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19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中华之光
  周仕伟
  生长在丰厚文明里的奇葩
  放眼全球,能代表一个国家形象、声誉的工业产品,不仅应具有良好的物理属性,且更应具有本民族深厚的历史、文化等精神内涵和不能重复模仿生产的地域性。如英国苏格兰的威士忌、法国干邑的白兰地、古巴哈瓦那的大雪茄。它们现在都已成为人类文明成果的结晶。
  对于中国来说,在酒类中具有这种属性或最接近具有这种属性的,当属茅台酒了。茅台酒从汉代之枸酱到宋代的凤曲法酒再到明朝的茅台烧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断地走向成熟,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文化积淀,浸润着中华民族对于美的追求、创造与求索,已成为我国宝贵的民族文化遗产,一朵文明的奇葩!
  国际金奖:芳香四溢的名牌文化
  1915年,美国政府为了纪念巴拿马运河开通一周年,在美国旧金山召开了“万国博览会”。当时的旧中国,百业凋零,更没有什么现代工业文明的产品,当时的政府只能在传统的优势品种中寻找参展品种,最后首选茅台作为参展产品。装在传统土瓦罐中的茅台,就这样推上国际舞台。开初,挤在来自世界各国琳琅满目精美的洋酒中间的茅台根本无人问津,组委会更拒绝对其评奖。这时,愤怒的中国代表急中生智,便将土瓦罐摔碎在展厅里,顿时芳香四溢,数日酒香不去,四座皆惊。“留香”乃是茅台的绝活,从此轰动博览会。茅台酒被增补参加评比,并一举夺魁,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从此跻身于世界名酒行列而久盛不衰,并被视为中国的国酒。何也?常言道:“名牌的背后是文化!”
  国酒茅台包容着的文化含量是足以使其为国争光、享誉世界的!
  从历史深处走出的故事
  据考古发现,距今约五六十万年前,赤水河一带就有了古人类的足迹。进入新石器时代后,这里的土著人已会用磨光的石斧开荒种地,用双孔刀收割粮食,用石杵和石磨来加工谷物。五千年前,他们已经以农业为主,过上了定居生活,还学会了烧陶、纺织,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有了与酿酒直接相关的“粮食剩余”。
  陶器的广泛应用,粮食的剩余,为酿酒准备好了条件,古人所谓“空桑秽饮,酝以稷麦,以成醇醪,酒之始也”,从赤水周边的考古发现中有“豆”这一盛酒的容器,足以佐证五千年前,赤水河流域便露出了酒文明的曙光。这曙光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四千年前,我国夏朝的第四任国王相被羿赶下台后被杀,王后有幸逃脱,回到了她的娘家有仍氏,生下了遗腹子杜康。此时羿本人却被其国相寒浞所杀,寒浞为绝后患,命浇、椒等追捕杜康。杜康只得匿名逃跑,当这位落魄的王子逃到古夜郎习部(今贵州省遵义地区赤水河一带)时,被此地的山水所吸引,“山峰像斜面一样拉开,峡谷如绝壁一样陷落,山峰和峡谷错落起伏,构成了一片气势磅礴的‘坚硬的苍海’”,面对这陌生的世界,他发现这里是天造地设的天然酿酒场:气候、温度、水、泥土,还有当地的粮食。于是在这里他一边谋划归政的大业,一边给当地人民传授中原的生产技术和文化,研究使他醉心的酿酒绝技。数年后,当他要回中原夺鹿时,他将酿酒绝技传给了习部的部落领袖。从此赤水河这片远离中原而神秘的土地照耀在中华文明的曙光下,赤水河也翻开了美酒飘香的历史。
  三千年前,夜郎习部酿酒空前繁荣,其酒以独有的魅力远销周边地区,特别畅销于僰国(今四川宜宾、泸州一带)。夜郎习部部落领袖得知僰人贪其酒成癖(其国虽有树头酒,但不爱喝),便派探子装扮成卖酒郎,在僰国白天卖酒,晚上刺探军情:城防、军队人数、战斗力、地形、巡防特点等。军情源源不断地发回,不久有备而来的夜郎军队(史书上称为濮人)轻而易举地消灭了僰国。现在宜宾老百姓的嘴上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濮人没来,酒先来了。”说的就是这个故事。如今僰国早已被历史掩埋,只有珙县僰人悬棺还在述说着那段久远而又被许多人遗忘了的故事。
  古代华夏民族融合的见证
  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闽越国(今福建一带)国王骆郢率军攻打南越国(今两广、越南北部一带)边邑,南越王不敢擅自用兵,派人上书汉武帝。汉武帝派王恢、韩安国的军队打败了闽越国。汉武帝的使臣唐蒙在南越王的答谢宴会上饮到了旷世奇珍——枸酱酒,问南越王酒出何方,南越王告诉他酒出夜郎。唐蒙回长安,问商人夜郎枸酱怎样运到南越时,商人告诉他说:“经牂牁江(今贵州南盘江)水运到南越国。”唐蒙还得知夜郎有十多万军队,这使他谋划出利用夜郎在南越背后,从其背后出奇兵给它致命的一击,从而消灭大汉最大的心病——南越国。当他奏请汉武帝时,立即得到批准,此后唐蒙入夜郎见夜郎侯多同。尔后,多同带夜郎杰作——枸酱酒随唐蒙去长安参见汉武帝。当汉武帝饮到多同呈上的枸酱酒后,大加赞赏而“甘美之”。夜郎侯多同来到强盛的大汉帝国后,深为大汉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所折服,要求得到汉朝的军事保护、经济帮助和文化传播。汉武帝封多同为夜郎王(这是汉武帝封的两个非刘姓王之一),并在夜郎置牂牁郡和犍为郡,从此夜郎成为祖国各民族大家庭的一员。枸酱酒被汉武帝御封为国酒,并成为朝廷宴请各国使臣的重要饮料。
  枸酱酒不愧是古代民族融合的见证哩!
  独特的不可重复的秘密
  在世界三大蒸馏名酒中,茅台酒以其独有的酱香型风格举世闻名,它“酒体幽雅,细腻醇厚,协调丰满,回味悠长,香而不艳”,被专家称为中国酒的经典。其独特的香型决定了本香型酒的地域特色,只能在中国的美酒河——赤水河川黔交界地区酿造。独特的生产工艺:高温制曲二次投料、八次高温堆积和下窖发酵、七次取酒、十月“怀胎”、五年的自然老熟陈酿和精心的勾兑……如此繁复精当的工艺流程也使得酱香型白酒难以大批量生产,令其弥足珍贵;酱香型白酒几成传世孤品。在大上白酒生产的年代,中国众多酒厂找捷径,学茅台搞酱香型酒,看而今没有一个接近茅台酒风格的就是明证。因茅台酒受到气候、温度、土壤、水、风向以及当地的高粱和小麦的影响,其生产受到严格甚至苛刻的限制。尤其特别的是,茅台镇的酿酒历史悠久,在其上空,在酒厂的窖池窖泥中积淀着大量发酵微生物群,它们是酿造茅台酒所必须的。可口可乐、百事可乐可以夸口说,它可以在世界各地大批量生产,而茅台却只能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发展。难怪口酒,虽尽得茅台酒真传,且有“口酒有茅台的基因,茅台有口酒的血液”的传说,但口酒与茅台酒还是有壤霄之别。这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发酵微生物种类、数量多寡之故吧。也许这种地域特色决定了“天字第一号”名品超凡脱俗的物理特性,离开了茅台镇,任何人酿出的酒都不能成其为茅台酒。
  独特的地域之花,焕发着的正是一种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品格。
  因结缘于革命而酿造的佳话
  在茅台酒的生存史上,还有一段同革命结缘的故事。
  1935年的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的领导地位。重新掌握领导权的毛泽东带领中国工农红军,就在古夜郎的赤水河畔上演了一出名垂千古的著名战役——四渡赤水。一场以少对多,以物质匮乏对飞机、大炮,以泥腿子对飞机、汽车的战斗就此拉开序幕。残酷的战斗,红军医药的短缺、伤员的众多,都未难倒刚强的中国工农红军,没有消毒药,茅台酒代替;没有镇痛剂,茅台酒代替;没有麻醉剂,茅台酒代替,茅台酒成了百病良药、成了红军的保护神。至今赤水河上仍传唱着当年红军留下的歌曲——“茅台为我药”。
  当红军攻占了出产国酒茅台之地——茅台镇时,他们内心充满了喜悦,世纪勇士——中国工农红军与具有四千年历史的国酒不期而遇,是偶然?还是必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看你有没有一种精神,一种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这相逢使人想起二千多年前流亡国外的晋国公子重耳与上帝礼物“泥土”的偶然相逢。这是与“国”相逢的吉兆啊!周恩来当即带头痛饮茅台数杯,红军战士喝光了镇上的茅台。从此,茅台镇不仅酿造了四千年的风流,而且酿造了一段中国革命的佳话。
  茅台之光就是中华之光
  没有哪样酒能像国酒茅台那样,备受世纪伟人们的挚爱,并用其充当国礼。中苏结盟,毛主席去莫斯科给斯大林的唯一礼物便是茅台。抗美援朝出国时和凯旋,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为彭德怀的壮行酒和接风酒是茅台。陈毅元帅欣闻林彪自我爆炸,不顾身患绝症,大呼“拿茅台酒来”!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外交部长乔冠华大宴宾客用的也是茅台。邓小平得知“四人帮”被抓后,当即畅饮茅台。中英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签署后,邓小平宴请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醉饮的还是茅台。许世友对茅台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卧室藏品皆是茅台,与人较劲对饮的也是茅台,谢世后在其特批土葬的棺木中就有茅台。
  为何畅饮茅台成了世纪伟人们的不变情怀?
  也许,卓别林对周总理说的一番话能够解疑。
  1954年,周总理出席日内瓦会议,用茅台宴请国际戏剧电影大师卓别林时,卓别林惊异于茅台酒的醇香甘甜,对周总理说:“在我喝过的许多世界名酒中,茅台酒是最难忘的,是真正的男子汉的酒。酒难忘,您更难忘!”是的,茅台酒所隐含着的男子汉伟丈夫的人格魅力也曾使尼克松赞不绝口。那是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之日。一团明亮、灼热的蓝色火焰闪耀在两大国首脑的脸庞上。这团蓝色的火焰标志着持久的冷战露出了第一束和平之光。那火焰是中国总理周恩来在欢迎首次来新中国访问的美国总统国宴上,用火柴点燃盛在酒杯里的茅台酒发出来的。火的热力使“伸过世界最宽阔海洋”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先生感受到了中国人民的热情。当周总理邀尼克松同饮那点燃的茅台时,尼克松先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干了这杯火辣辣的美酒。品尝佳酿后,尼克松对酒赞不绝口,但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似水的温柔、似火的刚烈的酒下肚后,竟满口留香。这时,周总理向他介绍道:“这就是中国的国酒——茅台!”
  茅台之光,也是中华之光!(附图片)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常青树
  马烽
  不久前,我的朋友高莽打来长途电话,告诉这样一个信息:新千年2月11日是俄罗斯汉学家阿历克谢·彼得罗维奇·罗加乔夫百岁诞辰,届时中俄友协打算举行一次纪念活动。
  这位汉学家的名字太长,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他打过交道。高莽说他的中文名字叫罗高寿。这一说,我猛然醒悟过来了。这位汉学家,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中文名字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中国作协外委会转给我两本精装俄文版的《吕梁英雄传》,说这是苏联汉学家罗高寿翻译的。这本书是我和西戎合写的一部长篇通俗小说。内容写的是晋绥抗日根据地的广大民兵与日寇斗争的故事。抗日战争后期开始在根据地的一份通俗报纸上连载,直到日本投降以后一年才连载完毕。1949年编入“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正式出版发行,而1951年罗高寿就译成俄文出版了。这是我们的作品第一次走出国门,无疑是一大鼓励。遗憾的是我对他一无所知。不久之后,访苏归来的田间、康濯告诉我,他们见过这位汉学家,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抗日战争前就数次来过中国,走访过许多城市和乡村,先后在中国待过十多年。他曾把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水浒》译成俄文。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热情洋溢的老人。对中国人民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按照中国文艺界的习惯,对自己所敬仰的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般均尊称为“某老”,如称郭沫若为郭老,称巴金为巴老。我觉得对罗高寿也应称为罗老。有一次我在北京见到来访的一位苏联翻译家贾托夫。他和我年岁相仿,曾翻译过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和他谈起罗高寿来,他竖起大拇指说:“在我国汉学家中,他是这!”他还说:能把中国的《西游记》译成俄文,对两国的文学没有深厚修养的人是很难办到的,
  我曾两次访问过苏联,希望能够见见罗老,两次都未能如愿以偿。一次是1958年,我随中国人民代表团参加十月革命节四十一周年庆典。那是一个大代表团,参观日程安排得很紧,大都是到外地参观走访,我拜见罗老的愿望未能实现;第二次是1986年,我是以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的身份,率团访苏的,在商讨访问日程时,我提出我个人想拜访罗老。过了一天,接待单位告我说这位老汉学家几年前已经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有余。对此,我感到沉痛和惋惜。
  这些年,每逢我整理书籍,翻出那本珍藏的俄文版《吕梁英雄传》来,不由得就想到了未能见面的罗老。我曾收到过匈、波、罗、日等国的一些译本。据说有的是根据中文本直接翻译的,有的则是根据罗老的译本转译的。这更增加了我对罗老的感激之情。特别是在《中国之友》月刊上,读到高莽同志介绍罗老的一篇文章,对罗老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不仅翻译过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还翻译过鲁迅、老舍、草明等老一辈作家的著作。他在向俄罗斯人民介绍中国文学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是中俄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充分显示出了他对中国人民的浓厚情感。他的历史功绩,中国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罗老像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常青树,永远活在中俄人民心中。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冈崎先生
  江东
  读过鲁迅先生小说的人,都会对他笔下一丝不苟的藤野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中国,在北京大学日语专业的学生心中,也有一位酷似“藤野先生”的老师。他,就是刚刚走完了九十年人生之旅的冈崎兼吉先生。
  1953年春,冈崎先生作为新中国的第一批外国专家应邀来到北京大学。尽管那时他和中国老师一样仅拿几十元工资,但他毅然登上了东语系的讲坛。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十几名学生坐在一间冰冷的平房教室,冈崎先生身穿一件蓝布棉袄,夹着一沓教材走进来。乍一看,他和中国老师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身材短小而精干,眉毛浓黑而粗重。他把教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讲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早上好。”接着,便打开教材,有声有色地讲起课来,毫不介意教室的寒冷。
  冈崎先生的治学态度极为严谨。在中日尚未建交的五六十年代,日语教材极其缺乏。于是,他就日以继夜地编写日语教材,甚至亲自绘制了中国和日本的地图。他留下了几十本用工整的字体写成的教材和教学笔记。至今,当北大日语教研室的年轻教师在教学上发生争论时,都要翻看冈崎先生编写的教材,从中找出答案。
  冈崎先生教学极为认真,像严父一样培养着每个学生。课上,他对学生的每一个错误都会直言不讳地指出来。课后,他还常常熬夜给学生批改作业,用红笔一丝不苟地把每个错误都画出来。至今我还记得发回作业本的情景。当我打开刚刚发回的作业本,看到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色蝇头小字,脸立即变成绯红一片。再扫一眼周围的同学的作业本,也是被红笔改得“一片红”。于是,我的心镇定下来,仔细地读着红笔的字迹。那红字像一把锐利的小刀,一一挖出了我的词汇、语法的错误,甚至连一个标点都不放过。我再抬头望望冈崎先生的脸,发现他的眼角充溢着疲惫的血丝。不难想象,为了我们这十几本作业,冈崎先生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霎时间,我的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冈崎先生深深地热爱着中国,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中国度过的。“文革”期间,他受到冷落和排斥,曾一度被迫回到日本,但仍坚持日中友好,维护中国的荣誉。记得我1978年到日本进修时曾去看望先生。在简朴的住所里,他久久地握着我的手,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眼眶里含着激动的泪花,说:“我多么想再踏上中国的土地,再回到北大的校园,再站在东语系的讲坛!”我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相信会有这一天。”
  八十年代初,冈崎先生又被北大从日本请回,他又承担起培养年轻教师的重任。直到他年近八旬,才不得不从教学第一线退下来,但他仍无时无刻不在继续关心着北大,关心着日语专业的学生。1998年5月4日,北大校园鲜花盛开,人潮涌动,历届学生都重返北大庆祝母校的百年华诞。上百名日语专业的毕业生聚集在外文楼前的草坪上。他们,有的成了教授,有的成了学者,有的成了翻译家……这时,我突然看到冈崎先生坐着轮椅缓缓向大家移来。他的浓眉下依然闪烁着慈祥的微笑,只是额头和眼角的纹路更深更密,像是一尊久经风雨的石雕。我们立即向轮椅涌上去,争相与冈崎先生握手。然后把冈崎先生拥在正中间,和他留下了最后一张珍贵的照片。
  1999年5月3日是冈崎先生九十岁大寿。从4月开始,海内外的学生们便开始联络,准备为先生作寿。4月30日我特意和冈崎先生通了电话。我说:“东语系的师生都很惦念您,想给您祝寿。大家写了九十个寿字,预订了蛋糕,还想请您吃周总理最爱吃的狮子头。”从电话里传来了冈崎先生颤抖的声音:“谢——谢——大家,祝愿北大办成世界一流的大学。”
  但是,4月31日却传来了冈崎先生长逝的噩耗。寿宴变成了追忆会,冈崎先生教过的十几名历届毕业生仍然不约而同地围坐在一起。虽然正中的位置上空无人坐,但我仿佛看到了冈崎先生短小精干的身影,听到了他严格而亲切的谆谆教诲,看到了他浓眉下慈祥的微笑。在座的每个人都在用深情诉说着冈崎先生高尚的人品和兢兢业业的教学精神,诉说着他留给每个学生的点点滴滴……我望着那把空着的椅子,轻轻地说:冈崎先生,您依然活在北大学生的心中。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大师如山 民乐似水
  洪承志
  1月7日,联通公司搞了一台别致的音乐招待会,由上海民族乐团演出,诚如东道主表示的,这是给宾客们提供高品位的享受。
  由于地方条件的关系,我们这里音乐会十分少。民乐更少欣赏。其实,我们多么需要音乐。因文明修养而高贵的心灵需要音乐来保持;普通的心灵需要音乐来提升;灰暗粗糙的心灵需要音乐来熨帖。我们更需要民乐。民乐是我们自己的水土上生成的,作为精神食粮,它更养胃和中。民乐是国画,西乐是油画;民乐是具体的,随物赋形,如象形字,西乐是抽象的,有不少是毕加索的画;民乐中有江南丝竹、燕赵之声,多取之自然,西乐中虽有蓝色的多瑙河,但更多的是摩天大厦,凯旋之门,似已不属原始。民乐似水,西乐如火。民乐是女人之手,直接触摸中国人的生活经验,西乐是男子手持器械,敲击心灵之鼓。民族乐器用竹,用鬃,用蛇皮;西洋乐器用大块的木材,用炼钢炉中炼出的钢铁。然而,乐之为乐,毕竟是发自心灵、作用于心灵的东西,因而本质上还是相通的。你看,用我们的乐器可以把雷电波尔卡演奏得有如交响,一片轰鸣,钢琴和小提琴照样能发出黄河的咆哮之声和梁祝的如泣如诉。都可以是黄钟大吕,都可以有月色如水。
  这台晚会的焦点是闵惠芬的二胡演奏。
  在长久的翘首等待之后,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中,闵惠芬出场了。看到她的形象之后,我一下子想到“音乐之母”几个字,无论别人同意不同意,我觉得一个与病魔顽强斗争、一生苦苦追求、并且站在了民族音乐艺术的峰巅之上的女性有资格获得这样的称呼。与舞台上的那些年轻女性相比,她显然已经青春不再。自然,她的身体也有着她那个年龄女性所常有的偏于肥胖。她的面庞也是这样,有些肥胖,但是,是美的——在我看来,她雍容、慈祥、热烈而又宁静,是大师的形象。她的眉骨略显凸出,在她的面容上,隐隐记录着与病痛、与命运抗争的苦难与顽强的痕迹——我相信我的“面相分析”不会错。
  将开始的是《江河水》。大师坐了下来。双目似闭,一阵较长时间的凝神敛息,有如石佛。抬臂,拉弓,起奏,悲凉的旋律朴素而又优美,准确而又生动地在她的腕间流出。
  她演奏的动作幅度不大,当然没有一点夸张,表情除了自始至终看似闭目一样的专注之外,同样没有什么激烈的表现,总之,无论琴声多么激越,但她从形体到表情,基本是稳重内控的,这,非常符合我理解和想象中的有深刻传统理念的大师的形象:太过露于形色的表情,可能是浅薄;幅度过大的动作,会损失复杂中庸的艺术表达。就如一个指挥全局的大将军,他可以调动千军万马,排兵布阵,任凭战场上金戈铁马,刀剑翻飞,而主帅却稳如泰山,指挥若定。所谓大将风度,此之谓也。如果狂躁不安,心形俱动,绝非大将之辈,乃前沿小卒阵地伍长一流耳。
  她腕间流出的音韵非常干净、素朴,没有一点浮华、装饰,这是人生的洗尽铅华,文化的返朴归真,艺术的炉火纯青。散场时老友说,她的技术已不是很好,我默然无语。也许,技艺、技巧之类的东西她是不那么多了,做不到了,可是,要知道,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凡为学者,初为无技,进则用技,再上层楼呢,大有若无,在无技少技之中,有大技大巧存焉。因而大师的本质,追求的是主旋律的简洁优美呵,这才是数学、物理,书画、诗歌,一切科学,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呵。
  一些盐城人有中途鼓掌的习惯,但在大师表演的这个完整的艺术作品面前,没有人能够謦欬一声。当演示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人们还沉浸在旋律的河流里,而大师手臂的运行已停止。余音回荡,余音消逝了,剧场里似乎出现了一段静默。倏然,发自广大观众内心的、欢赞的掌声热烈响起,响起,就那么鼓掌下去。刚刚似乎要停歇下来,接下来的却是更热烈的掌声。
  大师端坐如山,似又回到开始的屏息敛目。随着风起云涌般的掌声,大师站了起来,频频地颔首致意。人们欢赞她的艺术,她感激人们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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