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23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瓢城古韵
  张晓惠
  小雨淅沥,不要雨伞,不邀友伴,拂着如许的春风,静静悠悠地穿行在我们这座小城的老巷中。一条条老巷纵横交错如网络,幽静深邃似清谷。走进小巷,多半是为了这些小巷古朴而又儒雅的巷名:浠沧、集仙、板桥、文曲、纯化、儒学……
  从热闹的剧场路东西分别岔进,有数条小巷,这些三四米宽的小巷,两侧均是黛瓦青砖粉墙,人、车稀少,踏进这些静幽的小巷,就仿佛跨进了历史踏进了流淌的岁月之河。有一些颓破的围墙上,摇曳着几株城市里罕见的狗尾巴草,旧式的木排门扣得紧紧的,门楣上垂着绿绿的苦艾,墙根暗绿的苔藓斑驳如枚枚古钱,向过往的行人诉说着小巷曾有的故事。任思绪随眼前的苦艾啊、苔藓啊、狗尾巴草的流淌,一时就有些恍惚:这一条条古巷,哪一块石板上曾留下建安七子陈琳的足迹,哪一扇木门承接过施耐庵先生的叩击?小巷不语,春风不语,只有紧闭着的院门后传出一阵嬉笑声,一树粉白粉白的繁花从围墙内茂盛出一派明媚,是桃?是李?真想去叩一下那百年沧桑黑亮亮的木门,那来开门的是千年前扎抓髻的童子还是身着罗衫的丽娘?
  小巷两边的墙壁由无数的小青砖砌成,纹理整齐有如图书馆的书列,随便抽出一块,怕也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吧,这书上一定写满了繁体字,是唐诗是宋词还是古乐府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春风春雨中,似听得范仲淹先生的吟哦,细若游丝又振聋发聩,这扑面而来的是宋朝的风还是明朝的雨?
  踩着百年的青砖路,抚着千年的汉代瓦,走着思着,一抬头,已到了清初著名书法家、爱国诗人宋曹先生的故居。进得门来,宋曹先生手执书卷,傲傲地立在玲珑古雅的庭院。先生当年读书谈艺的“蔬枰草堂”还在,先生挥毫舞墨的“流觞池”还在,会秋堂、桐引楼还在。小小的庭院雕梁画栋,抱水拥竹,奇石嶙峋,曲折有致。说是宋曹先生多次拒绝了做官,是在哪间屋檐下先生一次又一次冷落着朝廷的征诏?自号“耕海潜夫”的射陵先生不语,只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红尘中来来往往的人们。
  顺着儒学街往南走,不多远右拐弯,就是南宋丞相陆秀夫的故居了。陆公祠不大,却是修葺得好。日寇的炮火,文革的动乱,小城人一直全心全意护佑着民族英雄的故居。仰止堂、浩然堂,简朴大气,空灵风雅。忠烈公陆秀夫的塑像屹立浩然堂间,七百多年前负幼帝从容投海与国家共存亡的壮烈之举早已幻化成故乡人民心中永远的彩虹。祠内团团的绿树如烟弥漫,坪间的小花黄的、蓝的、白的素素地绽放。一枚完全风干了的柳叶盘旋飘落在大门外的石狮边上,在春阳里金亮亮的,泛溢出生命完全的辉煌,一如仰止堂上遒劲的“千载孤忠”四个大字,一如这祠间气节凛然不可侵犯的主人,在小城人的心中,散发着凝固又缕缕不绝的清香。
  小城的四周都是水,串场、蟒蛇、小牙河。俯瞰看去,小城恰似一只倒扣在水中的瓢,因而小城又有瓢城之称。有了水,也就有了死心塌地的守护者———桥。北有北闸东有建军,南有南门桥西有登瀛。站在登瀛桥,古传说中的八景之一“登瀛远眺”中的“红杏青帘柳外城”之景色,由于近年来日新月异的建设,已不复存在。只有桥下二千一百多年的串场河水日夜奔流不息,汽笛声声拉起,就在这千年古城泛起遍地新绿,小城更加波光潋滟,风雅灵动起来。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微笑
  王晓波
  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十时,寒风夹杂着无休无止、欲理还乱的雨丝。望着霓虹下匆匆行走的路人,佳节美景竟没有在妻和我心中留下一丝喜庆的感受。
  撑着伞,在雨中静默行走。我们一路无言,妻默默地淌着泪。小儿在医院留医已是第五天,刚满八个月的婴儿,从留医的第一天起,还不会独立行走的小腿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扎着针头,每天打点滴十小时。看着那因打点滴而血水模糊和肿胀的小腿,我们的心一阵阵抽搐、疼痛。
  我们夫妻是双职工,妻产假满后请了极疏极远的一个亲戚香姐到我们家帮忙照顾小儿。
  年节刚过,香姐坐了几乎一整天的长途车从家乡过完春节赶了回来。我们舒了口气。第二天一早,我们到小儿的房间给他喂奶时,发现他已患了感冒。我们抱小儿到医院看病抓药回家,便认为无甚大事,忽略了小孩满半岁后母体的免疫能力逐渐消失,这时起小孩的免疫能力要靠自己逐步培养。
  第三天一早,我们给小儿量体温时,大吃一惊,体温:三十九点二度。我们赶紧抱小儿到医院急诊。医生说:是感冒诱发上呼吸道发炎,引起发烧。从医院打了针回家,我们不敢有丝毫马虎,按医生的嘱咐每隔四小时给小儿量一次体温。下午,看小儿的发烧基本被控制,我才放心返单位上班。下午四时,我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香姐,我问小儿是否还发烧,香姐说:我走后,小儿又发高烧,妻给小儿吃了退烧药,因单位有急事妻需赶回单位,临行前为小儿敷了冰袋。谁知妻才出门,小儿又哭又闹满头大汗,敷在额上的冰袋掉了下来,香姐心急将冰袋贴在小儿的肚上。听了香姐的描述,我大吃一惊,说:“快!立刻把冰袋拿出来!我立刻回家!”……
  不出所料,晚上小儿的病加重了,先是连续拉了几次肚子,十点半后更是号哭不止,不管我们如何哄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水亦无法歇止。在去医院急诊的途中,小儿哭得抱成了一团。医生急诊后,说:因把冰袋敷在肚子上诱发肠痉挛。给小儿打针,约莫十五分钟,他在疲惫中入眠才停止了哭叫声。从医院返家,这夜我无法入睡。凌晨三时多,为小儿测了一次体温,三十八点八度,悬在半空的那颗心仍悬挂在半空。在焦虑中望着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才蒙蒙亮,在岳父岳母的陪同下,我们抱着小儿到市人民医院办理了留医手续。
  撑着伞,牵着妻的手在微雨里彳亍前行。远方西餐厅门口耀目的灯光下,那个年轻妻子怀抱里的小姑娘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传来。元宵佳节,一家三口共享天伦,多么美好啊!妻和我不由自主地止步远眺。“在岳母的陪伴下,小儿应该酣睡了吧?”我在心中自问。这时,一种情感油然涌现心头,孩子的笑声最美,孩子的微笑是家的微笑,孩子的微笑可以和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微笑媲美。
  夜雨里,一阵寒风吹来,我用力撑着伞,另一手臂紧紧地搂着妻的肩……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天边飘着一道线
  齐人
  天台山的头一眼,不俗。
  巍然,默然,凛凛然:无声无息,却透出一股震撼心魄的力。
  没想到真没想到天台山这么高。
  不远处是海———我知道,浩瀚的东海,海风大概在吹过来。而迎着海风瞭望万顷碧波的,显然是这兀然崛起的天台山。
  天边就飘着一道线,是天台群峰的轮廓线,简洁,优雅,就那么逶迤于半空,漾出一种异样的意韵。
  是那道飘忽的线,引我走进一片山的世界,也是一片灵性的世界。
  驱车蜿蜒山路,观众山起伏如浪;漫步窄细小径,听流溪低吟如歌;停步清澈石潭,望飞瀑泻落如练,凝视苍郁古寺,见青烟缭绕如丝……
  山是沉寂的动感世界,山的灵性便溶于动与静的和谐之中了。
  比这山色神韵更令人心旌摇曳的,是一路飘来的“古远灵魂”。众山间,还印着徐霞客的足迹;溪流里,还吟着李白的诗句;飞瀑中,还响着方孝孺的长叹;青烟里,还飘着严蕊的哀怨……留写青史的,不见经传的,出入天台山的古人,几多荣辱,几多悲欢,活生生地还都载藏山中,挥之不去,驱之又来。
  谁说这天台山没有灵性呢?
  山在人间,人在山间;人间与山间,原是一个隔不开的世界。人走进山间,便把人世悲欢离合携入山间:清风明月里,道不尽的世事沧桑;晨钟暮鼓中,参不透的禅理玄机。人走了,山不走,无数故事也永久地留驻山间。山是人世间的一个大舞台。
  历史不是从山中走出来的吗?
  在石梁景区奔流回折的山溪畔,见乱石静卧,清流跳跃,思绪拉着我回返冥冥的太古之初,亿万斯年的过去,或许距今已有四五十亿年。当熊熊燃烧的烈焰熄灭以后,天地间留下了一圈岩石,也该已经有了山。其后,绵延千万年的大雨,乱云翻滚,遮天蔽日,遍地洪荒;又其后,云开日出,地动山摇,岩石圈冲撞挤压,渐渐地有了海与山的分野,渐渐地有了生命在海中的孕生和后来的登陆。那是何等漫长而又何等执着的演化。
  人们也许很难想象,恰恰是岩石与水,演出了地球生命的进化史。
  其实土地从石头来。漫漫岁月,是风和雨,是日光和水,是微生物和地衣,缓慢而有力地把顽石瓦解为土地。土地生长了草木,草木养育了虫豸与禽兽。大地绿了黄,黄了又绿,生物便在物竞天择中演进,直至大地上出现了赤身裸体却学着咿咿呀呀的直立人。生命繁荣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起始于石头与水,还有透过大气的阳光。
  手抚溪中巨石,光滑无棱,凉意沁人。你完全可以想见,在无数个寒暑过往里,风雨和激流是以怎样一种持久的力量,锲而不舍地磨砺着这些曾经峥嵘的岩石,使棱角坚硬的石头,锋利不再;躬身林间草丛,看脚下的野草山花,枝叶争攘,藤蔓绞缠,你又可以觉出,这些纤枝柔叶间毫不相让的争夺,是何等地冷酷无情。
  还有文化。文化不也是从山中来的吗?毕竟,人类文化源起于人加石头。石器,是人化也是文化的标帜。以旧石器、新石器为志的人类文明,也许绵延了二三百万年。石头被用以为工具,人才告别了动物界。还有火,人的另一种初始工具,实际上也靠石与石擦击或石与木钻磨产生。人而非兽,是由于猿发现了石头的功能。是坚硬而锋利的石头,启动了人类最古老的创造业。
  石头不语,却刻写了数百万年的人类史。
  山川大地,万物有灵,这是上古人的信仰。在自然崇拜创造的世界里,海有海神,山有山神,三山五岳皆是神。石头,作为创造土地、生命与文化的重要角色,尽管那么不起眼,也无例外地受到人们的尊崇。古人很早就供奉石头为大地神祇,是大地之神的象征,民间祭祀土地至今仍有立石为神的礼俗。世界上古文化中,多有石头崇拜之载。英国的巨石阵和中国辽宁红山文化区的石祭遗址,至今谜一样地费解。解读石头崇拜的思想线索,是石头自身的功效。我倒常常揣测,莫非古人很早就一代代地传诵着悠久的石器时代以及遍地的顽石?莫非古人从刀耕火种起就知道土地由石头生发的渊源?
  山里,写满人间事,也蕴含着大千世界的沧桑沉浮。
  告别天台山的时候,遐思悠悠,犹为不尽。车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望了一眼,那飘在天边的一道线。天台大山,你的这道线从何处飘来?又向何处飘去?那逶迤曲线下蕴藏着的万千气象与无穷奥妙,谁又能读得透?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虎缘
  马卡丹
  从小怕虎的罗明锡怎么也没料到,他的后半生竟会爱虎、护虎,与华南虎结下不解之缘。
  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在梅花山自然保护区马坑埂山脊线上,世界自然基金会猫科动物专家科勒博士的目光发直了:眼前,那么清晰地出现了三只大足印,四趾,掌印呈半月形,掌印上的泥微微散开,掌宽竟达一百六十毫米,这正是久违了的华南虎的足迹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梅花山中逢。欣喜若狂的科勒博士忽地跃起身,一把抱住了身边的罗明锡,一脸络腮胡直往老罗脸上扎、扎……
  其实,早在五年前,干了大半辈子林业工作的罗明锡奉调筹建梅花山自然保护区。五年来,他起早摸黑,踏遍保护区村村寨寨、山山水水,建管理处,出台管理办法,突出抓科学考察,甚至在心爱的儿子为科考献身之后,他仍然强压悲痛,一刻不停地为科考奔波。梅花山自然保护区从省级上升到国家级,再到具有全球意义的世界A级自然保护区,其间浸透了老罗多少心血?而科考的累累硕果,更让国内专家们刮目相看,这里发现的珍稀动植物不胜枚举,仅仅昆虫就发现了两千余种,无怪专家惊叹:这是不可多得的“生物物种基因库”,是“回归荒漠带上的翡翠”。最让老罗欣慰的,是发现了华南虎的确切踪迹,考察证实,这里是全国华南虎现存数量最多、活动最频繁的区域,至少还有三个家族的华南虎存在。那一天,年逾古稀的老猎人黄在球领着他,寻到了华南虎的爬挂,激动得他伏在爬挂上嗅着浓烈的虎臊,眼泪不由得淌在爬挂上。
  梅花山,华南虎,罗明锡,就这样紧紧联在了一起。
  是的,华南虎实在是太濒危了,曾经横行中国二十余省的华南虎,如今在野外残存的总数已不到二十只,平均一省不到一只,有的外国学者甚至已在撰写论文:“中国华南虎是怎样灭绝的?”
  拯救华南虎的重任,历史地落在梅花山及区区数个残存野生虎的保护区。梅花山人行动起来了,以保护华南虎为龙头,进而保护虎的食物链草食动物,再进而保护草食动物的栖息地草坡、沼泽、丛林,进而保护整个自然生态环境。伫立梅花山麓,观蓝天白云之下,丰草茂林之间,野生动物嬉戏欢闹,老罗实实在在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当然,这一切还远远不够,区区十数只野生虎,是无法复苏种群的。必须另寻拯救的第二通道。一九九六年,在与各地专家、学者交谈中,老罗萌生了大胆的设想:建立华南虎繁育野化中心,把圈养虎繁殖野化后放归大自然,招引野生虎交配,让野生虎与圈养虎共同完成种群复苏大任。这一设想得到了众多专家的肯定并形成计划。然而,由于建立繁育中心需要大量的资金,这个计划经过多次的修订,还是无可奈何地搁下来了。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是老罗梦想成真的日子。这天,新上任的龙岩市委书记张燮飞到保护区现场办公,当场作出了闽西在全国率先启动拯救华南虎工程的决定。拨出启动资金,寻觅虎种,选址筹建,宣传发动,一项项工作迅即展开。老罗义无反顾承揽了寻觅虎种的重任。
  虎从何来?全国数以百计的动物园,饲养华南虎的不足二十个,且大多只养一头两头。要从这些动物园取得虎种,难如登天!一次次碰壁之后,老罗一跺脚:不入虎笼,焉得虎子!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保护区管理处副书记罗明锡带着几个年轻人,进了苏州动物园虎笼,与管理人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来了。
  清洗虎笼,准备虎食,给小老虎洗澡,天天晨六点便往虎园赶,日日天擦黑一身臭汗回,一干就是一月,小老虎从八九斤长到了十五六斤,亲热得可以老虎屁股随便摸了。一有机会,老罗便鼓动如簧之舌,大讲建立华南虎繁育野化中心的意义、前景,逮着一个讲一个,从工作人员,到领导,到养虎专家,一直到苏州园林管理局徐局长办公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九月,与苏州动物园的合作协议终于签订。一路绿灯拂照,九月三十日,两雄一雌三只华南虎,安抵梅花山华南虎繁育野化中心。
  一年半之后,为解决华南虎近亲繁殖问题,老罗又三进桂林熊虎山庄,寻觅新的种源。熊虎山庄乃港商独资兴建,初见面老罗就吃了一个闭门羹,任你口吐莲花,董事长周伟森只咬定一句:“我的动物从不出园”,最后竟下了逐客令。好吧,比比谁的脸皮厚、耐性强,老罗他们于是日日虎舍里泡,一边请教专家一边帮着干活,十天后董事长松了口:“先回福建去吧,待董事会研究后再定。”行,先回福建,先来个三天两头电话追踪,一个月后二赴广西,二个月后三赴广西,雨天地面泥水四溅,雨地里愣能蹲上两个小时只为要见董事长。董事长能不感动吗?三访桂林,老罗和董事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二○○○年六月二十六日,两雌一雄又是三只华南虎来到了梅花山。同年八月,老罗亲手引进的六只华南虎迁进了梅花山麓新落成的华南虎园,标志着举世瞩目的华南虎拯救工程正式启动。
  老罗如今担任“拯救中国华南虎龙岩协会”会长,五十八岁的他走起路来仍是虎虎生风,这辈子他与华南虎是结下不解之缘了,他一笑:“投身这项功在当代、福泽千秋的事业,不值得吗?”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山中饮
  谢子安
  一伙人在下寺饮酒。饮酒的地点不是在寺庙之中,在守寺人居住的耳房里面。
  凡间的房子里有一铺大号的火炕,炕上铺了一领编花的芦席。两个炕桌并在一处,几样清淡的小菜,由司机驾了车从城中的小摊上选来。许多个塑料袋子,一样一样地往桌面上倾倒,盘子不够用的话,抓只盆子来盛。有红的有白的,在这个季节里,一种碧绿的东西,是海白菜,才最诱人。使用大号的海碗倒啤酒,一个瓶子正好是一碗。
  人们不分官职,无论长幼,会盘腿的都坐在炕上,不会盘腿的自己捡凳子坐在地下。熟悉的,早已熟悉到认识对方骨子里头的书法文章,不熟悉的,谋了面也好像前八百年就铁打了交情。既然都是文化人就不必过分拘于小节吧,主人还未曾发话,有的人已经启动了筷子。主人笑笑地连忙追加了几句祝酒的辞,人们就哇好地发一声喊,纷纷争做饮酒潇洒的样子,努力高扬脖子,仿佛此一海碗一定要一饮而尽才是,实际最多的也只不过是下去了大半开。
  有人说声吃菜,这个这个好吃,大家便这盆那碟地乱尝。公认最好吃的三二种菜,被人小猪拱食一样扒抢。一人出来倡个酒,很会说话地讲了几句使人容易咽酒的笑话,大伙哄哄一笑,又捧起大碗又扬起脖子咕咚咚一通猛灌,掀起一个高潮。如此三几个回合吧,局面就有一点失去控制了。一位辽西大汉赤红脸膛,咣地打开窗户,嘶哑着嗓子疯吼:让春天也进来喝啤酒吧!
  山景都破窗而入,一堵铁青铁青的悬崖,周围全是干净干净的山林,有个风滑落了脚,扑来一股精爽精爽树林子味,人说:这才是一道真菜呀!你闻你闻,不是无比地清淡?所有人立即附和,可不是可不是咋的,让老祖宗早就说了,秀色可餐也!来,就着山林下酒哇!一圈都干海碗。
  山中有人说话,一个声音是:红的香白的好,吃吃就好!一个声音是:这风冲也,不再打一壶?后来的声音是一个女子,说完还哧哧地发笑。寺里的人大异,纷纷从窗口挤出脖子去探看,山中无人,山顶上只有一个空空亭子,四只角都撑得高高,就要飞去。林中一直像是有人叽叽喳喳说话,总又不见一只人形人影出来。
  一人拿了酒跑出房子,正模正样地说:山上过仙家了,过仙家了,喂喂!过往神仙请您留步,满饮此碗呢!叫罢就将碗泼向空中。众凡人哈哈大笑,泼酒人不笑,正色又说:真是仙真是仙,这酒不是让他收了?没见地上没落水印?别人又笑:拉倒吧你,那酒都让你泼到庙顶上去了,好酒劲呀你!
  人仍旧是个不服:反正,要不就是让庙里的神喝了。明天,不愿意再跟庙里的喝,把桌子放到山上去,跟真神真仙整上两拳,赌这座凤凰山!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营川双璧
  王充闾
  大凡一个地区要在艺术或学术方面形成一种气候,一种氛围,一般都须具备下述条件:文化土层丰厚,人文积淀较深,而且有几位成就斐然的名流、学者,周围聚集着一大批钟情文化的积极分子。营口地区正是这样,除了有一支学养较为深厚且又热心诗艺的老中青文学队伍,还有两位被报刊誉为“营川双璧”的诗人、学者:一位是陈怀先生,他还是著名书法家,市民进组织负责人;另一位是豹隐城隅的吕公眉先生。两人都在学校任教,五十年代都曾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在他们高张大旗之下,带动起周围一大批文学人才,一时云蒸霞映,蔚为壮观。
  记得是1984年3月上旬,一个天宇晴朗、东风劲吹的星期日,市里在体育场举行城乡风筝比赛。场上,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风筝,漫天里飘浮着,吸引了成千上万观众的视线。一些热心的青少年跟在放风筝人的后面,欢呼着,雀跃着。我忽然发现,已经年届古稀的陈怀先生,也杂在人群里,随着风筝的上下飘浮,时而笑逐颜开,时而指指点点。我怕他过于劳累,便请他到看台上就座,休息休息。
  先生个头不高,精神矍铄,黑红的脸膛,头发略显花白,两眼闪着熠熠的光。一身合体的西装更使他现出干练、潇洒的姿采,只是头上那顶绒线编织的便帽,稍稍给人一种不甚谐调的感觉。他向在座各位颔首致意之后,便找个位置坐下,然后,很有礼貌地把帽子脱下来,拿在手里。我把一杯茶水送过去,笑着说:“不有佳作,何申雅怀?”他随口接上:“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周围的人听我们俩在那里背诵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轰然笑了起来。
  当时,应营口日报副刊编辑约稿,我以风筝比赛为题,写了两首七律。其一云:“的是今春乐事浓,花灯赏罢又牵龙。千般妙品争雄处,万丈晴空指顾中。兴逐云帆穷碧落,心随彩翼驾长风。只缘寄得腾飞志,翘首欢呼众意同。”先生看了,稍稍思索一番,立即把笔作和:“遥天引上众情浓,谁辨真龙与叶龙?彩蝶似疑离梦境,霓裳宛欲下云中。红楼妙手传新谱,白雪新词送好风。忽忆金猴留幻影,异邦赤子此心同。”这一天,他显得特别兴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己也说:“真的返老还童了。”
  先生喜欢外出游览,友朋遍于各地,尤其笃于夫妇、手足之情,家中子息、姻亲团聚,其乐也融融。诗集中每多亲友寄赠、唱和之作。他有一个四弟,羁身台北,八十年代中期隔海飞鸿,内附七绝一首:“卅年台海泪痕干,锦绣中华纸上看。何日干戈成玉帛,放怀一览旧河山。”先生看了喜极而泣,中夜起而填词,有“卅年梦,今宵月,兆团圞。寄我缠绵诗句,无限旧情牵:叮嘱冶山扫墓,祝愿干戈玉帛,放眼看河山。故里春常在,只待鹤飞还”之句。
  一天早饭后,我在办公室刚刚坐下,就见陈先生一阵风似地闪了进来。满脸带着怒气,手也有些抖颤了,开口就叫:“真是岂有此理!”原来,先生鉴于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字写得太差,主持开办了一所青少年业余书法艺术研习班,利用星期假日讲授书法知识,夙兴夜寐,风雪不辞,不收取任何费用,完全是尽义务。不料,个别家长却在一旁说风凉话:“老陈头吃饱了撑的,‘没有茄子找个灯泡提溜着’(当地俗语,意为多此一举,没事找事)。字写得再好,又有啥用!又填不饱肚子。”先生听到后,感到很伤心。
  我便耐心地劝解。说,讲这话的不是针对您,也不是针对书法本身,可能是担心孩子贻误学校课业。如果您真的就此解散了研习班,相信绝大多数家长都会哭着叫着挽留您的。这时,先生才在椅子上落座,并且端起茶杯来,猛劲地喝了一大口。我随手翻出新近买的一本《王右军书法精华》,请他过目。他一边翻看,一边随口吟出前人的名句:“《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阴道士鹅。”我说,是呀,既然王羲之的字能够换鹅,又怎么能说填不饱肚子呢!先生“噗嗤”地笑了,一腔怒气已经释放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子,甩手走开。
  不久,我奉调到省上工作,先生与我们有诗文往来。后来,听说先生患了膀胱癌,在医院作了切除手术。趁新年回市探亲机会,前往问疾。床头执手,畅叙移时,临别依依,不料竟成永诀。后来听人告诉我,先生临终前曾写过一个条幅,是李商隐的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之概括他的奋勉的一生,倒也贴切。
  吕公眉先生同样是我最敬重的一位长者。他出生于1911年,长陈怀先生四岁。先生早年丧偶,未曾留下子息,孤身一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平素渊涵雅淡,从来没有见他有过愠色;很少外出交游,更不参加各种群众活动。在他的身旁,却聚集了一大批学者、诗人。他曾自豪地吟哦:“老去幸余堪乐事,一时贤士尽从游。”
  先生对我格外垂青,前后赠诗达二十余首。情真意切,感人肺腑。1987年元宵节,我曾去盖州先生寓所拜望;4月中旬,先生以诗代柬,寄赠四首七绝。其一曰:“风雪元宵一别离,清明又见柳依依。小桃欲落春犹浅,着意余寒莫减衣。”
  公眉先生以散文见长,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已远播文名,诗文登载在许多报刊上。工旧体诗,尤擅七绝,清新隽永,空灵俊逸,颇得唐人神韵,所谓“诗人之诗”是也。他早年写过一首《南归,车过白旗小站》的诗:“客路风花过眼频,几曾回首触前尘。乡音渐熟家山近,小驿孤灯亦可人。”旧日乡关,尽管萧条零落,但眷恋之情依然溢于纸上。
  去年一个夏日,承文友告知,通过辑佚、钩沉,公眉先生诗文集编辑工作已经完成,恰逢他的八十八岁“米寿”,希望我能写篇序言。却之不恭,我当即草成,寄了过去。
  不料,序文寄出三天后,即接到吕老病逝的噩耗。呜呼,天忌才人,文章憎命,竟至“灵光”一老也不予存留,痛可言耶!
  堪资自慰的是我幸能亲往致祭。这是盛夏最热的一天,灵前罗拜着十几位先生的男女弟子,一个个多已年届花甲,却都身着临时用白布缝制的孝服,长裾曳地,汗水夹着泪水,涔涔流在脸上,看了令人感动不置。他们说,先生生前孑然一身,死后,我们都来陪陪他,不让他有孤寂之感。
  吕、陈二老,一冷对世情,一热衷时务,性格不同;作为诗人,他们的诗风也有明显的差异。但他们之间友情甚笃,相知相敬,诗酒唱酬,成为骚坛佳话。公眉老人赠陈怀先生诗:“墨迹丹青造诣深,辰州风物说如今。文思不是闲辞赋,忧乐常关天下心。”陈怀先生奉答:“故人相见未嫌迟,甘苦频看鬓上丝。犹忆辽滨佳句在,清新开府畅吟时。”诗中有人,呼之欲出。———他们各自为对方画了一幅惟妙惟肖的像,不愧是一对知心的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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