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9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赣榆有座抗日山
赵恺
  苏北有个赣榆县,赣榆有座抗日山。
  土为肌肤,石为骨骼,兀兀磔磔,横无际涯。仿佛县邑东侧的黄海耸起排天巨浪,被历史凝固在天地之间。峥峥石隙间那隐忍的红,是战争结痂的尊严。
  抗日山因抗日陵园得名。园聚八路军、新四军烈士三千五百七十六名,从军区司令,到机枪射手;从强渡金沙江的英雄,到火烧杨明堡机场的壮士。不解甲归田,不晋级升迁,死后依生前战斗序列集结——他们用血肉保卫民族,他们用精神惕励民族。抗日山的重量,是气节的重量。
  自山脚,至山顶,陵园由东西墓园及碑、堂、亭、塔八个段落组成。一条石阶沿坡而上,把八个段落结构成一个博大而又精致的建筑群落。石阶为青石凿成。粗砺坚韧,质朴厚重。一级,一级,一级,青石连接着、扶持着、呵护着、砥砺着穿过风雨、穿过雷电、穿过云霞,穿过日月组成的峡谷,直插苍茫无限处。石的硬度是意志的硬度,石的阶梯是肩胛的象征。
  纪念碑分别用钢枪、刺刀、炮弹、手榴弹造型,作为武器它们壮烈威严,作为雕塑它们磅礴大气。抗日山的雕塑,以强烈的时代精神和独特的美学品质把自己和世界艺术史上的一切雕塑区别开来。
  陵园始建于1941年,次年8月2日竣工。工竣赣榆全县民祭。民祭那天,四乡八野人群如黄海涌潮,抗日山上战将云集。罗荣桓、黎玉、陈光、肖华、陈士榘祭陵。滨海军区司令符竹亭主祭。祭毕符竹亭执肖华手嘱托:“抗日山有我三千将士,我死请葬我于侧。”时过一年,一语竟成谶言。
  将军江西广昌人,十五岁离别相依为命的祖母加入红军,开拔那天,老人拄着竹杖跟随队伍翻过三座山头。眯眼瞩望,又什么也看不见——将军的祖母,是位失明的老人。从穿上军装起始,将军就深谙军队和人民的关系。跋涉两万五千里,打过平型关主攻。平型关战役中部队请来一位老乡向导,老乡却一路走一路忙着摘枣吃。将军一问,原来是老乡没有吃饱饭。批评了有关同志,向老乡道了歉,将军立即掏钱买来饭食。看见一名哨兵赤脚站岗,双足被石头烙得通红,他问:“是没发鞋子?”哨兵答:“鞋子破了。”他问:“破了没补?”哨兵答:“我不会补。”将军立即找来指导员,了解情况,研究措施,并亲自为哨兵补鞋。看着将军补鞋,哨兵的热泪流似阿拉伯的橡胶树。
  军区政委身先士卒为国捐躯,年仅三十一岁。肖华闻凶千里奔丧,他说:“纪念烈士我们任务有三——第一报仇!第二报仇!第三报仇!”一将衔哀,三军动容,“报仇”声沿八级山坡隆隆下。呐喊中军魂请缨。
  静卧大山的烈士中,有捐躯大海者。1943年3月17日,新四军三师参谋长彭雄、旅长田守尧乘船由江苏转山东去延安学习,行至小沙东海域与日寇快艇遭遇。自拂晓,至黄昏,一条木船抗击三艘快艇,短枪手榴弹抗击步枪机关枪,血战一天,敌我各伤亡数十。或搀扶,或策杖,或爬行,伤员们并排匍匐船头,他们庄严举起武器,把最后的子弹连同军人的尊严一道射向日军旗帜,之后,全部跳进滔滔海浪。彭雄入伍于井冈山,田守尧入伍于安徽六安将军县。一代抗日骁将,都刚满二十九岁。
  有国际反法西斯战士。一为德国记者汉斯·希伯。希伯是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1925年就来到中国参加北伐,抗战后投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在延安见过毛主席,在皖南见过周恩来,在苏北见过陈毅和粟裕。牺牲于大青山战斗,时年四十四岁。另一为日本反战同盟金野博。金野博随日寇侵华,被俘反戈。复又为前部俘,遭同胞戮以乱枪。
  三千五百七十六个姓名,三千五百七十六杆枪。三千枪膛里警醒着同一首歌——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山顶立陈毅题词:浩气长存。仰望石碑,诵读铭文,仿佛看见一尊铁色雷霆抽出闪电之剑,剑尖上闪动那西蜀口音的苍天独白。
  朱德诗碑镌《抗战五周年挽八路军阵亡将士》长诗一阕。全章凡四十五行,二百二十五字。“捍国不惜身,伟名诸同志。寰宇播英名,千古传青史。”雄浑沉郁,丝丝入扣,铜琶铁板,荡气回肠。中国诗国,民族存亡间身着军装冲锋呐喊是文学艺术的责任和良心。碑之一侧,伫立一尊基座十四米的铸铁士兵,中华民族以胸为盾。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濠河光影
郑抒
  城市是不能离开水的。若把城市比作一本书,水就是这本书的封面;若把城市比作一个舞台,水就是这舞台上的灯光;若把城市比作一个人,水就是这个人的肺。西湖是杭州的肺,大明湖是济南的肺,滇池是昆明的肺……波光潋滟,水天一色,巨大的肺活量让城市有了动感,有了活力。水,滋养了城市一代代人,让他们有了灵气,有了梦想,有了敢立潮头、实现梦想的冲浪精神。
  在城市与水的妙喻中,家乡南通的濠河有个最美妙的比喻。濠河被誉为“少女颈脖上的项链”,这大概是许多拥有水的城市无法比拟的。十公里长的濠河环绕南通城,千余亩的水面成为城市大舞台上流动的灯光,鱼翔可见纤鳞,鸟飞能听翮声,濠河之美着实让南通人自豪。坐直升机从空中俯瞰,北濠河烟波浩渺,泱泱若平湖;西濠河流水粼粼,摇漾如罗带;东濠河夷畅润滑,绰约如水袖。这一方好水日夜拍打着城市,该给城市多大的肺活量啊!
  观濠水之大气象,最佳处当去北濠河。站在濠东绿苑瀑布前向西眺望,北濠水驰波跳沫,北濠桥如长虹卧波,两岸的民居青砖红墙、错落有致,投影在清波中煞是好看。赏濠水的清丽还是去西濠河。从新建的体育公署解缆放舟北行,这一路经青年园、回归园、少年宫、文化广场、盆景园、濠西书苑……鸥鸟展翅,喷泉吐珠,霓虹闪烁,充满诗意的“人在水中游,水在画中流”,会让你顿生曲水流觞之意。
  不过,你若是想寻梦,还是去南濠河吧!
  在濠南西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站着年轻的荷兰水利工程师特来克。英年早逝,他把保坍治水的梦丢在濠河——他有权利亲近这片水域。
  对面是沈寿艺术馆,天资聪慧的天香阁主受聘来南通执教“仿真绣”,惜乎天不假年,她把那枚神针也丢在濠河——当年的女红传习所欢迎她临水而居。
  舟楫由西而东,碧波如天开之镜,开阔而明丽,但见怡桥南北,树木葱茏,楼阁秀美。此时宜弃舟登岸,或小憩于怡园,或沿濠南路漫步。我喜欢沿怡桥向西逶迤而行,走过公园、濠南别业、博物苑、图书馆……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脚下凝重了,于是再返身踅回,走到中国第一博物苑门口。我知道我为什么踅回,因为张謇和梅兰芳就伫立在这里。铜像不语,铜像仿佛在追忆。你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是的,我想问。想问1894年的恩科一甲一名状元,为什么金榜题名的大喜之日却不喜,再三谦恭称“德薄能浅,据非所任”,竟将好端端一个皇家翰林院修撰辞去,南归而下海去办实业办教育?
  我还想问。问1903年东渡回国的立宪运动领袖,创立皇家博览馆建议遇阻,是否促使你下决心在南通创建中国人自己的第一个博物馆?我还想问。问1913
  年的民国农商总长,是否与李提摩太的一席晤谈触动了心机,一个“新世界的雏型”在你胸中渐显?……
  铜像不语。我转身踏阶而下,面对《强国梦痕》
  的巨幅浮雕,我在亲水平台上凝思。濠水汩汩,仿佛正将浮雕上的故事殷勤解说。
  于是我看见,以“模范县”为磁场,在一块巨大磁石的吸引下,沈寿举家从天津而来,贝龙德、海德里、葛雷夫、特来克从海外而至;王国维、陈师曾、吕思勉……来师范执教鞭。……
  于是我看见,恽祖祁、汤寿潜、罗振玉抵通参观;梁启超、马相伯、竺可桢莅通召开中国科学社七届年会;梅兰芳、欧阳予倩来南通同台献艺。……
  啊!中国近代第一城的上空,一时间星光灿烂。
  濠水潺潺,濠风拂面。
  浮雕上的大生纱厂,隐隐传出机杼声。
  浮雕上的师范学校,传来朗朗读书声。
  浮雕上的张謇,拽袍阔步而下。他稳稳地站在亲水平台上,和我并肩。良久,我忽地听见他说话,声音沉稳而铿锵:“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
  月色如水。濠上一片梦境。……
  1926年8月,七十四岁高龄的张謇在视察沿江保坍工程时被酷暑击倒,来濠南别业辗转病榻二十余日终撒手人世,留下了诸多遗愿和遗憾。别业邻近濠南水,我想他把最美的梦留在濠南清澈的水里了。
  当我重新踏上濠南路的时候,濠南路上早已华灯灿灿了。我不知道我的濠水寻梦,有否寻到中国近代第一城的源头,但我愿意,向近悦远来的朋友先掬一捧濠河水,让它照见先贤的伟业与梦想。这样,当朋友们泛舟濠河的时候,一定会走向南濠河,也一定会去濠南路上走一走,朋友们会底气十足地说:南通——中国近代第一城,当之无愧。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世说心语

着意苦争春
施建石
  陆游诗云:“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这是一种境界。毛泽东诗云:“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这又是一种境界。在当前日趋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我却想提出:“着意苦争春,俏也应争春”。
  “春”,在甲骨文里由三个“木”字和一个“日”字组成,象征着春阳拂照,万木滋荣。春来江水总是绿如蓝,吹面不寒自是杨柳风。春天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春天生机勃发,欣欣向荣。
  不言而喻,春天的脚步是在与冰雪斗争后踏响的,盎然的春意是挣脱了严寒的威逼才得以释放的。节令上的春天虽说会按时而至,但人们心理上、工作上的春天,却不是坐等可以到来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开关迎接春风,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着意苦争春,对于这“苦”字,古今中外事业有成者莫不感慨良多。巴尔扎克深知“苦难对于懦夫是万丈深渊”,松下幸之助揭示“苦难也是一种财富”,蒲松龄断言“苦心人,天不负”,文人自古热衷“梅花香自苦寒来”,欧阳山的杰作叫“苦斗”,冯德英的代表作为“苦菜花”,恢复高考制度第一年的作文题为“苦战”……
  如果说人生是一首优美的乐曲,那么抗争就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音符。没有苦和争,人生的旋律就少了波澜。
  种子在苦争后萌芽,婴儿在苦争后娩出,雏鹰在苦争中展翅。自然的发展就是物竞天择,人类的成长就是大浪淘沙。春天应当以寸草心去节节争取,应当去争最早、更俏的春色。
  莎士比亚说过:“聪明的人善于抓住机遇,更聪明的人善于创造机遇。”古代有“借树开花”一法,今人用大棚、温室培育跨越季节的蔬菜、花木,都表明春天是可以创造并延长的。犹如审势的前提下可以借势,造势,善于创造就能“四季如春”。诸葛亮“借东风”,堪称借势变春的旷世佳作。而鲁迅先生的“于无声处听惊雷”,和毛泽东的“青山着意化为桥”,可以说是创势造春的最高境界。
  春眠一味不觉晓,注定只能“寂寞开无主”。新世纪新岁月应该有新思路,我想,“无意苦争春”的避让逃遁似乎不应再提倡,“俏也不争春”的谦逊诚然可以理解,但即使“只把春来报”,也似乎欠缺主动的进取和直接的创造。路在脚下,命运和希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着意苦争春,俏也应争春”,才是新时代对我们提出的新要求。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心有一支歌
郑荣来
  邹树君,这名字在威海,几乎无人不知。他出生在威海,1965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31年前带着大学本科毕业证书,从北京回到故乡,
  他选择了文化馆的工作。那时,群众的娱乐活动很单调,允许看的戏让唱的歌也很少。恰逢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和文化馆的两位干部一起,倡议并组织群众歌咏大会。两三千人参加,他指挥了《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歌曲。人如潮,歌如潮,盛况空前。
  从此,五月歌咏成了文化馆的一项工作。30年中,他办了60多期歌咏培训班,培养了大批群众歌咏骨干。
  那年春天,他到神道口村辅导,住在一家姓戚的村民家里。戚家的孩子戚建波才十三四岁,对音乐的感知力极强,还会弹三弦。邹树君教他学乐理知识、发声,练唱歌,参加群众歌唱活动。几年后,戚建波上了师范学校,邹树君又鼓励他创作歌曲,1990年,邹树君专门为他组织了一次独唱音乐会,请来著名音乐家,给他鼓劲。戚建波后来脱颖而出,创作了《中国娃》、《常回家看看》、《咱老百姓》等优秀歌曲。戚建波对邹老师满怀敬意和感激之情,他说:“如果没有邹老师,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群众的歌咏水平得到不断提高,他们从春暖唱到秋凉,从广场纳凉晚会到室内音乐会,从齐唱到多声部合唱、无伴奏合唱,伴奏也由单件乐器伴奏到乐队全声伴奏……邹树君从大学里的马可、安波等老师那里学到的有关群众歌曲的知识,从郑小瑛老师那里学到的合唱指挥艺术,都充分地用到了他的辅导工作中。
  每年进入四五月份,就有歌声此起彼伏,公园、广场、街头,到处都是排练场、演出地。人人力争参加歌咏队,队队力争参加音乐会。群众参加和观看歌咏活动,成了这里每年的一大盛举。它像新风俗,年年届时便有此热闹;它像节日,人们每年都企盼它;树了新风易了旧俗,群众歌咏成了威海的新景观。
  新中国成立50周年前夕。他策划组织了一场大型歌咏会,这天晚上他指挥了整台1个半小时的合唱节目,他满身大汗,上衣湿透——台下的观众清楚地看到此情此景。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时的他其实已身患重症。
  党的80岁生日前夕。他经过前一年的两次大手术,休息了不到半年,又指挥山东大学合唱队唱主角的一台合唱晚会。第二天,他又回到本单位,组织并指挥了一套一个多小时的节目,从南湖会议唱到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讴歌了党的光辉历程。台下观众都知道他的病和手术情况,看着这位共产党员后背不断湿透的衣服,他们都十分感动又十分心疼,只是不忍心让他突然放下手中那根他视如生命的指挥棒。
  共和国54岁生日前夕。他于去年第三次做转移性肝癌切除手术之后,又向区委倡议争创“歌咏之乡”。环翠区如愿荣获此荣誉,他又参与策划了这次第三十届歌咏大会和授牌仪式。我有幸在台下目睹他指挥了整台歌咏晚会中的四首合唱歌曲。看他那潇洒、豪迈、有力的指挥姿势和专注、投入的忘我神情,我们都被他的精神和魅力深深感动了。
  第二天看到个高一米七八,神清气爽,全无病态的戚建波,我真切地感到一个意志如钢者的真实存在。他说话实在,有问必答,诚恳直率。他说:“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总有一个归宿,如太阳之必定要下山。但我还有一个心愿,打算成立一个合唱协会,进一步提高群众的合唱水平。如果哪一天大家看不到我了,那我一定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给人家排练去了。”一句意含幽默的话,让我们热泪滚动。这里的人们,都希望并相信他会创造奇迹——而我眼前的他,其实已经让我无比惊奇。以他的意志,有谁会不相信,他还将创造更大的奇迹!
  都说海边的人,每日面对浩瀚的大海,胸怀多有开阔者。无边的黄海,造就了威海人的性格,也凝结了威海人的文化情结。邹树君谱写的,又岂止是一地的小曲,我听到的是他对父老乡亲的如海潮拍岸那样的执著和忠诚的心声。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回故乡(版画) 吴季生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别让眼睛老去
栾承舟
  桃花潭
  友情如此清澈,端在手中,不是酒。岸边最美最动人的秋天,在诗人的脸上开花。
  熟透的阳光,站在十月。石榴、玉米和蟹黄,醉倒了中唐,黑瘦的晚风。
  酌海楼头。有鱼儿唼喋,水声扶。李白邀月,汪伦邀花,将美和清泉,倒给一株笔挺的树。
  人世间最美好的水,让所有的星星记住,有一种独特的叶子,极其锋利,它会割破所有的寒冷。
  现在,我仍时时听到,桃花的水,赶路的声音。一千年了,一直那么清新、年轻……
  敬亭山
  只是走走,一不小心,也会踩着,诗的脚印。
  许多的好奇,如花,站在路口,全部展开了智慧——阅读青石、梅枝、草和鸟语。
  走在敬亭山,李白,苏轼,精神明亮的树,永不老去的青春,始终,面带微笑。随时歌吟月色,阳光,无法言说的大美。
  永远生动。敬亭山,你的浓重、热烈的方言,让千年不老的春风、诗人,相看不厌。仍时时听到,秋天落叶的声音,阳光啮草的声音……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冬雪
王秀梅
  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漫长的冬天里,如果没有痛痛快快地下过一场雪,会让人心中焦躁。我总以为,冬天无雪,就好像大地有山而无水,失去了灵性,没有了韵致。冬日的萧索无趣,只有雪才可以化解——一下雪,躲在屋里的人们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玩得热火朝天;矜持的大人们则喜欢踏雪,听雪在脚下嘎吱嘎吱的吟唱——天地间一派生机。
  记忆中小时候冬天的雪特别多,也特别大,一冬总要下几场大雪。那时我们随母亲住在乡下。早晨一觉醒来,从窗子里看见院子里小枣树上、柴垛上、对面屋顶上全都白白的,便止不住兴奋异常地叫一声“下雪啦!”于是,我们这几个平日贪恋热被窝的小懒虫再也躺不住了,纷纷穿衣下床。母亲怕我们踩雪弄湿了靴子,一边恐吓着不让我们出屋,一边在屋子的空地燃起柴来驱赶寒气。趁母亲去柴房取柴的功夫,我们便一溜烟地跑到外面,在雪地上跺跺脚,又仰起脸张开嘴巴去接那一朵朵飘落下来的白色花瓣。花瓣溶化了,凉凉的、甜甜的。
  冬日踏雪,当然少不了一双好暖靴。布做的棉靴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不济事。我常常一边拼命地跺脚,一边向母亲告状:小猫咬我脚趾头呢!母亲不说话,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换上这个,小猫就不咬你脚趾头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双很漂亮的玉米皮暖靴。玉米皮暖靴算我们那儿的特产:玉米皮靴帮、靴底,轻便而舒适;外面包了一层塑料薄膜,既防水,又添了精致;靴前头用各式彩线绣了老虎头,十分地神气。
  做暖靴最拿手的是我的大妗子。大妗子有一双特别黑、特别亮的眼睛,她还特别手巧,她做的针线活常被村里的姑娘媳妇们拿来做样子。冬闲母亲在屋子当中支起织布机的时候,大妗子便来到我们家给母亲帮忙。玩雪尽了兴的我们早晨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妗子已坐在了织布机跟前。她有气喘的毛病。有节奏的织布机声常常伴着妗子的喘息咳嗽声送进我们的耳膜。
  大妗子后来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三十六岁上病殁。那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的冬天。得知大妗子病逝的噩耗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课间休息的时候。男同学正在为那场雪的降临高兴得哇哇大叫。我的眼中一下涌满了泪水,飘雪的天空顿时变得忧郁而伤感。我出了教室,莹莹雪落,可是为了一个好人的离去送行?
  大妗子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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