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1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逼近遥远
  林斤澜
  刘长春的《天台山笔记》有个副题“与远年灵魂的对话”,“灵魂”还要“远年”。
  我年轻时节赶上抗日战争,在台州生活过,走过不少地方。那都是大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也可以说是“远年”事。谁知这本书里的“对话”,要面对千百年以前的“灵魂”。对话当逼近,灵魂又遥远。其中一篇《古城散记》,叫我搜索记忆,竟想不起这么一座临海古城,作者又叫阵:“……整个华夏大地上,保留着古城墙而且又值得去看一看的还有一处地方。”
  赶在世纪末的“岁云暮矣”,投奔刘长春,徘徊望江城下,直上一百九十八级石阶城楼。
  这城相传始筑于东晋,对付“内外戒严”——不想这个词儿一千六七百年前就出现了。到得元初的盐农起义,还又攻又守热烈过一阵。以后好几百年没有大动干戈。抗日战争是国战,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亚洲战场,这里却不过略惊无险。
  “……朝代可以改换,江山可以易主,但是城垣依然屹立。除了政治、军事上的需要,同时也是心理上的需要……”
  什么心理?“……有高墙卫拱,就有一城安定……”
  再呢,“……一个古典,一个文化历史遗产……”“呈现……雄风”“成为旅游的热点”。
  不少地方慌里慌张拆掉了,过后看看原来是无烟工业,又糊里糊涂地可惜起来。这是钱财上的得失。
  又有对旷世都城的自残、自毁、按期完工的自灭,现在有人叫出了“决策性的错误”了。进了一步,这是政策上的利弊了。
  刘长春走进了“心理”的“对话”。仿一句俗语:铁打的城,流水的人。在历代滔滔流水中,挑选了前辈名文说的“台州式硬气”,“而且颇有点迂”,也可以说中流铁骨,也可以照本地方言说的“硬头颈”,怎么可以这么说可以那么说,就因为这才是古城的“远年灵魂”。
  这城当然是有魂的,“往事越千年”就是明证;越过战争,越过和平,都如铁打一般,因为都有这么个魂在。或战或和,都只在这个魂身上。
  远望山峦上的城墙,走近沿江的城门,自会发生一种感觉。当然随便什么建筑,都会给人感觉可又各不一样。站在城头垛口,不禁无风三尺浪——起伏在心头,腾飞,进攻,外向,这种感觉归属开放,贴着城脚,特别是站在瓮城中间,平白压力来自四面墙,也是来自历史,凝聚,封闭,内向,这里归属保守的感觉。
  不同的感觉都是同一个城墙给我们的。攻和守,凝聚和腾飞,外向和内向,都是同时间同空间的同在一个文化里。此一时彼一时,其实是此时感觉和彼时感觉,此起彼落,此明彼暗,白天和黑夜是一天的周而复始,也是无始无终,也无所谓方向……我们仿佛感觉到永恒了。
  也不是只有城才有这样的魂,不过城,把永恒的抽象,表现出可见可听可摸可审美的具象。
  城,是文化的精灵。
  刘长春正在壮年,精力饱满,在地方上当“土地爷”。坐车陪客的工夫,腰间不断铃响,摸出手机来回话、听话、发话……全是眼面前的事务。
  若是十点以后回家算是早的。洗把脸,喝口茶,一盏台灯照着另外一个世界,趁夜深“与远年灵魂对话”。
  刘长春中学时代喜欢过乒乓,“要打就要打好”,拿过地区的省的冠军。
  青年时迷过书法,可以叫做“文武不挡”。
  他陪我去看望他的老校长,这位前辈年过九旬,战争年月,我们曾同在一个山坳里吃过番薯干。老人家夸他的学生是书法家,著名书法家。我插嘴说,现在也是散文家,散文的名气更著。老人哦哦答应着,还是书法书法不住口。
  新世纪开始,刘长春在《东海》上开个专栏,叫做“墨海笔记”。墨海,乃书法的海也。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我守候在自己的书斋里,情不自禁地于案头摊开那些神采依然,墨香依然,音容笑貌也依然的一件件墨迹,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触摸着那些没有飘散的灵魂的抒唱。”
  第一期,他寻找出家人,和历代的禅僧、诗僧、书僧对话。
  这位白日忙忙碌碌,也不免酒红灯绿的地方官员,到了“夜深人静”,“挣脱了尘俗的一切羁绊,同古寺深山共处,与白云月夜为伴,在青灯黄卷中度过了甘于沉默的一生……”
  “禅学说:‘我心即佛’”。
  “弘一法师说:艺术的最高境界即是禅学。”
  日本学者柳田圣山说:“(禅)在日常的杂多的世界中,它渗透到各个生命中,发挥出深邃的人文的真实,可以说,禅实开发了无限的个性天地哩。”
  人们说到这里,刘长春说了:“那么,书法即禅。”
  这是“墨海笔记”的第一期。第二第三会“记”什么呢?“人文的真实”?“无限的个性天地”?可不可以想象,阳光下的逼近活动,月光下的遥远沉静,阳光和月光同光,要一个台州方言里的“硬头颈”,才可能不逼不遥挑起一头逼近一头遥远的两头沉,或者无远无近,也“不可说”。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光

  石头、河流与鲜花
  ——沂水镇纪事
  闵国库
  在绵延八百里的沂蒙山腹地,有一座叫雪山的大山,沿山蜿蜒而去的双龙河和雪山河时有碧水跌宕,银珠喷溅。这携水而踞的雪山就像一位历尽沧桑、清纯而宽厚的老人,见证着山下沂水镇人们生活的变迁……
  石头引发的力量
  那是几年前的清晨。人们经常可见雪山脚下流动的晨雾里有一个老者的身影,背驼腰弯,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大山里的无数个冬夏,把这个曾经壮志不已的名叫尚秀峰的汉子变成现在这般神色恍惚、习惯自言自语的老人。他抚摸着石头,嘴里喃喃说道:“老伙计哟你还这么硬实,可俺不中用喽,拣块小的扛吧!当年,咱们一块儿挨过枪子儿,一块儿炸过小鬼子,一块儿打过还乡团,一块儿受过穷。如今,你再帮俺一把,帮俺一把……”他艰难地把一小块石头扛到肩上,直了直腰,颤巍巍地挪着小步朝山下蹭去。山下是烂河滩,夏天山洪暴发田毁房塌,冬天旱得冒烟,人畜吃水有困难。尚秀峰老汉虽然老了,可心中却永远割舍不断对自己滚过一辈子的这山、这滩的牵挂。提起治滩,似乎有种感应,他的心路又活泛起来,竟然和大伙琢磨出一个办法:深挖河道,扛下山上的石头砌成拦水坝,截住从上游渗流过来的地表水。
  尚秀峰老人的愚公精神震撼了山里人,更震撼了镇党委书记陈希柱。陈希柱想起老人的过去。四十年代最初的那个春天,老人就曾躲在这些山石后面侦察日本侵略军的汽车队怎样绕路进山的。有一次,他抑制不住对侵略者的满腔仇恨,曾用脚蹬落一块石头,想狠揍一下鬼子兵,结果招来鬼子兵的一阵机枪扫射,险些送了命。后来,他组织青救会、参加抗日队伍、当过武装部长,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他从领导爆破队用山石制作地雷炸翻山下的鬼子兵起,就和这些石头有了不解之缘,排石布阵砸烂山谷里的敌人,堆石砌掩体击退进攻的敌人,凿穿石洞迷惑晕头转向的敌人。八年抗战胜利,他还没来得及把军功章挂在胸前,又在这山区经历了残酷的内战。在这些岩石旁还乡团用石头活活砸死了他的父亲,而他也就在这片山中带领乡亲们消灭反动派、消灭地主武装……而今,如火如荼的斗争积压在岁月的底层,他身上的伤口已变成发亮的疤痕,时间的风雨擦洗了岩石上的血迹,然而任什么也抹不去老人心中对石头的亲近与眷恋。这位老人,这位差不多经历了百年风雨的世纪老人,为沂蒙山厮杀、苦斗了一生,垂暮之年还要为家乡的建设献出最后一点光和热。陈希柱感动了。当他看到那个苍老弯曲的身躯在石头的重压下趔趔趄趄从山上走来的时候,他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了,心里仿佛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那儿,酸楚而激动。他那改变家乡贫困的面貌不负乡亲期望的决心似乎更坚定也更充实了,有了乡亲们的自觉行动,还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今天求富求强的步伐呢?
  被现实赋予了生命的思想是不可战胜的!
  河流成了风景线
  陈希柱也有与老人相似的经历,这是情感上与理念上趋同的经历。这个沂蒙山的儿子,当那部描写战争和沂蒙山贫困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问世的时候,他正在工程兵汽车连里担任指导员,境遇和他那位揣着欠账单而牺牲的同乡梁三喜颇有共同之处。那时他就决心要把沂蒙变个样。他转业回到家乡的大山之中,开始带领乡亲们治山致富。这是一个充满荆棘与险阻的征程。他一干就是十六年,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蒙山沂水。随着改革开放形势的发展,随着沂蒙老区整体脱贫,他成熟了。当他成为一名脚踏实地又颇具开放意识的镇长、镇委书记的时候,那治山致富的成效和他的卓越才能也愈加显露出来。早在1994年全国许多地方还在乡镇企业小而全上大做文章时,他却在镇上实施了“收拢五指,形成拳头”的战略,重点发展独具本地优势的产品,让食品、纸业、建筑等三大镇办集团公司的“航空母舰”兼并了全镇大大小小的镇办企业,营造群体规模优势,发挥能人作用,使经济效益一路攀升。到1998年,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沂水镇一举成为沂蒙第一经济强镇,被人们称为“沂蒙山的神话”。
  强大的经济实力奠定了新一轮山区开发的基础。正当陈希柱筹措治理山区的双龙河、雪山河的时候,尚秀峰老汉给他以启迪。这一夜,当小城里的万家灯火都沉没在鼾睡之中的时候,唯有陈希柱的窗子上还亮着灯光。他久久伏在那张自己绘制的沂水镇地图上,一次次在那密密匝匝的蓝线与红线中寻觅,一次次在那圈圈点点间探索。尚秀峰老人的尝试,群众的创举,引起他的认同和共鸣。他的笔在流经山区几十公里的双龙河、雪山河两条河滩线条上重重画去,一个明晰的思路骤然产生:依次深挖河底,由高而低筑起一道道阶梯式拦水坝,拦截地表水,使乱石滩下的死河变成活水。小水不出乡,大水不出河,旱季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水库,山洪暴发时又是一条泄洪通道。在治河的同时,垒石砌岸,修通两岸的公路,栽种防护林,实行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从根本上改变“年年栽树不见树,年年种果不见果”的局面。这样一个顺从大自然的造河运动,必然带动山区经济的大发展。陈希柱统一了镇委镇政府一班人的认识,蓝图绘定,在发动群众进行调研、测量、规划的基础上,一个水利建设的浩大工程轰轰烈烈展开。
  沂蒙山人的奋勇精神是无可比拟的,他们如同战争年代冒着枪林弹雨夺取阵地一样,全民上阵,向乱石滩进军。沂水全镇集中会战,镇、片、村三战结合,专业工程队、农村劳力和社会上赶来支援的机关、学校、街道、工厂的志愿者们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开挖河底、修坝筑路、抢运石料、衬砌河岸,完成了双龙河、雪山河、小沂河、石山河的治理和贺庄片节水灌溉、马山林果开发等重大工程。之后,全镇又围绕特色农业、工业兴镇、城乡建设、社会保障四大战略实施了“两线一区”的总体改造:沿东红公路一线开发林果、养殖等高效农业;沿博沂公路一线开发瓜菜、水稻等高效种植业;沿双龙河、雪山河的山区开发果树、封山育林,发展生态农业、观光农业,开发万亩观光旅游综合区,在雪山森林公园里建成一批人文景观。昔日的乱石滩,终于造就出“一河清泉水,一条经济带,一个产业链,一道风景线”。过去干旱贫困的山区现在有了河水的滋润,变成了“山顶松槐戴帽、山间林果缠绕、山下高效园环抱、青山绿水相映照”的富饶与美丽。两岸的葡萄园、柿子园、桃园、杏园、栗子园、李子园在喷灌、微灌、滴灌的科学灌溉下,林果茂盛,花香飘绕,令人心旷神怡。山东省委书记吴官正、省委副书记吴爱英等领导同志来视察双龙河治理的这一全国闻名的“精品工程”、“样板工程”。一批批从南方、北方和西部赶来考察的乡镇干部也来探索这条河的奇异之处。当他们站在利用河岸新修的笔直宽阔公路上,面对这条河流“从上游往下看是水库连水库,从下游往上看是瀑布连瀑布”的动人景象时,无不握住陈希柱的手连连称赞:“干得好!”
  一条河,改变了一个山区的命运!
  鲜花盛开的村庄
  双龙河、雪山河带着兴旺与繁荣一路流淌。春水蓝蓝,青山绽绿。喜欢在河边踏青消闲的人们,以自豪和欢愉的心情注视着两岸的变化:一座座别墅似的农舍小楼在绿丛中展现,建设讲究的商贸区已经筑成,大型工业园区也从图纸上的构想变为现实,全省一流的老年公寓如期落成……
  沂水镇已踏入全国经济强镇之列。
  镇党委书记陈希柱和新上任的年轻有为的镇长刘桂民是以前瞻意识来思考山区发展的。他们的思路是:只有把本地的农业融入全国、全球市场农业发展的大潮中,加快农业结构调整,形成自己鲜明的发展特色,才能够实现大农业的开发战略。他们在双龙河、雪山河治理开发的基础上,再度调整产品和专业户、专业村结构,形成名优特稀产业和一村一品的格局。镇里很快培植起二十个瓜菜、养殖、林果等各具特色的专业村,八百余户养殖大户。养猪、养鸡、养兔、制鞋、面食加工和大棚栽培等专业村各显其能,特色鲜明,生机勃勃。他们自觉的倡导、支持和悉心保护,无疑是这种局面形成的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关于鲜花生产村的建设就是最生动的一例。
  山下公路旁,坐落一个种大田的许家石良村。村里有个青年农民张明国,经常到南方和北方经销粮食。他高大的身材二百斤麻袋压在背上不打晃,一双沂蒙山人特有的沉实而富有生气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精明。有一次他往南京运粮,住在闹市一家旅馆里。夜间从楼上往下一看,市井灯火辉煌,霓虹闪烁,人流如潮。他最注目的是一家鲜花店,人们从店里捧出一束束玫瑰、情人草,兴致盎然。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被那芬芳的鲜花所吸引,他不顾疲惫下楼去逛了那家花店,花店里令他大开眼界。他在这个花的海洋、芳香的世界里痴迷忘返。他拿出十块钱买了一朵玫瑰,独自观赏着、思索着,一种回归自然的情怀和商人的精明同时涌现在脑海之中。他想起家乡清新的环境和漫山遍野的花草,根据店家提供的进货价格默算着每朵鲜花的成本和大规模种植的可观利润,细细地算了一笔账,自己经营粮食一年是三万元的利润,而栽五亩地的鲜花却可纯赚十万元。
  从这一夜,从这一朵玫瑰开始,张明国没心思经销粮食了,兴趣转到新兴的花卉业上来。他几次辗转杭州、上海、福州、北京、郑州、武汉、广州、昆明,考察鲜花批发市场,参观花卉公司,收集鲜花出口信息和资料,学习栽培技术,决定发挥沂蒙山的优势在家乡建立鲜花生产基地。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但家里人和亲戚都出来反对,说栽培这种不能吃、不中用的花草还不如经销粮食来得实惠,而且规模大了资金又成了问题。正赶上那些天新栽的玫瑰又得了黑斑病,枯死了三成。一个偌大的汉子,蹲在花圃里痛哭起来。他着急,心疼,痛惜原本自己看准了的事业一开局就遭夭折。
  正当张明国困难重重、进退两难的时候,镇里领导知道了他的境遇,陈希柱专门去看了他的花棚,和他一块分析走出困境的办法,探讨花卉的发展和前景,坚定他的信心,并设法为他争取十万元贷款,扩大栽培规模。然后,又由管理区组织附近几个村的干部到济南参加鲜花交易会,实地考察鲜花市场,支持张明国把几个村庄发展成为鲜花生产村的设想。
  果然,张明国的事业像鲜花一样盛开。他联合村里十几户人家栽培百亩花卉,玫瑰、康乃馨、非洲菊、情人草、百合花以及箭兰、郁金香,在村庄的田园里花团锦簇、争芳斗妍,山村变成花的世界。花卉公司的订单接踵而来,每周几万枝鲜花通过济南、青岛的航空港运往各地。当2000年第一个情人节到来之前,他们的鲜花已运达世界几大著名都市。这是沂蒙山用鲜花把新世纪春天的信息传递给世界,是沂蒙山人对人类的美好祝愿。
  当东京、巴黎和纽约的情人们捧着沂蒙山清纯、艳丽的玫瑰倾吐心意的时候,他们可曾想到在世界东方这座著名的大山里人们怎样与命运作不屈不挠的抗争!而鲜花的芬芳正诉说着已经掌握自己命运的沂水镇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欢欣……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朱老总与红星杨
  王家淼
  在党和政府已开始实施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大西北的宏伟进军中,新千年的植树节到来了。当全社会都在强烈呼吁保护生态环境、呼唤绿色植被的时候,我要记述一件不久前采访到的当年朱德同志率领太行山军民在残酷的战争年代植树造林二万余株的事迹。
  去年秋末冬初,我去山西征集抗战文物,在晋东南武乡县八路军太行纪念馆参观时一位同行对我说,离八路军王家峪总部不远处有一棵朱德同志当年手植的红星杨,其所以叫红星杨是因为这棵杨树的树枝每掰开一个断面都有一颗红星,他还送我一本载有介绍红星杨的馆刊。职业和兴趣令我不时地思考,红军的总司令种下的杨树能长出红星来?这虽然富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但其中的奥妙何在呢?晚上我在旅馆仔细阅读馆刊后,又翻开斯诺的《西行漫记》,结果我被斯诺对朱德既幽默又深刻的描写弄得更加兴奋不已。斯诺写道,“由于文字的奇异巧合,‘朱德’这两个字在中文里正好是红色品德的意思。当他在边远的四川仪陇诞生后,他的慈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时,是无法预见这名字日后具有的政治意义的,否则他们早就吓得给他改名了”。看来总司令的“朱”字是天生和红色、红星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决定亲自去一趟王家峪。
  翌日清晨,我在县城租了一辆自行车,沿浊漳河北岸向王家峪跋涉。路很远,又是山区,有时要推着车子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再骑一段,但对搞抗战史的我来说,职业兴趣远在一切艰难之上。我看到,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曾是太行山军民与日寇血肉扑拼的战场。朱、彭、左、刘、邓率领八路军抗击日寇的许多杰作也都是在这里写下的。置身在太行山腹地,脑子里的许多疑问会突然恍然大悟。比如八路军在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总部,王家峪总部、砖壁总部、麻田总部、北村总部……刘伯承将军的一句名言道出了其中的奥妙:久驻一地必遭袭击,久走一路必遭埋伏。午后一点多钟,我到了王家峪总部,急忙找人询问红星杨的事情。纪念馆的一位女同志拉开抽屉拿出几条树枝,每掰一次断面上确实有一个五角星,她告诉我红星杨在寨湾,出门向南五百米。我道谢之后骑上车就朝南边飞奔而去。公路西边有座小桥,看见小桥的同时也就看到一棵用铁栏杆围住、竖有白色说明牌的大树。如果说吸引我远道而来的是红星之谜,但震撼我心灵的却是肃然观详之后感到的非凡气势。这棵树确有一种被天地涵养的浩然正气,拔地参天,挺身屹立,让人立刻想起文天祥的《正气歌》,唤起“于人曰浩然,沛乎塞沧溟”的联想。隔着铁栏杆,我目测了一下树围,一个人恐怕抱不拢。可能是因为来这里捡拾树枝作纪念的人太多,要在层层枯叶中拣到几根树枝绝非易事。我寻了半天才拣到三五枝,掰开之后有些断面的确有红星,也有些并不规则,有些完全没有,关键是树枝不能枯朽,断面不能劈裂。我想看看别的杨树是否也有红星,可惜周围只有一些小杨树,拣枝掰开后一个也没有,看来红星之谜没有植物学家的解释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我看到红星杨东北角有一座八角亭,亭中立有一块“朱德总司令手植杨树纪念碑”,碑文写道:“……一九三八年春,八路军总司令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转战武乡,一九三九年九月进驻王家峪村。在这里,朱德总司令和我党政军许多领导同志遵照毛主席人民战争的伟大战略方针,直接指挥着华北敌后的对敌斗争。一九四零年三月朱总司令亲自带领当地军民植树约二万余株,这棵白杨是朱总司令亲手所植,至今已十七年,蓬勃挺立,它将和这块革命根据地一样万古长青。中共武乡县委员会武乡县人民委员会公元一九五七年八月一日立”。读罢全文,再凝神瞩望这高大的红星杨,胸间再次获得了厚重的历史感。我想《沙家浜》中泰山顶上的那棵青松是夸张艺术化的典型,而眼前这棵枝如铁、杆如铜的红星杨是真正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正如台词唱的那样:经磨历劫,伤痕累累,斑迹重重。因为还要返回县城,暮色中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当我最后瞩望落日中红星杨的雄姿时,心头忽然生出这样一个愿望:如果能截一段树枝把她移植到卢沟桥畔那该多好!愿当地文物部门能精心保护好红星杨,像碑文中所写的那样,让她和这块革命根据地一样万古长青。再见吧!红星杨,我会再来的。
  回京之后还没来得及请教植物学家,红星之谜就被我自己破解了。有一天我在车站等车,地上落满了杨树枝,我随手拣起一枝掰断,断面上一个又大又规则的五角星出现了,再拣,再掰,又出现了一个五角星。但当我换一棵杨树枝掰开看时,五角星竟没有了。看来,断面上的红星与朱德和红军并无因果关系,因此我想,断面有无红星可能是由树种决定的。不过,把朱德率领太行山军民种下有红星的杨树称之为红星杨,不仅富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而且这叫法比叫杨树更琅琅上口,于人曰浩然,于树曰红星。作为抗战史上的一则佳话未尝不可,尤其是在异常残酷的战争年代,党的领袖们高瞻远瞩,率领军民植树造林二万余株这件事在今天多么具有警策和启发指导意义。爱国将军冯玉祥也写过一首种树的打油诗:“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最后两句大有为保护绿色而拼命的架势,而这正是今天需要提倡的精神。人类与地球、人类与大自然恰如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多少个漫长的世纪里,人曾经是大自然的奴隶,饱尝了大自然的摧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当人类掌握了某种技能特别是借助科学技术越来越成为大自然主人的时候又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大自然的杀手和凶手。在这方面既有古代的教训又有眼前的经验。草木茂盛的阴山曾经是古代匈奴人进入中原的基地,但匈奴人最后失去了阴山,因此史书记载说: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而1998年的洪水,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记忆犹新。
  革命是为了建设,建设呼唤着新的辉煌,呼唤着可持续发展的力量。资源丰富而自然条件恶劣、地域辽阔的大西北呵,红星照耀过的大西北呵,在新千年到来之后,你将用大开发大建设的大手笔一改斯诺笔下的那个世界,那个“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或成队的猛犸,好像被巨手撕裂的岗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仿佛是一个疯神捏就的世界”。而那挺拔屹立在太行山上的红星杨,正用绿色呼唤着绿色、呼唤着一个山川秀美的大西北!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高处不胜寒
  刘虔
  这里记叙的思绪似乎是难以触摸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从远山上的那朵太过散淡的云和回旋在云中的那片太过闲恬的风引发而生的。大约两年前,我的同乡,一个叫李青松的年轻人,这个曾经拼却全身的原始膂力,同时也依傍着时代的文明关怀,从湘西南最贫瘠的乡村的土地上,走进红尘嚣嚣拥挤不堪的首都街市的农人之子,突然对我说,他要弃城而去,云游四方了。于是,便有了令我等世俗之辈惊悚的超常行动:离妻离家,别友独处,静心远欲,结庐于山林绿野,觅思于清风朗月,尽享了“悟道”的逍遥。而其结果,就是他的“归隐者系列”之一,诗集《悟道与逍遥》的分娩,他并且把这诗集称为“一个现代古人的山水清音”……
  好一个“现代古人”!
  时光的落差,时代的阻隔,仿佛被瞬间的拥抱消弭。
  苍茫的人生就这样走到远离尘世的边缘去了。
  为的是反观且反拨那负重累累的生活。
  由此也就有了别一种境界别一种真实的拥有。
  或许那超越了郁郁沉沉的灵台之风就是这样生发的?
  开启诗篇,扑面而来的正是这独语灵魂渺远飘逸的风声。
  但在我,此刻却不想评说这深深地躲藏在心底的绵长的伤感,究其实,那已然是一种微笑掩饰泪痕的歌唱;我只想说,刚直的人生从来都是在社会的激荡中蒸煮诗意的结晶的,拒绝冷漠,参与行动,崇尚激情,挥洒力量,关注社会的脉搏和人类的苦难,像猎隼对猎物的追逐,纠缠不已,锲而不舍,把诗意的喧闹带到生活最久远最广博的地方去,从而不断拓展诗美在炎炎大地上的地平线,那才是生命的极致,诗和诗人的极致。
  “从山巅上下来吧,诗人!”
  两年前,青松远去之时,我这样呼喊过他。
  现在,我依然这样呼喊。
  只因为我想起了九百年前的一位大诗人。
  想起了坎坷一生的苏东坡那启迪了无数灵魂的诗句: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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