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11日人民日报 第14版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人间正寻求着美的踪迹
——林庚先生访谈录
张鸣
  林庚,诗人、学者。祖籍福州,1910年2月生于北京,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留任朱自清先生的助教,后又任教于厦门大学、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中文系。创作方面出版过《夜》、《春野与窗》、《北平情歌》、《冬眠曲及其他》、《问路集》、《空间的驰想》等新诗集;学术方面出版有《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诗人李白》、《唐诗综论》、《〈天问〉》论笺》、《中国文学简史》等著作。
  问:您说新诗最大的特点是它的跨度大,而且运用最原始的语言、原始的感受,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认识,那么您觉得古代诗歌所表达的古人的感受和新诗所表达的现代人的感受,有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答:我觉得很难说有本质上的差别,我们并不以为我们现在的诗就比唐诗写得更好。我们与古人只是时代不一样,古人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是新的,非常新的。所以我常常说,我们要比诗新不新,不在于有新的形式新的内容,而是诗给读者的感觉要新鲜。新诗之所以要有大的跨度,就是要让诗中的这种感受来得十分新鲜,而读者从中得到的感觉也非常新鲜。唐诗为什么好?就是因为唐诗直到现在都还能使我们读来新奇,一千多年下来还是新鲜的。
  问:您从探索新诗创作道路的立场来研究古代诗歌,有许多发现都是非常独到的。您觉得古典诗歌还有什么是值得新诗借鉴的呢?
  答:我们要借鉴的不是文言诗的阵地,而应该是它的艺术性,比如它的飞跃性呀,交织性呀,各种形象互相的交织等等。比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后一句就是从前一句跳出来的,你在读“曲终人不见”时,想不到会有一个“江上数峰青”,因为这是一个飞跃,这个“青”不是我们平时所能了解的“青”,不是用颜色能说明的,而是一种形象,这就是它的飞跃性。再说它的交织性,就是各种形象交织在一起。我举一个例子,王维有两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李嘉祐也有“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这两句哪个好?我说是王维的比李嘉祐的好得多,为什么呢?因为“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写的是夏天的环境,两句诗没有联系,白鹭在水田里飞它的,黄鹂在夏木上叫它的,两个东西连不到一块,缺乏交织性。而“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就把这两个东西连在一块了,“漠漠”和“阴阴”形成了一种明暗的对比,就像一幅图画,这边是阴的,那边是亮的,“漠漠”之中的白鹭的形象特别明亮,两个东西之间就有互相陪衬互相交织的关系。
  问:好像把两幅本来不相干的画变成了一幅完整的画了。
  答:对,就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漠漠水田飞白鹭”,读起来能感觉到白鹭在飞,并不完全因为“漠漠”,还因为有“阴阴夏木啭黄鹂”在陪衬,这就是诗歌语言的运用而不是什么形式的问题了。像刚才说的飞跃性也是这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会写几言诗,几言都是一样的,但你就写不出这样的好句子来嘛,所以,这就不是形式的问题了。不是说你会写九言诗、十言诗,你就可以写出好诗来了。一个人如果没有诗的才情,没有真正的创造才情,就是用白话写,也都是旧诗的情调。我自己也是经历过不断纠正的过程的。新诗当然要汲取旧诗中好的东西,但不能再用旧的语言来写。旧情调也要避免,你如果还是风花雪月那一套,就陈腐了。比如月亮,旧诗里很多,可是我们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问:您为了新文学的发展而研究文学史,从这个思路出发,您最关注的东西是什么呢?
  答:什么时代创造性最强,那个时代就是我最感兴奋的时候,认为这是文学最有希望的时候。我把创造放在第一位了,所以我去掌握文学史的资料时,也是去寻找那些能说明创造的资料。比如说,我也研究屈原,从整个中国诗歌的发展来说,屈原的《离骚》、《九歌》都非常重要,还有他的《天问》也很重要,但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个力量,也不愿花那个力量去做,所以我的《〈天问〉论笺》是做得很晚的,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写完,如果我命短一点就写不出来了。即便是关于楚辞的研究,最早也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做的,探究楚辞在整个诗歌发展中起到什么作用,像《〈天问〉论笺》那样资料性的东西,我就留到其他问题都做得差不多了才去做。
  问:1995年出版的《中国文学简史》,可不可以说,是您数十年研究古代文学的总结?我最近重读了一遍,觉得这是真正以文学为本位的文学史。过去读的时候,没有特别注意这一点。
  答:我主要把重点放在创造性上,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地方,我就少讲,像汉赋,我讲得就很少,而在创造性多的地方,像唐诗,我就花很多力气去讲。所以在我的《文学史》里,对整个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态度就是,什么时候最富于创造,我就重点强调,什么时候创造性弱了,我就谈得简单。先秦时代的散文,我谈得很多,宋诗,我讲得就比较少,宋词讲得又比较多,因为宋词相对于宋诗来说,它更富于创造性。戏曲小说,我也谈得多一些,特别是小说,主要是那几部小说,因为唐以后,文学的主要成分是市民文学,很多作家投入其中,把市民文学的品位提高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直到《聊斋志异》,都是提高了的东西,都富有创造性。当然词也属于市民文学,从词发展到曲,然后发展到戏剧,成为整个市民文学的潮流,同样富于创造性。我之所以这样来写文学史,在有创造性的地方多讲,没创造性的地方少讲,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看出中国文学史起伏的地方,看出它发展的脉络。
  问:那就是说,您的这部《文学史》是以文学创造性为中心的,这是您的灵魂。的确,在读您的《文学史》时,感觉到时时都处在文学本身的发展中。
  答:是这样的。重点就是在于文学本身的发展。但光是这样的话,也还是资料的积累,所以在这里头,你还得强调它最富于创造性的一面才行。对作家也是这样,看谁是有创造性的,就多讲谁。像“元嘉三大家”颜延之、谢灵运、鲍照,我的《文学史》中,对颜延之就不讲,因为在我看来,他没有创造性,尽管他当时是大家。而鲍照在七言诗上有创造性,谢灵运在山水诗上有创造性,我就要讲他们。文学要是没有创造性,严格地说,就不是文学,就没有价值了。
  你说我这是以文学为本位的《文学史》,还可以补充一点,就是我关注的创造性是指作品而不是作家,作家是因作品而定位的,李白之所以讲得多,是因为他的作品高,杜甫、王维,也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地位高。但他们的生平我都讲得很少,我是觉得这些东西用不着写在文学史里,可以放到参考资料里边。作家生平,什么时候生的,做了什么官,这跟创作没有太多的关系。当然有些作品要解释它,跟作家生平有点关系,像辛弃疾、陆游,那是当时跟战争有关,解释他的作品不能避免他的经历。如果他的作品涉及到他的经历,我们再提,他的作品没涉及,就不必提起。在文学史上,有好多作品连作者是谁我们都不知道,可它仍然是好作品。像张若虚,我们对他的生平是不大清楚的,但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春江花月夜》就是首好诗嘛。如果花很多篇幅来讲作家生平什么的,反而打断了讲述文学发展的思路,因为作为文学,最可宝贵的东西主要是作品,没有作品,作家有什么可宝贵的?如果屈原没有《离骚》、《九歌》这些作品,他顶多是个政治家,跟别的政治家没有什么区别,他之所以成为了不得的作家,就是因为他有这些作品啊!只有文学作品才体现了作家的文学创造,作家的生平、官职什么的,并不能体现他的创造。
  问:我想,您的《中国文学简史》应该说是您的性格、思想的一种体现吧?
  答:如果说体现了我的思想或性格,那也是自然流露的,我总得有个思想来指导我写《文学史》嘛。我没有依附别人的思想,因此我的思想就比较鲜明、比较突出,这个思想是属于我的,它当然也跟我的性格有联系了。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重读《滕王阁序》所思
李克因
  老来多闲,在家中日与电视、电脑和书本为伍。看书是翻到哪篇算哪篇,且随时“叫停”。那天翻到王勃的《滕王阁序》,忽然心里一动,便浏览了一遍,不禁引出了一串思绪。
  这个“序”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读,说起来惭愧得很,首次接触此篇是在六十年前,有一个“甲子”了,其后再也没有碰过。那么多本本,那么多事故,那么多家务,那么多运动,哪里有时间有机会再摸它呀。“六十年前”这个概念,是指我在伏牛山腹地流亡中学上高一时,国文老师教的范文。当时无课本,教材经老师选定后油印,一页页发给学生,其中就有《滕王阁序》。我们的老师个个了不起,都是从河北省流亡出来的尖子中学的高年级尖子教师。老先生先把全文吟诵一遍,讲讲要旨,说说王勃,就一句句解释起来。讲个实事求是的话,我们那批学生也是几经筛选才得以入校,资质不能算差,我不能替别人估量,就自己来说,就一句句论,至多听懂了五分之一;若谈思想内涵,说整个的糊里糊涂,不为过分。
  对于作者王勃,老师的介绍虽然不多,却给我留下至今不忘的印象。他说王勃那年十四岁,善作诗文,在当地名气不小。那天大官在滕王阁上邀集诗会,把王勃也叫了去,并命他就滕王阁做篇文章。他立即应命,展纸挥毫,文不加点,随手成赋,当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对偶时,全场叫绝,主人立即改容,请他入席。这副对子便使《滕王阁序》成为不朽之作。
  十四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作出如此好文,着实令人羡慕,我都十六了,上作文课见老师出题目就犯怵。真感到没希望了。课文是要求背的,每天拂晓一背英语,二背国文,尽管词句不懂,但从“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到结尾的“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背得滚瓜烂熟,今天还能弄上几句。
  现在浏览此文,比当年当然要理智得多,但说老实话,论词句,对照注解看,也不过弄懂一半罢了。至于全文立意,情绪转折,以至其表露的抱负、心声,还是能够琢磨出个八九的。也注意到,所谓十四童子不假思索而作出《滕王阁序》,不过是个传说的故事。据考证,他应邀与会并写诗作序,当为二十六岁,也不可能是即席而成。有备而来,席上情、景、感受俱备,出稿后再反复斟酌修改,这过程必不可少。即便成熟的五绝四句,说是“口占”,我认为也是“习惯的夸张”。
  再展开来说两句外行并可能是不恭的话,即景“口占”哪有那么容易,就是有也多粗制滥造,几近“打油”。据个别内行人说,当今在什么聚会上即席赋诗相贺,看来郑重、热闹,其实大多是事前打了招呼,先准备好,届时吟咏如新作。多少年前郭沫若陪西哈努克游天山,有人请他即景做诗,他欣然同意,吟了一句,下面大概犯了难,也就提步向前,不再理会。以郭公大才,尚且如此,可见确实不易。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在天上作画
——看“八一”飞行表演队表演有感
巩怀书
  一
  我,飞行员——作画
  自如潇洒,气势宏大
  画屏——天空
  整整一个天下
  画笔——翅翼
  满天风云任挥洒
  画什么?
  不画毕加索的白鸽
  不画徐悲鸿的骏马
  大写意——锦绣中华
  横一笔……
  从东海朝阳画到昆仑晚霞
  纵一笔……
  从白山黑水画到曾母暗沙
  上下画……
  从九霄云外画到三峡大坝
  每一笔……
  饱蘸的真情都无价
  每一笔……
  都画在五星红旗下
  我,为什么这样画?
  这是我可爱的中华
  山也精神,河也焕发
  本来就是一首赞美诗
  是一幅壮丽的风景画
  这块大地,我常牵挂
  这里有爸有妈还有“她”
  这里是我温馨的家!
  二
  我在天上作画
  广阔天空尽情挥洒
  出航,竖起一道警示线
  巡逻,横插上利剑一把
  疯狂的强盗胆敢来侵犯
  等着他的——这副十字架!
  我在天上作画
  画幅战鹰打空靶
  航炮、火箭齐发
  火力猛,巧交叉
  满天火树银花
  祖国啊,放心吧
  严严实实扎紧了……
  蓝天上的铁篱笆!
  我在天上作画
  机群跃升,是一颗紧包的蕾
  骤然散开,是朵盛开的莲花
  俯冲直下,飞下来利剑六把
  呼啦声解散,一口金钟倒挂
  多么喜庆啊
  一束束鲜艳的花
  献给祖国现代化
  我在天上作画
  风雨云雾凝结成标题
  忠诚和激情
  浓缩为一句话:
  赞美祖国挺进的步伐
  祝我的祖国兴旺发达!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一挂大车
王田
  乡下人管一辆马车叫一挂大车。我当年在乡村小学任教时,有一段与它难以忘怀的故事。
  三十七年前暑假的前几天,学校已经放学了,可能由于天太热,或者是过度的疲劳,我突然病倒在教室里。症状是头晕、乏力,继而恶心、呕吐。家住在学校附近的赵老师急忙把我搀扶到他家里,并吩咐一个同学去找大队卫生员。赵老师的夫人忙沏了一碗糖水给我喝。然后,让我躺在炕上休息。不一会儿,赵老师家里就聚集了不少乡亲,连生产队长也来了。大队卫生员赶到后,又是给我量体温,又是看舌苔。根据症状,他说可能是中暑,让大家不要着急……乡亲们似乎不太相信这一诊断,这个说,应该到公社卫生院看看;那个说,干脆套车把大夫请来。生产队长手一挥:“咱们都别瞎嚷嚷了,赶快套车送王老师到公社医院……”
  我当时虽然觉得头脑昏沉沉的,但乡亲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赵老师和乡亲们赶紧把我扶上马车,跟去的有六七个人。
  那是一挂三匹马拉的车,车上还铺着两床厚厚的棉被,乡亲们让我躺在被子上,枕着枕头。只听车老板一声吆喝:“驾——”那三匹马便在乡村的土路上跑了起来。
  一路是急促的马蹄声,一路是焦虑的说话声,到了公社卫生院已是繁星满天了。我能感觉出那三匹马已经跑出了汗,因为我闻到一股股汗的气味儿。乡亲们扶着我走进卫生院小小的诊室,七嘴八舌地喊着:“大夫!我们王老师病了,快给我们王老师看看!”“我们王老师吐了,发烧……”值班医生对这种喧闹的场面似乎早已习惯了,没有像大城市医院的医生把陪同来的人们统统赶出去。他让我坐下,一面给我量体温,一面听我主诉。接着是听诊、测血压。忙活完了,他对站在一旁的乡亲们说:“你们放心吧,他这是中暑了,吃些药,休息休息就会好的”。说着,给我开了一些霍香正气丸之类的药。乡亲们替我拿了药,又找来水,看着我把药服下去。他们这才放心地把我扶回大车上。
  车老板儿神气地甩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喊了声“驾——”,三匹马又打着响鼻儿,撒欢儿地跑了起来。那车檐板“吱嘎吱嘎”地响着,车上的铃铛也“叮当叮当”响着,伴随着乡亲们的说笑声……组成了一支多么美妙的小夜曲呀。
  我躺在车上,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睁开眼睛,望着乡亲们那一张张纯朴、憨厚、可敬可亲的脸,我流泪了。我在想,假若他们得了这点小病,会这样兴师动众套上马车跑十几里路来看医生吗?可是,他们对我,一个城里来的下乡知青,一个代课老师,却是这样关怀备至,怎能不让我流泪呢?
  从那以后,我对大车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1969年我参军离开了学校。可是,我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是“野营拉练”、“助民劳动”还是“抗洪抢险”、“军事演习”,每当我听到马车的铃铛声,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年乡亲们的音容笑貌。每当有马车经过我的身旁,好像那就是当年拉我看病的那挂马车,我总要多看它几眼。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云涛(书法)
伊德尔夫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与水为邻
朱谷忠
  家住乡村小平原上,两间老屋,与水相邻,虽没有花木盈窗、花覆书床之美福,但只稍出得门来,便有树篱绿径,供你直达河边;而到河边之后,就会觉得一切都会变得欢欣舒畅起来。
  你看,远处是山,山遥遥耸翠;近处是水,水悠悠流银。两岸田畦,插秧时碧绿连天;收割前黄金匝地;四时景色,各有鲜姿灵态,令人难以描述。特别是正月里,油菜花开,嫩黄漫天,清香盈溢,一阵风过,便能传三乡五邻,试想身在其中,能不心旷神怡。
  水能养育生灵,水能滋润生命。在这片暖山温水之中,有过多少关于水的玄远的传说,有过多少关于水的如烟的往事。老一辈的人,热爱这家园的水,合理利用,悉心保护。河东岸曾有一块石碑,据说是明代间就有的,上面刻的都是禁止什么什么的条文。据说有一条讲的是不许往河中抛弃家什的内容。这名碑在“文革”中遭毁坏,但碑文却存活在与水为邻的人们的心中。我记得小时候,有时想和伙伴们在河边丢石子,就要被大人们呵斥。倒是夏天的傍晚,与伙伴们光着身子在河水中腾跃戏舞,却能获得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提着鱼竿去河边垂钓,一边还吹着叶笛,看惊起的鸥鹭在田野上空飞翔,心情真是好极了。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多年,我幸而在城市谋生,却总是被猬集的杂务弄得心境枯竭。每逢那时,我便想到故乡,想到故乡的水。但回到老家,却惊诧那些烂熟于胸的景致已不复存在。原来宽阔的河面,早被厂房逼窄;清澈的流水,仅存活于童年的梦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洼中欲流未流的浑水。
  周遭的果树,原先是绿云腾挪的气势,迄今仅存数十颗,再显摆,也不过是一片惨淡经营的痕迹。那一天秋风乍起,我几疑听成是古曲《流水》的调子。心想,纵然是这支曲子,但流水不遇知音,可又奈何?这时,眼前忽闪过一群红男绿女,嬉笑之声,洒落夕阳中的河滩,我不禁又想到,这是对谁的调侃和嘲笑呢?
  走回家时,回头望水,惊觉水还在夕阳中望我,一闪一闪的。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多味斋

关东大酱
锡三
  关东有民谣:大葱蘸大酱,越吃人越胖。在城里,在乡下,在关东每个普通百姓家的每日餐桌上,大酱都是少不了的。
  关东大酱做来并不复杂,可也不简单。冬日里挑了上好的东北大豆于锅里烀煮。豆儿熟透并不立马起锅,须严严实实焖上一宿。此时豆儿由金黄黄变成栗红红了,将其绞烂制成酱块用纸包好,放置不冷不热不湿不燥通风处发酵一冬。翌年农历四月初八(我至今也不知为啥偏偏选在这天)下酱了:先将酱块掰成小块儿放至酱缸,再加凉盐开水搅均匀,在缸上加遮纱布,放于融融的艳阳下晾晒,每日早晚使酱耙打搅两遍,待酱缸里徐徐冒出气泡,阵阵酱香散发出来——大酱便可吃了。
  我的家乡胶东也有大酱,记忆里它的做法与关东大酱是有别的,可若让我细细道出那工艺来,便难了。
  我本不吃大酱。十五岁的秋天我离了胶东进了大兴安岭投奔了兄嫂。那是人所共知的饥馑岁月。兴安沟里不长粮食,却产白白胖胖的大土豆。9月,正是收获土豆的时节。我好不兴奋!我和同时进山的嫂弟一顿可吃一耳锅面面肥口的土豆,足有六七斤重。谁知土豆好吃胃难受,烧心的滋味不比挨饿好。当地老乡告诉我:土豆蘸大酱,吃了心舒畅,于是我便与大酱结了缘。春天,土豆吃光了,常吃晒干的卜留克(俄语,一种叶宽长、根硕大,可作咸菜的家种植物)缨子。烀出的卜留克缨子气味刺鼻翻胃,可一经蘸酱,味道便可口了。
  关东大酱生吃、熟吃皆可。与其他食品调配可作各种佳肴如肉丝酱、鸡蛋酱、辣椒酱、酱豆角儿、炸酱面……近年人们又多不喜将酱与肉蛋搭配,风起云涌了蘸酱菜,成就了关东餐桌上的一种时尚,一道风景,赫然称之“老虎菜”,谓食者狼吞虎咽也!
  我是蘸酱的贪婪者。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芹菜叶子、辣椒心子,皆可蘸酱入口,美不胜美,肉鱼不换,乐此不疲。妻子说我,简直是只兔子!我莞尔认之。尤其野菜蘸酱更是我的一好。春初便蘸了婆婆丁,接着是芪苜菜(故乡叫曲曲芽),继而是苦苦菜。苦苦菜一年里可生长几茬,我便直吃到霜降。秋日里我于厂区内挖苦苦菜,总有职工搭问:“书记,你家也养兔子?”我一笑了之。苦苦菜味虽苦却清热消炎明目,一经蘸酱,味道好极了!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寒鸦(中国画)
尤无曲


第14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

为土豆歌唱
阿古拉泰
  掩埋进黄土
并非死亡
  是一生的开始
  奉献果实
  深入土壤
  一生一世都被埋没
  一生一世 悄悄
  积攒着热量
  积攒热量
  却无缘亲近暖暖的阳光
  无缘亲近也不气馁
  把生命收紧
  浓缩太阳的形象
  沉默无言的土豆呵
  生在深处
  长在暗处
  土豆 土豆
  憨憨的土豆
  土地是你惟一的亲人
  离开了土地
  你会断肠
  当之无愧的大地之子
  土地的本色
  泥土的芬香
  秋风为谁歌唱
  翻了身的土地涌着自由的波浪
  阳光打了个照面
  匆匆 土豆们
  又走进比土地
  更深的地方
  秋天秋天
  我为秋天里流汗的双亲流泪
  地上的包谷是爹
  地下的土豆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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