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1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寻访两个牧羊人
  于庆田
  在中国的文明史上,许多文物、考古方面的重大发现,往往来自一些无意识的偶然事件。陕西农民打井,无意中发现了秦兵马俑坑;安阳农民求医找“龙骨”,无意中发现了甲骨文;长沙人平整土地,无意中发现了汉马王堆墓……
  七十年代初嘉峪关魏晋墓葬七百多幅砖壁画的发现,曾经震动了整个中国文物考古界和历史界,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于是,发掘保护,参观考察,发布新闻,发表文章,著书立说,甚至把展览办到了日本、香港,其轰动效应犹如阵阵“旋风”,可谓中国考古史和文明史上的一件盛事。那么,谁是嘉峪关魏晋墓的最早发现者呢?
  当地文物局的魏晋墓讲解员先红小姐告诉我,据说是“两个牧羊人”;七十年代的报刊上,也有“两个牧羊人”偶然发现之说。1999年林少雄撰写的《古冢丹青》一书(甘肃教育出版社)这样记载:
  本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正在戈壁滩上放羊的嘉峪关市新城公社的两个牧羊人,坐在一个隆起的沙石堆上,一边看着羊群悠闲地吃草,一边有咸没淡地聊天,同时手中牧羊鞭的杆子不停地向地面上一个老鼠洞似的窟窿乱捣着……正是这随意的一棍子,不仅揭开了一个全新的地下画廊,同时也意味着中国文化史和文明史上一个重大发现的到来。然而此时,我们的注定要引起世界惊人发现的两位主人公,还丝毫意识不到这一棍子的意义,只是继续没有任何目的地捣着……洞窟越来越大,不久露出了一块青砖,沿这块青砖揭下去,是一堵砖墙……他们顺着砖墙不停地挖呀挖,终于在距离地面十几米深的地方挖到了墓门。原来一直顺着挖掘的砖墙,是这座墓的墓门墙……随着专业考古组织和人员的介入,沉睡地下一千多年的古墓葬及其彩绘砖画开始撩起了其神秘的面纱,向世人展示了其无尽的风采与魅力。
  由此可见,嘉峪关魏晋墓的最早发现者是“两个牧羊人”。但令人困惑的是,翻阅了众多的有关文章、书籍、报道,包括甘肃省文物队、博物馆和嘉峪关市文管所正式出版的《嘉峪关魏晋墓壁画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都没有关于这两位牧羊人的记载。他们到底是谁?
  今年5月1日,我恰巧在酒泉市度过。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我们一行五人驱车去嘉峪关市新城乡寻访当年的两位牧羊人。
  新城乡位于嘉峪关市东北十六公里处。已发掘的十三座魏晋墓就坐落在新城乡政府所在地西南三公里的地方。我们先来到一个叫“野麻湾”的村子。村口有一座十分漂亮的“逸夫小学”,一眼便能看出,这是香港爱国人士邵逸夫先生援建的。在小学校门口,我们碰上几位农家妇女,从她们口中得知:听商店的老板讲,发现魏晋墓的人在附近的“六队”,但不知其姓名。于是我们找到了商店的女老板。她热情地告诉我们,发现古墓的人叫祁茂林,现年六十多岁,住在北边不远的七队,还和她有亲戚关系。我们驱车北上,几分钟后便找到了这位牧羊人祁茂林的家。他家正在盖新房。但是,祁茂林并不在家,他的儿子、儿媳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可惜,经过交谈得知,祁老汉并不是1972年之前发现古墓的牧羊人。前几年他在放牧骆驼时,发现一座古墓被盗,便立即报告了政府,盗墓者很快被抓获。因此,人们误认为他就是当年魏晋墓的发现者。
  我们环绕这个墓群继续寻访。开车几公里之后又来到一个村庄,我们停车向三个农民询问当年发现魏晋墓的情况。他们马上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们找对了,就是对面路边的张家。他们热情地将我们带到了这位名叫张树信的老汉家。张老汉正在自己的小院内修理手扶拖拉机。当我们说明来意后,这位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农,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开始讲述当年的情景。
  他刚刚用小木棍在院子的空地上画了一个草图,老伴便走过来很不客气地说:“这件事我们什么也不说,你们快走吧!”“他们不是说我们早死了嘛,还找我们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不满使我们有些诧异和不知所措。于是,我们又耐心地向两位老人解释:我们并不是当地人,也不是省、市文物管理部门的干部;只是出于好奇,才来打听一下事情的真相。大概是看到我们一行中有一名穿军衣的军官赵俊红,他们才逐步打消顾虑,产生了信任感,使话题得以继续。
  张树信,新城乡三组农民,现年七十七岁,其妻杨兰英,现年六十八岁。他们生有三男三女,均已婚配,家庭生活尚好。张树信夫妇自称,他们是最早发掘魏晋墓的牧羊人。
  那是在1962年夏天,杨兰英带着孩子去放羊,在一个凸起的沙包前发现了一个小洞。她用木棍子戳了几下,发现里面有一块砖。她感到很奇怪,心想为什么会有砖呢,便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张树信。张树信以这块砖为中心画了一个十字,开始进行挖掘。挖了几天,没有任何结果。但他发现地下有一个宽一米多的狭长夹道,虽然用土填得很严,但显然是有人挖后又填上的新土。后来,他又找来三个农民一起进行挖掘。他们打开墓门,发现里面黑洞洞的。大家都害怕,谁也不敢进去。又过了一两天,他们决定打着火把和煤油保险灯进去探险。结果一无所获。这是一座被盗过的墓葬。唯一剩下的就是一些“没有用处的陶罐”。张树信说,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村干部,村干部们还进去看过,但谁也没有在意它的存在和用处。对墓墙上的砖壁画,也未引起特别重视。张树信只是把墓内的二十四个陶罐运回自己家里放了起来。当时他心里想,这也是些没用的东西。
  后来,公社干部把这件事报告了上级领导。也记不清又过了多长时间,文物局的人来找他询问情况,并收走他家的二十四个陶罐。张树信老人说:“他们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就算是国家的文物要收走,也应当问一问我们农民有什么辛苦和要求。”后来,省市文物局的同志又请他参加魏晋墓的挖掘工作。同时作为“第一位挖掘者”,请他对文物队作些挖掘工作的咨询和指导。就这样,在1972年十三座魏晋古墓挖掘整理完毕后,张树信又回到了生产队务农。在他的记忆中,找他了解情况和参加挖掘工作的有文物局的专家高凤山、省里的宋子化和当地地震台的林海。我们不知道这些同志能否证明张老汉所述情况的真实性。
  魏晋墓砖壁画的出土,是七十年代我国考古史、文化史上的重大发现。作为第一发现人,“两个牧羊人”到底是谁,应当在历史上写有一笔。不论这两个牧羊人出自什么动机和目的,是自觉的挖掘行为还是盲目的挖掘行为,或是非法的挖掘活动,都应当如实地予以记载。因为毕竟是他们而不是别人,偶然“一棍子”,揭开了一幅幅历史的画卷,发现了一座地下画廊,成为中国文明史上的一项重大发现。
  两位普通的牧羊人,功不可没。他们是探明一千多座魏晋墓葬最早的历史见证人!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天涯诗人故土情
  周熠
  今年夏天,少小离乡五十余载的痖弦先生从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回到南阳。南阳的几位作家与他共度了几日欢乐散淡的时光。他对故乡故土故人的赤子深情,给人留下了真挚而鲜活的印象。
  1993年中秋,痖弦偕其湖南籍的妻子和在法国留学的女儿省亲南阳。那时,他作为台湾现代派的著名诗人兼报人,编务在身,行色匆匆,只和南阳文友们一聚一散,便“孔雀东南飞”了。这次,是前不久从报人岗位上退下来、移居加拿大温哥华后专程回乡的,时间从容多了,故一住十多日。他笑着说:“站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吃的家乡饭,说的家乡话,和大家像亲弟兄一样,相对话桑麻,举杯共饮酌,亲近得很,我都飘然先醉了。”
  我相信他这番话的真诚不二。
  5月初,夜宿南阳市杏花山的翌日早上。在林间石径上,痖弦穿着白底红格子的半截袖,透着中等身材的挺拔与活力,与七年前相比,只是两鬓略点浅霜,有几根白眉毛的浓眉下,半月牙形的双睛,仍然目光澄澈,依稀想见他青年时代扮演孙中山的玉树临风、儒雅风流之态。此时的山寺,阳光几缕,古木蓊郁。画眉刚放歌喉,幼蝉初试新声。这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顿然引发了痖弦的乡情,他的话多起来。他说,五十多年前,他就是在乡下的牛车辚辚声和长夏的知了声中,跟随着父亲初识了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学的。那时,他不到十岁,父亲在南阳县城图书馆供职,爱文艺,喜汉画。为了向乡民们传播大众文化,父亲想了个“流动图书馆”的点子,把图书和汉画拓片放在牛车上,每天从县城出发到四乡八村巡回展阅。这一行只有三人:父亲负责借阅,一个驭手驾车,再一个就是他,专管敲锣喊街。每入村街人们围上来争相借阅的时候,他也翻看文艺图书。痖弦深情回忆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乡间榆荫下的长长夏日,在此伏彼起的知了声中,我随着牛车看书的甜美感觉。”
  在回家的这段日子,他虽然不停地走亲串友,看山访水,还要为文学青年做学术报告,但一点也不觉疲惫。睡是好的,吃是香的。在杏花山的几个夜晚,我们长谈到十一点后分手,可当我入室不到十分钟,隔壁他的卧室就起了鼾声。翌日我和周同宾兄很羡慕他的入睡快,他笑笑说:“呀,真不好意思。”这些天的饮食,他一再强调吃家乡饭菜。包谷糁、蒸红薯、千层饼、芝麻叶绿豆面条,再加几盅南阳卧龙玉液酒,几乎是他每日的“必修课”。他说:“从小爱吃芝麻叶面条。那手工擀的绿豆面条,筋丝丝的又长又韧,几蒸几漂的芝麻叶和面条一煮,利汤利水地盛一碗,再浇上金红的姜汁辣椒油,多香啊!”果然,在几次文友相聚的便宴上,大鱼大肉他不吃,这种家乡便饭他居然吃了两碗。
  痖弦还甚爱听家乡戏——南阳曲子。他说,他在少年时代,他的文学艺术须根,差不多就是在雨天乡间的说书场和晴天父亲的图书牛车的听曲读书中,受到最初的启蒙而扎下的。所以,这次回来,要一偿夙愿。于是,在5月6日,经热心的南阳作协副主席孙幼才先生的斡旋,特意请了南阳曲剧团和南阳说唱团的几位名角与器乐班子,为痖弦先生专演了半日的家乡戏片断。他听得半迷半醉,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最后乘兴也亮出嗓子,清唱了一段南阳大调曲《有冠儿的是雄凤凰》,使满堂的听者无不身心与共地陶醉在这乡韵十足的艺术氛围中。痖弦连声说:“真过瘾!谢谢!”
  痖弦的生命之根和诗艺之根都深扎于南阳故土,所以他对南阳,对祖国大陆的真情依恋坚若磐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那串红玉米”,“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我的灵魂必须归家,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这是他写于四十年前的思乡诗。今年春节前他自加国温城寄我的贺卡中还说:“乡愁日浓,只想河南老家。”今天,他故土的情结如陈年老酒,与日更醇。“我戴着一顶草帽,这是故乡的屋顶。”这是他这次几次对文友们称道的诗句。在谈到台湾和祖国大陆的关系时,幽默的诗人变得凝重严肃,对“台独”分子表示了愤慨与不齿。他说,台湾自古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世人皆知的。搞“台独”的人,简直是数典忘祖,这是要遭到历史骂名的。他打比喻道:“台湾和大陆是桶和井的关系。大陆是一口活水源渊的井,台湾是一只水桶。桶只能在井里打水,同饮一水源,而桶永远也离不开井。”
  “我的辉煌的民族在远远地喊我哟”,“我的灵魂必须归家”。这就是游子诗人痖弦!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黄海边的“垦荒大王”
  李志勇
  说起杨定海垦荒,还得从十八年前谈起。就在那一年,所谓“文革”的硝烟刚刚散去,二十六岁的杨定海便萌生了垦荒种地的念头,这一念头的出现仅仅是缘于那饥肠辘辘的肚皮。好在荒地有的是——那是滩涂加“革命”的产物。杨定海首先选中的是他的本乡射阳县海通镇的一块七百亩的荒滩,同所在村履行好简单的手续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垦荒生涯。没有拖拉机,只好烦老牛了。究竟耕断了多少个犁头,连杨定海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记得在那块坚硬的土地上,泛着盐碱,长着只有在盐碱地上才有的盐蒿子,间或夹着几株芦丘草,还有那冷不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毒蛇。在那些日子里,他头顶着星星,脚踩着月光,硬是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蛮力、原始的耕作方法,在荒芜的滩涂上开出了七百亩荒地。头一年试种水稻,居然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看着那金光灿灿的稻谷,杨定海笑了哭、哭了笑,那种复杂的情感只有经历过常人所无法经历的辛劳者才能体会到。
  杨定海一发而不可收。在海通镇,他又在濒临射阳河的支鱼村开垦了五百亩荒滩。听说洋河乡境内有着广袤的滩涂,他索性把大本营从海通搬到了百里外的洋河,在那儿安营扎寨,成立了“射阳县定海农场”,几年垦荒近万亩。之后,他又把目光瞄准了黄沙港,在那一面临海、三面环水的灶王尖上垦荒五千多亩,建起了“定海农场黄沙港分场”。此举竟使成陆百年来的灶王尖破天荒地有了成排成排的红瓦房,有了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有了喧闹的人群和历经艰难险阻而建成的平整的农田。
  当2000年的曙光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杨定海垦荒已超过了一万五千亩,成为江苏首屈一指的垦荒大王。这不是一个天文数字,却是十八年心血和汗水的结晶,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对国家、对人民的赤诚奉献。
  人们把种田喻为“露天工厂”,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露天工厂”的生产要受到老天以及各种人为因素的制约。在这个问题上,恐怕很少有人体会如杨定海那样深。
  1992年,杨定海的三千多亩稻子快要成熟了,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沉甸甸的稻穗,丰收的喜悦挂在杨定海的脸上。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杨定海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把丰收拿到手的当儿,十五号强台风猛烈地袭击了射阳沿海,把杨定海的三千多亩稻子全部捺倒在地,损失竟达五十多万公斤。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打击刚刚过去,又一个打击接踵而来。黄沙港的五千多亩水稻先是草害严重,僵苗不发,接着肥害作怪,水稻倒伏,十一号强台风又助纣为虐,把个杨定海搞得焦头烂额。偏偏那受人保护的野鸭子不思报答,反而成群结队地来糟蹋杨定海的稻子,高峰时成千上万只野鸭子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吃饱了肚子又呼啦啦散去。
  “毕竟过来了。”杨定海叙述他垦荒的酸甜苦辣时,显得很平静,“尤其是近年来,党组织支持我,老百姓支持我,银行支持我,还有新闻单位给我鼓劲打气,我终于挺过来了。如今,我的农场已经拥有联合收割机三台套,重型拖拉机七台套,各种配套农机具三十多台套,过去农忙时没有百十人玩不转,为此还专门砌了两幢宿舍,而现在,最忙时也只需二三十个人。”
  说到这里,杨定海一脸的自豪。是的,他有理由自豪。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满月
  王忠范
  这个修自行车的小伙子叫郑玉,脸膛稚嫩,黑黑的头发蓬乱着,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情趣很高颇有志向的年轻人。
  还是那年夏天认识他的。我去东山村采访,村长让他做向导,说他很爱写,他也拿出几首诗给我看,于是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了。我们看蚕业,去柞林小屋;访老农,跑庄田绿野。他不时地介绍着,那一张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住在他家里,我们谈社会谈乡情谈前途,直至深夜。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去地里干一气儿活,满身泥土,裤脚和鞋被露水打得湿湿的。他很忙很紧张,似乎就怕挥霍了年轻岁月。他说:“我想办个淀粉厂,开发马铃薯生产。”想象中的美好烫热了心灵,他的脸上洇出了一抹红晕。
  分别时,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两双手握了很久很久。他扛着锄头走向大地,身影披一片田野,在夏日炎热的阳光里。“你在自己的路上走着,遍地都是八、九点钟……”这是我写给他的诗。
  初春,天空湛蓝,小镇显得纯静而澄明。我去街南办事,发现一个修自行车小摊的周围站着不少人,上前一看,这个修自行车的小伙子竟是郑玉。他弯腰埋头,额角挂着汗珠,沾满油污的双手麻利地忙着。他给一个姑娘的自行车平圈、换辐条,认真精细,板板整整,姑娘很满意,多给他几块钱,他说啥也不肯收。一位老人的自行车中轴突然坏了,他左敲右打,试了又试,末了换上几粒珠子,还给前后轮打了一遍油。老人为难地望着他:“出来时没带钱,明天送来行吗?”他笑呵呵地回答:“中,没有就算了。”那样热情,那样纯朴。他无意中擦了一把汗,脸上出现了几条黑杠,这个样子让人好笑,又心疼。
  猛然间,他抬起头看见了我,一阵惊喜:“怎么是你!”他急忙用围裙把手擦了一擦,而后跟我紧紧握手。“你来小镇怎么不来找我?”我的语气里充满了埋怨。他的脸红了,好半天才说:“我怕人家笑话你这位作家有个修自行车的朋友。”他的语音未落,我真的生气了,眼角有些潮湿了,不知道为什么。
  下班了,行人来来往往,夕阳给小镇也抹上了一层玫瑰色。我说咱俩去饭店吃点饭去,他点点头,把小摊收拾起来。路上,我俩挨得很近,我西装革履,他的衣服油渍麻花,引来不少人的注目。他告诉我,因他父亲生病欠了债,再加上去年的水灾,生活很困难。所以来镇里办个临时手续修自行车,想多挣点钱买化肥,然后回家种地。他的眼睛闪烁着坚强的光芒,他挺直的胸脯显示出青春的丰采,他始终朝前看。吃完饭,他想要结账,我急眼了,他才把皱皱巴巴的零票子收起来。
  其实郑玉很艰苦,中午三个馒头一碗汤,早晚自己做,净是方便面、大饼子、咸菜和白开水。他租借的小房子尽管很便宜,却四面透风,常常半夜被冻醒。他跟我说:“有苦才有甜,青春总是美丽的。”他很平静,嘴角抿着一缕笑。
  晚上,坐在窗前读郑玉的诗,一行又一行像他的道路。他说他不会消磨和耽误青春,也不给未来留下任何遗憾,如山冈上那轮满月。我为之一振,抖抖精神,仿佛又回到青春岁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移民素描
  杨树立
  千禧之年的江苏大丰市龙堤镇——一个普通的小镇,一个不平凡的日子。离得老远的,你就可以望见镇政府大门口,挂出两幅大标语:“建好三峡工程,造福子孙后代!”“热烈欢迎三峡库区移民来我镇安家落户!”
  您好!九十五岁的白胡子红脸膛移民老人。老人名叫杨祥国,听不懂我们的话,他让孙子做翻译。他七十五岁的儿子杨宏云,虽然牙掉了不少,但说起话来又快又利索,一口气说许多句,把个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江苏电视台记者,高兴得不行。杨祥国老汉五代同堂,五十一口之众,最小的仅两岁。数千里举家搬迁异乡,让人看不出丝毫悲苦之态,相反地,倒觉得其显露出几分本该如此之状。户主杨明贵说,老爷爷还有一个三弟在台湾,他还希望三弟也能来大丰的新家看看。
  移民的车子终于等到了,锣鼓敲得咚咚响,唢呐齐奏,农民们涌上前去,帮着移民往下卸行李。还有农民骑来自家摩托,帮着朝回驮运。不久,这村那村响起一串串爆竹声。所到村组,都给每一移民户分别准备了十样东西:米、油、盐、糖、醋、酱油、味精、柴火、洗衣粉、蚊香。
  屋后是成排的水杉树,门前是葱绿的菜园子,木枣树上已结满红红的果子。云阳县故陵镇移民李明光,搬进了新买的一套两上两下楼房。屋内的吊扇已开始转动,邻居们围上来亲热地握手。在李明光的行李中,我们看到,他还从云阳带来了三棵樱桃树苗,问他,他说:“樱桃又结果子又好看!”——啊!他还有兴趣顾及欣赏!
  谁说颠沛流离自古都是移民的命运?村组操办的晚饭菜,已经热腾腾地端上堂屋的大桌子上,红烧肉、青菜烧豆腐……而屋内屋外的新邻居们,有说不完的话。一条花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也不认生了。
  一粒粒小小的种子,红苕、红菜薹、萝卜……也被移民们带到了新居。
  在移居大丰第二天,四邻们就发现,几户新来的云阳人屋前已栽上了桔子、栗子等一棵棵重庆果树。
  更多的,是一个个移民的后代,已开始翻开课本,学起功课。移民中有一百八十九名中小学生,已全部在大丰入学就读。
  六个月大的移民李盛鹏,美美地睡着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他的父亲李世民是故陵镇第一个报名外迁的移民。他长大后,会怎样理解父辈的这一举动?李明光在故陵时是搞运输的,见多识广,这次托运的东西也特别多。他把一台面条机也从故陵带到这里来了。他告诉我们,在新家,他将既搞运输又搞面粉加工。怪不得他新购的房前空地特别大,原来,他准备在此建一座面粉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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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椰树与家园
  吴坤民
  几年前,父亲走完人生六十六个春夏秋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生前有着很浓的故乡情结,他原以为在他生前可以完成两件事:造一片椰林,建一幢新居。可惜病魔摧毁了他的强烈愿望,新居只留在他生前的想象中,不过,他却实实在在地给我们留下了一片小椰林。
  父亲是我见到的最普通的人之一。他不懂得从高度上去认识种植椰树的远大意义,但他却认定养在一方水土上的椰树也能养一方人。儿时,他常常向我们兄弟几个描绘这样一幅家园美景:在椰荫掩映中坐落着红砖黄瓦的家居,鸡在树下扒食,鹅在院里信步,有客从远方来,捧上甘甜的椰子水。在他的心目中,这才是最完美的家园。有时他被邀去某个乡下人家做客,回来后忍不住向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发牢骚,说其人把个家园搞得乱七八糟,我们问怎么个糟法?他哼一声:连棵椰子树都不种!
  在我们的记忆中,父亲一生唯一出过一次远门,去了一趟大陆某个城市,归来后向我们描述了好几天。一天吃饭,他喝了几盅酒,无意中赞叹道:人家大陆的姑娘长得真白净啊!我们几个坐在饭桌边,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只有母亲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个白法?他脱嘴而出:白嫩得像椰子肉!母亲扑哧一笑,用筷子点着我们几个:日后你们娶老婆要娶“椰子肉”!父亲当着我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你们几个想一想,如果你们每人拥有几十棵椰子树,即使你们将来没有什么出息,卖椰子也可以餬口嘛!
  我们家里孩子多,像一群蝗虫,像一窝猪崽,什么都可以啃光吃光。记得父亲带领我们实施创建椰园计划,他买回十几个老椰子,有些已经冒出了芽蕾。我们兄弟几个乘父亲当晚出门,偷吃了其中的一个椰子。我们认为一堆椰子,父亲不会细数。谁知第二天,父亲就发现了,我们被罚站一排,接受讯问。由于是集体作案,我这个老大挨了一记耳光。虽然父亲接着又进行了远景教育,语重心长,但我们心里还是希望最好有几个椰子不出芽,以便饱饱口福。遗憾的是它们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都长成了茁壮的椰苗,我们没有吃的份只有种的份了。
  春雨潇潇。父亲认为移植椰苗的最佳时机到来了,对椰园做了精心的设计。他弄来白灰把行距株距标清楚,按人头论大小把挖坑种植的任务分配给我们,并要求我们保证百分之百的成活率,谁种的椰子死了谁想办法补上!有个弟弟从小嘴硬,顶了一句:我们又没钱买椰子苗,我们怎么补种?你要我们去偷吗?父亲狠狠地盯着他:你懂得偷就懂得把椰子种活!父亲是个很严厉的监工,不是指责我们把坑挖小了挖浅了,就是批评我们偷工减料下肥少了浇水少了。反正怎么也不能令他满意。母亲出来干涉了:你高明你就自己种!父亲气呼呼地横了母亲一眼:你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
  种植任务总算在父亲的指责和期盼中完成了。椰园也在一年年中扩大,我们的行动也慢慢变成了自觉。
  椰苗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兄弟几个也随着长大了。当第一批种下的椰苗开花结果,我们已外出各自谋生,守望着椰树的只有逐渐年迈的父母。我们对家乡的椰园怀有深深的情愫,每次探家都要到椰园中走一走,比比当年谁种的椰树长得高结果多。第一批摘的椰果,父亲舍不得卖舍不得吃,全部留下来育苗。每当我们带回客人,父亲首先总是充当带领客人游览椰园的向导。在客人观赏椰树品尝椰子水的赞美声中,父亲异乎寻常地陶醉,并向客人描写他心中新的蓝图。
  有一回,我们带回几位远方的朋友。在喝椰子水时,一位客人说:我们在内地喝了一种你们海南生产的天然椰子汁,实在甜美!父亲带着几分得意:我也自制了一种椰子汁,等会请你们尝尝!吃饭时,父亲上了他“生产”的椰子汁,客人尝了一口都停下来不做声。父亲问:味道怎么样?一位客人回答道:有点怪!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像馊了的饭汤,忍不住跑到窗台边吐了出去。原来父亲“生产”的这种椰子汁方法很简单:在椰子水里加少许白糖,然后装进喝光的酒瓶里密封!他还自以为是一种发明呢!众人哄堂大笑,希望他以后好好改进工艺流程。
  父亲没有来得及实现他第二个愿望,就匆匆地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成了我们兄弟几人心头的痛。我们兄弟几个很快就商定凑钱出力建一幢椰园新居。在建房过程中,我们头一条原则是迁就椰子树,宁愿改图纸挪位置,一棵椰子树都不准动!我们心里明白,这椰树的一枝一叶一花一根都牵动着父亲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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