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走进西部征文

  中秋宴叙
  王充闾
  宁夏之行,收获颇大。塞上的秋光明艳撩人。金黄的稻海敞开丰满的胸怀,静静地等待着收获;高远的云空瓦蓝瓦蓝的,阳光显得分外柔和、明亮;路旁,高高的白杨林轻摇着叶片,像是小儿女们在喁喁窃语。围绕着西夏学的探究,我考察了王陵、古塔、城垣、岩画,游览了贺兰山和河套、古渠,看了一些展览,翻检了有关文献。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
  离开银川时,正值中秋佳节,我以老朋友的身份,出席了自治区政府马启智主席专门设的午宴。
  一见面,马主席就说:“你对历史有兴趣,也有研究,我这里有一幅字奉送给你。这是西夏学的著名学者李范文先生的作品。”打开装帧精美的卷轴,赫然现出四个西夏文的擘窠大字,撇、捺、横、折兼备,笔画似曾相识,却一个也不认识。幸好下面缀有汉字释文,原是“高山景行”四字,故典出自《诗经·小雅》,三国时曹丕文章中有“高山景行,私所慕仰”的话。谢过了马主席,我告诉他,同李教授已经会过两次面了,亲聆雅教,受惠良多。
  说着,宾主就入座了。宁夏素以酒多、酒美驰名内外,桌前摆放了几种,什么“昊都液”、“西夏酒”,名目不少,菜肴也十分丰盛,节日的气氛很浓。大家吃着唠着,沉浸在一种家庭式的融洽氛围里。
  老朋友多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话题汗漫纵横,大到形势、任务,经济、文化,小至友朋问询、忆往追怀,但是,中心还都是围绕着祖国西部的开发和宁夏的社会人文的发展、建设。我说,我很欣赏作家张贤亮的一个看法。他在中国作协主席团会上讲到,过去西部地区落后,固然有着自然环境、经济条件的制约,但是,归根结蒂,还是人们的思想观念陈旧,人才缺乏所致。在这个问题上,人的因素同样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样,话题就从事业发展转到了西部地区如何发掘人才、留住人才、培养人才上。宾主正议论得起劲儿,马主席突然向在座的政府秘书长问道:“李范文先生的住房条件改善了没有?———前两年我到他家去过。做研究工作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舒适的条件。”秘书长说,李先生还是住在那套旧房里,一百平方米左右,条件很一般。
  省、区、市这一级的主要负责人,每天要处理的重大事项很多很多;能够比较熟悉这类从事古文字研究、与现实不怎么搭界的专家学者,也属难能可贵。我这么想,也就顺口说了出来。启智同志谦虚地解释说:“李先生毕竟不是一般人物。”
  这当然也是实情。
  话说起来也就长了。公元十一至十三世纪,中国古老的党项民族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贺兰山麓,建立起与宋、辽、金鼎足而立的封建性民族国家政权。国号大夏,定都于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市),其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因为地处祖国疆域的西北部,故史称西夏。在其立国的一百九十年间,经济上充分发挥其固有的畜牧业优势,文化上与中原汉民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相互吸收,密切交流,形成了既有共性又独具特色的西夏民族文化。公元1227年为蒙古军所灭,灿烂的文化受到摧残,典籍、文书留存得很少。后来官修正史,于宋、辽、金之外,独遗西夏。而西夏文字又结构复杂,难学难认,向有“天书”、“绝学”之称,从而使西夏王国的历史成为一道难解之谜。1972年初,周恩来总理视察中国历史博物馆,见到了西夏文文献,问道:“现在有多少人懂西夏文?”当得知只有一两位老先生时,他语重心长地嘱托,一定要培养人学这种文字,决不能让它失传。
  李先生的主要贡献也就在西夏史,特别是西夏文字的研究方面。此前,世界上尚未正式出版一部西夏文字典。李先生积二十五年之功,穷搜苦索,经过对西夏王陵六年的发掘与研究,对三千二百七十块残碑逐一进行考释,制作了三万多张近百公斤的卡片,积累了大量的原始资料,在编写出《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等一批学术专著的基础上,编撰出一部一百五十万字的《夏汉字典》,从字形、字音、字义和语法等方面,对六千个西夏文字作了全方位的诠释,并用汉、英两种文字释义,集古今中外研究西夏文字之大成。此外,还著有系统研究西夏语音、语法、词汇的《西夏语比较研究》、《同音研究》和探讨宋代汉语西北方音的《宋代西北方音》等专著,为此,十五年前即荣获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这些荣誉面前他并没有止步,而是拳拳眷注于攀登下一个新的峰巅——组织国内西夏学专家编写多卷本的《西夏通史》。
  席间,我说:“李先生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他的这些卓著的成就,最令人感动的还是那种生死以之的执著追求和顽强拼搏的敬业精神。”李范文五十年代末以民族语文专业研究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出于对西夏学的挚爱,他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毅然提出要到西夏王国的故地宁夏去从事研究工作。亲友不理解,妻子更是无法接受,一气之下,与他离了婚。而他本人这时还戴着“右派”帽子。
  “这一代学人,历史是不会忘记的。”马主席深情地补充了一句。
  这时,他才注意到,大家只顾说话了,酒、菜都没有下去多少,便热情地端起酒杯来和我对碰一下:“来,老朋友!见一次面不容易,咱们把它干了!”半杯红葡萄酒进肚,顿觉热气喷发,我拣了几样菜大口地吃着。他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眼睛盯着秘书长,郑重地说:“给李教授调房子,别忘了。”秘书长笑着说:“放心,明天我就办。”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他是谁?
  张雨生
  新生入学那天,我因事去了远在郊外的北京印刷学院。进门之后,看见大院中间巍然屹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一群新生好奇,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地猜测:他是谁?
  他应该是毕昇。我这么认定,也纯粹是猜想。因为毕昇是什么样子,今人不可能知道。雕塑家塑成这个样子,属于大胆想象,艺术虚构,衣着可以仿宋,脸面只能创造。这位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光耀中国文化史,光耀世界文化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有了现代先进思想的人们重新认识的结果。当初,由于封建文人的局限,别说国史不记他,连州县志也不记他。幸亏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简略记述了几百字,否则,后人连毕昇的大名也不会晓得。他是哪方人氏,生卒于何年,今人皆不可考。长相怎样,更没有一字一画的记载。这是一种遗憾。不过,毕昇形象怎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业绩,他的精神,足以昭示有志于印刷事业的后人奋勇前行。除了毕昇,谁的塑像有资格竖立在这家学府的大楼前。
  “他是谁?”猜不出的新生们,经人指点,晓得了,接着却是一阵嘻嘻哈哈———“刻几个活字,还那么难吗?”“古人真笨,才显出了毕昇。”听那口气,近似调侃,却分明透露出不屑。
  封建文人不懂毕昇,是缺少科学头脑,不晓得他的发明的意义。那个时代重国学,轻科技,看不出毕昇的发明是文化科学史上的高峰,不足为奇。今人站上了现代科学技术的高峰,回头去轻视毕昇的发明,则是对历史的无知,也是心态的浮躁。这种浮躁心态在今日青年人中并不鲜见。比如说,文化习俗与文化进程相关联,享受现代文化生活的青年人,回头去看前辈的文化习俗,往往流露出鄙夷和讪笑。这就是一种由无知而导致的浮躁。世界上没有突如其来的文化,任何文化都是逐渐积累而成的。文化发展是一个渐进过程,无论后面的台阶多么高,也总要以前面的台阶作基础,它还必然要成为再后面台阶的垫脚石。就印刷而言,不经历昨天的活字时代,哪能一步跨入今天的微机时代;没有毕昇们奠定的印刷基石,何以建立起今天印刷科学的殿堂?
  又想到一件事。前些天,电视里播放了一则社会新闻:上海一家高科技公司修建大厦,在外墙正面镶嵌了一幅巨大头像,爱因斯坦的。记者看到好些人在那里观望,便采访几位青年人。“他是谁?”回答有趣极了——“大歌星,唱男高音的。”“大胡子老头,肯德基的。”“还能是谁,这家公司的董事长。”爱因斯坦的这张相片,在印刷物上能经常见到,不像毕昇的塑像,属于艺术虚构。这几位青年人文化程度如何,记者没有追问。我若是记者,将其人是谁告诉他们后,还会看看他们的反应。也许有人听了,会茫然地反问:“爱因斯坦?首唱了哪首歌?”
  “名人”是热炒过一阵的了。为什么一些青年人对中外文化科学史上的大名人还那么陌生?这就要回过头来看看热炒的“名人”大多是什么人。有一本杂志,近时炒得很热,翻开看看,全是歌星、舞星、影视星、娱乐星,还有浮躁着的文人星。广告里,则是热衷出钱印自家标准相的董事长、总经理。这种风习,不正是近些年来报刊、电视、书籍热炒“名人”的缩影吗?
  印刷学院的学生站在毕昇的塑像前,带眼镜的青年人站在爱因斯坦的相片前,疑惑地问“他是谁”,这是让人伤感的。我常常想,不知哪里还与崇尚科学的时代拧着劲?仅仅只有“名人热”吗?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大象书话

  第一次求签名
  杨建民
  经过多年的努力,书架上已有多种珍贵的签名本了,可是,第一次得到签名本的情形仍清晰地印在脑际。
  1981年,是鲁迅先生的百年诞辰,全国各地都举行了纪念活动。当时正就学的西北大学,因早年曾请鲁迅先生讲过学,这次便充当了西安地区纪念活动的集中地。只记得6月16日那天,多位学者到西北大学来做讲演。想到能与这么多位名流见面,心里真有些激动。头天晚上,在架子床上思量,能否叫这些学者们给咱签个名什么的呢?后来越想越真,便细细谋划起来。本来,让学人签名,最好是在他们的著作上,可当时,哪能方便买全?不成。拿个本子什么的,又觉得难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忽然,一个奇妙主意冒了出来。
  那时,书店里常常削价处理各类图书。“文革”中印的鲁迅先生著作单行本非常多,也非常便宜,一般也就三两毛钱。当时虽然很穷,但这样的书买得起,便陆陆续续几乎将单行本买了个遍。这次,因为是纪念鲁迅先生,将它们拿出请学者们签名,岂不是名正言顺又恰当的事吗?
  主意想好,我便挑出《野草》、《朝花夕拾》、《彷徨》等几种代表作装在书包里。第二天急急赶到演讲教室,抢占靠前面的位置。记得那天到的人很多,有曹靖华、戈宝权、许杰等先生,还有鲁迅之子周海婴。主讲人是戈宝权先生,他主要讲述了鲁迅先生在国外的影响情况。下来是海婴发言,他讲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学文的情况。似乎主要还不是鲁迅不让做“空头文学家”的遗训,而是兴趣不在此;还以小时候将瞿秋白送的苏联玩具拆个七零八落来证明,给人印象很深。
  两人演讲刚毕,我见学者们准备退场,便急忙掏出书赶了上去,将书递给两位主讲人。大约因为快迅,我的签名非常从容顺利。戈宝权先生在《野草》扉页上题了名,落了时间地点;周海婴在《朝花夕拾》上用圆珠笔签了名,时间地点。出得门来,我想到还未请曹靖华先生签名。本来曹先生译著非常多,可几本都存藏家中。没法,我赶回宿舍搜寻,恰巧一本散文集《画山绣水》收有先生两篇散文,凑合吧。
  我拿着书赶紧跑到办公楼休息室,寻到曹先生请求签名。曹先生翻了翻书,接过我手中的笔,在扉页签了名,写下时间地点。当时我们宿舍几人都在寻找曹先生著名译本《第四十一》,我便问这本书还再版不?印象中曹先生清楚地回答:不出。当时“左”风并未肃清,这本著名的“人性论”作品,想来译者是不愿意再沾它了。
  一下子,我就有了四部名人签名本,而且大多在鲁迅先生著作上,真令人满足。今天,翻出这几部书,读着签名,想着当时的情景,就像前不久发生的一般,可算算时间,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叫人欣悦中又不禁慨然。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多味斋

  红酒糟肉
  许春夏
  平时很少到街上“大排档”就餐。最近,我路过一家小店,忽闻到一股久违的香味:红酒糟肉香,竟使我嘴馋得不得了,做了一回食客。
  江南盛产黄酒,做酒需用红曲;秋风乍起,师傅就挨家挨户上门帮助发红曲。遇到风调雨顺年份,做酒人家多数量也多,红曲晒得晒场通红一片。我们小孩儿最喜欢帮大人晒红曲,那股略带甜而又酸的味道,让我们陶醉,给我们甜蜜想象。曲制好后,就开始做酒。红曲这东西就是灵,晾干糯米饭与之搀和二十四小时后,酒里的水就开始微甜,继而甜津津的。此时,大人们总要盛一碗给孩子们吃——酒甜吃了不醉。这时候,劳累一年的感觉已荡然无存。这样继续四天,酒开始变凶,大人们也把沥出的酒贮藏在泥罐里,沥出的渣就成了酒糟。
  处理酒糟方式很多。有的拿来糟蛋、糟萝卜,有的加红糖煮后当酒吃,更多的是用于糟肉。糟肉很有讲究。选的肉不能太精,也不能全肥,必须是半精半肥。我小时候,农村比较艰苦,某家糟肉能吃上多久,就是穷富象征。邻家有七个儿子,其父日日担心娶不进儿媳,竟闹出一个笑话:每天中午,出门时嘴巴都吃得红红油油的,并逢人就咂咂嘴,称红糟肉好吃。某女还真冲这点嫁与其子为妻,才知道那碗糟肉就其父能享用,每天出门往嘴巴上一抹,以显富庶。
  不过,红糟肉真的是美味无比。红糟微甜,沥酒后本已瘦瘪无物,但经肥油一泡,恢复了糯米软糯状态;肉不带骨,肥中有精,再由酒汁一浸、一蒸,呈红色,肥而不腻。这种相得益彰的搭配,使糟肉得以协调,溢香漾色。
  红酒糟肉不仅能改换人的口味,据有关报刊资料和从医学角度来看,酒糟富含酶、氨基酸等十几种营养成份,对人体能量补充和血液循环有促进作用。加上猪肉选料精细,本为佳肴,堪称一绝。江南一带农户常以此滋补坐月子妇女和虚弱者。
  现在用白酒糟糟的鸡、蛋之类风味食品已广泛在超市露脸,我数次品之,味道都不及红糟酒肉好——可惜现在尚未开发。我说,它味好就好在其从曲酿到沥酒都采用土法,这是现代工艺所无法比拟的。由此看来,随着社会进步,该摒弃的要摒弃,该继承的还是要继承下来。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乐凯之光

  秧歌老人
  王彦军摄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茶楼

  棋中世界
  郑有义
  我不知道中国有几多“国粹”,只觉得中国象棋大约应算一“粹”的。国人可以不知宇宙航天,不知白宫红场,如不知那车马炮演绎的方阵,则连驱牛使犁的农人,也要讪笑的。象棋之魅力之生命力,在于雅俗共赏。雅,有琴棋书画之说,可列皇家侯门之室,可登文人墨客之堂,官邸私宅,无不成趣。俗,则山民农户,樵夫渔人,都可与棋有不解之缘,田头地角,马路牙子,尽可成趣。中国象棋,实在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国粹。
  禅,是智者的领域,象棋亦如是。棋理深邃,神机不尽,令你欲舍不忍,欲罢不能。相对于开局布阵、中盘搏杀的战术研讨,我尤爱排局。这实际是一种高级残局,它把许多矛盾冲突集中起来,呈相维相掣之势,现相生相克之机,稍失机宜,立呈败局,岌岌乎胜负存于一念之间,这实在是一种逻辑思维及智力、意志的锻造。要棋有长进,极尽其趣,读谱、拆棋是不可少的。拆自己之棋,可悟进退得失,而习先人之谱,拆名人对局,尤不可少。每拆棋悟棋之时,眼前恍若真的沙场,遍野刀光剑影,盈耳金石铿锵,烟波迷离之中,常伏千钧弩,蓄万仞兵,成玲珑剔透、宜攻宜守之好形。每于平淡中,见异军突起之绝杀,窘迫中现柳暗花明之佳构,便喜极,不忍拆罢,势必再拆,良久方住。拆毕,便又叹,玄机莫测,棋道深矣,为此中人,难矣。浅尝辄止易,悟透玄机难,臭棋、漏招不绝,奈何?自知无此天才,乃一笑置之。
  我爱棋,更由于棋道、人道与禅理相通。禅戒无妄,戒贪欲,戒利益之心。行棋戒浮躁,戒“贪小”,戒狭隘,戒无妄之杀。禅理开棋之茅塞,亦教人做人,棋助参悟禅之境界,品棋中亦常可品出做人的道理。少年时,心浮气盛,不知棋艺之深邃,不知世事之艰难,每每碰得头破血流。大败亏输而不罢手。直至过了不惑之年,方悟出学棋先做人,棋人并进的道理。不因败棋而心浮气躁,不因得意而傲慢轻人,学棋艺,亦学方正品行,其趣又添几分。细细品来,棋如其人,大抵不错。棋风泼辣、性喜搏杀者,大约做人亦粗旷豪放,敢做敢为。行子细腻,布局严谨,则为人亦多规范谨慎、稳健宜人。弈来常出新招,不落窠臼,大约生活中亦敢为人先,常有惊人之举。行棋无主见,临阵躇踌不已,且以悔棋为常见者,大约做事亦多优柔寡断,常无果决杀伐之风。此论固不确凿,棋理人理相通,却是实情。“世事如棋局局新”,反过来,亦正是棋如世事。棋中的稳健凝重之设防,心浮气躁之攻杀,工于心计之布阵,柳暗花明之玄机,相生相克之战理,破釜沉舟之胆识,无不可在做人、在生活中找到“相似性”,再从棋理中悟出做人的道理,便受益匪浅了。
  棋之禅,又可忘我忘忧。人之于世,总难全然脱俗,免不了诸多的求取利益之心,无论为人为己,于公于私,都难全脱“有我”的境界,所谓乐亦有忧,苦亦有忧,无忧而无我,“有我”即有忧。有忧“有我”时,倘耿耿于怀,孤灯面壁,常难自拔。此刻,倘约三五棋友,或一枰对坐,品茗相弈,或拆析名局,切磋长进,甚或一通神聊、一派海吹、一席互贬、一阵互捧之后,不消说,所谓人与我、内与外、大与小、好与坏、功名利禄、风雨炎凉,尽付笑谈中,可收明月清心、正本清源之功效。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边走边看

  注目海鸥凶猛
  卜健
  北欧人酷爱阳光,周末或假日遇有好天气,则男女老少齐集于阳光之下,左炙右烤,如沐春风。即在咖啡店和酒吧,向阳一侧密匝匝挤满,背阴处则空荡荡,偶有几人,似乎也多为亚裔。这也许是为何夏日人们要奔赴北部极圈之内,——此时正极昼之季也。
  然而我们此番来挪威罗弗敦却没有那么幸运,一周内几乎天天有雨,偶尔放晴,正准备穿衣登船,刷拉拉又下起雨来。大部分的时间只有在屋中:读书写作,累了就煮一壶咖啡,在窗前面海而坐,散淡地谈些什么;谈累了,就静静地坐着看海与山。岚气润蒸,白云苍狗,海湾的水面没有一片浪花,静得让观者欲入梦幻。海边多耸立着黑黢黢的礁石,礁石上常立着一两只海鸥,有如观海的我们,竟也会一两个小时寂然不动。
  这时的海鸥,是一种美丽洁净的鸟。
  自小生长在内陆的我,过去是将海鸥与鸽子一例看待的。看其雪脯蓝翅,翔回于海天之间,每能引发祥和纯美的联想。到风湾小住,始发现大谬不然。那是我们开小艇去湾外深海处钓鱼,选好水域后就忙活起来,不经意间我发现舷侧海面上游来一只海鸥,接着又是一只、两只,不知其来自何方,却相聚集汇拢,绕船之前后左右静静地游着,其飞也不高,落也无声,如一群好奇的孩童,只拿眼睛打量着船和船上的人。我急忙拿起相机,咔嚓一通拍照。海鸥们也极为配合,不惊诧,不羞涩,安静从容,而对船的关注似未减。我大受感动,因从桶里拎出一条鱼儿向海鸥抛去——
  一个绝未想到的场面出现了:安静的鸥群如风暴乍起,一个个飞射如隼,向这鱼的抛物线冲去,接下来是扑击与厮打,是欺凌与抢夺,以爪以喙,如狼如豕。这过程的完成总不过两三分钟,那可怜的鱼儿便到了一只长着黑翅的大海鸥口中。只见它傲然雄视,一条尺把长的鱼三吞五吞便活活入腹……
  这竟是海鸥吗?海鸥们复归于平静,然我再注视那如天使般游来翔去的鸥群,仔细察看其外示温柔的目光,竟感觉到那内蕴的欲望和残忍。
  就在这一刻,我似乎重新认识了海鸥。这是一种猛禽,一种肉食者,一种为食物会如狼豕般厮打飞扑的肉食者。
  我顿时觉得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时近夜半,海面上仅我们一叶孤舟,舟四围有如此之喙尖爪利的猛禽,鸥翅竟也展展,鸥视竟也眈眈……我问:“饿了的海鸥会袭击人吗?”
  引来的是一阵朗笑。
  一般情况下,海鸥是一种很知道规矩的鸟,与人的相处是和平的。很多时候它们喜欢与人接近,在沙滩上接受孩子们的掷食,或拣吃人们的剩物。它们不会去人手中抢东西,即使对船中的鱼类垂涎三尺,也不去偷吃,只是静静地守候等待着,能吃到鱼头鱼肠便心满意足。它们的争夺似乎只是食物的争夺,又多发生在同类之间。
  海常常是寂寞的,北极圈内尤甚。海鸥不独不畏寂寞,似乎更喜欢独处。海边和海中常可见一只孤零零的海鸥,在礁尖,在房顶,在灯塔之端,甚至在暂泊之船的桅杆上,面向大海。刻在奥斯陆市中心挪威国家剧院前广场上,易卜生的铜雕一脸庄重深沉,唯额前肩后多是斑斑鸟粪,这里当也有海鸥的赐予。高处不胜寒,这寒亦不乏寂寒,海鸥是不怕的。寂立独处的海鸥常又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正因为其择高而立,视野便极为开阔。真可以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来形容之。一旦有食物出现,便见孤鸥飞赴,刹那间如结阵连营,场面蔚为壮观。我们也看到过闲适中的鸥群,海际岩端,或立或卧,或翔或凫,铺展成偌大的一片,这里的海鸥是平和的,不知是否饱餐过的海鸥?
  我看到的最富于神秘感的集结发生在一次雨后,在邻居老人割净草的山坡上。但见千百只海鸥齐整整站下,皆向着山顶的方向,静穆地立着,仿佛在进行一次祭礼。就这样站了几个小时光景。没有飞翔,甚至不见一只鸥移步,唯动也不动地肃立着。我们称之为“鸥盟”会议。却找不到盟主何在——所有的海鸥都向一个方向立着……
  海鸥有自己的族群自不待辩,其有首领与组织吗?海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亦不待辩,其有信念和信仰吗?
  至少在一点上,海鸥与绝多的兽与禽一样,与人也是相通的,那就是护犊之情。一次朋友指与我草窝间的鸥蛋,我前往观赏,但见如鸡蛋般大小,外观则灰不溜丢。忽闻几声鸥鸣,颇带急怒之气,仰首看时,两只海鸥正向我俩俯冲下来。急躲开,二鸥如轰炸机般飞掠再拔起,竟洒下一串粪便,见我们狼狈远遁,这才罢了。如此母爱父爱,让人感动,但此间人士告知,海鸥是很喜欢吃野鸭的蛋的。而打不过它们的野鸭,则只有哀鸣的份儿。
  说到海鸥的叫声,真真喑哑乖戾,无甚可听。我见过两只海鸥并肩而鸣,那眉眼身姿像是在热恋中,其声韵亦毫无美感。据说孔子的高足公冶长是懂鸟语的,至唐宋间竟有所谓《阴阳局鸦经》,以鸟语推定祸福。《红楼梦》中林黛玉称“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诚爽语快语。然鸟有吉凶事,则在鸟音中。即如海鸥鸣叫声之单调粗劣,听多了似也可辨出情感类型的差异:饱食而鸣,能听出满足;立久而鸣,能听出无聊;争食时老鸥的鸣叫明显威胁,而小鸥的叫声中则有娇痴和乞怜……我看到过海鸥逐赶海燕,其叫声中充满傲慢与歧视。然一次是海鹰盘旋而至,四散飞躲的海鸥则叫得惊恐惶急,据说是在向小鸥们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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