贤去读大学,他成了中山医学院第一批“工农兵学员”。
  三年后,即将毕业,得知报传染科的医生极少时,共产党员邓练贤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填写在传染科的申请表格上。于是,他被分配到以治疗传染病、肝病为主的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从此邓练贤就再也没离开过传染科。
  七十年代初,一个偶然的机会,邓练贤遇上了家乡的好姑娘朱秀娟,两人一见钟情。按说这桩美好的婚事早就该办了。可他们硬是拖了整整七年。邓练贤的弟妹还在上学,自从父亲去世后,邓练贤就把养家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往后,两人的工资也有所增加,该办喜事了。不巧邓练贤的四弟要做一个大手术需要钱,朱秀娟这个还没过门的二嫂主动对邓练贤说:“那我们就再等两年吧。”1978年,已经满了二十九岁的邓练贤才和朱秀娟结婚。今年是他们的银婚。
  二十五年来,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大地改善了,邓练贤和朱秀娟不知道商量过多少次:什么时候利用假期去外地旅游。商量归商量,出外旅游的计划总是难以实现。邓练贤是多年的模范支部书记、连续多年的优秀共产党员。科里有那么多医护人员,谁家都会有利用假期要办的急事,一年推一年,二十多年过去了,两口子还是只回过台山,从来没有手携手跨出过省界。
  台山老家倒是回去过多次,说是回去看看老母亲,回去休息休息,其实又有哪一次休息过呢。往往是邓练贤人还没到家,老母亲也还没见着,半路上他就被乡亲们“截”走了。当年的小邓就是村里信得过的“赤脚医生”,如今是省里大医院的主任,是教授,是带研究生的导师。不定在谁家,邓练贤就被围住了。满屋十几二十来个人,这个说晚上一躺下就咳嗽,那个讲鼻子好像有点不通气,有的说,我老爹总说他腿发颤,有的讲,小孙子头上起了一个泡……回家,邓练贤等于在家乡“巡诊”。
  邓练贤对病人热情对病人好,对乡亲们热情对乡亲们好,对母亲对兄弟姊妹们更不待言,他非常体贴妻子疼爱孩子。无情未必真丈夫。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朱秀娟前些年得过肺炎,体质比较弱,家里所有的重活,他全部包下来。他们家住在七楼,买菜或者买什么东西由朱秀娟负责。但只要邓练贤在家或是抽得出空来,他都要早早地下楼去等着,朱秀娟有肩周炎,提着菜爬七楼很吃力,他要去把菜提上来,不能把妻子累着了。
  二
马年的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邓练贤和妻子商量,除夕晚上院里没有派他的班,我们带上孩子一起去逛逛花市。往年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有好些年没去过花市了。记得上次逛花市,儿子健平还在读中学,如今孩子都大学三年级了。夫妇俩盘算好了:除夕晚上和健平去花市买花。听说这些年引进了很多新的品种,有的不仅没见过,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大年初一邓练贤值班,哪儿都不能去。初二一早,全家回台山,给老母亲拜完年后一起去上川岛或下川岛玩玩。去过的人都说,过年,岛上格外热闹……朱秀娟对丈夫的安排,会心地笑了。
  朱秀娟做好了一顿可口的团圆饭,全家早早地吃罢饭,收拾收拾准备去逛花市。邓练贤冲了个凉,换好了衣裳,这时春节晚会开始了。富丽堂皇的直播现场充满了欢笑。最精彩的节目一定压在最后边。他们打算快去快回来,还能听到马年羊年交接的钟声。
  一家三口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邓练贤家的电话铃,从来都急促,从来都清脆。这次的铃声和往天没有什么两样。
  应该说这几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既在邓练贤的意料之中,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或者说,他急急忙忙冲个凉,就已经表明他有了预感。不明原因的非典型肺炎、人们又称为传染性怪病的这种疾病,在部分医护人员间早就传开了。2002年底,当它在佛山、河源等地出现时,医院就派他们传染科的邓子德医生到实地考察过。病源病因虽然仍是未知数,但对它极其强烈的传染性,却早有所闻。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虽是全国综合医院中传染科实力最强的医院,但多年来他们都是以防治肝病为主,呼吸系统的疾病患者,一般不会送到三院来。其实省卫生厅在当天中午就已经发出紧急通知,要他们院做好接诊的准备。只是邓练贤今天休息,没告诉他而已。
  邓练贤是传染科的支部书记、副主任,他心里清楚,传染科有一百多人,放假期间,至少有一半人留在岗位上,按说没有特别的急事是不会召唤他的。铃声表明:情况非常严重!
  春节晚会正在进行。电视屏幕上不知道是哪位笑星还是哪位著名的小品演员开始表演他们精彩节目的时候,邓练贤和他们的抢救小组也开始对病人进行抢救了。病人是个男孩,十一岁,外地送来的,还可以说话,抢救了三个多小时,进行得很顺利。趁医护人员泡手消毒的时候,邓练贤替所有参加抢救的人订了饭。出门看见走廊上病孩的父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满含着期待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医生们,好像想问什么又不敢问。这么晚了,又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买吃的?邓练贤替他们又买了两份饭。
  院党委书记王荣新召开了紧急会议,立即成立“不明原因非典型肺炎抢救小组”。开完会可能是快12点了吧,春节晚会即将进入最高潮,邓练贤觉得有点累,没劲看电视更不想逛花市了,他想早点休息。
  邓练贤正待回家,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送来了另一家医院一位被传染的护士,病情比较严重。在抢救这位护士的过程中,邓练贤感觉到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在震动。他忙着抢救,完全忘记时间了。子时到了,善良的人们在新的一年刚刚开始的时候,互致最好的祝愿。手机声声,表明邓练贤的朋友们正惦记着他,他曾经救治过的病人,不管现在是在天南还是地北,也都记挂着他。
  邓练贤走出手术室,是凌晨3点多钟了。花市已经结束了。广州的花市都在初一凌晨两三点结束,人群各自回家后,留下满地的残枝碎叶,经过环卫工人打扫,人们干干净净地过新年。
  邓练贤妥善地进行消毒后回到家里,天都蒙蒙亮了。朱秀娟一直没睡,还在等着他。他对妻子说,我需要睡一会。有谁来拜年,替我说声对不起。实在是有点累了。躺上了床,他思绪万千还是不能入睡。邓练贤对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是有史以来从未发现更未被认识的一种疾病,它的传染度是已知传染病中未有过的。而我们目前的防护设备防护手段都非常有限。
  三
邓练贤和传染病打交道整整三十年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疾病,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他放心不下。上午又回到科里和同志们研究,如何使近距离接触病人的医护人员免遭感染,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以免一旦又有新的病人送来,措手不及。
  果然,中午时分从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转来一个重病病人。这位患者三十多岁,体重八十多公斤,身体非常结实。转来之前,他已经使救治过他的医生护士、开救护车的司机以及包括他的亲属在内的七八个人病倒了。他病情严重,烦躁不安,狂呼乱叫,几个人都摁不住他。邓练贤是治疗肝病的专家。肝脏有病的人,脾气暴躁火气大。邓练贤对付这样的病人有一套办法,很快能使他们安静下来。可这位患者根本不听招呼,一个劲地喊他喘不过气来,不停地撕扯胸前的衣衫。肺部受到感染的病人,本来就供氧不足,狂躁状态下将严重缺氧,不立即采取果断措施,难保不发生意外。就在给患者上呼吸机准备插管的关键时刻,病人又烦躁起来了,不肯配合,不停地在乱动。医护人员不得不都围了上来,一起动手把患者摁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刚刚插好了管子,病人又拼命挣扎,只听见“砰”的一声……刚插进的气管被喷掉了,病人的唾液、血泡、分泌物被喷得到处都是,连无影灯上,连天花板上都溅满了红色的脓液,进行抢救的医护人员的脸上手上口罩上防护衣上已经密密麻麻地都沾满了……
  邓练贤是参加抢救的人员中年纪最大的,最年轻的医生护士也和传染病交往多年了。他们谁都明白出了什么事。他们谁都懂得应该怎么办。最妥善的措施就是立即更换所有的防护设备,不仅是口罩手套防护衣,应该是另换一间经过消毒的手术室,才可以重新进行抢救,否则……但这样做,就意味着对这位患者抢救的彻底放弃。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熬不到那个时候,甚至他的生命力已经等不到你重新换个口罩。
  摆在邓练贤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只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要争分夺秒,继续抢救。邓练贤们都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他们完全有可能把仅有一次的生命舍弃掉——但邓练贤们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他们是医务工作者。而医务工作者应该是崇高、神圣的。崇高,神圣,在于他们在关键时刻甘愿舍己为人。
  病人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呼吸渐渐匀和。他睁开眼睛,对满身血污的医护人员笑了笑……
  连续工作了十好几个小时以后,接下来的两天,初二、初三邓练贤只感到格外疲倦。他是个很注意锻炼的人,一米七几的个子,七十好几公斤,只要抽得出时间,他每天晚上都要坚持去操场跑一两个小时,身体棒着哩。可能还是年龄的关系吧,觉得疲倦,也是正常的。初三那天,邓练贤还参加了对那个小男孩的抢救。小男孩病情恶化,虽然还有微弱的心跳,但停止了呼吸。邓练贤给他连续做了三个小时的人工呼吸。有两次小孩已经恢复了呼吸,可终究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回到七楼家里,邓练贤觉得自己有点发烧,他感到不妙。背着妻子悄悄量体温:三十八度五。不正常。朱秀娟也早就感觉到了,故作轻松地问:没事吧?他回答说,没事。
  邓练贤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睡觉”。其实他是躲在书房里打电话:自己已经有了反应,其他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怎么样,邓子德医生,王乔凤护士长,还有参加抢救的其他几位教授,包括他带的研究生麦丽,一个一个都问到了。让邓练贤吃惊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了发病的先兆。更让邓练贤不安的是,有两个根本就没有进入手术室的护士———她们一直坐在门外,由于手术室里的护理人员进进出出,防护衣难免不碰到一起——也被感染了。电话中他还得知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中医潘志恒,那天没有进过手术室,初三到病房为这个病人号过脉,他是全身设防,仅仅号脉的时候他觉得戴着手套不准确,摘掉了右手的手套,充其量也就十来秒钟吧,居然也被传染上了。怪不得人们称他为“毒王”!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他至少已经传染了十好几个人。
  邓练贤是研究传染病的,他意识到这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信号!被传染的医护人员还有可能增加。疫情似火,时间就是生命!邓练贤拨通了党委书记王荣新的电话。
  书房连着客厅。朱秀娟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丈夫在电话里说的,一句一句她都听清楚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倒抽几口凉气,眼泪涌了出来……
  春节的长假还在持续,处处一片欢乐。
  四
2月5日,阴历正月初五,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已经病倒了二十多位医护人员,其中包括五位科主任、三位党支部书记和八名共产党员。院党委决定,紧急腾出两个病区,将所有受感染生病的医生护士严格隔离,进行治疗或抢救。病号日益增多,医院人手不够,加上医院的防护衣隔离服等有限,邓练贤等二十多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在少数几个护理人员的帮助下,他们相互搀扶着,慢慢地,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地向隔离区走去。
  院党委严格规定,除了相关的医疗人员之外,任何人未经主治医生批准,不得和病人接触。医院的其他医生护士们,工作人员们,邓练贤们的亲属们,都远远地站在一旁,含着泪水目送他们走进隔离区那道威严的玻璃门。
  邓练贤在家里悄悄拿了几件衣服,故意漫不经心地对妻子说,我去病房看看。朱秀娟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着你去?邓练贤说,这么几步路,走得动,说着就下楼去了。邓练贤刚出门,朱秀娟急忙把丈夫要用的牙刷牙膏毛巾杯子等生活必需品收拾了满满一兜,提起来就跑。她已经猜到了,他这是去住院。为了瞒过她,故意什么生活用品都不拿。可是等朱秀娟赶到隔离区门外,还隔着好远,就被穿着隔离衣戴着手套的一只胳臂拦住了。
  邓练贤被隔离起来了。他正在和病魔作斗争。他和隔离区外的联系只有通过手机。
  住院后,邓练贤知道妻子每天肯定会煲好汤给他送去的。他打电话对麦丽说,朱老师一会儿给你送点东西来,你收下就是。麦丽是他带的研究生,大学毕业不久,只有个朋友,还没成家。这次抢救她也被感染了。应该给她送点汤去——他还在惦记着他的研究生。
  王乔凤是护士长,是这次抢救的主力,也病倒了。邓练贤打电话对她说,现在还没有什么特效药,相互间的安慰和精神鼓励很重要,信心是我们战胜病魔的有力武器。你每天都要给被隔离的同事打电话。你就说,我很好。你的话他们会信的——他在用他的“很好”鼓舞同事们。
  和妻子朱秀娟当然是每天都通电话。他一直说“我很好”,直到有天朱秀娟听出电话里的沙哑声,才知道他已经插管了。妻子终于进入隔离病房,见到了丈夫。一直“很好”的他,体重掉了三十多斤。他吃力地挥挥手,让朱秀娟赶快离去。
  可敬的钟南山院士说:“把所有的重病病人都送到我们呼吸所来!”2月18日,邓练贤转移到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呼吸疾病研究所。重病状态下,他给同在病中的麦丽打电话说:安心治病,毕业的事包在我身上。论文写好后等我出院再看。邓练贤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好像是你男朋友送你住院的,他最近身体怎么样?——他还是先想到别人。
  五
省领导嘱咐有关部门: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邓练贤等医护人员。邓练贤在呼吸所的病情逐步好转,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朱秀娟去看望他,他显得异常兴奋和幸福。他还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用笔来传递他的心声:“我真高兴,又见到老婆了!”“谢谢护士,是她放你进来的。谢谢她!”
  当知道同时被感染的医生护士有的已经康复出院,他更是激动,让朱秀娟转告他们,“一定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
  人们期待着邓练贤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认识他的人期待着,经他救治过的病人期待着,家乡的乡亲们期待着,关心他的各级领导也期待着。
  是命运,还是邓练贤受到的感染确实太重了?他突然病情加剧,重新转入重病隔离室。
  朱秀娟去看他,发现他拿着勺子的手在发抖。“我来喂你吧。”一向好强的丈夫点了点头,破例地让妻子喂了他几勺汤。
  再次去看他时,邓练贤艰难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我肚子好饿。”朱秀娟一看,鼻子发酸。他怎么可能肚子饿呢?他是在表示,他还有正常的食欲,他正在康复中。他是在安慰我,表示他还能坚持下去。
  待朱秀娟又一次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隔离室时,邓练贤已经不仅不能说话,连笔也拿不动了。前些天他总是劝妻子早早离开,免得被传染。这一次,他握着妻子——世界上他最亲的亲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邓练贤是医生,朱秀娟也是医生,他们是唯物主义者,他们什么都懂得,他们知道将有什么样的事情会发生。这一次长长的握手,把邓练贤对心爱的妻子要说的千言万语都表达了。
  莫非,这就是告别……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是关怀,是心意。生命诚可贵。有时候,生命是一切代价、任何代价都换不回来的。
  朱秀娟通知了家乡的亲属们。
  2003年4月21日上午她和儿子一起来到医院。他们来到病床前,邓练贤微闭着眼睛平躺着,呼吸机还能使他的胸部勉强机械地起伏着。他的脸上十分平静。
  朱秀娟轻轻摸着丈夫的额头说:我来看你来了,儿子看你来了。你能听得见吗?邓练贤没有反应。
  朱秀娟提高了声音:儿子看你来了,健平看你来了。儿子从学校赶回来,回来看你来了。你听得见吗,你知道吗?邓练贤还是没有反应。
  但是,有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缓缓地、缓缓地从邓练贤的眼角渗落出来。泪珠从他原是丰满、如今清瘦的脸颊上划过。
  2003年4月21日下午5时许,邓练贤那颗总是想着他人的大脑休息了,不再想什么了。他那颗总是惦记着他人的心脏,跳累了,不再跳动了。
  生命诚可贵。生命仅有一次。
  邓练贤把他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使用”在为抢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非典病人身上。他既平淡又辉煌地度过了他五十三岁的一生。
  2003年4月29日,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邓练贤等同志以烈士称号。
  追悼会那天——由于最近不宜太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各单位只能派少数代表参加。邓练贤家乡台山的群众,却不管说什么也要赶来。他们包了五辆大巴士,加上小车面包车,二百多人浩浩荡荡向广州开来。他们就是代表。代表着家乡人的心意。
  好人邓练贤,您的精神就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我们民族的魂!(附图片)


第16版(大地·文学副刊)
专栏:

还我们自由呼吸
赵仙泉
  五月的风
飘扬着热烈而多彩的衣衫
把躁动的气息贴近我的耳边
以奔放的目光解除季节的防线
啊,让我们的肺自由地呼吸
让我们的心像天空一样明丽
  让我们与大自然更加亲密
  北京的五月很坦诚
  真实的阳光驱走了最后一丝寒意
  我们的皮肤开始公开透气
  那冬天滋生的代号为SARS的阴谋
  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最终它将屈服于我们的勃勃生机
  古都上空千万个声音在共鸣
  ——还我们自由的呼吸


第16版(大地·文学副刊)
专栏:

五月的鲜花
潘楚琴摄


第16版(大地·文学副刊)
专栏:

春天的赞歌
成葆德
  仿佛是一道阴云,
掠过祖国的蓝天;
仿佛是一个恶魔,
突然降临在人间。
  非典!非典!
  一场重大的灾难,
  把中国人民考验,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正把中华民族精神磨炼!
  中南海正在开会,
  国务院作出决策;
  一个前所未有的号召啊,
  一个前所未有的动员!
  从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
  到南国防疫研究所,
  “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这是民族的誓词,
  这是必胜的预言!
  冲上去了,
  步伐是那样平静,
  步履是那样轻捷,
  就像农民走进农田,
  就像工人走进车间,
  就像战士走进战壕,
  就像雄鹰飞向蓝天!
  从院士到护士,
  从北国到江南,
  像萧萧易水边的壮士,
  没有回顾和退缩;
  叶欣、邓练贤、梁世奎……
  “男儿到死心如铁”;
  姜素椿、钟南山、赵世慧……
  “看试手,补天裂!”
  还有多少人啊,
  都走在他们中间。
  仿佛已经非常遥远,
  现在,我看见了那动人的画面:
  白求恩弯曲的腰背,
  正站在手术台前;
  林巧稚瘦弱的身躯,
  正为母亲分娩;
  南丁格尔的身影,
  时时在队伍中闪现;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在春风中回旋。
  在草长莺飞的三月,
  一个民族在发出共鸣,
  一个民族在告诉世界,
  我们永远唱着春天的故事,
  我们永远唱着英雄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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