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9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后边有路,前方有车
柳萌
  人一生会走过多少路,大概没有谁说得清,反正能走时总得走,生命的历程,生活的体验,都是在行走中完成的。当然,我这里说的行走,绝非真正意义的徒步,这其中还包括乘车坐船,有时还会搭飞机在天上飞,都应该属于走。我不敢夸海口,说自己走的路多,起码可以说,倒退二十年,我的最好年华,几乎都抛在路上了。所以,这会儿只要有人,感叹行路难乘车难,我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竟然走了那么多的路,惊奇之中还有点欣慰。
  路走得多了,就会厌烦,厌烦时就会有企盼。企盼什么呢?自然是代步的工具。
  小时候家住在城镇,周围都是乡村,只要出来就走路。那时候乡村的路,晴天硬邦邦疙瘩瘩,踩上去就硌脚,阴雨天湿漉漉泥泞泞,踩不稳就摔跤,所以最大的愿望,就是出远门有车坐。有时跟母亲去姥姥家,听说有马车坐,就高兴得乱跳,简直比过大年得压岁钱还要开心得意。有了车代步,不光是腿脚不累,还有车颠的威风,哪能不高兴呢?那时候的农村,没有汽车拖拉机,上路非畜车就是手推车,许多孩子的童年,就在土路土车上度过,这路这车好似一部书,告诉孩子们人生的艰难。
  前几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节目,讲述云南一个女孩子为了上学,每天要跑两三个小时山路,有意思的是,她家有条可爱的小狗,到时候就跑到半路上接她,然后,她就在小狗的陪伴下唱着歌,顺着花木葱茏的崎岖山路回家。看了这情景立刻就想到,这孩子有朝一日能走出家乡,不管遇到怎样难行的路,我想她都不会抱怨的。我还从她走过的路想到,这孩子学习应该比别人更好,起码她知道珍惜宝贵的时间,因为,她每天都要走过的山间小路,会让她懂得这些朴素的道理。当然她也会像我小时候似的,想到要是有什么车坐多好啊。
  这云南的小女孩,今后会不会离家,从山村走进城市,她的家乡会不会通车,让乡里人少走路,这我都无从了解和猜测。但是我知道有许多城市人,都曾经是乡村的孩子,后来进城读书或工作,最后成为正经的城市人。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第一个印象和最大满足,就是道路比乡村平坦。开始走在城市的道路上,总有种新奇和享受感,如果没有急事要办的话,这些人十有八九会连车都不坐,想在行走中感受新的快乐。有的城里人不理解,以为乡村人抠门儿,舍不得那几点车费,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乡村来的人有着自己的情怀。
  乡村人渐渐地融进城市生活后,原有的思想情感都有所变化,平坦的城市路走得习以为常,甚至于开始羡慕城市人的行为,这时就会渴望自己出行也有车坐。久而久之感觉到乘车的舒服快捷,从此就会永远地告别步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乘车族。可是人的需求总是无止境的,就像人的欲沟难以填平,有一天觉得乘公交车太挤,或者看见别人开起了私人轿车,说不定自己也会手痒起来,想方设法得有一辆自己的车。我就眼看着认识的来自乡村的人,从骑自行车到坐公交车,从开面包车到开轿车,渐渐往高处不住攀登的过程。这人啊,真的像俗话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随着交通事业的迅速发展,汽车也在不断地更新,再有钱的主也难领先。倒是那载车的道路不会有大变化,即使有也不过是设施的完善,一般的人很难察觉感悟。只有那些仍然还在乡村生活的人,对于平坦道路的渴望,远比对时髦车辆的追求,似乎更为敏感和强烈得多。有时我就想,世界总是先有道路,而后才有各种车辆,这道路又如鲁迅先生所讲:人走的多了就有路。这说明谁都走过路,即使是大官老财,也是人生从学步开始,绝不会生来就会开车。
  走路的人多想想前方会有车,这样就不会失去生活的希望。坐车的人多想想后边曾有路,这样就不会忘却生活的艰辛。只有走过路坐过车,体会过艰难与幸福,人生才有滋有味儿。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松江小昆山(油画)李坚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诗二首
祖书勤
  操练
  潮海莽莽飞黄沙,
  半卷红旗映朝霞。
  啸啸猛士接短兵,
  熊熊铁甲列长蛇。
  杀气作云雪山暗,
  追风赶日孤城斜。
  精兵百炼方成钢,
  巍巍长城固中华。
  夜哨
  夜半巡哨星河下,
  战友辛劳梦正酣。
  萧萧漠风割面冷,
  凄凄微霜透衣寒。
  温昔历历寻故我,
  思令嗟嗟愧汗颜。
  吾愿吾身长居此,
  夜夜梦魂绕雄关。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笔墨山水

鄱湖鞋山化幽梦
余清楚
  石钟山以南九公里,鄱阳湖之中,一峰兀立。明以前,名大孤山,明以降,曰鞋山。我心仪已久,早有探访之意。深秋时节,与好友相约,登山畅游,得以尽欢。
  乘船从长江进入鄱阳湖,遥望鞋山,犹如一巨舰,屹立于鄱湖之中。又如一绣鞋,漂泊在万顷碧波之上。明清以来,以其形状像鞋,故名鞋山。
  从鞋山北面唯一入口“一天门”登顶,环山小道,曲径通幽。四周灌木成荫,绿草葱茏,石骨峥嵘。面积约十一万平方米的小岛,好像一只精美绝伦的盆景,如苏州园林,如蓬莱仙境,似仙女发髻,似青水芙蓉,在碧波荡漾中,风情千种,仪态万方。鞋山虽小,风景尤佳。可谓十步一景,景景撩人。望姑门、训腰石、大姑庙、望湖亭、禹王台等景点连接着一串动人的历史传说。但我最喜爱的景点还是高耸入云的鞋山塔。塔高三十米,七层,从塔内踏旋梯拾级而上,登临塔顶,大千世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北眺长江,宛如玉带绕鄱湖,西望匡庐,若隐若现含仙气。鄱湖万顷,烟波浩淼。几条帆船,在碧波中乘风破浪,犁出无数道优美的曲线。几只湖鸥,在晴空里翩翩起舞,姿容潇洒得令人心醉。难怪历代诸多骚人墨客,不远万里,前来览胜抒怀,留下了许多千古传颂的诗文。
  鞋山四面洪涛,孤峰独峙,雄镇彭蠡,地处险要,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三国周瑜练水兵于鄱阳湖,过鞋山、出湖口、破曹兵于赤壁。元末朱、陈之战,陈友谅在康郎山大战失利,退守鞋山,在鞋山湖面,双方展开了激战,友谅军抵南湖嘴,为朱兵所遏,遂突出湖口至泾江口,友谅被朱军乱箭穿睛而死。清代太平军与湘军水师湖口之战,曾国藩湘军被石达开铁索横江,截为外江内湖两段,太平军把曾国藩打得投江自杀,被救,逃窜九江。硝烟弥漫的鄱阳湖水战,已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水战战例。就像湖口石钟之谜一样,鞋山的形成,民间流传着许多优美的神话故事。还是我国著名的地理学家李四光先生,在1936年对庐山的考察报告中一举释疑。在约二百万年前,地球上出现了地质学上所说的第四纪冰川时期,庐山顶上的冰雪,日积月累,形成一条条巨大的高山冰川,分布在高山深谷之中,其中有一条冰川沿着庐山王家坡峡谷,缓流而下,直冲星子蛤蟆石,抵达鄱阳湖,这块地球构造运动形成的湖心巨石而形成鞋山。鞋山就是冰川磨蚀出来的。物换星移,岁月沧桑。大自然在不经意间,鬼斧神工,造就了鄱湖的美轮美奂和鞋山的超凡脱俗,也成全了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的创作天才和无尽遐思。
  前不久,千百年迎来送往的湖口渡口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取而代之的是横跨湖口的鄱湖大桥。天堑变通途,宁静而又寂寞的鞋山,顿时喧闹起来,游人们登鞋山,看鄱湖景色,抒幽古情怀。湖口县的同志介绍,他们正准备招商引资,把石钟山、双钟国家森林公园、鄱阳湖水面和鞋山联动开发,将这里建成集名胜古迹、湖光山色、绿色森林为一体的风景区。今日的鞋山,将以她的绰约风姿,笑迎天下来客,醉倒古今游人。
  离开鞋山时,已是夕阳西下。浩淼鄱湖,霞染秋水,一湖金光。远处渔帆点点,浪拍渔歌,如泣如诉。此时的鞋山,则如劳作一天、稍有倦意的渔姑,披着淡淡的薄雾,正欲睡去。这种朦胧的美丽,使我绵长的思绪,陪伴着鄱湖的涛声,化着一湖幽梦。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大地书讯

大地书讯
  《韩笑诗文集》已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鹏)
  李思强的诗集《彼岸挥手的孩子》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桂)
  王霞新著《磨难——西路军女红军团长的传奇》已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
  (力)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各抒己见

“雁飞”“大雪”《塞下曲》
郝觉民
  读了“大地”副刊上志远先生的文章《也说〈塞下曲〉》,又专门找出3月22日副刊上官伟勋先生的文章《对〈学贵善疑〉之一疑》拜读,知道了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曾作诗一首对唐人卢纶的《塞下曲》提出批评,这也算是一段文坛佳话。但无论是华老的批评,还是官伟勋的反驳,以至后来志远同志文章中的观点,笔者都是不能苟同的。
  塞下曲为乐府旧题,盛行于唐代,歌辞多写边塞军旅生活。卢纶的《塞下曲》原诗共有六首,而“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首诗堪称六首之中的代表之作。华罗庚先生写诗一首对此诗提出疑问:“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作为一个善于逻辑思维的数学家,发出这样的疑问是正常的,因而疑得很好。官伟勋先生发文反驳说,“月黑”之夜,不一定看到雁在飞,才知道天上有雁经过,听到雁叫也可以知道天上有雁在飞。他还从区域气候上对北方作了分析。志远先生的文章认为,官先生回避了华老所说的“北方冬天”这个前提,抛开北方边境这个特定地域,因而反驳就显得非常苍白无力。志远先生说不用反驳华先生,只要将《塞下曲》作另外的理解,就没有毛病了。他的理解是:如果不把“月黑雁飞高”理解为单于逃跑的那个夜晚的实况描写,而当做“单于夜遁逃”的比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对诗的前两句意译为:就像无月的黑夜雁飞得很高很高一样,单于逃跑了。这样,“月黑雁飞高”就和“大雪”脱开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月黑雁飞高”作为一种艺术写照,当然就同大雪的冬天没有时间、季节的矛盾了。这个理解大大破坏了这首诗优美的意境,让人读了不知所云,还多少有些牵强附会、断章取义之嫌。我们在阅读卢纶的《塞下曲》六首时,一般都作为一个整体来分析,而这首诗写得更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根本不能把它拆分开来分析。因此,志远先生对官伟勋先生文章的批评也就更加舍本逐末、南辕北辙了。
  华先生认为“大雪”就没有“群雁”,“月黑”就不见“雁飞”,因此《塞下曲》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志远先生更是主观地认定下雪一定就是冬天,而冬天大雁早已南飞,因此咬住“北方冬天”这个要领不放。这里我要问,卢纶在诗中写时令是冬天了吗?而华老的诗中更无冬天一词,你怎能判定是“北方冬天”呢?分析《塞下曲》六首,没有一首说到季节是冬天,仅凭“大雪满弓刀”一句作出判断是站不住脚的。
  “月黑雁飞高”中的“雁”,即我们常说的鸿雁、大雁,它是候鸟中的冬候鸟,一般春季飞到远而且较冷的北方繁殖,天冷时又飞到较暖的地方去过冬,就是在“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秋天,也即每年农历的八九月份。据此可以推断《塞下曲》描写的是北方边塞的秋天,这从“林暗草惊风”等句处还能得到印证。范仲淹在他那首著名的《渔家傲》中不是也有“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感叹吗?
  “大雪满弓刀”中之“雪”,其实是边塞秋天之雪。在边塞地区,秋天下雪是常有的事,而且雪都下得很大。唐代著名诗人岑参在其边塞诗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开首就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八月之雪下得也够大的了吧。
  《塞下曲》一诗引发争论的焦点是“雁”与“雪”二字,许多人认为这二者存在季节矛盾,不可同时出现。其实二者一点也不矛盾,正是“飞雁”与“大雪”同时出现和二景的互相交融,才体现出了边塞气候条件之恶劣,边塞将士生活之艰苦。边塞诗也因其奇情瑰采、深远悲壮的风格而成为诗家之一大流派。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多味斋

乡村坛子菜
刘诚龙
  没有比坛子更拙朴的了,这些石器时代过后,以自己憨厚的形象形成整整一个陶器时代的坛子,穿越历史的沧海桑田,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为我们的生活酿造出诱人的味道。
  我一直对坛子充满好奇,它的发明,真的是匪夷所思的奇构妙想。你看,一撮泥土,捏成各种形状,送入火中锻炼,即告功成。土气如斯,简陋如斯,经济如斯,而且,神奇造化亦如斯。买一只冰箱,够得上买上百只坛子了,然而我格外偏爱坛子。以为冰箱之用,未必胜得过坛子。而最妙最神奇的,冰箱贮菜,减味,坛子藏菜,增味,冰箱名为保鲜,不到三五日,所贮之菜鲜味顿失,坛子贮菜,经它个三五月,无味者也滋味浓郁了。
  冰箱不是坛子,坛子却是乡亲的冰箱,荤的素的,举凡能吃之菜,几乎没有不可入坛子的,乡亲们把坛子当成了百宝箱,肥肉瘦肉,过年过节吃不完,乡亲们就磨些米粉,粘在肥肉瘦肉上,藏一个对年,味道不减,肥者不腻,瘦者不腥,增了另一番风味;其他蔬菜,如豆角、茄子、辣椒、芥菜、萝卜,有茎的没茎的,是叶的不是叶的,皆可入坛子腌着,一腌,就出味了,淡味变成醇味,腥味变成辣味,涩味变成脆味,无味的,都变出酸甜苦辣之味来了,坛子比冰箱,就神奇在味道上。
  乡亲们在坛子里腌得最多的,当属蔬菜。一根豆角,就可以做出多种花样来,可以把它切碎、晒干,腌成干豆角;可以把它泡软,煮熟,倒入坛子里,坛子里再加水,腌成酸豆角;鲜腥带着清味的白萝卜,切成条状,晒干烘软,然后把红辣椒研粉,一齐放入坛子里,腌个把月,色香味形都有了,色形馋眼,麻辣解腥,清脆激舌,微酸开胃;白腿鸡似的藠头,什么都不要,洗净丢进坛里不用管,到时夹出来,通体透亮,脆脆地咬,咯嘣咯嘣地,清亮成响,极对孕妇口味,在乡村,可谓是哪里有孕妇,哪里就有酸藠头。我们平常弄菜,多是茄子炒茄子,白菜煮白菜,萝卜炖萝卜,坛子呢,却可以把一样菜腌制成清一色,而且杂七杂八可混在一起,弄成大杂烩,萝卜白菜茄子辣椒豆角生姜黄瓜一古脑儿切碎汇合,塞进坛子里,腌成后,各种菜依然保持着各种菜的个性、神韵与脾气,隐隐的,微微的,既不失其原味,又不互相串味冲味,酸者酸,辣者辣,甜者甜,脆者脆,而又全部统一在“欲辩已忘言”的坛子味中。
  坛子菜,经济,有的不用生火炒,不用浸油盐,入口送饭,因此,极称乡亲们的心。我的父亲爱抿酒,清早起来有叼酒壶的习惯,幼时家贫,无以佐酒,父亲便伸手到坛子里去,捏一两根红辣萝卜条,轻咬一口,细抿一口,带着酒盅到庄子里拉家常,到田里去看稻禾、麦子及辣椒茄子,萝卜条佐饭,一小壶酒也就见了底。我读初中在离家三五里的一所学校,早晨带饭去,中午买不起热炒的菜,在饭里埋几颗酸萝卜酸红辣椒,十分容易把冷饭送到胃里去。读书时节如我者有多数。如今我偶尔上馆子,看到满桌佳肴,胃里腻味的,喝了三两杯酒后,肚子里空却咽不下饭,斯时,常有人呼唤:“小姐,弄一碟坛子菜来。”坛子菜一端上,众人眼睛雪亮,胃口大张。我也多次被邀到别人家,主人家里装修得十二分的豪华,时尚物资应有尽有,古拙物品几乎绝迹,唯一所存的,便是在阳台上床底下厨桌柜里一溜一溜摆着的大肚汉似的坛子。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残缺的《古文观止》
肖云凯
  这套《古文观止》,是1968年我们“老三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我的同学好友杜彬赠送给我的,铅字印刷,竖排线装。全书十二卷,每两卷订为一册,应该有六册,但杜彬赠我时就缺了第五册,即九、十卷。每册书的封面上盖一枚篆文印章,由此可知这书的主人本是“李士法”。李士法我当然认识,瘦高的个子,是我们界首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只是没有直接任过我的课,据说他的课讲得很好,批改学生的作文特别仔细,我见过他写的字,不够工整,笔画一拧一拐的,但自成风格,很有特色。“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就与本校另几位老教师一起被打成“黑帮”,挨批判,写“交待”,到学校菜园劳动。他的这套书怎么到了杜彬手里呢?杜彬说是在他家门口“拾”的,这话真假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不是杜彬从他家“破四旧”或“抄家”而搜得的,因为杜彬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没有参加红卫兵进行“革命造反”的资格。别管他这礼物从何而来,他既然送我,我就乐意接受,因为“停课闹革命”已经两年,我们都正患“知识饥渴症”,这时又响应号令“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能有这一部书作伴,心灵总可少点寂寞吧。
  在乡下劳动之余,我常常看这套书,当然是背着人看,因为是“线装书”,别人一见就知道是“四旧”,万一有人告发,就要倒霉。上学时我就以“古文基础好”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赏,下乡之后,正是升学梦破灭而精神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只好在没人时与古人“对话”。这套书的许多篇章,例如《蹇叔哭师》、《赵威后问齐使》、《唐睢不辱使命》、《屈原列传》等等,我都背得烂熟,通过文章,我很钦佩古代那些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文学家的品德、智慧和文才、口才,我失意的
  心灵不知不觉中也得到抚慰和滋养。忽然有一天,同村的方建林来找我,说是他的堂兄方建帮得了一种什么病,需要“竹纸”作药引,问我有没有。这时正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据说方建帮有“历史问题”,村里的造反派正在小范围内批斗他,马上就要正式“揪出来”。造反派们对于我被推举进大队“三结合领导小组”很不服气,正想找我的事。方建林在这时为这么一个人来向我找这种“药引子”,岂不是给我出难题?但我没有犹豫,立即承认我藏有一部“古书”,可能是用“竹纸”印的。我说:“六十多岁的人了,有病要抓紧医治。”当我取出这部《古文观止》的时候,又舍不得撕了,拿起来放下去,最后撕下几张封面封底。方建林说“不够”,我狠狠心把第一卷前边的总目录那几页都撕下来交给他,他说“还不够”。我实在舍不得撕书的正文,我只能让这套书“皮肉受苦”,怎么忍心“伤其筋骨”、“触及灵魂”呢?于是我只好自我暴露:不久前我还收藏了两本《诗经》。我从这原已残缺破烂的《诗经》上撕下一些交给他。过几天我与他碰见时,小声问他:“医生看过后,说那可是竹纸?”他说:“两样都是的。喝过以后精神好多了。”很庆幸,他是真的讨“药引”,而不是设圈套,我的善心没得恶报。后来我又想,他们当时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试探,看看我这个“新干部”对方建帮态度如何,是否也像造反派一样把他当阶级敌人看待?
  这些年我仍然喜欢买书读书,《古文观止》已有了不同版本的两三套。李士法老师“文革”后当过界首一中的教导主任,几年前去世了。前年春节我到他家去看望李师母,我说我手中有李老师这件遗物,表示要送还他们做纪念。他儿子说:“还是你留着做纪念吧!”于是这套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大地

让草认识自己
银笙
  一阵紧似一阵的沙尘暴把北中国的天搅得昏天黑地,大自然的惩罚使人类逐渐认识到草的重要。
  草,是否也认识了自己?
  草是卑贱的。虽然很美,但并不宏伟,在人们的心中,它只是一片绿,没有多少用途。它的贱在于不择地点,不避风寒,只要有一星土,它就蓬勃地生长,山头上、旷野里、溪水边、石缝间,就连瓦屋的瓦缝里,也要生出绿绿的瓦葱来。它的贱还在于不息地繁殖,特别是庄稼地里的杂草,人们锄了一遍又一遍,企图把它全部捣毁,砍掉它的头,不,把它连根挖起来,暴露在阳光下,不让一根纤维留在阴影里,尽管刚锄过的庄稼地遍布着败草的尸体,不几天,它又像韭菜一样长出新的一茬,这更引起人们对草的鄙视和憎恶。
  草是最最平凡的,它没有身架,不管世事的兴衰更迭,也不管人们的冷眼和糟践,只是默默地自生自长,自己开花自己结果自己传宗接代。人们从来不把草当回事,只是用起时才想到了它。但草绝不会消亡。当大雪覆盖了北方的原野,山死了,小河病恹恹地瘦了,生机都被雪驱赶得无影无踪,只有草像蛇一样冬眠着。随着春的呼唤,那些狼尾草、狗尾草、冰草、蒿草、老鸹草、沙蓬、羊厌厌草、骆驼莲草……以及其它有强壮草茎的植物,齐刷刷地冒出了头,经过熬冬又上了一个台阶,它们比上一年更精神更鲜明更有生气,最早地露出绿芽,成为大自然过冬的点缀,成为春的使者。
  从春到冬初,草给我们高原增添了不少色彩。我所处的黄土高原千山万壑,当草长出来的时候,虽没有大草原一望无际,但那绿的川道、绿的山坡、绿的沟岔是很诱人的。那川道像长长的绿绒毯,一折一折地铺了过去。那座座高山像一架架绿屏风,一层一层把天和地切割开来。微风过处,草香充溢在空中,可能是整年吮吸着这种带草味的空气,这里的人脸色格外红润、眼睛格外明亮、体质格外健壮。
  我儿时的生活是和草有缘分的。大伙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草坡上打滚嬉戏,也可以在夏夜的草褥子上望着星斗入眠。在春二三月,家里粮食不够吃,我们常常会去挖野菜,什么花花菜、油挑子、苦菜、榆钱钱……都是美味。不过那时人们是以此为生的,绝不像现在城市餐桌上的野菜盘是为了品味“尝鲜”。那时,家乡的人都是靠砍柴生活。近处的柴砍光了,要砍“硬柴”只能走几十里路,没办法,只好砍“软柴”。“软柴”就是草。我们这些孩子要学大人的样,把白草连根挖出来,摔掉了泥土,把草根相对着整起来,用绳子从中间一捆背回去,勉强可以烧火做饭。只是草不经烧,一捆草顶不了几根硬柴。砍得多了,四周的草愈来愈少,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是破坏环境。
  近几年来,谈论草的人多了,草不知不觉间变得金贵起来。随着草身份的显要,人们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种草成了一项产业正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种草专家马安林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本是搞气象的,不知怎么迷恋上种草,他告诉我,种草是一项朝阳产业,是很有发展前景的。草分为草坪草、牧草、生态草、药材草四大类,都是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城市目前兴起的草坪热,就是人们认识到草的重要的必然表现。他就是搞草坪的,我们延安城里的第一块草坪就是他种下的。他说,草就像一个硕大的过滤网,把空气中的灰尘和杂质过滤了去,所以高原的天才显得湛蓝湛蓝的。草又是伟大的美容师,把山水、把高原、把大地打扮得非常艳丽。他还给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延安宝塔山下是一片陡崖,寸草不生,他想运用新技术使它变成绿崖……
  人在重新认识草。
  草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人离不开草,没有草的地方就不会有人类。草也是树木的朋友,没有草也长不成树。在我们北边的风沙线上,要植树先得种草,有了草的荫蔽才能栽活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草也是另一种生命之源。在寸草不生的大戈壁上,是不可能存在生命的。
  草也应该认识自己。
  草有顽强的生命,草有人们无法观察到的魔力。草的家族集合在一起,不光能防沙固沙固土,能营造鲜活的生命,还能改善所有生物的生活质量。不要自卑,不要自贱,天下万物草为先!
  我认识另外一位种草能手薛鹏程,他采用公司加农户的办法大力发展牧草,在陕西省引起了轰动。我去他们的草场参观,宽大的层层梯田里是一片一片的绿草。苜蓿正开着紫色的花,远看是一片绿,近看绿中带紫,吸引着蜂蝶翩翩起舞。还有大片大片的沙打旺和柠条,使山变成了翡翠山。
  我知道,在我们的高原上种草的愈来愈多了。塬地、山地、沟坡、梁峁、荒山、荒坡正被各种草所濡染。如果我们的西北都披上绿色,那风沙还能肆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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