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指窖止贪
  伊索寓言《农夫与他的儿子们》,由于其寓意颇耐人寻味,故流传甚广。那则寓言的大意是说一个农夫想把稼穑的成功之道传授给几个儿子,便在弥留之际将他们叫到跟前说:“孩子们,我快要离开人世了;我留给你们的一切,全在咱家的葡萄园里可以找到。”几个儿子满以为父亲所说的是有关财宝的遗嘱,于是待老人一去世,他们就忙不迭地把园里的泥土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一件宝物也未找到。但是由于泥土翻得格外深透,葡萄却获得了破天荒的大丰收,令几个年轻的庄稼人大喜过望。寓言的最后,只画龙点睛式地轻轻点了一笔:勤劳本身就是财宝。
  万万没有想到,我于近日在信手翻阅一套元明清史料笔记丛书时,却不期然地从中发现了一段与上述寓言思路意蕴几乎相同,在寓教的含金量上也足以与其相颉颃的文字,简直可以说它就是一则活脱脱中国版的伊索寓言——三原王公恕,官至宫保,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见公子有难色,公语曰:“尔忧贫乎?家有素积,不必官中作仓鼠也。”引至宅后,指一处云:“此藏金所,有金一窖。”指一处云:“此藏银所,有银一窖。”后公卒,向指处掘之,皆空窖也。(见明代李中馥所著《原李耳载》)一个借葡萄园和儿子打哑谜,一个是指地窖和儿子玩猫腻;一个是运用古希腊老农狡黠的智慧治懒,一个是采取东方智者“空城计”的策略防贪。为人之父的用心良苦浑然一致,所用的手法又巧合地同出一辙,其结果如套改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白诗,又同样是“此处无宝胜有宝”的感悟。
  农夫别具一格的教诲使儿子们获得了葡萄的丰收,并从中领悟到勤劳本身就是财宝的人生真谛。那么王恕空窖警示的效果又如何呢?虽《原李耳载》一书的著者惜墨如金,未将这一点点明,好在有关的明史资料却为我们提供了“追踪报道”式的回答:“恕有五子十三孙,多贤显,而少子承裕遂为南京户部尚书,有学行,不隳其声”(见明焦竑著《献征录》)。在贿风如刀,无官不贪的封建官场,王恕的后代能出污泥而不染,未出一个纨袴子弟,免去了“刘玄德生儿不象贤”的物议。这足以说明他们在面对空窖时豁然猛醒并自惭形秽,从而在品操和道德上获得了“终生受用不尽”的精神遗产。
  鉴于有些读者还可能对王恕这个历史人物不十分熟悉,此处似有必要略作交代:王恕(1415—1508),字宗贯,三原人,属我们陕西的乡贤。他从明正统十三年(1448)考中进士,由庶吉士授大理左评事起,经英宗、代宗、宪宗、孝宗四朝,历官十九任(中间一度因敢言直谏致“贵近侧目,帝亦厌苦之”而被罢官,孝宗朝因台省月月有人举荐而始得复出),最后官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可以说是登上了明王朝封建官僚机构的金字塔顶。难得的是他一生为官总是乐贤下士,省身克己,刚正清严,始终如一。对封建官场的司空见惯的贪墨歪风尤其是疾恶如仇,成化年间那个权倾朝野、臭名昭著的大贪污犯太监王敬,就是被他一手扳倒而被弃市的。不仅当时有同僚赞誉他为“国朝第一正人”,就连老百姓也作歌谣传唱道:“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堪称是有口皆碑,誉满天下。
  如果说,《农夫与他的儿子们》那则伊索寓言启人心智,耐人寻味的话,那么这则中国版的伊索寓言《指窖止贪》,就更是发人深思,值得一读的了。尤其是在我们党大声疾呼要加大反腐败力度的今天,故而笔者不揣浅陋,特地拈出予以荐介。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被誉为“广西楹联第一村”的广西灵山县大芦村,至今完整保存着镬耳楼、三达堂、东园别墅、双庆堂、蟋龙堂、劳克中公祠等明清建筑群。建筑群占地总面积二十二万平方米,保护面积四十五万平方米。古宅群内,不仅有阅尽历史沧桑的古?8木树、樟树、荔枝树,而且有三百余副涵盖“修身、持家、创业、报国”内容的楹联。如今,大芦村已辟为远近闻名的民俗风情旅游区。图为劳氏古宅东园别墅外景。(老槐摄)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长城杯·新游记

多依河
吴然
  到了罗平,应该去多依河走走。
  去多依河要经过板台村。大树和碗口粗的龙竹,昭示这个布依族村寨根深叶茂的繁盛。村口有一座小庙。一位老大妈在小庙旁卖香烟、葵花子、糖果零食。两位挑柴的汉子坐在树荫下咂烟。我向他们打听去多依河的路径,他们朝竹林一指,说:“顺这条路下去就是。”说着邀我坐下歇息。我问他们庙里供的是哪路神仙?他们笑了,说不是神仙,是何小六父子。那是很久以前了,何小六逃荒到此,村民收留他为村寨守路。何小六忠于职守,好人来了打开寨门,坏人来了敲鼓报警。何小六娶亲成家,他死后子承父业,儿子也当了村寨的“门卫”。有何小六父子守寨护路,村寨人畜平安,老少康乐,村民感其德,建庙塑像,奉他父子为“保护神”。何小六父子为石雕像,一大一小,如常人形貌而体小,很天真憨实的样子,不像门神老爷那般凶神恶煞,却让人肃然而起敬意!
  谢过两位挑柴人,沿他们指的路径,走出一片蝉声的竹林,站在山坡上我看到了多依河!
  这原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它以自己的流水养育了两岸的布依人,它受到布依人的喜爱和感激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它未必需要这种感激,它或许只需要人们喜欢它。已经到了栽秧季节,下过几场雨,河水清绿中泛着嫩黄。大榕树旁,一座长长的石板桥横跨河面。水车转动着,泼泼洒洒地扬着河水,饱含阳光的水珠哗啦哗啦滴落。一个穿红背心的汉子,正在扶牛犁秧田,吆喝声和溅起的泥浆搅在一起,很是热闹。河边露出的石板上,有洗衣服的布依女人。刺蓬上花花绿绿晾晒了一片衣裙,几个光屁股娃娃又喊又叫在洗衣女人前面游泳,洗衣女人停下来,笑着朝娃娃们攉水,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她洁白的牙齿和手腕上亮闪闪的银镯。过了桥,顺河而下,一片水声,夹杂着紫燕、布谷鸟、大山雀远远近近的鸣唱。河对岸,梯田层层,大多插满新苗。早插的秧苗已经挺直腰杆,由淡黄转为青绿;刚插的新秧苗则黄绿柔嫩,被薄薄的阳光照耀,显得很孩子气,像婴孩依赖妈妈。几个布依女背着秧苗趟水过河,她们高挽裤脚的腿,洗尽了泥巴,白嫩嫩地倒映在水里。梯田上的竹林、芭蕉丛掩映着布依人的吊脚楼。远远地,看得见猪鸡的跑跳和追赶着打打闹闹的娃娃。午后的太阳晒烫了石子路,牛屎和马尿的气味很浓。晚谢的杜鹃花倒映在河里。男人犁田,女人插秧。突然一个犁田的汉子唱起来:
  清清河边甘蔗园,
  妹是甘蔗甜又甜。
  吃了一节又一节,
  吃得口甜心也甜。
  “哦哈哈……”一片笑声在秧田里响起。一个插秧女子手拿秧苗直起腰,高腔脆嗓地唱道:
  妹家甘蔗栽后园,
  甘蔗成林绿满园。
  这园甘蔗长得好,
  哪个小哥来尝鲜?
  水声,笑声,戏谑声,描绘着劳动的欢乐与美好!接着还唱了好多,“妹是天上五彩云,又会下雨又会晴”啦,“油菜开花黄晶晶,我和小哥一条心”啦……可惜我不懂音乐,记不住曲调。
  记得我在城里见到一幅多依河的大型彩照,叫《一目十瀑》。这不,我正好来到摄影者取景的地点了。站在一棵弯弯的老柳树旁回头看去,多依河宛宛转转,像从许多台阶上走来,每一个台阶就是一道白花花的瀑布,数一数,竟有十一二道之多,“一目十瀑”一点不假。我坐下来欣赏这幅图画,榕树、柳树和槐树,正在萌发红黄的新叶。牛群哞哞叫着从我身边走过。手持一枝粉红色打碗花的布依族小姑娘,跟在牛屁股后头。一头小牛犊声音嫩嫩的,从老远的地方跑来找它的妈妈。小姑娘故意用花枝吓唬它,它一下子跳到我面前,黑黑的眸子里映着多依河的水色和小姑娘手上的花枝!
  目送着牛群走远了,转个弯不见了。可是手持花枝的小姑娘和跳跃的小牛犊还一直在眼前晃动。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多味斋

淮南牛肉汤
吴子长
  我不是淮南人,刚到淮南时,淮南并没有牛肉汤这种小吃,有的也只是面条、水饺、馄饨、油茶和油条、糍粑等早点。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吧,那时我还在一家国有企业搞技术工作。一天,车间一位同事突然对我说,走,我带你吃牛肉汤去。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汤。从此我就爱上了这种小吃,这除了牛肉汤具有特殊的风味以外,还因为那时我是单身汉,属于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贵族,于是下了班经常一人溜到街上享受牛肉汤的美味。那时牛肉汤才五角钱一碗,再加上半斤油馍或四个烧饼,一元多钱这一顿饭就解决了,何乐而不为呢!
  有一次,我们几个随单位领导去上级主管部门办事,办完事已经中午了。领导说,今天我请客。我以为他要请我们到饭店撮一顿,结果他却请我们吃牛肉汤和烧饼。九十年代初,我调到新的单位,新单位人少没有食堂,牛肉汤几乎成了我一日三餐的当家饭,直到两年后结婚,我究竟吃了多少碗牛肉汤,实在无法统计。如今虽然成家立业了,但有时还是忍不住到街头小摊上吃一碗。
  淮南牛肉汤做起来并不复杂,你只要有一口大锅就行了。把牛肉和牛骨头买回来洗净放到大锅里,加上水,用火慢慢烀。牛肉烀熟了捞出来,切成薄薄的碎片,放到一个盆子里,另外再用开水烫一些粉丝和豆饼之类的放到另外的盆子里,以便一并备用。有客人来了,就用手抓一点粉丝或豆饼,再抓点牛肉片,放到大笊篱里,然后放到大汤锅里烫,烫熟了放到碗里加上汤和香菜就可以吃了。汤是不必换的,少了就再加一点,骨头也就一直放在锅里,有了新牛肉继续放进去烀。汤的味道关键取决于配料,配料的种类和多寡主要根据主人的喜好,这往往会影响到生意的好坏。但有一种配料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辣椒油。
  辣椒油的做法是,用菜油把干朝天椒炸好碾碎,放到钵里再浇上热油就行了。
  淮南人吃牛肉汤很大一部分是钟情于辣椒油的,又辣又热的牛肉汤吃得你满头大汗,这就是许多人追求的效果。
  牛肉汤如今已成为淮南出名的地方小吃,那卖牛肉汤的汤锅也成为淮南街头巷尾一道亮丽的风景,许多外地人来淮南,宁可不进宾馆饭店,也要去街头尝一尝淮南牛肉汤。
  淮南牛肉汤的历史并不久远,从开创到如今也不过短短的十几年,但它已从淮南走向全省乃至全国,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有了挂着“淮南牛肉汤”招牌的街头小吃。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名家茶座

中国人的幽默
方成
  因为画漫画,和外国朋友在一起,就谈起“幽默”这个引人兴趣的话题来。他们要我谈谈中国人的幽默。其实这也是不少中国人关心的话题。我就听人说过,说中国人不如西方人那么有幽默感。我说,中国人理应是最懂幽默的。
  幽默原本是语言的艺术,各国各民族的语言其实相通,无论哪国人,一说“吃饭”、“打球”,意思都一样;说法不同,翻译过来,一听就懂。幽默是用曲折、含蓄方式表达的,译出来,意思也清楚。比如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们就会理解,意思是单身过日子——他“全家”只他一个人。老漫画家丁聪先生提起他的“家长”,熟识的人都知道,说的是他的夫人。
  不过,中国话和外国话却有个很明显的区别。外国幽默话,翻译成中文,好懂。可中国幽默话,其中很多是没法译成外国幽默话的。比如,听侯宝林说的相声《改行》——
  甲:我不仅仅是个演员,我也是个作家。
  乙:噢,你是作家?
  甲:你不大注意,我净在家里坐着。
  中国人一听就乐了。因为“作家”和“坐家”发音相同,是谐音的。如译成英文,“作家”说出是“瑞埃他”(writer),和“坐家”不谐音,挨不上。有一次,我和一些书法家一起参加一次活动。我不懂书法,朋友见了就问:“你也是书法家?”我说:“没错,我是输法家——赌牌从来没赢过。”朋友一听就乐了。如果译成英文,“书法家”说出来是“凯离格拉菲斯特”(calligraphist),“输了”说出来是“洛斯特”(lost)。“输法家”还是我杜撰的词儿,反正怎么也挨不上,听不懂。中国幽默话里多有谐音、双关的用法,双关也谐音。这是由于中国字是一字一义或多义的,而西方字是用字母拼音而成。拼音字有多少谐音和双关的,我无所知,但绝不会像中文用得那么普遍,那么多。如“妻管严”和“气管炎”,“向钱看”和“向前看”,“无耻”和“无齿”,“研究”和“烟酒”(近似),“见机而作”和“见鸡而作”等等。我见过一位西方记者把“老和尚打伞”译成“孤独”,其实“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是一句中国俏皮话,他译错了。各民族各有其特殊的曲折说法。一位自称书画收藏家的向我求“墨宝”,我写一条——“愿者上钩”寄给他,倘译成外文,就须作注解,难以直译成俏皮话。
  幽默是一种语言技巧。中国有几千年文明史,语言发达,人自然会用得熟练,熟才能生巧,才会产生并发展了幽默用语,所以说中国人理应很懂、也很会运用幽默的。即使文化程度很低的人也会一些,而他们最常用的就是谐音和双关语的技法,在民间谚语、成语和俏皮话里所见就多,相声里也不少。相声原是贫苦人谋生的技艺,贫苦人多不识字,却能创造出滑稽逗笑的段子来,最后终于形成一种高水平的幽默艺术品。相声之所以只能产生在中国,不是偶然的。
  如果不是流行的俏皮话和特殊习惯语,各国幽默语言都可相通。漫画实际上类如幽默语言,不同国家的漫画一般都相通,因而可以互相转载。
(附图片)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童话敖鲁古雅
默然
  很多年来,它始终静悄悄藏在大兴安岭的北端。任时间哗哗流过它的山门,它依旧谨守着自己的古朴和透明。
  翻开它,便是翻开一部童话或宣言。
  森林猎人小木屋
  山路弯弯,远远如一条带子,随意地松松系在那山的腹部,连接着敖鲁古雅和外面的世界。
  那带子隐没的地方,是一座弧形山口。转转地走进去,空间便格外拥挤起来。古老的原始森林一律站得密集、高大,使风曲折而细。各种形状的叶子层层长满天空,绿得沉沉。深厚的腐殖质坦然叙述着季节的流逝和生命代谢的朴素道理。地面温软如母亲的怀抱。疏疏地有野花在树木的缝隙里,绽放色彩和幽香,格外显得美丽与孤单。
  也许因寒冷的缘故,鸟并不多。偶尔一声鸣啼,黛绿的宁静便透露出深度和神秘,使人感到意味深长。
  猎人的出现是件十分迷人的事。
  也许顷刻,也许很久,在一朵火焰释放的闷响里,一条黑影便拨草而去……一支古老得难于听懂的曲子,在林子里响得悠然自得……
  这时候,一定要听准那旋律。它会牵你走上一条小径,只有猎人的脚才认得的小径。小径尽头便是森林最精彩的点睛之笔——一座小木屋。
  屋子十分简单,由木材拼接而成,通体漆成鲜红色,宛然一枚六角太阳,升起在一座浑圆的丘冈上,又仿佛一首自然之诗的精美标题。这是猎人的创造。他们常年就住在里面,并将根一代代在大森林里延伸、延伸。
  至此,人便从森林的沉郁中解脱出来,大自然与人重新变得亲近温暖……
  驯鹿人
  见到驯鹿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深藏于敖鲁古雅最原始茂密的森林里,是一些自由的灵魂。
  向导是必不可少的。对于首次观光的人,那里没有方向,没有道路。在密得不可想象的古松林间,偶尔会出现一小片空地,仿佛特意留出来似的。那常常是驯鹿人建立营地的地方。
  他们居住的家叫“撮罗子”,尖尖的顶,活脱脱一顶半开的伞,全部用挺直修长的松拼接而成。里面在汪着水的草地上铺着兽皮,便是床了。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然而,驯鹿人世世代代长年累月,居然就那么繁衍生息。
  对于陌生人,他们十分地严肃和警惕。当然,一旦熟悉,就会敞开整个心灵欢迎你。这时候,草地上一堆松柴会燃起来。大碗的驯鹿奶茶,大块的“列粑”摆在木制的盘子里。运气好的话,或许会有一两样烤肉,焦黄地诱你食欲。此刻,你尽可拿了吃,驯鹿人看你吃得可口而不加修饰,会十分高兴。这样一餐饭过后,主客界线便消失了。在那样一种纯朴真诚面前,我们会感到自己许多虚伪甚至很脏的东西。
  驯鹿也称“四不像”,饮食很娇,一定要吃岩菌,喝山泉水,体魄才健壮、茸才好。因此,驯鹿人很辛苦,一天总是开始得很早。星星刚谢,夜色尚未从林间完全撤退,一缕炊烟便在营地袅袅上升,大人小孩都在忙牧放前的事。牧放的人往往要走很远的路,很晚才能回到宿处。那一刻,森林间口哨鹿哨总是一片地响,美妙得使人心融化。
  为了驯鹿的成长,驯鹿人常要倒场。赶上倒场是十分幸运的。其时,宁静的营地会突然热闹起来。他们从一大早开始便用鄂温克语大声说话,想必是相互嘱咐提醒什么。“撮罗子”被拆掉,所有用品都驮在驯鹿的背上。出发的时候,几十只驯鹿自动排成一列,随驯鹿人在林间蜿蜒前进。妇女们走在最后,背上的孩子睡得可爱。整个阵势浩浩荡荡,令人振奋不已。不到傍晚,新的驯鹿人营地就会突然出现在另一片林间空地上。
  古歌和环舞
  那里太阳来得晚,去得却早,夜晚便格外长。那么长的夜晚,在山林重叠人迹稀少的地方,沉重与寂寞是不会少的。
  然而,正是在那样一种环境里,鄂温克人的智慧也便格外地显示出光芒。
  假设此刻便是敖鲁古雅一个平常的夜晚。夜色浓浓地罩住整座山峦森林。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在厚厚的树叶后面微微地晃。人会无端地感到神秘和恐惧。这时候,在鄂温克人的住地,突然会跳出一粒红红的火。顷刻间,一堆篝火便噼噼啪啪地燃起来,夜色再也无法吞没那一片地面。人们很快从“撮罗子”或小木屋里走来,或坐或站,在篝火旁围成一团。很多话题,大大咧咧在火光里展开。同时,一双被手磨得发亮的兽皮酒袋,也开始在众多厚厚的嘴唇间传递。
  说不定偶尔一个什么间隙,一曲女声悠悠升起。这歌无疑来自心底,每一段旋律都浸透着思念,或唱远在重山密林深处的父母,或唱长久不归的丈夫和远嫁的女儿。歌声是那么温婉,那么美丽忧伤。一曲未终,泪水早溢出眼眶,在火光映红的面颊上悄然流淌。冲破这忧伤的,总是几重男声。他们以粗犷热情的歌声赞美自己的山水森林,重温狩猎的丰收喜悦。这些古歌大多没有标题,没有作者,和鄂温克民族一样古老、纯朴。世世代代,完全是靠了心灵的记载和感应得以流传。
  在古歌豪放的节奏里,人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唱和,并围着篝火跳起来,这便是著名的环舞。舞姿自然不复杂,或以手击节,左右腾跃;或众手相挽,踢腿转动。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和对生活的热爱。众多的手脚一齐击踏在一个节奏上,四面一片浑厚的回声……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读人”品味儿
晨雨
  如今书店里各种各样的散文作品集可谓琳琅满目,我还是一搭眼便看中了三本《读人记》(分为“当代篇”、“古代篇”、“外国篇”,韩小蕙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不是因为它的装帧设计漂亮,而是这三个字的书题。翻开看看,尽是些熟悉的名字——写的人和被写的人——诚如封底上写的说词:名家读名人。
  不过,读进去之后,吸引我的(尽管不是每一篇)不再是“名人效应”,而是字里行间对于人、人生、人的精神世界的描述、诠释或解读。当学生时就知道了“文学是人学”这样的命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在解读一个个人,可毕竟从未见谁以“读人”为题作记。我得说主编者以这样一个标题汇集了这样三卷散文、随笔、札记之类的作品,确是展开了一个独特的视界。且不论是不是每一位作者都刻意为之,至少书题本身,对读者似乎就起到一种阅读前的心理提示:你是在阅读人,读别人,也读你自己。
  时下,人物传记类读物,无论书籍还是见诸报刊者,一直都是人们熟读的对象。大概因为身处一个正在不断发生着巨大变化的时代,人们格外需要观照、思索自己所经历过和正在面对的人生,而阅读他人正是最好的方式。然而,难尽如人意的是,这类读物引人入胜、耐人寻味者少,浮光掠影、五色迷离者多。翻炒冷饭,生孩子、过日子之类的逸闻琐事比比皆是。仅仅为了娱乐人生,消遣人生,多了,读之自然味同嚼蜡。所以,看罢《读人记》,觉得它们不只是一篇篇优美的散文,也是一篇篇有趣的人物传记,而且是能让人品得有滋有味的人物传记。
  “在茶水升腾起来的氤氲里”怡然面对市声尘嚣的陆文夫;操着低沉略哑的嗓音,“蹲在电话里的维熙”;容颜舒展,永远像一尊“笑佛”般的林斤澜……这些速写式的人物剪影,活灵活现地展示出一个人(不因为他是名人)的一种生存状态。我是见过夏公(衍)而且听过他几次谈话的,读到王蒙写的“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你也许会为他的消瘦而吃惊,他这个人也像他的思想、语言一样,删除了一切枝蔓铺排,只留下提炼到最后的精粹”,不禁拍案叫绝。那位因一部好莱坞电影几乎人人皆知的“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女王,早被《剑桥古代史》、莎士比亚、萧伯纳……不知解读过多少遍了,作者仍然能从一条墓志铭中读出“要到什么时候,女子的荣辱才能和男人的成败分开呢?”这是外国的。中国明初大儒“方孝儒被诛十族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知识分子以死报君了”,这话也许武断了点。可作者从书呆子气的方孝儒之死,悟出了“软鸡蛋也是有它赖以保全的生存哲学”,“活着,就是一切”的感喟。……解读也是解读历史——今天以前发生的一切,在心灵世界里发生的一切。
  其实不独文学,世间许多学问都与解读人有关,譬如当今自然科学中热门、前沿的生命科学。前不久,报道人类基因图谱接近完成,无疑是把生命形态的人解读到了最细微处,而且列成了图谱。可文学对人的解读是无可替代的,它大概永无完成之日,而且永远无法以量化的形态表达出来。文学的魅力或许正在这里:常读常新,总能见仁见智。
  大街上的餐馆川、鲁、徽、粤,变来变去,各领风骚,但不管怎么变,都得让人吃着是味、够味。我读《读人记》,品出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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