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5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荒凉之美
素素
  许多地方,去一次就足够了。只有一个地方,让我去了还想再去。它是双台河入海口的那一片大芦苇荡。直到现在,它仍不是一个热闹的去处,可我真害怕有天它变得热闹起来。所以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迟疑了半天。
  站在那一大片芦苇荡里,我知道了什么叫一望无际,知道了人的眼睛是多么需要一望无际的感觉。一望无际的感觉如果是大海给予的,不足为奇,如果是大芦苇荡给予的,就让我疑真疑幻。我想起了上个世纪初意大利未来主义画家安贝尔多·波菊尼画的那幅《城市在上升》,世事果真如他所料,一百年过去,这个地球到处都是用钢筋、水泥、玻璃等现代材料堆砌起来的城市。城市插葱般地在上升,上升,人群在城市中间如蚁般地拥挤,拥挤。即使在那一片大芦苇荡的背后和左右,城市也是重重叠叠一个比一个巨大,人也是熙来攘往一代比一代吵闹。而那一片大芦苇荡,居然完好如初地在那里苍茫着,古寂着,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一时不明白它究竟是由于人类的懒惰而放弃了侵犯,还是因为人类的自觉而有意地保留。不管怎样,它在原地方,它还属于世界的初稿,自然而然地向今天的人们呈现着远古的洪荒之态。第一次走进那里,我浑身上下最幸福的器官就是眼睛,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眼神,看那一片如家乡、如母亲般温柔的芦花,看千百种在别处已经消失在这里却自由飞翔的珍禽以及它们产下的蛋卵。这世间仿佛已没有阻挡,没有遮蔽,我也不可能患上忧郁和近视,在我的前方,只有无边的辽阔等着我大步去跋涉。
  站在那一片大芦苇荡里,我知道了什么叫荒凉,知道了荒凉原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大美。芦苇荡是在水与陆之间发生的故事,它扎根于陆地,却被水滋润着。陆地是它的母亲,水是它的父亲,它是水与地的女儿。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我没有一句完整的语言,我的喉间只能连连发出动物般惊恐的尖叫。因为那一片大芦苇荡不由分说地就吞没了我,并且埋葬了我,而我在那一刻既慌张战栗又心甘情愿地投奔了它。我知道,人类最初是从那里挣扎着走出来的,如今回过头再看它的时候,已经陌生得不敢相认。这就是荒凉的魅力,曾经被无知地厌弃,而过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再一次被拥抱。人类直到这个时候才惊异地发现,世界上已没有更多的荒凉之地了。走进那一片大芦苇荡,其实是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芦苇。它一片一片绿的时候我喜欢,它一片一片白的时候我也喜欢。不论它在哪里出现,只要我望见了它,我的心里就有一种乡愁般的冲动,我就想挨近它,扑向它。我知道它深不可测,走进去或许会迷失了方向,可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它危险。它看上去柔若无骨,也撑不起阴凉,可我总能在一场雨雪过后看见它依然是它,不折不弯,风来浪卷。在我眼里,芦苇是母性的,温软的,它让我深深地依偎,毋庸置疑地信赖。
  每次去盘锦,一定要去看那一片芦苇荡,回来时总要带一扎芦花。如今在我的家里,几乎每一间屋子都有瓶插的芦花,它在我的家里到处煽情。记得那年去长白山,路口的牌子上写着,下山的人不准带走一花一草,让我感觉长白山已经是最后的山了。辽河入海口的芦苇荡,据说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一片芦苇荡,当然也就是最后的一片了,所以我把它当成城市广场上的绿地,小心得甚至不敢踩它一下。后来我看见别人在折芦花,我就问苇场的人,芦花可以折吗?苇场的人说,芦苇就像野草,一岁一枯荣,到了冬天就全割光了,编席子,造纸,它有很多的去处。于是我像听见了一声口令,从木制的栈桥上一下子跳进芦苇荡里,不一会就折了一大扎白色的芦花。呵,我的手指已经很久没有抚摸如此茂密的植物,我的身体也很久没有这么亲密地与植物碰触,在芦苇荡里穿行的那一刻,我快乐极了。我发现我也是一株纤细柔软的芦苇,我的根,也扎在水与陆的边缘,有一股清凉湿润的气体沿着我的肺腑和鼻腔流淌出来。
  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和我一样,看见一望无际,看见荒凉,看见芦苇,就会被它们感动得流泪。我们与这样的景象久违了,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景象滋润眼睛和心了。只是,当我们饥渴地向那里走去的时候,一定要轻手轻脚。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红海滩 徐春海 摄影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致红海滩
宋晓杰
  在盘锦境内,从辽河口至凌河口有百余公里的河海淤泥质平原的海岸线。这里到处生长着红色的藜科植物碱蓬。远远望去,如浩荡无垠的红色海滩,蔚为壮观。一定有什么无法被堤坝阻拦在宽阔的两河口在旖旎的海岸线在浩荡的天地之间该怎样说出我的感叹灵魂的归依之所!极目远眺曾经鲜润的语言顷刻枯干浸染。一次次痛苦的蜕变一次次消解着苦难以退为守 以静制动你轻轻悄悄地移动步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拓展蔓延横空出世不是离奇的神话慑人魂魄却是动人的诗篇你选择沉默中的奔放就是选择了坚韧你选择风雨中的欢歌就是选择了承担啊 红海滩面对你的无边无际赞美 失去固有的重量人类 归省本真的自然红绸 碧海 蓝天简约中蕴藉着丰厚的情感无畏的裸露 决绝的美丽令我来不及细想如何交付一生
的爱恋浓稠的血液 红色的胎记是大地赋予你的神圣的标签多么熟稔啊 你的波峰浪谷
以及到哪里都不会认错的容颜那其实就是故乡的容颜
母亲的容颜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湿地风景干鱼沟
王本道
  渤海辽东湾双台河口湿地保护区的一角,当地人叫她“干鱼沟”。名字虽然有些俗气,但景观却让人心醉。
  夏秋之交,我们十几人分别搭乘两艘汽艇,向河湾深处驶去。几分钟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头顶,蓝天晴朗明净地伸展着,蓝天下,那成熟的芦苇织成了翠绿的屏障,坦荡无垠,纤尘不染。一泓盈盈绿水连着青翠的苇岸,苇岸那边又是绿水盈盈。天光水色,云岚翠微之中,那无尽的绿,那幽邃的美,不由使人性灵沉醉,融入诗情画意之中。汽艇轻捷地滑行着,鱼儿不时地翻出水面,虾子欢快地随浪花跳跃……忽然,眼前的芦荡中,“扑棱”一声飞出一只大鸟,径直冲向云天,紧接着,苇海中数不清的鸟一齐鸣叫着腾空而起,飞向天空。那众多的鸟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半爿天。鸟的叫声,有的悠长,有的短促,有的婉转,有的高亢……浑然一体,听起来竟是一曲优美的和弦在空中回荡。刹那间,我们被这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接着,不知是哪位女高音带头喊叫起来,以其清脆甜美的音色加入了群鸟的和弦。继之,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噢……噢”地喊叫起来。这喊声和着群鸟的鸣唱,应当是人性与自然的和谐呼应,是超然出尘的释放和追求。古人羽化而升仙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天空又恢复了平净,汽艇在晶莹透澈的世界中,继续轻捷地滑行着。而我们都缄口陷入了沉思。兴奋的狂潮过后,大家似乎都显得有些失落。
  “那些鸟都飞到哪去了,它们还会回来吗?”有人悲悲切切地问。其实,这也是我当时正在思考的问题。凭着在毗邻大芦荡的这座城市十多年来工作的积累,我熟知这片湿地保护区光栖息的鸟类就达二百五十多种,其中属国家一类保护和濒危物种就有黑嘴鸥、丹顶鹤、白天鹅等十多种。有关专家还曾告诉我,这些鸟迁徙能力强,但心理承受能力差,在它们多次受到惊吓后便会另觅新巢的。“这些鸟会不会由于汽艇轰响的惊吓而一去不归呢?”
  从“干鱼沟”返回后的那些日子,心里总有种深深的自责。现代科技的发达有时也会弄巧成拙。乘汽艇游“干鱼沟”就是典型的一例。那嘟嘟的声响,不啻是在“干鱼沟”这块鲜活驿动的绿化石上划破了一道裂口,破坏了那里宁静的情韵,不但惊飞芦荡中的群鸟,还会由于发动机的运转而污染洁净的水质。真后悔当初选用了汽艇来做交通工具!下次再游“干鱼沟”一定要改用划桨的小船,想那咿呀的橹声或许能为世间万物增添几分情致呢。
  转眼又是莺飞草长,繁茂丰盈的夏季。一年前,对“干鱼沟”的惊扰至今还让我心存隐痛。你那处女之地受到那次惊扰,还会有往日的宁静与清纯吗?!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云飞鹤舞的地方
周晓枫
  “盘锦”,两个字的联合,易于让我想起粉彩瓷碟、光亮低柔的团花缎面和旗袍上的如意袢,有种民间的喜气和富足感。区别在于,这些物件都与古老东方文化相连,而作为一座城市的盘锦,实在太年轻了,建市只有十八年,新鲜得能闻到少年特有的干净气息。日新月异的今天,潜力有时比传统重要。老者诚然对历史有更深的见解,但年轻,却对未来有更多的承担。
  位于辽宁西南部、辽河三角洲的中心地带,盘锦物阜民丰,本固枝荣,是一座既工且农的新兴沿海开放城市。粗犷豪迈的辽河油田和淳香玉润的盘锦大米,成了这里的标志。我喜欢城市性格中先天具有的冲突力量,来自石油,来自水。
  盘锦石油资源丰富,并且,辽河油田还是全国最大的特种油生产基地。在地下的黑暗里,在坚硬岩层的空隙中,是千万年积淀而成的石油。它稳定、凝重,象征着蕴涵的宝藏,象征着熊熊燃烧的深厚激情。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开始,石油大军的勘探和开发性建设,使盘锦完成历史性跨越,被托举在最强而有力的臂膀上。而盘锦内陆地势平缓,河流纵横,稻谷丰登,苇草无边,鱼鲜蟹肥,云飞鹤翔,无不一派北国江南的动人景致。有了水,就有了生机和灵性,就有了流动、开放和万物繁盛的无限可能。过分单纯的品格往往带有某种脆弱性,不仅易为环境所损,自身也稍显扁平,不若交混着异质的性格更生动、更有层次感。就像最好的男人侠骨柔肠,最好的女人外柔内刚,说来说去,魅惑我们的,正是那种既矛盾又契合的汇聚。石油和水流——油的热量与水的柔情,双重供给养育着盘锦,让它刚柔兼济。势如水火,并非决绝,其实醉人的就在那奇妙的相融之中,有如满斟的一杯“鹤乡王”……怎能拒绝美酒的诱惑呢?酒中有水有火,有天地大气。
  曾经一片荒芜,短短几十年的探矿垦荒,使盘锦焕然一新。这个在辽宁版图上面积最小、人口最少、建设时间最短、经济基础薄弱的城市,到2001年,已成为辽宁省人均可支配收入位居领先地位的城市。道路并不漫长,但走在这里,你分明能感到盘锦人十八年来的脚印累积起来的厚度。回首前尘,他们应是喜悦且骄傲吧,何况从几何学角度来看,两点之间,已经能够确立出一条通往未来的直线……
  我喜欢盘锦,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它不给我旧有印象中作为石油工业城市的沉重、窒闷之感,是因为它盎然着古典的诗意。大量鸟类把这里作为繁殖地,以及迁徙路线上重要的停歇地——能让天使一样的鸟儿放心睡眠和养育孩子的地方,一定接近天堂。盘锦又有“鹤乡”之称,丹顶鹤翩然起舞,清傲的鸣叫穿越浩荡的芦苇丛,声声回响。坐落于双台子河口处的红海滩,更是锦绣。夏秋之季,红碱蓬鲜艳炫目,又有翠苇摇曳其间,美得奢侈,能把人重新变回孩子,相信童话和梦境不仅仅是许诺而已。
  这个夏天,我枕着舒适的苇席入梦。苇席清凉,柔韧——真是一种美丽的植物,芦苇可以造纸书写悦目的诗行,也可作为笛膜吹奏悦耳的旋律。芦苇是自然的恩赐,而那座芦苇之城,不完全是出自神的恩泽……创造它的,正是一双双勤勉而稳练的劳动者的手。从来,丰收都是人对自己的奖励。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名家生态笔会
  编者的话:辽宁省盘锦市多次举办“关注生态”环境笔会。笔会期间,作家们深入乡村、旷野,在切身感受到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也看到环境保护,绿色生态建设方面的成就。生态问题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朱镕基总理在九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政府工作报告中还特别提到了生态环境问题。环境生态已成为中国经济能否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大问题。鉴于此,我们选编几篇文章,意在推动对生态问题的关注。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大洼人的奇迹
于德才 赵宝田
  走进大洼西安生态养殖场,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养殖场呵!分明是花园、果园、植物园。
  养鸭、养鱼、养蟹不说,单说这里养猪,就养得出奇。刚步入场区,就如同走进了一座别开生面的大庭院。绿藤长廊里爬满丝瓜、吊瓜、蛇豆、长豆,滴翠挂红、遮天蔽日,夹道两侧开放的玫瑰、月季、美人蕉、串红,异彩纷呈、芳香扑鼻,水渠里浮满的水葫芦、细绿萍密密匝匝,绿波涌动,场区四周茂盛的果树、杨树、榆树如云如盖,郁郁葱葱……透过这繁花浓绿,是一排排整洁的被称作“八戒公寓”的猪舍,辈分不同的“八戒”家庭在这里悠然自得,生息繁衍。猪舍普遍建成上下两层,并在顶层开辟出立体绿化的细绿萍水池,既防暑,又可为猪提供冲凉的净水,使它们“住楼房,睡钢床,洗淋浴,吃食堂……”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养殖场本是一家以养猪为主的农事企业。由于这里的经营者独辟蹊径,奇迹般地创造了“四级净化,五步利用”生态养殖模式,将冲刷猪舍粪尿的肥水逐级引入到水葫芦、细绿萍生长池、养鱼塘和稻田进行分级净化,最后重新用于冲刷猪舍,实现了生产、环保与能源利用的完美结合,将生态工程、经营管理科学相容并济,相得益彰,于是神奇地把世界叹服的目光聚集到了这块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土地上。1992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这个场“环球生态五百佳”殊荣,成为世界上唯一获此殊荣的养猪场。新世纪伊始,这个场又通过了国家环保总局OFDC认证,成为国内唯一通过有机猪肉认证的生产企业。
  养殖场场长、全国劳动模范李正龙胸有成竹地告诉我们:“以有机猪生产为主导产业,不久,这里将新建五十个商品有机猪饲养区、五万亩有机水稻和有机转换水稻生产基地……”走出绿树掩映的场区,踏上白玉石桥,极目远眺,一望无尽的稻田,绿波滚滚,天高地阔……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乡音
王充闾
  乡音,是人人都有的,而且,它很难改变。不管人生的旅途怎么走,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也任凭你飘流到异域他乡什么地方,纵然昔日的惨绿少年变成了白头翁媪,可总有一样东西依然不改,那就是由声调、方言、语词习惯等成分构成的乡音。离散多年的儿时旧侣偶然遇合,一口独具地方特色的乡音,会在顷刻间打开你的记忆之门,引领你到灵魂的根部,返回早已飞逝的岁月。即使彼此并不相识,只要一缕浓重的乡音飘过耳际,也会迅速拉近心灵的距离,带来一阵惊喜,一种温馨,一丝感动。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
  可是,从前对此我却未尝留心。离别家乡之后,南北东西,五方杂处,自己的乡音究竟有什么特色,似乎完全忽略了。忽然有一次,它突兀地显现出来,竟然使我惊异莫名。那是1993年4月,在沈阳参加东北大学恢复校名的纪念活动,见到了当年东大的代校长、现已定居美国加州的宁恩承老先生。接谈数语,他就已辨知我的故乡所在。他说:“听口音,你和少帅是同乡。”我说,我们的老家现在都属盘锦。张将军的出生地,离我家不过十几公里,有一年桑林子乡办秧歌会,我还到那里去转过。宁老听了很动情,不禁感慨丛生,随口吟出两句诗来:“河原大野高歌调,自别乡关久不闻。”“高歌调”指的是我们家乡那种音韵圆润、调门高爽的“地秧歌”曲调。原来,老人祖籍辽中,离盘锦很近,所以也属同乡。他与少帅同庚,少帅兼任东北大学校长时,他被委任为秘书长,彼此交谊甚深,汉公到美国后更是常相过从。
  老人当时很兴奋,讲了许多有关少帅办学的往事。除了为东北大学捐款两百万元,以重金从全国延聘来章士钊、梁漱溟、刘仙洲、梁思成、黄侃等著名专家、学者外,汉公主政东北期间,还以私资创办了几十所各种学校。宁老虽已九十三高龄,思维却依然敏捷。他从名片上看到我的名字里有个“闾”字,便联想到与我故乡著名景区医巫闾山有关。老人说,可惜这次时间太紧了,不然,真应该再游游闾山,重温旧梦,回去也好向汉公作个交代——他对医巫闾山有深厚的感情啊!他和于凤至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取名闾珣、闾玗、闾琪,都以闾山美玉为名,语出《淮南子》:“东方之美者有医毋闾之珣玗琪焉。”闾山东麓有张氏家庙,他父亲——“大帅”的墓园就在闾山南麓。
  这一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分手时宁老还叮嘱,日后如果到了旧金山,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届时可以联床夜话,樽酒论文。
  事有凑巧,第二年7月我即有访美之行,第一站就是旧金山。电话刚刚过去,宁老就派车来接。他的客厅里悬挂着两幅国画:清代著名画家任伯年的山水人物真迹和当代京剧艺术家张君秋画的《桃红又是一年春》,对面还有一轴行书条幅,是一位美籍华裔的法书,写的是明人杨升庵所作、后来被用作《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临江仙》词。记得那天的话题就是从“三国”说起的。宁老说,一个朝代给予人们的印象是否深刻,往往同当时事件的密集程度、有没有震撼人心的角色有直接关系。比如,三国纷争不过五十几年,可是,人们却觉得无尽无休,热闹非凡,就因为英雄、奸雄辈出,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同样,张氏父子的“连台好戏”,从1916年老帅被“袁大头”任命为盛武将军,管理奉天事务,到1936年少帅“临潼捉蒋”,也只有二十年,可是,在人们心目中却成了一个说不尽的历史话题。听说有人写了《关东演义》,有好多本。我接上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西安事变”就足够中华民族说上千年,记怀万代。
  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是夏威夷,知道张将军正在那里度假,出于对世纪老人的衷心景仰和无限思念,出于浓烈的乡情,席间,我们询及有没有可能见他一面。宁老说,思乡怀土,是他终生难以解开的情结。他曾多次对我说,最想见的是家乡那些老少爷们儿。同乡亲叙叙旧,应该说是他暮年一乐。但是,毕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一点点的感情冲击也承受不起了,每当从电视上看到家乡的场景,他都会激动得通夜不眠,更不要说直接叙谈了。因此,“赵四”拼力阻止他同乡亲见面,甚至连有关资料都收藏起来,不使他见到。
  看到我们失望的神情,老人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在夏威夷能住几天?”我答说计划是三天。“时间也许还够用。”说着,宁老引我注目窗外,“汉公的寓所前面,也有这样的草坪,他早晨常常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说不定凑巧就会碰上;不然,你们在下面大声说话,楼上也能够听见,——夏天窗户都是敞开的。你的乡音很重,就由你来唱主角,几个人大声嚷嚷,随便说些什么。估计不用多长时间,汉公就会把手杖伸出窗外,问是‘什么人在外面吵吵?’你就可以回答:‘我们是中国辽宁的,没事在这里转转。’他立刻就会问:‘辽宁哪疙瘩的?’你就说是盘山高平街(高升镇旧称,‘街’读音为gai)的。他马上会说:‘噢,我们是乡亲哩!’紧接着就会请你们上楼,唠唠家乡的嗑儿。”
  我们顿时活跃进来,齐声称赞宁老定计高明。老人却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到外面吃饭,我来买单。”
  带上宁老提供的张家住址,我们继续上路,我反复思考着会面时同将军谈些什么。首先,自然要说说家乡盘锦的巨大变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发现了大油田,产量占全国第三位,一个崭新的化工新城在“南大荒”崛起;在全省十四个地级市中,它的人口最少,面积最小,GDP总值却占第四位,人说是“小丫扛大旗”;过去的荒片子于今变成了稻海粮仓;苇田也有了新的发展,总面积位居世界第一;全国首批公布进入小康社会的三十六个城市,其中就有盘锦。我还要告诉他,医巫闾山翠秀依然,先人的庐墓已修葺一新,旧居门前那棵老柳树,虽已老态龙钟,风姿却不减当年,旁边的水井完好如初,屋后那棵百多年的老枣树,至今还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我要告诉张将军,家乡父老盼哪,盼哪,天天都盼望着他能回去看看。
  十天后,我们取道旧金山,准备转乘飞机飞往夏威夷。行前,同宁老先生握别。老人说,前天同汉公通过电话,近日他稍感不适,晚间偶有微热,看来三五天内会见不了客人。失之交臂,自然是抱憾终天,但以将军的健康为重,又只能作罢。
  回来以后,我给宁老写了一封信,深情感谢他的热诚接待,并附寄一张标有汉公故里和出生地的辽宁省图,还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调寄《鹧鸪天》的词:“风雨鸡鸣际世艰,西京义烈震宇寰。胸藏海岳居无地,卧似江河立是山。今古恨,几千般,功臣囚犯竟同兼!英雄晚岁伤情事,锦绣家乡纸上看。”请他在方便时候一并转致张将军。于今,将军已经驾鹤西去,归乡的宿愿终未得偿。呜呼,尚飨!(附图片)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打量盘锦人
韩小蕙
  打量一座城市,首先看的是什么?无疑,不是它的建筑,不是它的街区,不是它的花草、树木、广场、园林、雕塑、车流……不,不,这些都只是它的面庞和肢体、骨架,而不是它的灵魂。
  一座城市的灵魂是人。
  初到盘锦,从大街上打量盘锦人,就像看一幅很熟悉的街头画,似乎没什么特殊的风情。原以为这座靠辽河油田“轰隆隆”站立起来的城市,应该是走不了三五步,就能欣赏到一群又一群身穿油脂麻花工装的石油工人,他们的脸上也是左一块黑油右一团灰土的,就如同我们过去从老电影里见到的工人阶级一样。可是让我大为惊异的是,这样的经典形象竟一位也没找到,倒让我成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落伍者,不知道究竟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好在偶尔,还能在哪个偏僻的地界上,看到一台两台大甲虫一样的磕头机,一下,三下,一万下……一丝不苟地抖动着它们浑身上下那炫黄色的光辉,尽显出“蓝天为被地为床,革命豪情万丈长”的中国石油工人本色,使天际线都为之着上了浓墨重彩,眼看着就壮观起来了……不过,我总觉得它们的历史使命已经不是在采油,而是担负起点缀城市风景的“行为雕塑”了。
  后来我才终于明白:如今看盘锦人,也得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就像盘锦所有的仙鹤都翩翩起舞,所有的天鹅都仪态万方,盘锦人也像全世界的老百姓一样,爱铆足了全身的精气神儿,一遍又一遍地逛自己城市的代表街。
  盘锦的豪奢,尽在这最热闹的商业街上。“豪奢”一词用在这儿,当然不是过去批判纸醉金迷时惯用的那个贬意,而是取意自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当年柳永用铺张笔法极写杭州的繁荣景象,时下用在盘锦,可能还稍微有点儿前卫,因为这条令盘锦人自豪的五十米宽的步行商业街,虽然也是商厦、超市、广告牌一座挨着一座,到了晚上也自是灯红酒绿地尽显不夜城的喧哗,但中心街域花园和雕塑还在建筑之中,要耐心等到明年后年再来,才真的既不铺张也不前卫了。况且,观察任何事物,都还有一个凝眸的视角问题。若从盘锦人的装束看,确实是可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男人们永远的西服革履省略不说。永远的主角女人们,也同世界各处一样,永远永远是最叫眼的风景。各个年龄层次的女人们都装扮得不错,我瞧见的几个最有品位的,还属三四十岁的中年,几十年的人生历练筑就了她们的成熟,衣服的式样和颜色绝不大俗大酷,但质料和板型都高人一等,透出一种毋需强调的高雅,就比年轻女孩儿们多了娴静和从容。我理解这叫气质。此前老早我就已注意到,如果说今天的世界是个“地球村”的话,中国则就是一个大庄户院子,各家的穿戴其实都已差不多,至少大城市之间的女性皆是这样,都在强调穿出自己的个性和品位来,所以,再不容易看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种追上海、赶广州的热烈与执著,用东北话说,流行服饰其实是一种老土。
  盘锦女人也不再追求服饰的主旋律,大街上绽开的是天女散下来的花。
  而我,确实从她们着装上的不俗表现,感觉出这座城市的内质上的一些东西,比如建设水平、经济实力、文化高度,以及市民们的心态,包括他们的生活热情、亲和力、对政府的信任度支持度等等——这一点儿也不是矫情,真的,在看到盘锦夸耀于世界的芦苇荡、红海滩、仙鹤、天鹅、海鸥、螃蟹、海蜇、大米、石油……所有的物华天宝之外,我通过商业街上的女人们,触摸着这座锦绣之城的灵魂。
  盘锦是一座新城,依辽河油田而起,今年才一十八岁初度,名副其实的朝阳城市。但当我推开尘封的典籍文库大门,却被惊讶地告知,原来盘锦人从老根上说,早已是一株历尽沧桑的古树,几十万年前,在它蓊蓊郁郁的绿阴下,先民们就开垦和创造了无数悲欢的故事,以及层层叠叠的一代又一代辉煌。那么,拜问老根儿,沿着它苍劲的脉络一路上溯下去,它告诉我们些什么呢?这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仅仅在几十年前,盘锦在这锦绣之乡的,还是一代又一代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和当初来到这里的老祖宗、老老祖宗一样,庶几都是逃荒而来的,从山东、从河北、从东北,有汉族、满族、回族、朝鲜族、达斡尔族……他们靠自己诚实的双手,开荒种地,捕鱼捞蟹,割苇建房,生儿育女,还有年年不落的、与残暴的大洪涝进行殊死的斗争。脆弱的、渺小的人类,又是多么刚强的建设者!
  四面八方而来,和合在一起,就铸造了盘锦人特有的“容”胸怀——容人、容物、容天地、容一切生灵。而十八年前辽河油田大会战时,几十万石油大军麇集红海滩,又使这里的南腔北调中增加了新的方言。这么多山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兄弟姐妹一样相处,鼎力同心地把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地托举起来了,你说,盘锦人,了得?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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