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清江行
熊召政
我的肺叶的歙张,宜于山林而怯于城市,宜于流水而怯于荒原。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会背起行囊,去杂树交花的鸟语空山,去蒹葭苍苍的澄碧波心,作一次畅畅快快的呼唤。从明丽的波光山色中,摄取高浓度的生命的蛋白汁。
  现在,我正在一艘小小的游艇上,在一群紫燕的导引下,沿着清江上游。
  最早知道清江这个名字,尚在孩提。在大别山故乡昏黄的煤油灯下,手捧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看他怎样为我牵来一脉汹涌的水波。如今,站在清江温婉的流水之上,我已是中年,既是天地间一个餐霞饮露的闲人,又是一个在“生之漩涡”中数度浮沉的莽汉。我忽然有一点失望,为何脚下没有惊涛骇浪?为何,弄潮儿所钟爱的怒水堆砌的突兀,竟不见一点踪影?
  清江竟是这样的柔顺,像岸畔吊脚楼中土家族的少女,接待远方的客人时,自然流露的那一个浅浅的微笑。清江并不轰轰烈烈,在它拍岸的浪花丛中,有的只是浮漾的嫩过婴儿肌肤的春光。
  游清江是我的夙愿,此前,我涉游过一些河流;长江、黄河、珠江、嘉陵江、怒江、澜沧江,还有泰国的湄南河,俄罗斯的伏尔加河,欧洲大地上的塞纳河、多瑙河,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了。每一条河上的浪花与鸥鸟,总是用它们桔色或银色的语言,向我诉说各自的神秘。现在,坐在这一艘清江游艇上,我看到了什么呢?榨汁机绞出的菠菜汁,倒进玻璃杯中,亮晶晶如翡翠。这正是清江流水——它的八百里流程中,每一丝波纹,每一片细浪,都是这融化了的翡翠汁。只是被船头切开的水波,在船尾后头留下两条白莹莹的弧线,它纯洁,有如幼儿园里孩子的歌声。
  游艇从隔河岩出发。数年前,那里修建起一座巨型水电站,清江也被拦腰截断。上游的清江,水位抬高近两百米,昔日岸边连绵的松山,竟有不少变成了星罗棋布的岛屿,这情形很有一点像千岛湖。如果你是一位善于幻想的诗人,你会从这些岛屿,读到一些自然的符号与隐喻。而且,你必定还会从中看到、嗅到、听到、领悟到我们经验世界之外的鬼斧神工。然而,我的感官的欢乐,早已越过这些岛屿,投向两岸的青山。
  4月的阳光如梦中的情人,总是一闪即逝。代之而来的是烟雨,空濛的、纤弱的、氤氲在我微甜呼吸中的烟雨,比起阳光来,它更能撩人。“青山隐隐水迢迢”,没有烟雨中的江上行,你怎能理解这样的千古佳句。隐隐,这正是烟雨中幻化着的青山美啊!何况这青山上,有一簇簇的红杜鹃,有一栋栋白色的小楼;有偶尔响了三两声的牛铃,有小花狗震颤的吠声;有竹林深处葱白的流泉,有坐在房檐下怀春的少女——好的相思虽然看不见,但偶尔一转的眼神,却将伊甸园的秘密,一泄无余。
  从隔河岩开始的这段航程,如果你有时间,尽可上溯数百里,但我毕竟只能忙里偷闲。航行短短的一程,把土家人的发源地,武落钟离山作为终点。我虽不能且歌且行,迷不知终其所止。但我却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渐入佳境的游兴,保持在巅峰状态,这便是清江的魅力。
  远远的,我看见了它。在矫健的游艇作了几次曲折的转身后,在江面收窄、岛屿渐失、两岸山峦突然峻肃起来时,我突然看见一座孤峰,向江心投下了它的伟岸。武落钟离山,犹如伊斯兰教之于巴勒斯坦的麦加,佛教徒之于印度的灵山,它是五百七十万多土家族人心中的圣殿,是土家族始祖廪君的居住地。关于廪君,有许许多多的传说,像这清江一样悠长回环深不可测。人类的祖先,各个民族与各种宗教的创立者,都已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万世仰望的神,廪君也不例外。五百七十万人共一个祖先,他应当受到的尊崇,尽在这江边的孤峰上展现。
  也许为了给远方游子一个祝福,烟雨骤停。云隙中突然射下一缕阳光,照耀着武落钟离山上的楼台亭阁,参参差差,金碧辉煌。但只是一瞬间,被清江涛声推起的雨气,复又登山钻林,叫清晰的景物重新迷离。也许这就是神话,藏真实于虚无缥缈,你明明看到了大神秘,却又不能得窥全豹。稍后,当我站上武落钟离山顶,这感觉愈是强烈。在技术社会中,所有的风景都被智能化了。山谷和森林,池塘与庭院,这些熟稔的乡村风景,再也不是诗歌与散文所热衷表述的渔樵世界。这时代不再需要神话,因此,更不需要苦吟与冥想,对技术的迷恋导致了文化的堕落。宗教、精神与道德上的英雄,再也不能支配我们的生活。我常常痛苦,天既生我,为何不让我生在唐代,如果和李白同一时代,我们岂不是仗剑远游的一对?生在宋代也好啊,要么与苏东坡比邻而居,互长豪气;要么同辛弃疾一起“梦里挑灯看剑”……
无奈的我,此时此刻,只能站在武落钟离山顶,对着曲折蜿蜒的清江,哀叹商业秩序与自然风景的不可调和的对立。同时又庆幸,这隐藏于鄂西万山丛中的八百里清江,依然在恬淡静谧的田园诗中流淌。
  烟雨又飘然而下,小心翼翼走下数百步石阶,我重回到游艇上。一看到油绿的江水,我的含着一点忧愁的心情重又好转。至少,在今天,在这清江上,我还能享受一段在牧歌中航行的乐趣。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世说心语

  善待大自然
  朱谷忠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喜欢看到那一片洁净透明但又蔚蓝的天空呢?有谁不喜欢看到那延绵起伏但又翠绿的群山呢?又有谁不喜欢看到那玉带般流淌的江河、明镜般发光的湖泊呢?当然,还有繁茂的森林,如茵的草地,雪白的冰川,以及美丽温馨的四季花草;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恩惠。多少世纪以来,它使得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种族的人,都对这一切怀着一种天生的眷恋和深切的热爱,有的甚至还怀有几分敬畏。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除了可诅咒的灾变外,天地万物宛如一个家庭成员,显得那样平等、和谐而又相融。即便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大自然因人类一些大规模的战争遭受局部的破坏,但它本身却有神奇的弥合创伤和自我完善的能力,只要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它就会恢复过来,继续施展它特有的无尽魅力。
  其实,大自然一直是生活在它怀抱里的人类歌吟的对象。自然的规律,自然的变化,自然的美景,在所有的口头传说和文字中都是诗化的,都是不可亵渎的。开头,人类因对自然无知而惊奇,从而也刺激出丰富的想象力,并导致神化的趋向。后来,当成熟的人类逐渐了解了自然,开始向自然索取并慢慢发展到本世纪企图征服自然,而且愈演愈烈时,自然的和谐与平衡,便受到了粗暴的毁坏。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然给予我们的一切不屑一顾的呢?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然进行无休止的占有、掠夺和侵犯呢?这种无知,这种短视,这种盲目和自私,又是怎样地残害着一直滋润着人类的大自然,而大自然又是怎样地对人的无度的私欲施以报复呢?荒漠化的地区出现了,灾难性的洪水来临了,耕地减少,人口激增,连空气和水质也常遭污染,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基础在遭到破坏的同时也把人类进一步推向困境。这就难怪一位诗人这样痛心疾首地吁问:长此以往,我们的后代又何能立足、何能发展?有位外国环境专家甚至发出这样的警告:我们不要在疯狂追求财富的最后,发现自己穷得连一杯清水都没了。
  毫无疑问,人类太迟太迟才认识到自然本身存在着一种和谐与平衡。当人类发现时才发现,过去和现在做的许多事情,早已构成了对自然的许多侵犯和威吓;而当人类意识到自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时,人类本身早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令人忧虑的是,当今世界的人口依然在剧增,而森林和耕地面积依然在减少,全球环境保护与环境污染的数字表明:富裕程度越高就越需要更多的能源;而更多的能源首先就意味着有害气体排放量的增加,这只能使地球大气层中的臭氧空洞进一步扩大并加快地球的“温室效应”,这也使得忧心忡忡的科学家对下一个世界的气候变化只能发出不祥的预测。
  现在,自然终于使人类明白了,没有一个国家能单独解决它的问题,要想把世界万物完好地移交给子孙后代,就必须对自然的一切生存基础予以全面的保护,而有效的保护需要全世界范围的合作。这就是人类在发展中必须负有的特殊责任。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新游记

  雨青妙香山
  储福金
  去朝鲜妙香山是个雨天。从平壤出发,车行数小时,似乎在路上还没下雨,车一停便感觉到了雨。雨仿佛是青色的,是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青。整片整片的雨便把山色湮得青蒙蒙的。
  山中显得清净且清静。雨把朝鲜本来就干净的山道越发洗净了,把树和草都洗成碧翠的青。树草层层簇簇,满目青翠。碧青蔓延开去,远处的山峰,交错着淡淡的烟青色,与天色相融。再从上空蔓延过来,眼前显得近近的天,也仿佛染得青青了。
  山中游人并不少。妙香山的一处依山凿建了两座高大的殿式建筑,那是珍藏各国送金日成父子礼品的展览馆。路上多有去那里参观的朝鲜人。有车去的,也有列队而行的。都是静静的,没有喧哗声。于是,妙香山便越发地清静了。
  车绕进一偏静道。那边有一座寺庙,是供奉普贤的古寺,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这是朝鲜的名寺,妙香一词本来便与佛教有关系。在雨中眼看着古刹静静地走向前去,心也似乎一下子滤静了,感觉与整片山色一般静与净。
  古刹维修得很好,一点没有破旧之处。朝鲜的佛教多受中国的影响,也许还受了日本的影响。这座普贤寺有着朝鲜的特点,与中国高殿大佛不同,殿房不高,殿堂也不大。中国寺庙的前殿都供的是大肚弥勒与韦驮,两边站立着魔界四护法。朝鲜的这座普贤寺的前殿两边站立的塑像,彩色塑着,很新也很鲜艳,童子模样,如同中国的和合二仙。朝鲜的导游指着一尊说那就是普贤,我很疑惑,我所知的普贤是骑着白象的,他是佛教的四大菩萨,是“理”的象征。作为供奉普贤的寺庙,普贤不可能站立到前殿的偏座上的。我对导游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笑了,很坦率地说他并不懂得这个,朝鲜是不信教的。
  是的,这座普贤寺里没有香火,也没有僧人。也许加上雨天的原因,也没有一个朝鲜的游人。走在寺中洁净的道上,能听到的便是雨声,雨声很细很微地落在道两边茂密的古树叶上,一切都是那么地静谧。我不由想到,这里的寺庙已不作为宗教存在,只如文物成为了旧文化的博物馆。
  正殿照例供着释迦牟尼佛。殿堂还是不高,佛像还是不大。殿中有点暗,佛像金身,依然很新也干净。殿堂里铺着地板,如日本的榻榻米,脱鞋跨入殿堂,油漆得很好的地板干净得微微发亮。整个殿堂里只有一个人默默地站着,一时心境便如雨中的山色。我又不由想到了,在中国国内的庙堂里那很兴旺的香火,那众多的僧人与游人。作为清净的佛教,普贤菩萨究竟会选择那里还是这里修行呢?
  在殿中,一时似乎停了雨的。出殿时,又感觉到了雨,再上车时,分明雨就停了。车在山道上弯了一弯,再回头看,雨后的天,雨后的山,雨后的寺庙都显得一片清静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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