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6日人民日报 第15版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无知者无畏
刘荣升
  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但离开了继承的创新,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晋人王羲之的书法高妙绝伦,被后人尊称为“书圣”。千百年来,人们心追手摹,景仰有加。但是,现在却有人不以为然了。前几天,在《书法导报》上见到某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王羲之的字最束缚人的手脚。”看后不免大吃一惊。说这话的人,其真实用意可能意在创新,不想匍匐在古人的脚下作书奴。但创新不是不学古人,不是不要传统。
  无论是谁,学书都要从临帖开始,真草隶篆,都是这样。想抛开古人对书法的研究成果自己另起炉灶,这无异于拔着自己的头发上天,是根本做不到的。写字的人都知道,初学者必须先受传统的束缚,这种束缚的过程,就是把握古人写字规律的过程,只有把握了这个规律,才会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探索创新,并融进自己的性情,才能最终形成个人的风格。那种想不受任何束缚的所谓创新,尽管他们自己感觉良好,但社会和历史是不会认可的。
  都说艺高人胆大,殊不知,偏执的人、无知的人、浅薄的人、狂妄的人,胆子更大。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多味斋

香香嫩嫩豆腐仔
冯小军
  冀东老家的人们说起豆腐仔儿这种吃食的时候语音非常动人。其实,不光它的名字听起来委婉曲折,吃起来更是回味无穷,香香嫩嫩,独具特色。
  做豆腐仔儿的方法比做豆腐的方法要复杂一些,因此只要有空儿,家里人都要跟着忙。经过精选,再把豆子泡起来。如果预备中午吃豆腐仔儿的话,一般早起就泡豆子。豆子泡得胖胀的时候就开始磨豆汁子。把冲洗干净的大簸箕放在炕上,再把小石磨放在大簸箕里,一只手摇磨杆儿,另一只手不间断地往磨眼儿里送豆子送水。这活儿说来简单,其实干起来也是很累的。但是如果家里人都勤快,轮换着磨也很快,只消个把钟头半盆豆子就磨完了。
  接下来是把豆汁子倒进锅里烧,估摸温度达到五六十度的时候将热豆汁子灌进专用的纱布口袋里。把事先预备好的木支架放在锅沿儿上,一手拧紧灌满豆汁子的袋口,同时双手一起把它托到支架上使劲挤压。那灌满豆汁子的纱布口袋就像饱胀的牛乳一样,一经挤压,奶汁一样的豆汁子便流进锅里。不一会儿,口袋里就全是豆渣了。
  下一道工序是把锅里的豆汁子烧开。在往盆碗中舀豆汁子之前,要在盆或碗的底部放上不同的作料。基本的作料须有猪油或花生油、盐、花椒面儿,葱花儿、菜叶儿、虾皮儿、粉丝等则因人的口味不同而自行决定。我小的时候,母亲做的花样总不下三五种,而我最爱吃的是放葱花儿、虾皮儿的那一种。
  蒸好的豆腐仔儿黄灿灿,油汪汪儿的。葱花儿呀,绿色的菜叶儿呀浮在表面;碎粉条啥的则沉在底部,中间是结结实实的豆腐仔儿。好的豆腐仔儿既要嫩,又要结实。用一根竹筷子插在里面不会倒。
  豆腐仔儿好吃,它类似鸡蛋羹,却没有它的腻;它和豆腐都是豆子做的,却比豆腐香。哎!何必比呢,豆腐仔儿之所以在一方水土上久盛不衰,原因就是它的风味儿是独特的。
  冀东老家的豆腐仔儿不仅仅是一种美食,它留给我的更是一种快乐的记忆:做,其乐融融;吃,更是其乐融融。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走进深秋
姚学礼
  秋风响时
我的家园小心翼翼地开始摇晃了
  透明的天空
  许多云慢慢倾斜
  弱不禁风的树枝
  欲飞还静的怀想
  不觉
  抖落一些过去的岁月
  秋风若水
  水的声音很美
  悄然覆盖了一切
  我们的树叶正鱼一般对水充满渴望
  缘自不期而遇的情绪
  一阵对夏天长久的凝视
  回头问声冬天的事
  在大雪畅快地呼唤前
  就和众多追求自由者
  潜回我们纯粹的地面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假日夜钓
罗萌
  月儿还在休假,蜈支洲岛的一切美丽都隐在夜幕中。苍穹抖落了那些熟悉的星,重重地压下来,像浓黑的幔帐,罩在岛上,遮在眼前。
  海面上的渔火,红者像熟透的荔枝,黄者像喜庆的年桔,一点点,一簇簇,缀满近海的夜空,也在海面上播下大片大片飘摇的彩霞,与岛上的灯光遥相辉映出令人销魂的烂熳。
  不忍心舍却这浓浓的诗情画意去就枕,便和家人取出各自的海竿儿,将钩儿和鱼饵远远抛进朦胧的海浪中,再将竿儿牢牢插进岸边软软的沙滩里。然后,懒洋洋地席沙而坐,任海风柔柔的手抚摸我疲惫的心。听海浪与渔船马达窃窃私语,和那些隐在夜色中的海鸟们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梦呓。
  望着深邃的夜色,我的心里蓦然生出一串儿问号:这座美丽的蝴蝶状的小岛,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这般宁静吗?水下那些五彩斑斓的珊瑚礁丛中的海洋生物们,也在和我们一起过节吗?那些长相滑稽的红小丑、黑小丑、蓝魔、斑蝶们也会欢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吗?那些名闻遐迩的夜光螺、凤凰螺、鹦鹉螺、白翅螺们也会翩翩然相偕着开联欢会吗?……自知答案是否定的,但问号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岛上葳蕤的龙血树、野菠萝、霸王榈、桫椤木也都长一岁了吧?此时此刻,依偎在她们怀里的山鹧鸪、红脚鲣鸟、海南八哥、花脖雉鸡都在做什么梦?那些大自然的精灵凤尾蝶、虎凤蝶、紫光蝶、丽蛱蝶们都睡熟了吗?密林中的草丛里,此刻又有多少灵芝菌、牛肝菌、野香菜、白花菜正悄然破土而出?……对于这座面积只有一点四八平方公里的美丽小岛,原来并不熟悉。白天登岛后,粗略浏览一遍就被它植被群落中珍稀物种与奇异山珍的丰富繁多震惊了。特别是午后漫步过东海岸爬满滩蟹的细软白沙,又潜游过南海岸水下多姿多彩的珊瑚礁群,亲手“拾捡”许多海参、海胆乃至大龙虾后,就觉得自己不经意中走进了一座不用喊“芝麻开门”就可获得许多宝贝的神秘王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似的。便后悔怎么没早来呢?原来海南还有这么一片令人着迷的好地方!正这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忽闻海竿儿顶端的警铃儿哗啦啦作响,又听孩子们齐声欢呼:“上鱼了!上鱼了!”
  忙和他们一起收线,哈,四支竿儿,竿竿不空——显然是遇到鱼群啦!
  线很快收拢到脚下,每只钩上都挂了条不小的鱼。用手电筒细照,都是金黄的身体,黑色的条纹,是蜈支洲盛产的黄鲷鱼。
  孩子们都很兴奋。
  我说:“都放回海里吧,它们正开春节联欢会呢!”这样说完,把手一扬,那鱼便“噗通”一声,跃入浪花之中。
  “放回?”孩子们开始都有些不解,但看着我真的把鱼放回了海里,也就明白我没开玩笑。
  “好吧,让它们都回去开联欢会吧!”
  夜色中,看不见鱼儿扭回身向我们点头致谢,但心里却感到无比的惬意。
  “白钓一场。”夫人这样说。
  “不。”我说:“我们钓到了蜈支洲的夜色,钓到了蜈支洲的童话,这比钓蜈支洲的鱼更让人陶醉。”
  不是吗?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妙在诗意结构
金呼哨
  “着色原资妙选材,也须结构匠心裁。”谢克强新近出版的散文诗集《远山近水》在选材和结构上,是内容与形式和谐配合的有机整体。《兵书宝剑峡》是游三峡这组有特色的组诗中的一首,他以设问的句式开头:谁将一部运筹帷幄的兵书和长剑在悬崖上束之高阁呢?“我问风,风不答;我问雨,雨不语,”接下来呈现了兵书宝剑峡的鬼斧神工,引领他的深思:“当风翻过又一页兵书时,/我仿佛听见一阵一阵厮杀声从兵书深处破空而来”。在鞘为梦,出鞘为歌,诗人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与此景现在相隔着如此高下的距离,如此久远的历史,情景交融的答案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化剑为犁,去开拓、创造和平幸福的新生活。谢克强在虚与实、远与近、疏与密、开与合、放与收中显示了游刃有余的驾驭能力。
  散文诗由于自身简约,结构上不像小说、戏剧那么复杂,既不用情节发展为线索,也不以性格冲突为核心,所依据的是情感情绪的逻辑,由浅入深,由表入里。在结构上的特点是浓缩性、跳跃性、情绪性、层进性、画面组合、对比起兴等。
  赋诗作文,古人讲究有物有序,物是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序是指层次结构。以程度的深浅、语意的轻重、范围的大小、时间的先后或数量的多少为顺序排在一起,渐进式展开的诗绪,是层进式诗绪结构。这在谢克强的散文诗中比比皆是。比如写延安窑洞的《油灯》、写三峡的《三游洞》、《导游女》、《观秭归龙舟赛》,写神农架风光的《哪是神农架》、《山歌》等都是层进式。以《山歌》为题作文的人很多,谢克强写于神农架的《山歌》就别有新意。当他在山中漫游,处处都能听到山歌,那么,他理解的山歌是什么呢:“山歌不穿衣裳,不择季节,遍地风雨可以壮它声色;漫天大雪可以营养它的风韵。”先写山歌的“形”,把它拟人化。第二层又把山歌比喻为种子:“崖畔可以生根,石缝可以开花,就是飘浮在山涧谷底的流云,它也可以落户安家。”写出山歌生机勃勃的生存能力。第三层写山歌的多:“你问山里有多少歌,去问樵夫、牧童、山姑、村妇,政治家,把赶牛鞭子炸得叭叭响的小伙子……就像山里的泉水、涨破了岩石快快活活地流了出来……”第四层归纳提升,写出他对山歌的感受与理解:“山泉总要出山,而山歌是从不出山的,出了山的歌就不是山歌了”,写出了山歌的地域性、传统性、永恒性。
  谢克强的散文诗又具有跳跃性诗绪结构的特点。由于行吟的途中在情感和想象上的转移和变化,呈现着极大的深度和跳跃性。《回音壁》是行游北京的一首散文诗。诗文一开头写道有人把回音壁比喻为一部厚厚的典籍书,他却说回音壁是北京恢弘的胸脯,“伏在他的胸前,我静心地倾听”。接下来以“声音”为主要线索联缀起来,是惊雷?是鼓角,不,是一个巨人的声音: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三个声音的变化是比喻排比句,四个段落构成了对比式三级跳,结尾一段又实现了从客观动态向主观动态的跳跃:“风什么时候伏在我的胸口,静静倾听。是的,作家的胸膛也是座回音壁呵,久久回响着那历史的声音……”前面的比喻回音壁是北京的胸脯,现在的比喻是作家的胸脯,因为巨人那洪钟似的历史声音至今还在胸膛里回响。像《安塞腰鼓》中写鼓点是一种“横跳”,从几个侧面来写鼓点,扩大诗文的容量,加重诗文的语气,营造诗文激越威武的氛围。
  谢克强这本《远山近水》的诗意结构,是植根于我们民族土壤的传统的结构方式。这为散文诗创作提供很好的范式,给文学青年创作最有益的启示是:创作散文诗,一定要把握诗意结构,把散文当作诗来写,形式上只是不分行而已。这样写出来不会是广义的散文,而是纯文学的——散文诗。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正气浩然上笔端
——《穆青书法》序
范敬宜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壬午冬至之夜,我在灯下一页一页地拜读即将出版的《穆青书法》清样,不停地思索该用什么来概括穆青同志书法的特点时,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这几句诗,突然像闪电一样,倏然在脑际出现,砉然打开了我汹涌澎湃的思想闸门。
  穆青同志是我国当代新闻界的泰斗。他的道德文章,早为国人所熟知和景仰,特别是以《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为代表的一系列名篇,影响了我国整整几代人。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能以自己的作品对国家、民族产生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我国新闻史上是罕见的。然而,要想全面了解和评价穆青同志所达到的造诣和境界,仅仅研究他的新闻作品和他长期从事新闻战线领导工作的实践,是不够的,还必须联系他的文学艺术实践,包括他的散文、摄影、书法,特别是他的书法艺术。因为只有把所有这些成就综合起来加以考察和研究,才能完整地了解穆青“这一个人”,了解他的人生轨迹,了解他全面修养的来龙去脉。而《穆青书法》的出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面了解穆青的机会。
  过去,经常有人问我:你对穆青的书法如何评价?他的书法属于哪一派、哪种体?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穆青同志对书法是下过苦功的,包括他扎实的幼功。中年以后又广泛涉猎,上下求索,因此,从他的书法中,既可以看到汉魏的苍古、厚重,又可以看到唐宋的端凝、沉稳,也可以看到明清的潇洒、流丽。然而,他就是他,已经形成他的自家面目——无一笔无来历,又无一笔属他人,所以,要评论穆青同志的书法,决不能囿之于“形”,而必须求之于“气”。
  常言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中国品评书法的一条重要审美标准是“气”。所谓“气”,就是一个人的人格、品性、胸襟、情怀、学养的外在表现。情发于中,必然处处形之于笔墨。看字,实际上是看人,故有骨气、秀气、灵气、才气、豪气、金石气、书卷气、名士气、馆阁气、帝王气、英雄气、脂粉气、世俗气等等说法。那么,穆青同志的书法属于什么气呢?我认为是:正气。一种凛然正气,一种浩然正气。翻开这本书法集,你会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为了证实我的感受并非偏见,我想引用一位年轻同事的评论。他并不是书法爱好者,只是偶然从我的办公桌上看到《穆青书法》清样,当时他发出一声惊叹:“哎!好正啊!”我问他,“正”是什么概念?他说:“就是堂堂正正,看着好像每个字都是一身正气的人,使人肃然起敬。”我很惊讶他的见地竟和我如此暗合。要知道,当今书法家中能得到这种赞誉的并不很多。
  穆青同志书法中的这股正气从何而来?这需要从他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去寻找,从他对祖国、对党、对人民深沉的爱中去寻找,从他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敢于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的政治阅历中去寻找,从他永远不知疲倦的奋斗精神中去寻找,从他清正、耿介的人品中去寻找。离开这些最本质的东西,去探究穆青同志书法的渊源、形体、间架、笔墨技巧,就难免隔靴搔痒、不得要领。要知道,他书法里的这股浩然之气,不是学出来的,更不是练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胸臆中喷发出来的,从他的血管里流淌出来的。请大家注意108页上的四个大字:“爱我中华”,那“华”字的最后一竖,直贯全幅,这需要何等气魄,何等气概。我没有目睹他临池挥毫的场景,但可以想见他当时壮怀激烈、解衣盘礴的气势,似乎把他对祖国的忠诚,对人民的热爱,对山河的眷恋,全部凝聚在笔端,迸发于奋臂一挥中了。
  三十年前,穆青同志游览黄山时写过一首七律,其中有“愿借天赐生花笔,挥出悬崖劲松枝”之句。当时,他正处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但在他诗中洋溢出来的傲然挺立的浩然正气,足以使人触摸到他那赤诚的心和不屈不挠的骨气。三十年过去了,祖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穆青同志更加精神焕发,豪兴胜昔。“庾信文章老更成”。包括他的散文、摄影、书法艺术也更加趋于老到成熟。从这本书法集里,我们看到的是更加年轻、更加深沉的穆青。在又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候,我们衷心祝福他健康长寿,老当益壮,用他天赐的生花妙笔,挥写出更多更美的华章。
  2003年1月(附图片)   穆青书法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序言作者追记
  此序作于2003年元旦。当时穆青同志刚动过肺癌手术,在广州疗养。他可能意识到时日无多,正和一些朋友筹划出版一套自己的作品选集,包括《穆青书法》、《穆青摄影选》等。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要我为他的书法集写一篇序言。我对这个任务虽然深感力不从心,但预感到这也许是他的最后嘱托,只好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勉力从命。交卷以后,《穆青书法》迟迟不见出版。我曾两次给他打电话询问原因,他都说书法集中有几幅字自己不甚满意,想身体恢复得再好一点时重写几幅。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精益求精,追求完美,所以我也不敢再问,免得引起他的敏感。不料进入10月以后,穆青同志的病情急转直下,送往医院抢救,不到三天就与世长辞了。当《穆青书法》的样书送到他面前时,他已昏迷不醒,没能看一眼这本盼望之久的书法作品集。这是他的莫大遗憾,也是所有他的亲友、同志、读者的莫大遗憾。
  作为穆青同志的一个“忘年交”和这本书法集序言的作者,现将此序言请人民日报副刊酌情发表,作为对穆青同志的悼念和追思。为了尊重历史,文中文字未作任何改动。
  2003年10月28日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留住人文的绿
胡弦
  我住的城市的公园新栽了两棵大榕树,气根纵横,冠盖如云,荫蔽有半亩大小,但我却并不喜欢,原因很简单:树是假的,化工材料制品,它来自某个工厂的车间,而非“有佳木”
  之南方山野。我甚至设想,若有一本地鸟儿,见其氤氲状而喜,遂飞赴之,于其青枝绿叶间嬉戏,剥啄,但入口入鼻却是难闻的塑料味,引不来几声“鸟骂”才怪。
  一直以为,树的故乡是农村,乐园是山野,而一旦入城,则苦难罹身,要承受噪音、磕碰、贴野广告的浆糊之类,叶子上还常常落满厚厚的灰尘。每看到轻灵的树叶上因担负灰尘而变得滞重,我的心情也为之低回,并曾作诗曰:落脚城市的树/像下错了车的人/想家的时候,看见/回去的路/一半被水泥封住/一半被自己的身子挡住。
  不过,我现在已不这么看了,想通了。我想,城市的历史,已然久远,树,也早已被作为城市的一部分,它也许习惯了自己城市居民的身份吧。况且我去过郊外的一个树木培育基地,看到专为城市培育的垂槐、银杏、玉兰、木槿,才知道,有许多农村里的杂树,为城市绿化所不取,不禁心生戚戚焉,原来,树木要混个城市户口也并不容易。再在巷口街边看树,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不再难受,而是心生敬意。树能生氧,每棵树都是小型的氧吧;树能吸尘,每棵树又都是小型的吸尘器;树能遮荫,可以调节城市的热岛效应;树的绿还有美化之功、养目之能。记得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多看绿色,说是对视力有好处。无怪乎城市孩童近视者多多,原来树还是种得太少了。
  无树的城有没有?有的,紫禁城便是。我曾看到过考古家的论证,无树的原因有三:一是为了亮化,二是为防刺客,使其不得隐蔽,三是为了独显大殿的威严,烘托皇权的至高无上。皇帝虽在中国已消失多年,然其变态的心理却每有传人,前些年某城为了亮化,即把城中数千株大树砍掉。亮是亮了,城市之丑也暴露无遗。为此,我常想起当年为保护徐州古树作出过贡献的冯玉祥将军。将军有打油诗曰:“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每念及此诗,不禁心生崇敬之情。
  树是自然的,然而,城市里的树,却又是人文的,因它与人与城已有了分拆不开的关系。树固生于山野,然大隐隐于市,这些落脚城市的树,目睹兴衰荣辱而不动声色,实是深刻的思想者。山雨欲来之际,树俯仰生姿,哗哗作响,给都市添无限性情,而到了深秋,黄的、褐的落叶纷飞,一似书签飘舞,又带来许多书卷气。及见到忙乱的清扫工,又觉得这是树在和城市开玩笑。在钢铁般严整的城市秩序里,也只有树能始终不渝地保持一颗童心。
  所谓文明,有时就是沧桑,而一个城市有足够多的树,特别是足够多的古树,无疑就是古老人文的标签。我曾数次去曲阜孔府孔庙游览,每次去,都为其庭院中蓊郁的松柏所感动。有些树因年老已中空,似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皮,以水泥填之,其上仍枝繁叶茂,古老与年轻结合得是那么和谐。再有,“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如无“柏森森”,那“丞相祠堂”的静穆而幽深的历史感恐会减去不少吧。
  在城市的发展中,人永远雄心勃勃,而树不是,树永远是冷静的。只知建楼,是膨胀;而种假树,无疑是恶补,都与真正有生机与活力的建设相去甚远。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包书情结
季仪
  我曾经努力地去寻找过,寻找那记忆中的香味。一双虔诚的小手拂开的洁白书页,在枕边细细地嗅着那散发油墨味的清香,直到书页慢慢泛黄,直到我告别又一个驿站。
  每年开学的日子都是我记忆中的亮点。怀揣着一本本新书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等父亲从昏暗的夜色中归来,看他怎样卷起裤管在门前的池塘里洗净了泥土,细细地擦干手上残留的水,这才打开柜子,拿出那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那时只有村委会的干部们才看得上报纸,旧报纸则被妇女们剪鞋样时抢得厉害,所以父亲对每张得来不易的报纸都很珍惜。昏黄的白炽灯下,父亲开始给我包书。瘦小的我趴在桌沿上,等着接过来一本本棱角分明、平整光滑的课本。末了,父亲还拿毛笔小楷郑重地写上科目、姓名。时至今日,我仍为父亲读书不多却练得那样好的书法感到惊奇和不解。但在当时,这样体面的课本也足以成为我在伙伴面前的骄傲。我总感激地回望父亲,他的脸色疲倦而坚毅,许多年以后连同这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也许是太熟悉的缘故,就像一本老书的封面,总也翻不过去。
  我在灯下做功课,忙完的父亲总坐在一旁陪我,偶尔发现我的课本有卷角,父亲就会很小心地抚平,伴随的责怪声里含着不尽的慨叹。幼小的我不明白父亲是在叹息逝去的青春,一场“文革”让他永远失去了学习的权利。但我还是为那责备声脸红,那时村里的读书娃整日泥土里滚爬,丢书、撕书、把书弄得污秽不堪的比比皆是,大多等不到学期结束封面早就无存了。可我的课本用完了,课文早能倒背如流了,也还是那么干净平整。
  人生莫不如此,唯其爱得深,才呵护得用心。对于一个纯洁得如同白纸的山里孩子,书本就是一扇神奇的窗户,为我洞开一方多彩的天,让我开始了这一生的寻找。每个清晨,古老的村庄还在云雾缭绕中恬静地酣睡,我已悄然地坐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晨读。我止不住双眸中的惊喜,止不住内心绿意的萌动。我惊喜地发现,书本让我懂得了诗情画意,懂得领悟大山如岚的灵气。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我喜欢沐着晨光在碧草青青的田埂上边放牛边看书,修长的草叶上蒙着薄薄的雾气,托着一颗颗跳动的小露珠,稍不留神就滚落在草丛中再找不见。清脆匀称的咀嚼声里老牛一派怡然自得。那时书握在手中,我就感到非常满足。书本就是那含露的鲜草,我陪伴老牛度过它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老牛也见证了那段为书痴迷的岁月。
  我常常心痛别人借走我的旧书,因为在过去的日子它与我曾经相濡以沫,而我不能知道借书的人将如何对待它。我感谢我的父亲,是他教会我如何去爱惜心爱的东西。你只有去尊重它,把它当作一种信仰,才能真正从灵魂上去接近它,并得到同等的回报。父亲从不让家人卖掉旧书,甚至那些在我们看来早已过时的课本,他也会分类整理,用木箱收藏起来。成年后的我一次回家,看见父亲正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翻晒那些发黄的书页。拉开一看,那里面竟然还有我小学时的练习本和日记,歪歪扭扭的笔迹就像一串串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踩过的脚印,幼稚得好笑。而我却笑不出来,父亲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几乎泪下。
  直到今天,得到一本喜欢的新书,我还是忍不住扑上去亲近那字里行间的书香,然后贴在胸口静静地抚摸光滑的封面。我多么希望还能有从前的那样一个时刻让我去等待,等待父亲披着夜月走向我,让我和书本一起,永沐那份深深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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