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世说心语

黄崖洞浮想
肖荻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旅游的魅力不仅在游山玩水换空气、换心情,还在于更新思维换脑筋。而这一切无需深夜伏案苦读,无需他人耳提面命。全都在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不知不觉之间。
  最近我到太行深处山西境内的黄崖洞一游。从涉县铁厂乘车两小时进入山西黎城县境,说是到了。猛抬头,但见壁立千仞,石如刀削,山道弯弯,蜿蜒起伏,既有泉水淙淙,又有绿树丛丛,周围完全像一幅棕黄、淡褐错落有致的古典山水画。就在这悬崖峭壁之间我们还看到了左权将军当年建立的兵工厂,峰顶上还能隐隐看到当年的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山腰间有一简陋石屋是左权将军卧室,门旁右碑上刻有美国人寒冰的一首诗,中英文对列,大意是他曾来此十次,终是含泪致敬。原来,在当年抗日烽火间隙有位欧连长和一女战士举行新婚典礼,左权把石屋让给他们作洞房,但就在当夜里日寇来犯,新婚夫妇在奋勇迎战中壮烈牺牲了,看了这石屋、石碑我们顿时肃然起敬深鞠三躬,立起身来也不禁泪眼模糊了。那山间空气清冽、怪石嶙峋的黄崖洞高踞于山巅。导游姑娘穿着女八路服为我们唱了许多山歌,讲了许多战斗故事,山姑的善良和清纯使我们为之感动。山间卖凉粉的大嫂也放喉高歌,随去的摄影记者给她照了相,并记下地址。她听说还要给她寄照片忽然追上来非要将凉粉钱退还并请我们带回几个茶鸡蛋。我们坚决婉谢,但记住了山里人那份实在。这一切,如山中的风、溪中的水、天上的云那么质朴和自然,然而却像一首白描的诗深深镌刻在我们心中。它使我再一次想到,知名的景点游人如织闹闹哄哄,往往只给你留下一身臭汗。而那些不知名的甚至人迹罕至的幽境却是赏心悦目、领悟人生的绝佳处。知人论世、探微钩沉不禁浮想联翩,忆起几件事……
  也出过几次国。全非官方迎来送往,多是随船登岸自由地走来走去,接触的多是小巷市井小小百姓,却也别有风味。1992年我随天船公司的金盈货轮到川崎,那是日本一个不大的城市,但地下街很美。游逛间需和货轮联系来车,便用夹生日语和百货商店一女售货员商量用整钱换点零币好打电话,这位小女子听明白后立即用一小簸箩接过纸币跑往远处的银台,此刻她管的化妆品柜全无一人了。几分钟后又跑回来向我一鞠躬请我把簸箩中的硬币取走。完全是我给她找麻烦,她还给我鞠躬!出得门来细雨霏霏,又便急找不着厕所,便向路边一四十多岁男子打听,他立刻放下修三轮车的工具、谢绝我给他的雨伞,起来跑了足有两趟街领我如厕而悄悄回去,衣服全打湿了。说实在的,我对日本人印象是不太好的。幼年我曾亲历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在宣城车站目睹被炸的中国人血肉横飞。这些年日本右翼对侵略罪行的死不认账更令人愤慨。但此次亲历亲见,使我深信:日本老百姓绝不同于那些右翼政客,也并非我们常说的“日本人小器”。他们那些优良的素养,值得我们在提高文化品位中视作他山之石。
  旅途中也会有些不期而至的小矛盾、小摩擦。这时,你更有机会去洞明一些世事人情。那年是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大庆,我和江苏、内蒙古两记者组成报道小组去呼和浩特与会,其间奔往那修葺一新的成吉思汗陵时,刚好赶上为剪彩大典而演习跪拜礼仪,等礼毕外出到院中草坪畔闲步片刻时,那位未曾随拜而只顾抓拍的南京记者小孙忽然发觉他携带的高级照相机不见了。他便急忙回到陵堂中挪动烛台去找照相机,这一来惹了大祸!住持喇嘛厉声制止并问你干什么?小孙说:我的照相机刚才放这儿,不知哪位见到没有?怎么,你怀疑我们拿了?告诉你,我们蒙古人最恨的就是一个偷字!这陵堂中一切神器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年就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军队都不敢进来乱翻乱动,你竟敢如此无礼!后来我才知道那陵堂中供桌上的烛台是绝对不能乱动的,而找什么丢的东西更是触犯了蒙古族人强烈的自尊心。对此,内蒙古记者老傲用蒙古语居间调停也未见效,而此刻,相机在草坪中找到了。是自己搁忘了地方。我们连连认错,但气氛丝毫不见缓和,后来,当地蒙古族专员亦出头帮助说和也未见平息。看看就到了晚宴,那位喇嘛领袖还是顾全大局的,遂忙着招待众多宾客,他自己还在乐队中操琴。后来知道他就是成吉思汗几十代后裔。等酒过三巡,我们三人满怀虔诚,端着酒杯过去朝他深鞠一躬敬上三杯,这三杯酒化干戈为玉帛,他过来搂住我们哈哈大笑一饮而尽,一天云雾散尽!这小小的一折不是尽显出蒙古族弟兄的秉性透明、自尊和豪爽吗?不是很有些增进民族团结上的真谛值得我们去体味吗?旅游,让我们审视人生……
  读万卷书,更得行万里路!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把脚插进故乡的泥土里
毕东海
  坐在故乡田埂上
  哦 我把脚插进
那刚刚翻松的泥土里
一种感觉
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一种如梦似烟的感觉
沿着我脚趾
许多小溪流般
  柔柔地痒痒地
漫过我全身
直灌进我的骨子缝里
这潮润的泥土呵
这松软松软的泥土呵
  哦
这块我曾亲手耕种过的土地
这双我曾把它插进泥土的脚
穿过多少年风风雨雨
今天它们又见面了
  今天它们又在一起了
  这双脚比过去大了
  这双脚比过去白了
  可我不能不惊讶泥土们的记忆力
  它们几乎一眼就认出它来了
  泥土们都沸腾了热闹了
  一传十十传百奔走相告
  它们呼啦呼啦围拥上来
  爬在脚背上伏在脚心里
  有的高兴地挤在我的脚趾间
  把我的脚包了个严严实实
  泥土们一举一动都是乐
  泥土们眉眉眼眼都在笑
  我甚至听见它们张着厚厚的嘴唇
  和我的脚千年叙旧的声音
  这亲如骨肉的泥土呵
  这相依相恋的泥土呵
  哦
  我的脚
  像烟卷夹在乡亲们的耳朵沟里
  像山芋揣在羊倌的烂棉袄里
  像刮风蹲在个旮旯里
  像大雪天走进家窑洞里
  像被藏进截袖筒里
  像被捂在个被窝里
  我忽然想起在过去的寒冬腊月
  母亲每晚把我冻红的脚
  用嘴里的热气呵着
  贴住她胸脯暖着
  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哦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
  比把脚插进故乡的泥土里更重要的呢
  哦 世上还有什么享受
  比把脚插进故乡的泥土里更惬意的呢
  这憨憨厚厚的泥土呵
  这实实在在的泥土呵
  真的 你有故乡吗你
  从不曾把脚插进故乡泥土里吧
  那你和故乡感情相差远着呢
  你们中间还隔十万八千里呢
  知道吗
  非得把脚插在故乡的泥土里
  那才能挠着那故乡的根须呢
  那才能触着那故乡的历史呢
  那才能觉着那故乡的心跳呢
  你把脚养得胖胖的有什么用
  你把脚护得嫩嫩的有什么用
  你从没把脚插进过故乡的泥土里
  你真是白长了一双脚
  你这双脚太可怜
  你这双脚太肤浅
  你这双脚走到哪里都会轻飘飘的
  你这双脚肯定攀不了危崖峭壁
  哦
  把脚插进故乡的泥土里吧
  你会觉得自己渐渐透明起来
  像颗晶莹澄澈的露珠
  没有一丝杂质和尘埃
  你会觉得看什么都亮亮堂堂
  将来怎样活着路朝哪个方向走
  你的脚成竹在胸
  你的脚很有主意
  这喷香喷香的泥土呵
  这清爽清爽的泥土呵
  哦
  在故乡刚刚翻松的泥土里
  我的脚深埋在里面
  这是千金难买的泥土呀
  我的脚久久不愿抽出来
  我忽然就想到
  那脚趾是群孩子
  正贪婪地吸吮那甜甜奶水呀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纪游诗札
  孙毓霜
  赤城山
  九天飞瀑过城台,落雁清溪蟋蟀来。
  夜路蛙鸣萤火跳,佛光僧笑塔灯开。
  采风雨润山门阔,流水岸深草木栽。
  诗圣词仙多少歌,唱绝千古人心态。
  天台华顶
  雾水蒙蒙云侵峰,晨阳不露顶寒浓。
  冷衫急借兵装暖,泥履轻擦过草坪。
  风吹竹韵叶生翠,雨打鹃红花落空。
  多少华年雄卫国,雷达慧眼识敌情。
  游天台山
  踏阶上下满心欢,巅谷步归喘未添。
  华顶云低风卷雾,石梁飞瀑未喧天。
  如鱼巨砾跃高泳,似泊船山行逆帆。
  千古奔波不寂寞,峰泉恋赏知音间。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诗配画

飞翔的旋律
——献给中国第一支舰载直升机部队
黄彩虹/摄影并配诗
  大海是你驰骋的舞台,
长空是你翱翔的疆场。
  多少次穿云破雾,
多少回逐浪追星。
  当初羽翼未丰,
如今展翅腾空。
  蓝天凭你挥洒,
四海任你叱咤。
  广袤天幕中,
你舞动璀璨夺目的彩练。
  茫茫夜海上,
你弹奏永久和平的旋律。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妻子来队
解启胜
  看到娇小的妻子拖着一个比她还大的行李包在火车站台上眼巴巴等我时,我的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屈指一算,我们结婚也已两年多了,但和妻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未超过十天。妻子在家忙完秋收后,就带着各种各样的土特产来队看我,妻想要个孩子。
  妻子来队后,让我感觉到了有家的温暖。家属来队的房子,经妻子整理布置后焕然一新;我的臭鞋臭袜脏衣服,妻子都搓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整整齐齐;妻子做的每顿家乡饭,我见了就要流口水。
  当时,我正在组建大队军乐队,筹备篮球赛等文体活动,忙到很晚。一回到家,妻子就给我端来热乎乎的夜宵,关切地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帮忙。我一听,高兴坏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妻子还真行,她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我训练乐队,她手把手地把她的电子琴知识教给乐器手。我组织球赛,她要么当记分员,要么当计时员,认真细致,不亚于我们的专职人员。
  一天晚上,我跟妻说:“文体活动要隔段时间才能搞了,部队出海实弹射击,我要去帮助工作,你只能一个人……”没等我把话说完,妻子已把身子深深地埋进我怀里……
  随艇出海虽然只有七天,但对我来说比七年还要长,船一靠码头,我就飞奔到家属楼。然而迎接我的除了已经打扫干净的小屋,收拾整齐的衣物,就剩下桌上那张留言条:“老公,我已经住了两个月,按规定我得走了,不知你何时回来,所以我给你留个条儿,不要替我担心。你回来后,把房间收拾好,把钥匙交给别的家属要来队的战友,记得把本月的电费交了,然后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们相互报个喜讯。”
  看完便条,我飞也似地奔向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电话,接电话的刚好是妻子。我语无伦次地问妻有何喜讯,妻却不急,让我先告诉她任务完成的怎么样,我赶紧吹起牛来:“打了二十四发,命中十八发,成绩优秀。”
  妻子在电话那边开心地笑了,“还有更大的喜讯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新游记

西行日月山
潘雪怀
  从西宁出发,沿着逶迤绵延的青藏公路一路往西,刚翻过一座红土山岭,夏日的大地由一片金灿灿的明黄瞬间转为一片悦目的深绿,油菜的花香刚刚飘过,青草的芬芳又扑鼻而来。我们的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轻轻一跃,从金色的海洋跳入了绿色的海洋,从一幅画跳进了另一幅画。
  此刻,我似乎已经感觉到日月山那神秘的魔力。
  日月山真是太平淡了,平淡得丝毫也不引人注目。它雄浑高大的山脊线条柔和,没有突兀的山峰陡峭的悬崖,没有树木,没有绿茵。经过太阳千万年的灼烤,风雪无数次的磨砺,大山裸露的赭红色砂土充满干涸,显得凝重和静寂,空旷和高远。不是早些年有了峰顶遥遥相对古色古香的日亭和月亭把它打扮,也许初次经过这里的人不经提醒,谁也不会注意到它。
  平常的外表却蕴涵着神奇。日月山的隆起不仅隔断了青海湖流向黄河的水道,使之退缩为内陆湖,也成了两种颜色的自然分界线,把农区和牧区一笔划开。大自然就是这般令人难以想象,常常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这鬼斧神工的巨大魔力,把你震慑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正是日月山这种令人惊骇的魅力,古往今来吸引了无数唐蕃古道上的行路人。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进藏成婚的队伍,就曾在这儿驻驿憩息。从长安启程经陕西、甘肃,进青海再到日月山,大唐公主经过了多少繁华市镇与荒僻乡野,轻尘如梦,随风而逝,日月山却留下了她深深的足迹。
  山脚下有条纤瘦孱弱的河,一脉清凌凌的水,静静的,温柔地流淌着。从来江河之水向东流,而这条河却东起日月山,蜿蜒四十多公里向西流入青海湖,人们便叫它“倒淌河”。当我满怀着探索和寻觅的热情走近它的身边时,不见滔滔,不闻哗哗,却分明在汩汩之中听见一阵私语般的呢喃,一串温婉的低诉,似乎有着千般思绪,万种愁肠。草原上的人说,这是文成公主思念家乡流出的眼泪。
  是啊,古民谣说: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当年走到这里又怎不叫公主触景生情,泪流成河?四野茫茫,一片荒凉。翘首仰望,已经看不到可爱的家乡了,再也见不到相亲相爱的母亲与兄弟姐妹那亲昵的笑貌,再也听不到朝夕相处的亲友与父老乡亲那熟稔的乡音。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在到来,寒冷、缺氧、语言不通,还有迥异的生活环境……
  登上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日月山顶,直接从盛夏走进了寒冬。天低云暗,冷风飕飕。
  看到穿着厚厚藏袍的藏民们,身穿短袖衫的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一个两颊冻得通红的藏族小孩,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跑来说:抱我的小羊照相吧,当年文成公主就在这儿抱起了小羊呢。我一听乐了,就像看到雍容华贵美丽动人的文成公主怀抱羊羔款款走来。
  那是经过一番心灵痛苦煎熬以后神情镇定的公主,丰腴端庄的容颜上充满柔情,透着一丝坚毅,一丝刚强。她将大唐皇帝赐予的日月宝镜放置山头照向西边,祈望自己西行之路布满光明,从容地朝着突兀静穆的雪山,走向蓝天白云深处。后人由此把赤岭这个地方改名为日月山,又说公主留在这儿的日月宝镜变成了碧波浩瀚、鸟翼如云的青海湖。
  来到山下的文成公主庙,这里香火鼎盛,烟云氤氲。藏式平顶建筑里供奉的公主塑像是沿石壁雕凿而成,施彩后外观与普通泥塑佛像一样,只是风格与一般藏传佛教寺院的佛像迥然不同,可以看出这是藏族工匠吸收了唐朝雕塑艺术的特点创造出来的艺术精品。凝望文成公主塑像,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敬意,感受到她西行播下的藏汉友谊种子生生不息,长在了高原广袤无垠的山山水水间,长在了祖祖辈辈高原人民心灵的殿堂上。
  洒满金色阳光的草原上,一位热情爽朗的藏族姑娘一边给我们打酥油茶,一边放声歌唱:“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光明。啊,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高亢嘹亮的歌声在日月山下飘荡,回肠荡气,婉转悠扬,我情不自禁地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巍峨雄伟的日月山在歌声中神采飞扬。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外婆的手纹
李汉荣
  外婆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们都说:她的手艺好。
  外婆做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乡里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是简单的说法,其实要得到这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她认为,一匹布要变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要下点功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个“样式”,才能做好。
  外婆做衣服是那么细致耐心,从量到裁到缝,她好像都在用心体会布的心情,一匹布要变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动充满着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和恐惧:要是变得不伦不类,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誉和尊严就毁了,那时,布也许是很伤心的。
  记忆中,每次缝衣,外婆都要先洗手,把自己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子也尽量坐得端正。外婆总是坐在光线敞亮的地方做针线活。她特别喜欢坐在院场里,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做小小的衣服,外婆的神情显得朴素、虔诚,而且有几分庄严。
  在我的童年,穿新衣是盛大的节日,只有在春节、生日的时候,才有可能穿一件新衣。旧衣服、补丁衣服是我们日常的服装。我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都过着打补丁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因为外婆在为我们补衣的时候,精心搭配着每一个补丁的颜色和形状,她把补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艺术品。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打满补丁的岁月里,外婆依然坚持着她朴素的美学,她以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
  除了缝大件衣服,外婆还会绣花,鞋垫、枕套、被面、床单、围裙都有外婆绣的各种图案。
  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她的内心,也来自大自然。燕子和各种鸟儿飞过头顶,它们的叫声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顺手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外婆常常凝视着天空的云朵出神,她手中的针线一动不动,布,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忽然会有一声鸟叫或别的什么声音,外婆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从云端收回,细针密线地绣啊绣啊,要不了一会儿,天上的图案就重现在她的手中。读过中学的舅舅说过,你外婆的手艺是从天上学来的。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鞋垫和一个枕套。鞋垫上绣着一汪泉水,泉边生着一丛水仙,泉水里游着两条鱼儿。我说,外婆,我的脚泡在水里,会冻坏的。外婆说,孩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天,你就想着脚底下有温水流淌,夏天呢,有清凉在脚底下护着你。你走到哪里,鱼就陪你走到哪里,有鱼的地方你就不会口渴。
  枕套上绣着月宫,桂花树下,蹲着一只兔子,它在月宫里,在云端,望着人间,望着我,到夜晚,它就守着我的梦境。
  外婆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来,贴紧我的身体。贴紧我身体的,是外婆密密的手纹,是她密密的心情。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我童年时的一双鞋垫。那是我的私人文物。我保存着它们,保存着外婆的手纹。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之久,它们已经变得破旧,真如文物那样脆弱易碎。只是那泉水依旧荡漾着,贴近它,似乎能听见隐隐水声,两条小鱼仍然没有长大,一直游在岁月的深处,几丛欲开未开的水仙,仍是欲开未开,就那样停在外婆的呼吸里,外婆,就这样把一种花保存在季节之外。
  我让妻子学着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仿做几双,一双留下作为家庭文物,还有的让女儿用。可是我的妻子从来没用过针线,而且家里多年来就没有了针线。妻子说,商店里多的是鞋垫,电脑画图也很好看。现在,谁还动手做这种活。这早已是过时的手艺了。女儿在一旁附和:早已过时了。
  我买回针线,我要亲手“复制”我们的文物。我把图案临摹在布上。然后,我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我静下来,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种心境。或许是孤寂和悲苦的,在孤寂和悲苦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宁静。
  我一针一线临摹着外婆的手纹外婆的心境。泉,淙淙地涌出来。鱼,轻轻地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着,含着永远的期待。我的手纹,努力接近和重叠着外婆的手纹。她冰凉的手从远方伸过来,接通了我手上的温度。注定要失传吗?这手艺,这手纹。
  我看见天空上,永不会失传的云朵和月光。
  我看见水里的鱼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
  我隐隐触到了外婆的手。那永不失传的手上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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