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17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不可碰不可输的是“中国”!
  卞毓方
  隔岸相望,在柏杨、梁实秋之外,我比较关注的台湾散文作家,按照年龄排序,分别是王鼎钧、余光中和张晓风。
  王鼎钧不同于柏杨的椎心泣血,也不同于梁实秋的欲说还休。他刚到台湾时才二十出头,被一阵狂飙裹挟着,走啊走,走啊走,“风打头雨打脸,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阳内出血,驼掌变薄”;“那些里程、那些里程呀,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可是没发现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车也得了心绞痛”。经历如此这般的艰苦跋涉,他肯定太累、太累,更要命的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在我眼前,中国是一幅画,我在寻思我怎么从画中掉出来。”不是跳伞,也不是新潮的蹦极,而是像脱离轨道的流星,被惯力甩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沉郁顿挫,苍凉老辣,这就是王鼎钧,凛然令人想起周鼎汉碑。我猜想他必定清癯枯劲,像深秋原野一棵怒爪攫空的老树,离开大陆固然身不由己,活在孤岛更是生不逢时,七跌八撞,遍体鳞伤,拼命死走,唯恐走死,因为愤悱,所以寡合,于是出走,终于旅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万里外寂寞乡落日楼头孤鸿声里更加想念他的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的中国,禁不住抚膺长叹: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
  余光中比之王鼎钧又要年轻一岁,赴台时还只是个看云做梦的“五陵少年”,道路也远比前者平坦,先大学后助教后放洋后教授直至出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余光中近年在大陆的名头越来越响,主要得力于他的散文。我曾经遴选过,认真遴选过,余氏散文中最好的篇什,应属于那种“登高大招”的吟啸。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庄周。浩歌“逍遥游”是因为身陷蕞尔小岛,而后又被“文化充军”去邈渺的异域。旧大陆日隐,新大陆日显,他乡易生白发,回首不见青山。可爱的是故国的青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异乡人的华发不能长保其不白。于是,在一种击鼓吹箫、三啸长招的亢奋下,他独立残照,一任纽约高处的风,把自己塑成“一块飞不起的望乡石,石颜朝西,上面镌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莱的经典,是一种东方的象形文字,隐隐约约要诉说一些伟大的美的什么”;或一任时间那无情物在他的胸腔燃烧,“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三人中最年轻的当数张晓风,她生于1941年,去台湾时只有七八岁。七八岁是一个什么概念?等等,且让我在此当一回文抄公,先转述张晓风说过的一个故事:喏,时间为若干年前,地点为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一位在法国专攻东方情调油画的中国画家,经人介绍,与当时一位大红大紫的画界评论权威见面。彼此落座,略事寒暄,画家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卷,恭请对方品题。没想到评论家霍地按住他的手,说:
  “别急,我先问两个问题———第一,你几岁出国?第二,你在巴黎待了几年?”
  “我十九岁出国,在巴黎待了九年。”画家颇为自得。
  “唔,这个么,如果是这样,画就不必打开了,我根本就用不着看。”评论家面露微笑,那口气,却坚决得不留一点余地。”这是因为,你十九岁就出来了,那时毕竟年轻,还不懂得什么叫中国。在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
  晴天霹雳。发聋振聩。不仅年轻的画家被当场震慑,就是我,隔着时空这两道山高水阔的屏障,也仿佛听到当头一声棒喝。是呀,是呀,艺术是要用全副生命去拥抱去孵化去激发的,你年未弱冠就离开了家园,你能识得多少东方的神韵?在巴黎泡了还不到十年,你又能掌握多少西画的奥秘?
  如此说来,连十九年的日月都微不足道,张晓风在大陆不过生活了七八年,岂不是更加不值一提?非也。故土情结和艺术精髓,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一个人在艺术的仙山修炼,十年二十载的往往只及入门,难以抵达上乘境界。而一个人故土情结的孕育与成形,却是与生俱来,血肉相连,此中因缘是岁月的脚步无法度量的。试看张晓风,她小小年纪就离家远走,故园种种,顶多只是午梦中如烟似雾的记忆。然而,翻开她多卷本的散文集,任谁也会为她笔下浓郁的文化爱国主义气息和灵肉交融的乡恋而震惊,而感叹!从她呱呱落地,不,从她蜷缩在娘胎,张晓风就已注定属于唐诗属于宋词属于秦时月汉时关属于故宫檐前的风铃江南水湄的春草。虽然后来“故园不见了,而故事搁浅在一个多棕榈的岛上”,但她牵肠挂肚、默默厮守的,永远有一份“超载的乡愁”,和大陆“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独”。正如她所袒露的:
  ——行年渐长,对一己的荣辱渐渐不以为意了,却像一条龙一样,有其颈项下不可批的逆鳞,我那不可碰不可输的东西是“中国”。不是地理上的那块海棠叶,而是我胸中的这块隐痛:当我俯饮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郑和井,当我行经马尼拉的华人坟场,当我在纽约街头看李鸿章手植的绿树,当我在哈佛校区里抚摸那驮碑的赑屃,当我在韩国的庆州看汉瓦当,在香港的新界看邓围,当我在泰北山头看赤足的孩子凌晨到学校去,赶在上泰国政府规定的泰文课之前先读中文……我所渴望赢回的是故园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图一般聚拢来的中国。
  ——有一个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份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在所不惜!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劳模张海迪
  刘玉堂
  海迪天天干活。以我的观察与了解,她所干的活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写作(包括翻译),二是社会工作。这两件事她都做得诚实又自觉。她已早就不做报告了,有许多单位甚至托她的家人和朋友动员她出来作报告,她都婉拒了;另外,每年都有数十家电视台邀她作嘉宾主持或参加个什么大型的晚会,她一般也都谢绝了。她认为开会作报告虽然也可以感动或教育一些人,但总不如自己动手干点具体的事情来得踏实,来得愉快。热闹总是短暂的,掌声不会永远响着,心潮不能永远澎湃。她成名之初即锻炼出特别能控制和调整自己心态的本领,无论多么热烈、火爆,灯光一暗,掌声一落,马上就能走入沉静。她贪恋着自己那间写作的小屋,迷恋着那种写作的过程。
  海迪的写作的确是以身体作代价的,她天天在写作,也天天在吃药,她吃的药可不是营养或保健品,而全是止疼药与抗菌素。如果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我要说,一个人健康的时候劳动并不难,难的是有病的时候还在劳动,还在奉献。海迪就在始终有病、天天吃药的状态下劳动着,奉献着。近年她已经不能较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写作了,为此她添置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她也不能像常人那样倚着或平躺着写作了,她须将电脑放在身体的一侧,扭着身子敲打键盘;时间一长又不行了,她又买了许多软皮本,以便随时记下所感所思……
  她又是个极为认真的人,总想把一切做得好上加好。比方说,去年作家出版社要再版她的《轮椅上的梦》,那本书已经得过庄重文文学奖和奋发文明进步长篇小说一等奖了,也已经译成日、韩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了,但她还是觉得当初写作时在艺术上不够自觉,今天看来尚有某些不足之处,说是要修订一下,其实她一直在重写与改写,而大凡写东西的人都知道,重写和改写一部长篇是要比新创作一部长篇还要折磨人的。当她改写完之后,果然又累病了。有时一篇散文,你觉得已经很漂亮了,但她还是要放一放,改一改,早晚自己满意了才拿出来。她的写作真的是字斟句酌、呕心沥血。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她那颗持之不变、生生不息的爱心、热心和平常心,她始终与最普通的百姓站在一起,与弱小站在一起。海迪在国家及省残联里面兼着一些部门的职务,那完全是社会兼职,义务服务,非但没有半点的报酬,还须她自己作出巨大的付出。山东残联的同志告诉我,近几年,她单是资助灾区及希望小学,就捐了七万多元。而她又救助了多少破裂的家庭及失学儿童啊。我曾见过海迪救助的一位残疾妇女,说起海迪来,她满含热泪称海迪为恩人,说要不是海迪自己早已离开人世了,是海迪在她被丈夫抛弃、生活没有着落的情况下,给她以活下去的信心,帮她安家立业,而为了让她的孩子上学,海迪每月资助她二百元,直到孩子参军入伍。
  永远与弱小站在一起,不仅体现在她的社会工作里,也渗透在她的写作中。她是我所认识的作家中结交最广、朋友最多的人。从政界要人到社会名流,从专家学者到工人农民,从残疾青年到失学儿童,她结识和交往的朋友不计其数,但我从没看到过一篇她写的自己如何与政界要人、社会名流交往或吃饭的文章。相反,对那些乡村小姐妹,对那些弱小及普通劳动者,却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与爱心。济南市档案馆有她专门的一个档案室,里面放着从中央领导人到全国一流书法家给她的题辞,有她各个时期的奖状和奖品,有著名人物送给她的一些非常有纪念意义的礼物,还有来自全国及世界各地的十几万封读者来信,她也从没在自己家里悬挂或展示过,更没向任何人吹嘘过。然却更加显示了她自身的人格魅力:既富于爱心又自有风骨,既随和又正直,既柔弱又执著。
  许多年以前,当小海迪伏在母亲的背上这里那里地求医问药的时候,看着母亲满身的汗水,满脸的着急,她即默默地立下了一个朴素的志愿:将来无论如何不要再拖累父母,成为家庭和社会的负担啊!若干年之后,当她在县广播站当修理工领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她差不多就可以自慰:我可以养活自己了;如今她更可以自信,她非但没有成为家庭的拖累,社会的负担,还成了家庭的骄傲,社会的财富。她是她们家工资及稿费收入最高的人,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而且还为社会作出了极大的贡献!这一切也都缘于她的劳动,缘于她的天天爬格子。
  海迪的劳动成果是丰硕的。我在认识她的短短三年间,她出了四本书。年年都是丰收年。而且她的每一本新书都得奖,每一本书都上排行榜。《生命的追问》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和奋发文明进步图书奖;《莫多克》获得了全国外国文学优秀图书奖。在人心浮躁、书市疲软的当今,《生命的追问》发行十几万册,她重新改写的《轮椅上的梦》也一版再版。她的书久销不衰能让人觉得这世间还是有点真事儿与真情,因为她不是靠时髦,靠媚俗,恰恰相反,她靠的是爱心、纯情与健康。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耄耋之年写“大同”
  高远
  走进好友鸣迟家,客厅墙上那横幅镜框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首咏诵中日友好的藏头诗:
  和平友好话盛唐,相互信赖友情真,
  平等互利渊源长,互掬丹心可铄金,
  友情晶莹富士雪,信守和平千载事,
  好谊奔流扬子江。赖有精诚亿万民。
  平等互利沐春风,长期稳定共地天,
  等观休戚此心同,期望中日永无间,
  互谅互让真互助,稳如泰山摇不动,
  利人利己利无穷。定享幸福亿万年。
  四段分别以楷、隶、篆、草书成,——楷书饱满流利,隶书酣畅严整,小篆古野俏雅,行草稳健遒逸。它们分别出自四人之手:第一段“苏雷十四岁”;第二段“鸣迟四十五岁”;第三段“耿霁十一岁”;第四段为“年方八旬汪大捷”——此项活动的倡导者,他在最后一行道出事情原委:“为中日友好二十一世纪委员会少年儿童书法展,余率子鸣迟,陪同孙苏雷、孙女耿霁,书‘中日友好四原则’藏头诗。乙丑仲夏。”
  鸣迟和他八十高龄的老父汪伯伯甘当少年儿童书法展的“陪练”,不能不说这二位都对书法有相当浓厚的兴趣与修炼。汪伯伯小时家境贫寒,只能靠借抄别人的书来念。那时只有毛笔,书法就是这样自然练就的。鸣迟则从小受父母熏陶也注重毛笔字,正是在他们的影响和培养下,兄妹俩从认字起,就在使用硬笔的同时也练习毛笔,并且还先后在业余书法班里受过专门训练,进步很快,两个孩子都在少儿书法比赛中多次获奖,苏雷还成为北京市东城区少年书法协会的理事。
  全诗每行的头一个字连起来组成:“和平友好、平等互利、相互信赖、长期稳定”,这正是胡耀邦总书记访日时,与中曾根康弘首相,为推动两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所共同确定的“中日友好四原则”。鸣迟说,汪伯伯在见到四原则公报时异常兴奋,当即书成此诗,分别寄送胡耀邦和中曾根,表达他对中日世代友好的诚挚祝愿。
  鸣迟告诉我,汪伯伯心中有着深长的中日友好情结,他的经历中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汪伯伯1906年生于辽宁省辽中县,青年时代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他在上学的路上听到报童喊《号外》:“我皇军堂堂正正进入沈阳城!”大吃一惊,马上跑回家对陪读的夫人苏敬和说,日本人把咱们的家乡占了!不能呆在这儿了。两人立即弃学归国,到北平“读中国书”。几年后,汪伯伯再次到日本,入东京帝国大学院,研习日本历史,以便深入了解这个国家。1937年,“七七”事变前几天,东京特高课两度将他逮捕,罪名是:“反满抗日,(对)皇室大不敬”。幸得日本友人营救出狱,搭船返国。
  1938年,汪伯伯以其日语特长,被朋友推荐到国民政府西北行营任参议。此时设在西安南郊的“第一俘虏收容所”,有个日俘逃跑被抓回。汪伯伯被派前往处置。汪伯伯对俘虏不打不罚,晓之以理,动之以德,使其大受感动,低头认罪,感谢中国人道主义的宽大。汪伯伯将他的话译出,发表在《西京日报》,引起很大反响。由此,汪伯伯受命兼任该俘虏收容所所长。他立意将战俘营改造成教育被俘敌人的学校,并挂出“大同学园”的牌匾。
  汪伯伯以“德法世仇,中日殷鉴,以德报怨,化敌为友”作为学园的校训,不断地向学员阐明中日战争的性质,给他们讲有关日本的阿倍仲麻吕、小野妹子和高僧空海赴唐学习,唐代中国高僧鉴真和尚赴日弘法的故事,启发俘虏认识中日友好的历史渊源及其必要性,从而渐渐明确两国今后交往应有的正确态度。除了学习,还举办运动会、演剧、游泳乃至远足等多种形式的活动。半年后,受到教育和感化的日本战俘自动组织起“大同学园反侵略战争同盟会”和话剧团,在园内和附近几个县演出了他们自编的反侵略战争话剧及《黄河大合唱》、《大刀进行曲》等中国抗战歌曲,收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1945年日本投降,汪伯伯在东北负责留用日本人员的工作。借此机会,他在长春、沈阳和北平等地举办大同学园资料展览,使观众耳目一新,尤令日侨日俘大出意外,不少人流下眼泪。伪满洲国重工业总裁高崎达之助说:“对于大同学园的人道主义精神,心悦诚服,只有俯首致敬。”这个日本水利专家,战后被中国留用,与汪伯伯终成亲密朋友。高崎回国后,曾出任日本国务大臣,并担任出席万隆亚非会议的日本首席代表,受到周恩来总理的邀请访华,之后又担任了民间大使———高崎达之助驻华办事处主任,为中日邦交正常化作出了巨大贡献。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汪伯伯追求的“大同学园精神”有了新的施展天地。70年代初,他撰写了著名的《科技日语》一书,在中国掀起了以“科技外语”为标志的外语热。
  田中角荣首相访华,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汪伯伯赞颂他的历史眼光,专门写了一首《田中角荣负荆英雄》的藏头诗横幅送给了田中首相:
  田中豪气负荆来,
  中日重关豁尔开。
  角逐和平真巨眼,
  荣光青史异群侪。
  负芒日日曾忧耳,
  荆棘丛丛岂惧哉?
  英迈而今福人类,
  雄风百代日中回。
  从写出本文开头介绍的那首藏头诗至今,又过去十四年了。那幅作品中的两位少年作者苏雷和耿霁现在都在日本学习,相信他们一定能够以自己的行动来继承爷爷一生所致力的中日友好事业。汪伯伯虽已年届九十四,身体依然健康,经常在家中接待到访的日本新旧友人,仍然为给中日世代友好的事业谱写新章而壮心不已。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三代学人
  曹无为
  张氏一家祖孙三代学人的名字,依次为:张涤华、张劲秋、张焱。
  “涤老!”是他的同事、朋友、学生,对已故前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张涤华先生亲切而又尊敬的称呼。涤老是名人。涤老的名人头衔来之不易。在动乱的年代,高等学府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敢再去做学问。做学问是要挨批判的。有些社科类的研究人员,被逼得什么也不敢研究,就只好去一页一页地数《毛泽东选集》究竟有多少字和多少标点符号。涤老没去数数。涤老出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毛泽东诗词小笺》。那时的毛泽东还没有从神坛走下来,神的眩目光环还照耀着亿万中国的老百姓。涤老竟然敢给“神”的文字作笺注。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涤老该有多大勇气吆。涤老的笺注,我们是从头至尾细细地读过的。记得主要是给毛泽东诗词中所引用的历史典故作笺注。涤老的笺注文字不拘于逐词逐句的解释。总是以通俗简明的语言,将历史事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涤老是一个大学问家,但是涤老给伟人毛泽东诗词作笺注时,却说是“小”笺。这,一则表明涤老是多么谦逊,另则表明涤老的谨慎和惶恐。涤老握管时,是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今天,我们不得而知,却可想而知。涤老不是只有一本“小笺”,涤老其实还有几卷本的《现代汉语》专著和其他著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求,涤老在花甲之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令许多后辈晚生汗颜。九十年代初期,涤老高龄而终。涤老在省城合肥的学生,委派省教科所傅继业先生等做代表,专程赴江城参加有关的吊唁活动。
  涤老之子张劲秋,是“文革”后首届大学生。学生时代即为一班之长。学生时代就以“道德文章”、“君子之风”享誉同窗间。毕业后,劲秋就职于安徽教育学院。记忆中,劲秋曾到武汉大学进修过一段时间,此后,便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耕耘在三尺讲坛上。今天的社会风气,与二十年前已大不一样。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劲秋始终如一地坚持做学问。在劲秋的案头看他给几百万字的繁体字字典书稿作校对,读他的学术论文,就不难看出劲秋在语言学方面极深的造诣。劲秋的职称,也因此由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今天的人情世态,与二十年前也大不一样。上班族,为什么累?累就累在处人。换句话说,处人是最累的事。劲秋不幸当了安徽教育学院中文系主任。当主任没几年,劲秋的头发就有些花白。劲秋的大学同窗都非常怜惜劲秋。他们认为劲秋的头发不应该白得这么早。或委婉地面慰。劲秋总是苦笑笑说,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吧。劲秋其实是认认真真地在做。劲秋给中文系营造的气氛:宽松、祥和。至今,劲秋的“道德文章”、“君子之风”仍然没变。
  劲秋之子张焱的名字是爷爷“涤老”给取的。涤老的另外两个第三代人的名字分别是张磊和张淼。张焱在合肥一中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一举考中北京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光电子专业。十几个同窗应劲秋夫妇之邀,赶到省教院食堂旁边的小餐厅“同喜同喜”。也没等好客的劲秋夫妇劝酒,众位同窗便你来我往地兜圈子干杯。仅二三十分钟内就倒空了七八个酒瓶。这是真的为劲秋高兴,所以,一个个才放浪形骸,醉他一回。那一天晚上,劲秋家的厨房、客厅、卫生间一片狼藉。张焱没有辜负众位叔叔阿姨的美好祝愿,他成了清华园里的高才生。这个一直都品学兼优的少年郎,毕业前夕,参加了全国大学生科技创新设计竞赛,并荣获一等奖。好事连连,紧接着,张焱就被保送为本校电子工程系电子通讯专业的研究生。世纪之交,张氏一家三代学人,给了我们许许多多启迪和联想。
  最后,我来交代一下我与张氏家庭的关系。读大学时,涤老给我们讲过课,劲秋大概有两年时间是我们的班长。张焱在高考前夕,曾听我分析过一套语文试卷。按照中国的习惯,他和我的师生关系也是逃不掉的了。因此,我是涤老的学生,劲秋的同学,张焱的老师。因为,我粗线条地了解他们祖孙三代是如何地做学问和如何地做人,所以,我就写了他们一家“三代学人”。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象山
  蔡朝阳
  这里是荆楚大地的腹部。崔嵬绵亘的大巴山脉在这里戛然而止,画上了一个不算小的惊叹号。这便是荆门的象山了。
  在中国,有名的山太多了,北有华山,东有泰山,南有武夷,西有峨眉……和这些名山比起来,象山实在是不起眼:既无华山之险峻,也无泰山之雄奇;既没有武夷的瑰丽,又没有峨眉的秀色。象山实在太没名气,甚至在旅游地图上也难觅其芳踪。可是,任由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象山确实在那里巍然耸立着,它并不刻意包装和推销自己,在那儿一呆就是千万年,没有人满为患的浮躁和拥挤,仿如寂寞开无主的山间野花一般,从容,谦逊,淡泊。这种从容,这份谦逊,莫非就是象山的性格?
  初夏的一天,登象山。远远地看见了,伟岸,陡峭,奇崛,不能不对它高山仰止。弯弯的山路旁,一丛丛新生翠竹挺立着,满目新吐的绿叶,鲜艳艳,脆生生。山间静寂无声,虫鸣由远及近,幽然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登泰山而小鲁,登恒山而小世界,站在相比之下不算高的象山上,放眼望去,满山依稀的翠微,大地就在脚下,城市就在脚下,你会觉得茫茫大地其实很小很小。山腰,良田数顷,炊烟四合。唐代诗人王建《荆门行》有“火声扑扑寒溪烟,人家烧竹种山田”的诗句,生动描绘出当时“畲田”的景象。山顶的岚光阁,绿檐红壁,天工巧成,与象山浑然一体,是象山这个大惊叹号末端的小圆点么?阁旁群花灿灿,仙乐飘飘,一位老者独坐晨雾中,品尝新采的茶叶。象山无语。老者无语。或许象山的宁静造化了老者的淡泊,老者双目微闭,若有所思,即便是阁顶画眉的歌鸣也打动不了他。你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一定是象山最忠实的守护者吧?
  俄顷,天像施了魔法一般,说变就变。午时,山雨欲来风先至。山鸟从树丛飞出来,山风也赶过来,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脸庞。山间空气也流荡着绿液,幻化成一条长长的碧清碧清的河。继而,云朵飘起来,羊群走过去,蝌蚪一般的音符跳起来,蹦下去,在云朵和羊群中间,它们和谐而统一。不等你反应过来,这和谐的音符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呼啸。此时,雷电肆虐,乱云飞渡,树低了头,草弯了腰,所有的虫鸟都噤了声,惟有那山峰依然挺立如常,从容应对,犹如一条铁骨铮铮的荆楚汉子,刚正不阿,宁折不弯。
  雨过天晴,树叶着墨般更绿了,花瓣散发的清香沁人心脾,山野间弥漫着草木的芬芳,经过风雨考验的象山,显得更加巍峨和壮观!蓦地,我想起唐时刘禹锡《陋室铭》中的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只是,我要略加改动,赠予心中已然人格化的象山:“山不在高,淡泊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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