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5日人民日报 第14版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文坛的节日
冯骥才
  中国文坛终于盼到一个灿烂的节日的到来——巴金百岁。古今有几位作家能够享受百岁寿辰?又有哪位作家的生日被文坛和文学视为一个节日?而文坛的节日不只属于作家,也属于读者。百岁的巴金有几代读者?今天,起码有四世读者,同贺作家金子一般的生命超越了一个世纪。
  我们为巴金的祝寿是一种由衷的感激。因为由《家》到《随想录》,他一直是社会良心的象征。作家是生活的良心。它纯洁、正直、敏感、悲悯,且具先觉性。在封建迷雾笼罩世人时,他呼唤着觉醒的青年一代从令人窒息的封建之“家”冲出去;当“文革”暴力刚刚灰飞烟灭时,他不只是跳出苦难开怀大笑,而是紧皱眉头,拿起世界上最沉重的器具——笔,写出心底思之最切的两个字:忏悔。他不饶恕“文革”,也不饶恕自己。因为他希望心灵的工作首先是修复,包括道德和人格的修复。他知道只有人的健全,社会的发展才可能健全。
  真正的作家总是忧患的。他们的工作更接近于医生而不是美容师。他们的目光盯在生活的病兆、人性的缺欠与社会的痼疾,然后痛下针砭。他们不会在真理面前对自己折扣,因为他们心中怀着崇高的社会理想。
  由于这样的作家的存在,使我们觉得生活和文学中一直有一种良心可以实实在在地触摸到。这种良心是忠于生活和忠于文学的。它使我们相信生活,紧拥不弃;也信任文学,牢牢捏紧自己手中的笔。那就不必搭理那嘈杂的商品文字和花拳绣腿的文本游戏。
  作家的良心是文学的魂。魂是一种精神生命。我们从巴金的作品一直可以摸到这生命的脉搏。它始终如一、强劲有力地跳动着。
  为此,我们尤其在乎巴老的长寿。在他九十岁以来的每一个生日里,我们都默默为他祈福,祝他健康,与他结伴,一路而来,终于今天与他一起度过这整个文坛都感到欢乐的百岁诞辰。并且又一次感受到他的真诚的灵魂和对大地与人民不竭的激情。
  我们感激巴金。他至今还在影响着我们。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在病床上的巴金先生(素描)
詹建俊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海上人瑞
天际有星
王火
  时光如水,巴金是金。
  真心真爱,深意深情。
  大智大悟,举重若轻。
  大作大家,淡泊宁静。
  曲奏南薰,霞焕椿庭。
  人歌上寿,仁者遐龄。
  立言立德,益世益民。
  如鹤如松,长寿常青。
  百岁翩临,华夏集庆。
  海上人瑞,天际有星。(注)
  注:中科院北京天文台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发现的小行星,经国际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一九九九年通知国际社会,该星被正式命名为“巴金星”。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无数春与秋,一路走来
蒋同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幽雅静谧的庭院,一位世纪老人,缓步地从草坪中走来,他是那么平和谦祥,带给所有心地善良的人们亲切温暖;他是那么凝重沉静,让所有心怀良知的人们敬慕仰之;他又是那么肃然威严,让一切魑魅魍魉胆怯畏惧。他是手握千钧,化墨为血战斗的勇者,以《雾·雨·电》划破“寒夜”,以巨椽搏击时代的“激流”。他是旧礼教的叛逆者,冲破《家》的樊篱,走过无数《春》与《秋》的岁月。他的文字有神奇的力量,让人的心灵净化升华,他的文学如犀利的剖刀,让龌龊丑鄙无处躲藏。
  巴金——一个用笔唤起无数热血青年觉醒的人生导师;一个用笔改变了无数民众命运的卓越作家;一个饱经世纪风霜,迈着艰难而坚毅步履的前行者;一个承受炼狱煎熬,书写出具有时代意义的《随想录》,叩击世人反思自省的思想者;一个讷于言而重于行,以解剖自己进而解剖社会,铸造人类良知的大勇大智者。“把心交给读者”,他就是这样把所有的爱都交给了读者;“要讲真话”,他就是这样竭尽微薄之力守护和呼唤人的品格操行。巴金——一位让中华民族为之骄傲的伟大作家,一位让世人敬重的大写的人。
  仰望天穹,在群星灿烂的银河,我们看到星空中那一颗闪灿的“巴金星”,从银河的轨道划向地球,周而复始地环绕着我们,巴金星———人类的永恒。
  天际人间,我们走近您——巴老,伫立于我们心中敬重的长者雕像。这尊由崇高转向平凡,淳朴写实的雕像,率真地表现出巴老的性情神态。思与境偕,巴老的形象自然地融入到历史的情境中,“经过无数春与秋的流转/黑暗与光明的交迭/风霜的印证/不正是你一路行来/艰难的步履”。本色的雕像,涵括了巴老理性的凝思,艰辛而从容的步履,平和中燃烧的信念情怀。驻足凝视着雕像,我们为巴老这位文学巨匠的人格魅力所震撼,我们置身于浓郁博大的人文精神氛围中。
  推动中国现代文学馆厚重的大门,我触摸到大门上巴老的手模。巴老的手引领着我们步入文学的圣殿,回眸和认识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沧桑,这里的一切,印证着文学馆前花岗岩影壁上所镌刻的巴老名言。巴老呕心沥血,率先躬行,倡导建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巴老搏动赤子之心奉献出《随想录》沉甸甸的篇章,为他所挚爱的祖国,所挚爱的人民,建立起辉煌的文学丰碑和思想丰碑。
  晚年的巴老休憩于杭州西湖畔,初秋的江南风景怡丽,望着住所小径两旁团团簇簇飘香逸馥的丹桂,巴老深情地说:“我的四川老家也有这样的丹桂树。”此时此刻,巴老把对故土,对祖国、对人民真诚的爱,化合于这桂香四溢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之中。(附图片)
  1、巴金出川图(素描)艾轩
  2、为庆贺巴金百岁,巴金故乡的四川人民出版社特地出版了大型图传《百年巴金——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肖像》。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巴金世纪
——写给巴金的贺辞
刘白羽
  芾甘,你百岁大寿,我以六十六年老友的深情厚谊,向你致以珍重的祝贺。
  在巴黎,有一天我坐在笔会中心窗前,忽然听到巴黎圣母院悠扬的钟声,我立刻想到了你,你就是在巴黎钟声中,拿起你的笔开始对中国的黑暗与腐朽开展了战斗,从此你手不停挥,名著迭出。百年为一个世纪,今天我可以这样说了,你自己凭着你的崇高的心灵,创造出你的世纪、巴金的世纪。
  巴金世纪是一个圣火熊熊的世纪,我自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与你结交,我深知你表面上沉默寡言,但心中燃烧着无穷的烈火,通过你的作品燃烧起千千万万青年人心灵里的火焰。仍然是高尔基写的丹柯,掏出你的心,举在头上,形成熊熊的火炬,引导人群冲过黑暗的深林,迎接明亮的黎明。人们会永远永远听到巴金世纪的钟声。
  芾甘!在这里我必须表达你和萧珊,在我人生最苦难时候,给予我人间难得的亲切的温暖。我带着我那个明明知道他必死,而总想法让他活下来的儿子,到上海寻求一线希望,但这一线希望也断绝了。你和萧珊几乎一两天就到我那里去一回。萧珊以深厚的母爱像对自己儿女一样呵护我的儿子;你和我坐下来谈天,我明白你是刚从书桌前放下笔就到我这里来了,你在愈合我的破裂的心。芾甘!我说不下去了。但是在喜庆祝贺时我不能不想这些事,因为这正说明你给我的友谊之深之切,我在祝福时刻,向你衷心致谢!因为这正是你崇高的品德的真实表现。
  巴金世纪,使旋转在宇宙中的巴金星更加明亮,更加辉煌。
  芾甘!让我们的手,像我前年到上海看望你时,那样紧紧地像钢铁一样坚强而又饱含火热激情地永远永远握着吧!(附图片)
  题图画:布面油彩《思》叶楠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为百岁巴金办一个画展
舒乙
  过去,为巴金先生办过四五次生平及创作成就展。今年,为了更加有气氛,决定为他办一次画展。
  这个画展取名“巴金百岁喜庆艺术大展”。邀请五十二位国内外具有实力的当代艺术家,以巴金先生本人和他的作品及思想为对象,用绘画、雕塑、书法等艺术形式进行创作,力求在内容上有深度,在艺术上既紧扣主题,又发挥各自的特长,总体上丰富多彩。
  艺术家的特点是各自为战,个体劳动,因此,在组织策划上必须分别一一追到底。好比撒网,必须分别撒五十二张网,然后分别地收。这个,很难很难。先寄《缘启》,后寄创作参考选目,再寄有关巴金先生的资料,包括文字的和图像的。给出足够的创作时间,然后开始不紧不慢地催,最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死劲儿地“逼”。要知道,人家的创作可都是义务性的,给的那一点点象征性的成本费,还不够艺术家买材料和颜色呢,和他们作品的市场价值相距甚远,对画家们来说,实际上是一次公益性的奉献。艺术家们怀着对巴老的崇敬心情潜心创作,抓住契机,凭着艺术良知,喷发出创作的灵感,进入各自的艺术创作状态,拿出了一批较好的作品,有的还达到了非常高的艺术水准,使这次画展终将成为一届令人瞩目的艺术活动。
  参展的艺术门类包括油画、国画、版画、素描、漫画、雕塑、书法、装置等八大类,其中国画又分写意、工笔,有人物、有花卉,油画又有写实的和抽象的,但不管是什么门类和品种,每件作品都能紧扣“巴金”这个主题,这很难得,和过去的一些人物主题性的纪念展出有明显的区别。正因为这么丝丝入扣,这次大展的创作过程充满了各式各样有趣的故事,在美术界和文学界传为美谈。
  靳尚谊和詹建俊是以创作油画闻名于世的大画家,一位是中国美协主席,另一位是中国油画学会会长,这回却不约而同地交来了巴金素描肖像,都是纸本的,尺寸一个赛着一个大,是两张非常见功底的美术杰作。他们说美术界正预备办一次纸本的素描作品的美术展览,这两幅是“以身作则”,带个头,先示范一下。
  大展的组织者虽然并不要求艺术家们一定要画巴金肖像,但五十五幅作品中巴金肖像占了百分之四十二,有二十三幅之多。但是,无巧不成书,这些肖像竟然非常偶然地涵盖了巴金生活经历中的各个重要阶段,天然成趣,成为尺寸各异风格不同的带有系列性的组画。由孙家钵的浮雕《纯真少年巴金》、谭权书的插图《巴金离家》、艾轩的素描《巴金的出川》、靳之林的油画《出夔门》、杨延文的彩墨画《跨越夔门》、刘秉红的油画《在卢梭像前》……一直到詹建俊的《在病床上的巴金先生》和张得蒂的雕塑《金色的黄昏》,恰好可以成龙配套地具象地表现巴金的一生,真是一个十分有趣又十分难能可贵的艺术组合,叫做“画者无意,展者有成”吧。
  “思索者巴金”是画家们热衷的选题:国画有施大畏、王为政、杜滋龄、王迎春、李延声、马顺恺,油画有叶楠,素描有朝戈,宣传画有郁风,肖像画有丁聪和冯远,装饰画有张守义,但由于画风不同,尺寸不同,材质不同,竟然也精彩纷呈,琳琅满目,很好看。
  叶武林的大幅水墨画《少年巴金》是一幅非常有思想深度的人物美术创作(图2),有一种令人震撼的效果。他画了一个在奔跑的少年巴金,后面紧跟着一位坐在轮椅上奋力追赶的老年巴金,旁边是在受难的巴金和挨斗的巴金,上角是敲脸盆打麻雀的巴金和外表打扮得酷似大哥的巴金,左侧则是身着军装深入抗美援朝火线的巴金和欢欣鼓舞意气风发的中年巴金。一幅画上有八个不同的巴金,错落有致,跌荡起伏,惊心动魄,将一位百岁老人的复杂多变的人生一下子干净利索地摆到了众人面前,令人驻步不前,仔细品味,感触良多。
  侯一民创作的巴金立像《感情之火在心里燃烧》(图3),虽然只画了巴金一个人,但他的拓片式的绘画手法,他的红色火焰陪衬效果,他的巨幅画面,同样给人以醍醐灌顶般的惊人效果。巴金的正气凛然、沉静外表下的那种火山般的热情,仿佛一下子能扑面而来。
  作家、翻译家兼画家,七十七岁高龄的高莽送来了一幅长达五米的巨画,题目是《巴金和他的十六位老师》,其中日本人五名、法国人四名、俄国人五名、中国人一名、英国人一名,都是赫赫有名的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高莽还把京都的金阁寺、巴黎圣母院、克里姆林宫、伦敦威斯敏斯教堂、中国现代文学馆以及左拉的、托尔斯泰的、屠格涅夫的、田山花袋的名言或诗句用各自的母语原文当做人像背景衬托出来。这张大画整整耗用了高莽三个月时间。他曾寄来一张创作照。高莽正跪伏在地上做画,大热的天,七十七岁高龄啊!
  对巴金代表作品《家》中的鸣凤形象有两位画家做了精心的描绘,一位是天津的工笔画家何家英,一位是雕刻家钱绍武,前者为鸣凤画了一幅立像,后者为鸣凤做了一件青铜的浮雕画像。两位艺术家都刻意描绘了鸣凤投水前那种可怜的、绝望的、忧郁的、悲到顶点的眼神,看了令人不寒而栗,这是两件非常成功的作品。
  在现代派油画中,闻立鹏的《火与云的变奏》、江海的《印迹》、刘迅的《红霞》、旅居法国的江大海的《家》、尚扬的《西西弗斯的石头》、孙韬的《结》都表现了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的高度协调,耐人寻味。
  在书法中,黄苗子、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朱德群、刘炳森、林墉和澳门苏树辉的作品都各有特色。黄苗子的老辣苍劲,朱德群的潇洒飘逸,刘炳森的端正厚重,林墉的奔放豪迈,苏树辉的流畅秀美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九十高龄的黄苗子先生还精心选用了清代的宫廷库纸,更使他的作品具有独具匠心的文物品位。
  巴金犀利深邃的思想,他的正直,他的自省,他的先觉,使得他的语录成为书法家手中天然的好题材,写出来都让这些书法作品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十分有力,十分感人。
  巴金先生也许不会料到,他的一生,他的作品,和他的思想,会在美术界产生这么有意思的影响,会带来这么一大批硕果。
  这正是我们要给巴老的一个惊喜。(附图片)
  巴金肖像(素描)靳尚谊
编者的话
  今天是我国著名文学家巴金先生九十九岁的生日,按照中国传统,也是庆贺百岁华诞的日子。这是中国文坛一个特殊的节日,“大地副刊”特推出专版以示庆贺。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我为巴老画像
李延声
  值此巴金老人百年诞辰之际,我回想起八年前为巴老画像的情景。
  那是1995年6月25日,我去上海画画。听说巴老正在杭州养病,经朋友与巴老的女儿李小林联系好后,我便冒着滂沱大雨,乘车赶往杭州。次日上午,我按约定时间,到巴老的住地。李小林告诉我,巴老已九十有二,身体欠佳,见面时间不能长。随之,我神往已久的巴老,端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出来了。我来不及向他问候或说点什么,便赶紧用毛笔在宣纸上画起来。巴老似解我意,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自若,仿佛凝思着什么。他老人家前庭饱满,眼镜后面的目光坦诚而执着,嘴角微抿显得坚毅而个性独具。我激动地放笔直写,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与巴老面对面地进行无言的心灵相会。我以简洁的线条,在几分钟内,勾勒出巴老的肖像。我把画像放在画夹上,递到巴老面前,恭请巴老过目。巴老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我手中的画笔,签下了“巴金”二字,巴老用笔有力,签字的墨迹透过宣纸印在画夹的布画上,真是力透纸背。
  最后,巴老的女儿告诉我,巴老最爱讲的一句话是“把心交给读者”。他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写书,对读者掏心窝子;说话,对人民掏心窝子;办事,对百姓掏心窝子。我恭敬地将巴老的这句名言认真抄录在画旁。我至今难忘为巴老速写的那段经历,这幅画也成为我永久的纪念。(附图片)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大地

巴金的话(书法)
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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