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1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叶挺军长和作曲家任光
  万正
  叶挺同志是北伐名将,抗日英雄。他是坚持真理,坚持正义,为共产主义而战斗的英雄,也是重视人才爱护人才的杰出领导者。这里讲的是,叶挺军长关心爱护作曲家任光同志的感人故事。
  1940年4月初,叶挺军长到重庆,向周恩来副主席汇报工作,并向周副主席提出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当所提问题一一得到圆满解决后,周副主席问叶军长:“叶挺同志,新四军目前情况比较艰苦,困难不少。你还有什么要解决的问题,尽管说出来,我们设法给予解决。”叶挺军长听周副主席这样关心新四军,很受感动,又说:“现在新四军全体将士生活很枯燥。既无电影,也无剧团,希望周副主席调一些文娱骨干给新四军部队,以活跃部队生活,鼓舞士气,团结和教育广大群众,提高抗战热情……”
  周副主席听了,左手托着他受过伤的右臂,右手托着下巴,一个劲地点头:“你直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只要我能办到,马上给你调去。”
  叶挺直爽地说:“我想要创作《渔光曲》的任光。他年纪轻,能搞创作。他能来新四军的话,一定能使部队活跃起来。”周副主席听了皱了皱眉头:“这个有点困难。任光4月份从新加坡取道昆明才回来,到重庆不久。现在在郭沫若领导下的政治部第三厅工作。我要同郭先生商量商量,明天给你答复。”
  第二天,周副主席同郭沫若面谈。郭沫若同意放人,并把任光同志请来,征求他本人的意见。革命热情极高的任光同志,一听说他能到皖南新四军军部去工作,当即一口答应。当时任光刚好四十岁。
  7月下旬,任光高兴地随同叶挺到达皖南。叶军长与项英、袁国平同志商量后,将他安排在军政治部战地文化服务处,专门负责音乐工作。
  任光到新四军后,真有如鱼得水之感,工作热情极高。他是长期在上海生活、工作的人,又是搞音乐的自由职业者。一下子来到部队,过艰苦、严格的部队生活,这是一个多大的转折!但他适应得很快。每天吃过早饭就下连队,天天和干部战士在一起。他创作的第一首歌叫《擦枪歌》,深受干部、战士的欢迎。
  10月,任光参加新四军军部俱乐部联欢会。会上,叶军长向到会指战员介绍了任光同志。说他是电影《渔光曲》的曲作者。因为许多人都知道《渔光曲》,全场听了掌声雷动。当时有一个浙江上虞籍的学生兵叫陈树谷,立刻请任光同志唱电影歌曲《王老五》。《王老五》也是当时上海流传很广的歌曲。任光毫不推辞,站起身便唱了起来:“王老五呀王老五,说你命苦真命苦,白白活了三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啊哟哟,王老五……”歌曲还没唱完,便掌声四起,大家要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任光同志接连唱了两遍,会场才平静下来。由于歌曲内容幽默风趣,又有民歌风味,所以很快便在部队中传唱开来。从此以后,干部战士见了任光,都亲切地叫他“王老五”。每次集会,只要有人站起来喊一声:“王老五,来一个!”任光同志就会带头和大家一起唱,随即引起一阵欢笑。后来,不但部队干部战士会唱,连驻地的小伙子、大姑娘也会唱《王老五》。
  任光同志到新四军后,还创作了齐唱《不害怕进行曲》(1940年5月在延安《新华歌曲半月刊》发表)。
  不久,国民党顽固派发动了第三次反共高潮。我党本着团结抗战的精神,决定新四军北撤。1940年底,军部发出了《告别皖南书》。任光同志看到后,彻夜未睡,创作了不朽的歌曲《别了,三年的皖南》。歌曲开头用军号为前导,作为引子伴有战鼓声:
  啼啼达啼、达达啼、啼啼达啼、达达达。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
  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鼓声)扑咙、扑咙、扑咙、扑咙、扑咙、扑咙。
  三年的皖南,别了!
  扑咙、扑咙、扑咙;扑咙、扑咙、扑咙。
  目标:扬子江头,淮河之滨。
  哪个来拦路,哪个被打倒。
  冲过重重叠叠的封锁。
  冲过日本鬼子的碉堡。
  我们一定要胜利!
  我们一定要达到目标!
  (军号声)啼啼达啼、达达啼、啼啼达啼、达达达。
  (军号声远去)
  这首雄壮的进行曲,充满了新四军坚强不屈、勇往直前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任光亲自到各部队去教唱。新四军干部战士非常喜欢,很快在各部队流传开来。
  1941年1月6日,国民党顽固派背信弃义,突然发动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我军被迫突围。当叶挺军长作完战斗动员后,任光同志在朔风凛冽的阵地上,亲自指挥指战员们高唱他创作的《新四军东进曲》(这个歌名是叶军长亲自改定的)。然后,随着叶军长一起突围。不幸,1月13日,任光在突围战斗中,头部被一颗流弹击中。当时叶挺军长正在任光附近,闻讯赶来。双手抱住任光,连声呼唤:“任光,任光!”但此时的任光已奄奄一息,倒在叶军长的怀里壮烈牺牲了。叶军长忍着悲痛,对任光新婚不久的妻子徐韧说:“任光是为国家、为民族、为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光荣牺牲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永远不会忘记他!”叶军长匆匆与徐韧握手挥别,又率领部队突围去了。
  不幸的是,叶军长在突围中负伤被捕,身陷囹圄。1月15日,叶军长被顽军押送至国民党三十二集团军司令上官云相处。上官云相向叶挺劝降,被叶挺严词拒绝。第二天国民党编造谣言,伪造事实,企图掩盖他们一手制造“皖南事变”的罪恶。后来,把叶军长关进上饶集中营。随后又将叶军长押往重庆江北秘密监狱。在押解途中,叶军长念念不忘在部队一起工作和战斗的战友,念念不忘牺牲在他怀里的任光。借一次上厕所的机会,叶军长利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给在上海的阳翰笙同志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我已被押来重庆。任光在我身旁阵亡。希夷。”随即他又写了一个纸条:“哪一位仁人君子见了,请将此信代为发出。这上面的五元银元,是给你的酬劳。”他把五块银元压在信和纸条之上,放在厕所一角。后来阳翰笙的家属在上海有幸辗转收到了这封信。不巧,当时阳翰笙已到重庆。又将信转到重庆。阳翰笙接信后,立即到周副主席处报告。周恩来同志闻讯悲痛不已,低头向任光同志致哀。
  叶挺同志1946年春获得自由后,4月8日在飞往延安途中不幸遇难牺牲。1946年4月19日,阳翰笙同志在《忆叶挺》一文中提到了这件事。他写道:“……有一天,我突然意外地在重庆得到他一封来信。信虽然写得那样潦草和简短,但我却第一次从他信中证实了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已被押到重庆。也第一次从他信中证实了任光的牺牲。然而从那一次来信后,关于他的消息又寂然了。一年又一年的过去……”
  叶军长自重庆向周恩来同志要来任光同志只有六个月的短暂相处。任光同志不负众望,在新四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叶军长自任光牺牲后,非常悲痛,念念不忘这个难得的人才,想尽办法把他牺牲的事传出去。叶军长重人才,重文化工作,爱护部属的崇高风范,永远值得我们怀念与学习!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微笑的高岚
  赵玫
  和高岚做朋友是我的骄傲,甚至是一份虚荣。因为毕竟高岚是媒体和大众心目中的名人,是我们天津那个优秀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但和高岚在一起时,却从没有过这样的一种虚荣的感觉,因为高岚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可以称作朋友的女人。无论在哪儿,也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高岚就会来到你的身边,给予你她所能给予的全部的帮助。
  但我与高岚,又绝不是那种名利场中相互逢迎的关系。我们的确彼此欣赏。是因为我们拥有着将近二十年的友谊。高岚虽小我几岁,但我们几乎是彼此看着长大的。从很小的时候,高岚就认识我们全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当然那时候高岚还绝不似今天这样家喻户晓。但在我的记忆中,高岚的样子却仿佛从未改变过:那么高高的,窈窕的,那种永恒不变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甚至连发型似乎都没有怎样变化过。那时候高岚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小时候的高岚在戏曲学校学艺术。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到了电视台,又什么时候结了婚。总之在不久后的某个时刻,高岚便骤然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星,开始在天津的夜空闪亮。高岚创造了她自己。但是没过多久,就听说高岚为了相夫教子而东渡扶桑。她舍弃了什么?又听说高岚偶尔会回国,在街上寂寞地开着她的私家车。于是不禁黯然神伤。心想一个小小的日本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从此便断了和高岚的联络。
  因为不见了高岚,才为她真心地惋惜。不知道巅峰中的高岚所追求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一个在事业的辉煌中激流勇退的女人?还是一个尽职尽责贤惠善良的家庭主妇?后来想,无论高岚怎样选择,其实都会是一种很灿烂也很美好的人生的境界。只是觉得在中国电视业飞速发展的时刻,放弃自己,在屏幕上消失,这不能不说是高岚的,也是热爱她的观众的一个遗憾。
  大概高岚在海那边的岛国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大概高岚在宁静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中也开始反思她曾经走过的那段辉煌的路。也许,她看上去尽管平静超脱,但骨子里还是有着很多的不忍和不甘。她怎么能就此熄灭了她事业的光焰?牺牲了她人生的价值?她未来的路还很长,在长长的路上,她该怎样才能不让她那个与生命同在的梦想付之东流?于是这一次高岚咬紧了牙根。她在日本奋斗的丈夫小徐大概也意识到了高岚的天地只能在中国,在天津,在她无比钟爱又为之付出过心血的主持人事业中。于是徐也咬紧了牙根。他当然不能也不愿让妻子的追求前功尽弃,在未来的生活中碌碌无为。于是他们齐心协力,重新安排了他们的生活。那就是高岚重返她熟悉并且热爱的演播室;而小徐,则暂时独自一人留在东洋闯荡。
  从此便两情依依,隔海相望。那是一段思念怀想、望眼欲穿的日子。高岚即或是有着无尽的相思的苦,可她在屏幕上坚持的却始终是美好的微笑。几年的疏离并没有成为她重返荧屏的障碍。转瞬之间,高岚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风度翩翩、风采依旧的感觉。
  高岚还是高岚。
  十多年来高岚的那些老观众老朋友也重新感到了亲切和感动。高岚毕竟属于观众。高岚也毕竟属于屏幕。重返主持人岗位的高岚更加地雍容,更加地庄重,也更加地深入人心。在人们的心目中,高岚确乎是不可替代的。
  再度与高岚相逢,是在她为我制作专题节目的时候。在前期拍摄中,不曾见到高岚,只和她通过电话,知道是她向她的剧组鼎力推荐我的。那是由她主持的一道女人的风景线。最后那天她才来到我家主持采访。我们都曾经沧海,又再度重逢。那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慨叹,那分别已久的尽在不言中。
  从此朋友依旧。持续着漫长的友情。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我们都拥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还有,对人生认真而坦诚的态度。我们彼此更深地了解。我们还增加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共同的感觉和共同的朋友。记得那时候徐仍在日本,高岚带着儿子在他们原先冷清的大房子里艰苦度日。她要工作,还有家庭琐事、柴米油盐。既要工作出色,又要在家中撑住整个天。那一份难处。后来见到了回来探亲的徐。看见了他们之间的那种纯净如水的爱情和千里万里的心心相印。高岚好像从没有怨言。她的达观、她的宽容、她的善解人意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后来,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徐果然真的返回,给了高岚一个完整的家,让她在辛苦的工作之后感受到家的温暖和支撑。
  依旧的高岚。她的执著与追求和她的不变的情怀。高岚的努力为她赢得了很多的荣誉。但在高岚看来,那些荣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否能为电视机前的观众带去欢乐与思考,她是否在她所热爱的事业中实现了她的价值。她深知她每天所做的事情是连着成千上万观众的,所以观众对她来说很重要。而她之所以要认真对待每一次演播,之所以在每一次做节目前都要充分地作好准备,包括每一个细节,包括发型、化妆乃至于服装的色彩与样式。全都是为了观众。为了让观众感受到她的真诚和她所追求的完美。让他们在她优雅的气质后面,看到她与他们是水乳交融的。所以高岚在天津市十佳主持人的群众投票选举中,才能以最高的票数独占鳌头。高岚说,那才是她最大的荣幸和骄傲,因为这至少证明了她和观众的那一份深深的友情。那友情来自她的心如明镜、她的肝胆相照和她所给予每一个人的那温暖的照耀。
  便是这样,高岚是无可替代的。尽管岁月留痕,但她多年积累的经验智慧和深深的文化内涵,使她更拥有了一种仪态万方的大家风范。人们喜欢高岚。希望能常常见到她。人们也相信她。永远期待着,她款款而来的那镇定自若的步履和那永远不变的亲切美丽的微笑……
  多么好。微笑的高岚。永远的期待。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恋之町札幌
  刘琼
  城市的美有多种。有一类,张扬恣肆,摄人魂魄,游走其中久了,人变得很渺小,很无助。纽约是这样,东京是这样,上海也是这样。泰然静卧于日本本州岛之外的札幌市,虽是日本第五大城市,却显然没有如此扎眼和霸道。札幌是美的,且美得含蓄,美得收敛,必须深咽几口,细细体味,才知原来芳香醇厚。
  冬之冰雪夏之凉,秋之红叶春之绿,四季节气不同,景色也迥然大异。每年一千三百多万观光客多来消度札幌美妙的冬夏,而我却最爱它晚秋的静美。踏行在由城区向郊野延伸的郁郁丛林中,简洁流畅的现代雕塑闲闲地承托着几枚北风吹落的枫叶,是无心,却又浑然天成。不似南方的忧郁,空气里漂浮着雨季的感伤和几近黄昏的惆怅,我心儿悸动,倒不觉得沉闷,为无声无息的眼下,我有一种被洗涤的充实,被放飞的渴望。绵绵的落叶踩在脚下,心头泛起长长的叹息,这是爱者的乐园,这是文艺家的故乡。难怪札幌南高中毕业后就读医科大学的札幌籍作家渡边纯一,多年不离札幌,写出了名震一时的《失乐园》。难怪本乡新,这位“二战”后日本三大著名雕塑家之一,用生命和钢刀为宽厚质朴的札幌人民镌刻下许多动人的传说和不朽之作,他的故居如今早已游人如织,他的名字,将是札幌民谣里的骄傲。作曲家浜口库之介虽然不是札幌本土人,但他那艺术的头像早已被永恒定格在札幌著名的羊之丘上。丰腴的绵羊每日在石雕旁踱步之时,浜口所作的《恋之町札幌》,因为石原依次郎缠绵悱恻的演绎正在日本列岛一路传唱。
  走在札幌晚秋的街道上,我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我的心安宁极了。淡黄的银杏树叶一路伴行,我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北京东城。血红的欧洲花楸由里朝外挂出一串同样血红的果实,娇艳得让人揪心。人们说,在日本它叫“七度灶”,可以连点七次火也不着燃,是做漆盒的好材料,而我当它是久违的南国红豆,包容着不须言说的深情。还有橙红的枫叶,拼尽生命最后的颜色,一树一树的浓烈,只待秋后飘零。由绿到黄,由黄到红,满城的生机凝结在这错落交织的色彩中,街上的行人却很少。偶或可见三两个主妇抱着购物袋脚步从容地走过街边,欠欠身,她们在文雅地微笑。大概要过许久,才有活泼的小男生骑着款式夸张的自行车,从人行道耀眼的广告牌下疾驰而过,头发染成乱糟糟的稻草色或者斗艳之红,远远地,融入了这个城市缤纷的背景。古朴与现代,静美与动感,平常与突兀,在此却异常和谐。我站在城市的边缘看着这一切,时光在眼角稍停。
  札幌的美是不易察觉的,悄然滑过身边,才知它的可贵。置身于东京灯火如昼的四十六层高的大厦,我突然留恋起札幌的好来。我在想,高架桥我是熟悉的,车水马龙我也见惯了,鲜亮神秘的都市夜晚我更不陌生,它们就在我的身旁,但它们离我很远很远,也许,我注定是繁华东京的观光客。而在札幌,我沉静自如,安稳得如同回家。幽雅的艺术之林让我流连,定山溪闻名遐迩的温泉使人身心俱爽,大仓山滑雪跳台雄踞眼前,鱼形竞技场似天外来物,巧克力工厂哥特式的建筑古老而新颖,坊间走出一位奥地利糕点师傅,他那祥和单纯的笑容,使我想起了天花板上彩色的天使。一切之中最是难忘者,应数那民众开阔的胸襟和气质。观光部长先生总是毫不遮掩地直率和热情,他会被一个小小的玩笑闹成大红脸,也会数杯清酒不言醉。早濑先生始终如一地严谨和负责,没有多余的客套,他是不懈怠的,也是周全的。还有花甲之年的桂信雄市长,据说他已在此位置连任十多年,是日本有名的老市长。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在访问团即将离去的清晨,伫立在寒风中,向我们一一致礼,殷殷送行。他们的脸上,不只是随处可见的礼貌和教养,还有我挚爱的北方男人朴素的作派,真诚的情怀。
  别了,札幌!别了,《拉网小调》之歌者!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梦回田湾河
  杨牧
  人生如过客,山水若飘风。许多地方过了就过了,了无烟痕,独有那么一条河流,它却流进了我的灵魂,千萦百回,长久地挥之不去。
  那实在是一条普通的河流,也是一条美丽、优秀而又动人心魄的河流。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仿佛触到了一脉略带羞涩又分外灿烂,大胆逼射着醉人光焰的村女的目光。我至今说不清它是属于现代型的,还是传统古典型的,只是它那样眯缝着眼,脆脆地蓝,澈澈地亮,娓娓地流,湍湍地淌,千曲回肠,有许多话语之外的话语,难怪一位热心陪伴的彝族大汉被我莫名地推了一掌,他问,怎么啦?我说,你别挡住了我,我需要和它用灵魂交谈。
  我说的是田湾河。
  田湾河在曾以盛产石棉著称的四川石棉县,在被称作“蜀山之王”的贡嘎山南麓,一条武断的横断山脉把它锁在皱褶丛生的沟壑之底。它在那里自生自长,发育得出奇地出类拔萃。尽管离它不远的东南就是三国时诸葛孔明七擒孟获的孟获城,它的正东是太平天国石达开的葬身地、中国工农红军十七勇士的胜利场———安顺场,也大概因为这些历史太过于斑斓,掩没了它无闻的风姿,致使它至今“养在深闺人未识”。
  邂逅它是我的一幸,认识它的心性世界更是对我的一个提升。田湾河是古朴的,那些世上稀有的苔藓原生态,记载着生命的无情淘汰和生生不息。田湾河是刚毅的,铺天盖地的蕨类植物,写着岁月给它的久远和久远中的不屈的蓊郁。田湾河是独到的,一架架历经深山风雨的独木桥,总是把敢于“铤而走险”的探寻者们载向独辟蹊径的远方。田湾河更是从容的,那水磨房中不停转动的大木轮,既不匆忙,也不懈怠,像一颗星球永恒地自转,任历史和岁月从它身边汩汩流过。那里有世上最多的水分和最亮的阳光,满山遍野无羁地绿。那里有世上最洁的空气,鸟翅上不沾一星尘粒,晶亮的山溪剔透得像《聊斋志异》中的“鸽异”。山谷,静得听得见落英坠地的声音。一声盘羊或牛羚的鸣叫,阳光便灿然聚向一点,是一声“吱呀”———密密覆盖着的川式古寨里走出了一群身着深红色裙裾的女子,那是璀璨,那是绰约,那是深锁于岁月底部又躁动着打量山外世界的一串流波。是的,那是田湾河!
  田湾河是一位深山女子,但这女子并非只有古朴的一面,它的激情和内心里的热烈、狂放和千谲百诡,又分明写在身边的滩涂和悬崖上。从没有见过燃烧得那样肆无忌惮的杜鹃林,一层一层,从山脚一直燃到山顶。石头本是森冷之物,没想这里还有被浸染了胭脂的,散成一片片红石滩,像那女子与生俱来的丰润面庞上浓重的红晕。瀑布,不是一道两道,排帘般地挂满了苍崖,仿佛天空垂下一束束银亮的发丝在河中洗浴。就在发丝的挽结处,一块大到六十多平方米的“蛇盘石”更是惊世骇俗,上面缠绕着数十条“龙蛇”,翻着滚着狂烈成一团。而到夜晚,每有篝火燃烧的夜晚,这里的男女必唱着,叫着,放纵地舞着,把一个山谷搅得如同一团梦幻,你更分不清哪是龙蛇,哪是飞瀑,哪是燃烧的杜鹃了;你只能说,那是另一条田湾河!
  彝族大汉把我塞进一道山泉,对我说,你泡泡澡,你就会真正进入这个田湾河了。
  我就着一缕夕阳的斜光浸入山间的泉水中,热气腾腾,分明是一泓天然温汤。山的那边,有格格笑声伴着打闹声隐隐传来,显然是裙裾们在戏水。是的,这里温泉太多,大概与地底的炽热有关。难怪县上的彭时金先生一再要我到这里来,他是一位人大主任,管“人”并不管“景”的,却很懂得“景”中的“人”趣。虽然今天他没能同来,却再三嘱咐他的助手———那位彝族副主任,一定要让我尽情领悟。那大汉副主任果然很尽职,终于把我塞进了这个“感悟所”,并忿忿地说:“有些人真是没长眼睛!只晓得去耍峨眉山,耍碧峰峡,就不晓得再走半步,这里还有个神仙都羡慕的田湾河!”
  我没多在意他的忿忿,只懒洋洋地浸在汤中。身边这温泉既软且柔,始觉温润,继而微烫,更渐渐地,一团热气载着我眩晕般地飞升。我隐隐记起彭时金先生给我描绘的一幅图景,就在离我并不太远的更高处:神秘叵测的巴王海和人中尾海就倚在贡嘎山的肩头,那是神山,也是圣海,是藏人、彝人、麽些人的生息之地,更是一片连牦牛粪都圣洁得如同香烛的地方。我想此刻那贡嘎寺的晚钟已经敲响了吧,法轮悠转,霞光四射,人到了那里也许就真正到了神的境界了。但什么是神?神就不需要血肉了吗?就不需要热情、爱和无限的生命激情了吗?恰恰相反,神倒是一种大憎大爱,大醇大美,大音希声,只是不承认猥琐、卑秽和鄙俗罢了。神就是任何一个人的真情性的洗练和完备,也是任何一个人的低劣部分的不断自涤和优秀部分的不断延伸。而大自然,特别是未经人为异化,富蕴着人类美好心性的大自然,正是延伸并且抵达那种优秀的迷人途径。
  难怪那彝族副主任说:“那些人哪,绕好多路才到贡嘎山、贡嘎寺,就不晓得走田湾河是最近的路!”
  他是从旅游路线上说的。也许从人的精神历程和心路上说,田湾河,更是一条通往高趣、通往至美、通往生命之巅的捷径。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四叔
  王秀梅
  想起四叔,心头总觉得一阵愧疚。那次,他对我说:“闺女,你文化高,写信给咱反映反映,我干掏粪工二十年了,按政策你婶和你三个弟弟的户口早该解决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堆满了苦笑,眼中却透出一丝希望的光来。我实在不相信写信的作用,又不好直接拒绝他,就搪塞了几句,然后匆匆转移了话题。四叔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眼神却明显黯淡了下来。我仿佛感到他眼里的责备。
  事后我真的很后悔,四叔的这点要求并不过分,怎么自己当时就没有爽快地答应下来?是自己的世故,抑或自己的自私?
  四叔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埋着头,身子吃力地向前倾着,勒在他肩头的绳套有节奏地一紧一松,一松一紧,拽着身后的粪车一点点往前挪,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左一右地晃动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黑亮的脊背、脸膛不断滚落下来。生活的艰辛使他的脊背过早驼了。他曾不无心酸地调侃:“我这个人,上了年纪成不了好老头。”
  眼前满脸苦笑的四叔过早地被岁月销蚀了青春和健康,望着他,我记忆的底片上又叠映出另一幅画面来。画面中的四叔极其精干,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想当初,四叔高中毕业后没有工作,当父亲替他找下这活时,还担心四叔嫌活脏不愿干,准备给他讲一番大道理。四叔拦住了父亲的话头:“大哥,别说了,干掏粪工不丢人!时传祥也是掏粪工人,国家主席刘少奇还和他握手呢!我愿意干!”
  四叔这一干就是几十年。他是个乐观的人,有事没事的,嘴里经常哼着豫剧《朝阳沟》或吕剧《借年》里面的戏文。不过,这几年,干活回来,四叔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更难得听到他唱小调了。其中的道理,我也能明白几分。现在早已不是时传祥的时代了,对普通劳动者的宣传让位于对老板、大腕的一夜暴富一掷千金的生活方式的渲染与描绘。环卫工人是生活在城市底层既没钱又没地位的一群,许多人见了正在干活的环卫工人,都是掩鼻蹙眉像躲瘟神似的匆匆而过,甚而向他们投来鄙夷、厌恶的目光,仿佛是这些人污染了城市的环境。衣着入时、生活优裕的城里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环卫工人。
  有一次翻报纸,看到环卫工人被殴打的报道,禁不住心生悲哀,为环卫工人,也为我们的这个社会:如果不是环卫工人,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还不变成了一个恶臭四溢、污秽不堪的垃圾场!社会为什么对环卫工人这么不公平!
  前几天,母亲电话中告诉我,四叔这两年更显老了,四婶和孩子还在农村老家。电话这头的我沉默无语,心头只空空地难受。
  有一首传唱很远的歌,歌名叫《好人一生平安》。走在黄土高原明媚灿烂的阳光下,我在心里默默地唱着这首歌,也把我最真挚的祝福送给四叔。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