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记实)
专栏:大地之光

  城外山青青
  朱相达
  朋友,当你的汽车在拥挤不堪的马路上被堵塞得进退维谷时,当你步入项背相望喧嚣嘈杂扰心烦人的街巷时,当你伫立在阳台上望着尘埃飞舞天空灰蒙时,当你刚刚进入甜甜的梦乡又猝然被窗外轰隆隆的打桩机泥头车吵醒时……是否想到芳草,绿树,溪水,别墅,到大自然去换换新鲜空气,体验优美静谧的韵味,沐浴穿过密林的晨曦,领略被夕阳涂得红艳艳的林莽,检验爬坡登山的耐力……过几日清清静静舒舒坦坦悠悠闲闲的日子呢?回答或许是肯定的。
  那好,广州番禺有一处瀑布游览区能让你心满意足。
  大都市与大自然握手
  “只见楼宇,没有绿色,是残疾的城市,市民跟住在沙漠没什么两样。”十八世纪欧洲著名环保专家威斯帝克在《树木是人类第二父母》一文中写道,“让城外的青山永在,绿水常流,等于给城市永远喝着青春液……”
  不只欧洲人,中国人也深谙此理,我国历代盛世时的名都大邑,无不举目可见绿树掩映,侧耳可闻流水潺潺。只是到了后来人多为患时,人们顾不得那么多,有栖身的楼房就行了,管他绿化不绿化。所幸的是,我居住的广州市历届领导者是有长远的目光的,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让花草装点,让绿树美容,让绿色的林带飘逸缠绕,让花城名副其实。尤其是近些年,许多有识之士致力于环境绿化美化,且同旅游事业有机地结合起来,效果更是如汤沃雪一般。
  高个子蒲重良就是这样的人,他瞄准的是广州城外的大镇岗。大镇岗,本是一座山。关于它的故事总有一大串,人们讲得最神的,是关于山的来历:很久很久以前,那天,苍天神宫上的玉皇大帝,夤夜把酒临风,垂目眺望,洞察凡间,蓦然,映入他金眼里的是茫茫泽国,浊涛翻滚……不禁心生感叹:“如此浩渺无际,恁般洪荒漫漫,百姓何得安宁,非赐山一座不行!”于是,玉皇大帝想到了宫妃妍美和婵丽,一个是妍姿妖艳,一个是玉质花容,然双双都喜争风吃醋,搬弄是非,明争暗斗,闹得宫中无宁日,玉皇早就想将她们抛下凡间,化作山土……
  末日临头,妍美和婵丽惊恐颤栗,没等玉皇降旨惩处,借着乌云骤起苍穹沉沉之时,倏忽间,妍美化为一条巨蟒,而婵丽变成一只老鹰,双爪死死钳住蟒背,一阵电闪雷鸣,巨蟒老鹰齐齐坠落汪洋……从此有了大镇岗。
  山形酷似老鹰骑巨蟒,不少地理先生望山感慨:一块难觅的风水宝地,在此立户建村,必然人丁兴旺,财源滚滚……
  虚幻飘渺的动人传说。神乎其神的迷人风水。大镇岗,除了山上那片莽莽苍苍的林海,山下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人觉得这里土肥水美之外,跟别的山没什么不同。当然,如果精心加以开发,建成一个集旅游、度假、疗养、保健、娱乐于一体的休闲游览区,大镇岗的地位,大镇岗的境界,大镇岗的价值,那就另当别论啰!
  这是一篇神话与现实转换、都市与自然合璧的大文章,幸喜蒲重良以穷神知化的眼光,规虑揣度的笔法,把她写成了,并且展现在人们面前,任您细细品读。
  传统与现代的拥抱
  在广州市区行走了近50分钟,“林肯”还在黄埔大道慢慢蠕动着,加之车窗外那蚂蚁般密集的过往行人,烟尘飘舞中灰蒙蒙的天空……性情本来急躁的我,此时此刻,心中霎时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忐忑不安起来。
  “你的这种心境,许多广州人都有过,可又无可奈何。”身旁的利泰董事长兼总经理蒲重良,仿佛是一位心理学专家,把我并未明显写在脸上的心事看个一清二楚。他说,“如果闲暇时到利泰去转悠转悠,住上天把,城里人积聚心头的烦云躁雾,就会顺着清新的空气,飘散得无影无踪。”
  终于,车子驶上了气贯长虹的崭新的华南大桥,眼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林肯”顺着金黄的标志,沿着洁白的分道线,似离弦的箭,呼啸着,飞奔着……伴着风驰电掣一般的车速,蒲重良对我一吐他内心的盘算。他说,国家把每周工作六天改为五天,从某种意义讲,我国职工的经济水平达到了一定的档次,让人们从千百年来“满负荷”工作的铁罐里走出来,迈进劳娱结合的新生活。劳好说,娱怎么办?到何处去娱?写好这个“娱”字,关键是要创建适应各个层次休闲的好去处……说着说着,从汽车上了华南大桥算起,不到二十分钟,利泰的仙姿便款款走进了我的眼帘。咫尺便是好风光,居然一点不知,我算是白做了六年多的广州人。
  “现在来也不算迟,好好地领略一番,痛快地享受一回,这里确实风景独好。”满头银丝、修长偏瘦的一位陌生长者乐呵呵地主动过来热情介绍,我以为他是利泰的导游,可蒲总又一个劲地摇着头说不认识,再一打听,原来是从山东来的游客,自称爱山爱到“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的地步。几乎神州大地所有的名山,都曾留下他的足迹和身影,这回南下广州,轻轻松松走下白云山,又马不停蹄于今天一早踩着晨曦赶来大镇岗……老人习惯性地捋了捋并不长的白须,指着利泰那飞流直下气势磅礴的瀑布说,他估算了一下,这一百三十八米宽的利泰瀑布,比闻名于世的黄果树瀑布还要大,当之无愧是亚洲第一瀑布。以大惊人,是利泰的自豪。然而,更值得骄傲的,是利泰的“晴天雾雨,佛光掠影,雷鸣惊天,山移海倾”这四大变幻莫测的奇观,令包括他这位老头子在内的所有观赏者心荡神迷,啧啧称奇……老人继续说,领略利泰瀑布,有比一饱眼福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心灵的净化和荡涤。不妨试试检验你的感觉:当巨大的珠帘倾泻而下时,你会感悟,趑趄犹豫、欲进不前者,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始的水平上;当霏霏细雨飘洒到你或粗糙或白皙或红润光泽的脸颊时,你会想到倘若心田干涸时有如此这般滴滴露珠的滋润,该多么好啊!这时,蒲重良走了过来。他说,利泰瀑布宛若一块巨大磁铁,吸引四面八方千千万万的游客是必然的。奔腾的瀑面,是大自然的力的显示,人们欣赏之余,总想要从中悟出一些人生哲理,满足某种快感,增添生活的勇气。
  东西方文化的合璧
  偶然瞧见并记下了蒲重良写在记事簿扉页上的一段话:“……社会背景的不同,实践活动的方式迥然,解决历史进程中遇到问题的方法甚至思维和观念的差异,使每个国家的文化都具有自己的特点。然而,所有文化都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各国之间的文化尤其是东方与西方文化,是完全可以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当我言谈这段话,蒲重良十分高兴,开怀大笑说,他正想和我探讨探讨呢!惊诧,愕然,疑惑,如一个个问号直往我心里蹿:从事经济活动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为何如此重视东西方文化的互补?与他获取经济效益为目的的经营活动有何关系?……一对年轻夫妇的故事吹散了我心头的团团疑云。
  结婚周年纪念日,双双又巧遇工余闲暇,年轻夫妇经过细致比较,最后筛选到利泰度过这美好的时光。夫妻双双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迈着轻盈的步子穿过幽暗得犹如海底隧道的利泰洞门,一见枝繁叶茂的各种树木,散发着芬芳的花圃,错落有致千姿百态的楼房和别墅……竟高兴得跳了起来。而当走进位于水塘岸上青山岭边的小别墅时,小夫妻俩又是一阵惊喜:沙发,床铺,壁灯,电视……室内装修,既有雕龙镂凤的中国传统风格,又有简洁明快的欧洲情韵,格调高雅,布局舒适。妻子高兴地说:“你决策来利泰是绝对的正确。明年,后年……我们还来利泰,还住这套小别墅。好吗?”时值三伏天,经过白天杲杲阳光的暴晒,广州夜里的室内,若没有空调冷气的吹拂,热得真让人有点受不了。然而此时的利泰,山风阵阵,凉气习习,甚是宜人。轻衣缓带躺在柔和灯光下,听着窗外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好像大自然专为这对年轻夫妻送来清新悦耳的轻音乐,令他们睡意全无。于是,有了如下颇有意味的对话,丈夫说:
  “栖息利泰,真能触发我的灵感,你瞧窗外,镰月弯弯为你我洒下银光如水,鸣禽低唱为我们弹奏丝弦,涟漪轻泛的池水之上,沐着轻风扭着细腰的丝茅草,如羽衣蹁跹的少女为你我伴舞……我想,今宵如此良辰美景,不能无文,你我合写一篇散文如何?”
  “好主意,没问题。不过,这回我来主笔,你当配角。”妻子一口应承。
  于是不久,一篇题为《城外好去处》的游记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出来。文中多处记叙了他俩神与物游、情与景随的体验:“那耸立在山上的森林宾馆,琼楼玉宇般煞是迷人。这颗镶嵌在绿海中的明珠的外墙的图案酷似松柏的皮,不,比真的柏树皮还要生动;而室内雕镂明晰、结构奇巧,且楼中有树,树立房中,实属罕见。那浮悬在水面上的‘知青楼’,则用杉皮盖顶,木板当墙,夜望水中月,日看鱼嬉水,让人领略到大山深处的瑶寨风情,勾起‘一江春水东流去’的桩桩往事。一条条通往大镇岗山顶之上高可鸟瞰‘世界风云’的石板道、水泥阶梯路的设计,更显现着园林建设者的智慧和胆识;走在曲径通天的路上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人间故事……”
  我很感激这对年轻夫妇的信赖,毫不保留地将他们的“秘密”告知与我。交谈中得知,原来他们都是中文系的毕业生,难怪会写一手好文章。
  其实,利泰旅游文化中西合璧的特点,远不止这对年轻人所体验的。“美女姑娘会说话”的游戏,是又一佐证。那天,金风送爽,秋阳融融,位于半山坡的利泰娱乐场,人声鼎沸,一个个为“姑娘头”的神奇的表演拍手叫好。这“姑娘头”的模样还真纯美,尽管浓妆艳裹,但一看那灵动的眼睛,洁白的牙齿,自然黑亮的头发,直让人觉得真人假不了。
  然而,这“姑娘头”的颈以下,却是由一根小酒杯粗的钢条顶着的,钢条固定在一点五米高的木箱上,木箱空空,根本不可能藏身,“姑娘”颈以下的身子在哪里呢?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想“姑娘头”是假的。可那跟正常人一样的脸庞五官,让所有观众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更奇妙的是“姑娘头”会当众吃苹果,只是能嚼不能吞咽,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你问啥她答啥。这时,一对年轻男女并肩挨前去问“姑娘头”他们是什么关系,“姑娘头”甜甜的一个微笑,说:“你们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祝你们白头偕老,美满幸福。”
  密密匝匝的人群叽叽喳喳议论开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真奇怪,奇怪得让人不敢相信。”为揭开谜底,我不得不请教身边的蒲重良。他先是一阵开怀大笑,然后又没从正面回答,说,“中国的魔术水平是闻名世界的,西方一些国家的声控技术也是在世界上遥遥领先的。还是我的那句老话,西方优秀文化与中国优秀文化珠联璧合,什么奇迹都可能出现。”
  软件与硬件连体
  说来真巧,本文正欲收尾时,蒲总打来电话说,他在接待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观光旅游团,正陪着外国客人冒着霏霏细雨游览利泰……我的眼前立时幻化出这样的景象:烟雨蒙蒙,雾霭袅袅,充满着诡谲与神秘的利泰以雨中芳容欢迎远方的尊客。望着雨中利泰,宾客们心中的缕缕情丝与天空中飘洒的密密雨丝紧紧纡结,乐意无穷,赞叹不已。
  是的,雨中利泰,着实别有一番情趣。雨幕岚气遮盖下的楼宇山峰,如诗如画,披着洁白柔软的纱巾,艳丽中泛着含羞的红润,煞是好看。蒲总告诉我,宾客们对此无不为之叫好。而外国客人夸赞最多的正是利泰人,说不管是管理人员,还是普通的服务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精明能干,待客彬彬有礼,热情有加,令仪令色,这是最令他们感到亲切的。
  听得出,对于客人的赞许,蒲重良心里如同喝了琼浆玉液,甜蜜极了,为他因时制宜的一系列决策获得了理想的效果,也为他的利泰发展登上新的台阶……原来,他针对旅游市场竞争激烈的情况,从转换经营方式入手,落实了一系列改革的措施。如今,权利到人,责任到人,效益到人,利益明确,方向明确……利泰,伴着蒲重良的改革思路,飞翔的翅膀已经展开。目前,他们正在为游览区的所有硬件重新装修,让其变得更加美丽迷人。
  城外山青青!
  青山爱煞人!


第7版(人物记实)
专栏:

  醉心于东方
  高莽
  诗人吉洪诺夫(1896—1979)的墓碑就是一块灰色大理石方柱,上宽下窄,上端正面嵌着一个金属花瓶,周围是一些金属树叶。不知是什么人在树叶之间插了几朵鲜花。
  吉洪诺夫是苏联第一代诗人,从青年时代起就对东方饶有兴趣,1920年发表了一首以印度儿童生活为题材的长诗《萨米》,三十年代访问了高加索与中亚一带。他以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诗而遐迩闻名。他的诗集多次获斯大林奖金。散文成就也很高,很多旅行随笔,善于精细入微地观察生活,并幽默风趣地刻画一些个性突出的人物。他同时又是诗歌翻译家。苏联当时有些民族加盟共和国的诗人的作品,正是因他的出色译笔而流传世界。
  1952年和1959年吉洪诺夫两次来我国访问,回国后出版过献给我国的诗集《五星照耀着绿色大地》。他热情地讴歌中华大地的山山水水、中国人民、孙中山、毛泽东和普普通通的士兵与百姓。他太爱中国了,甚至当我国的传媒夸大事实地讲述成就时,他也信以为真,写下一些没有永久意义的作品。然而他对我国人民的深情不能不予以肯定。他的很多诗至今读起来仍旧感人肺腑。
  我记得1959年,吉洪诺夫率苏联文化代表团来我国参加建国十周年大庆。沸腾喜庆的节日使他深受感动。他在访问过程中写出了情意深切的抒情诗《中国人》。来到武汉时,他出席了武汉大学为他举行的欢迎会。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礼堂里,他朗诵了这首诗:
  谁作为朋友到过中国,
  谁访问过中国的城市和农村,
  谁就忘不了你们。衣着朴素,
  但精神充实,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富绅。
  你们对自己的要求无比严肃,
  你们无所不能,你们主宰万物——
  你们既可以拖拉石磙修筑大道,
  也能够穿上戏装欢跳龙舞。
  ……你们不怕路远,遍走四方,
  用惊人的成就把劳动颂扬——
  从钢铁巨人鞍山的高炉,
  到新疆地下富饶的矿藏。
  你们专心学习,忘掉世上的一切,
  你们英勇献身,哪管年富力壮,
  为了孩子们能够欢快游戏,
  为了百花开放:再没有死亡!
  ……你们改变了首都的面貌,
  改变人的生路、河的流道,
  我们的好朋友啊,中国人,
  我们只能为你们感到骄傲!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那几天,他身体不适,可是他说:一定为中国大学生朗诵几首自己的诗。他那天说话声音有些沙哑,然而声音里却震荡着无形的情谊。他的声音刚刚落下,掌声便像东湖的波浪一般涌起。大学生们跳着,欢呼着,脚下的地板在颤动,头上的天花板几乎要被震破。
  我还记得1961年,我国友好代表访问苏联时,这位老诗人作为苏中友协的副主席主持苏联登山运动员与我国的王富洲会见。他之所以要亲自主持那个会,因为他酷爱爬山运动,想听听王富洲的讲话。他和其他苏联登山运动员们一样,见到王富洲时眼睛里立刻迸发出晶莹的光芒。他们由衷地赞扬王富洲等人实现了世界所有登山运动员最渴望的愿望:从北面登上了珠穆朗玛峰。
  后来,吉洪诺夫为此事写了一首诗《他们从北面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他在前言中写道:“1960年5月25日4时20分中国三名登山运动员在世界上首次从北面登上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珠穆朗玛峰高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被誉为地球的第三极。”诗共五十六行,赞美登上峰顶的三位英雄,同时也赞美第四位没有登上顶峰但为三位弟兄作出巨大贡献的刘连满。
  片片白雪如同撕碎的草叶,
  无底深渊上是一片巨石的黑影……
  屈英华、贡布,还有王富洲,
  你们一起登上了峰顶。
  你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的交谈是用心灵。
  这是地球最高的顶点呀!
  一切都在下边,你们头上只有星星……
  今天,我望着这灰色的墓碑,眼前又浮现出那位满头白发、双颊红润的老人,又听见了他那沙哑的声音,感受到了他胸中的烈火。
  苏联发生了剧变,作为国家已经解体,一切都在重新评价中。不管今天的俄罗斯文坛怎么看待吉洪诺夫,那位醉心于东方、写下不少情真意切的赞美我国人民诗句的诗人,会永远为我们所怀念。
  诗人吉洪诺夫墓 高莽 画(附图片)


第7版(人物记实)
专栏:

  聊斋先生故里行
  韩瑞亭
  蒲松龄故里位于现今的淄博市淄川区。淄川古称般阳,汉景帝年间即已建县,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古城东北的黉山乃是道教名山,相传道家的祖师、战国时代的鬼谷子曾在此隐居授徒,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皆出其门下。东汉的经学家郑玄亦曾在此山建院讲学传经,至今留有“郑公书院”的遗迹。宋代的范仲淹曾结庐于此,以涧中青石制成“范公砚”,流传为文人的珍藏之物,而女词人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也曾在般阳做过两年太守。这一片满眼是青山秀水的土地而又盈贮了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它养育出蒲松龄这样的文人应是自然之理。蒲松龄字留仙,又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蒲公少有文才,十九岁考中秀才即名闻乡里,但自此以后竟屡试不中,穷愁潦倒,不得不以舌耕为生,当了五十年教书匠。古人云:“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或许正因为蒲公一生落魄,自谓“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深切体验过民生疾苦与人世艰危,才玉成了他的文学事业,遂令他那部亦真亦幻的奇书《聊斋志异》,成为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
  我们先走进距蒲家庄百步之遥的聊斋艺术陈列馆。这是一座前馆后园、玲珑别致的建筑,占地二十余亩,景观三十多处,乃蒲家庄村民筹资百万元于1990年建成,寄托着当地乡民对于这位名播海内外的蒲氏先贤的崇敬缅怀。馆外有两只倚门相对的石狐,箕踞于青石基座上,媚态可掬,似在接迎远道而来的游客。进入“狐仙园”,但觉处处景观扑面而至,诸如“豆棚瓜架”、“留仙桥”、“拥翠亭”、“护红石”、“清虚园”等,皆与聊斋先生的生活与小说意境相联相关,让人如穿行于幻丽的仙境和幽冥世界。我在行走间不时思索:蒲公小说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打通了人世与冥界、人类与自然万物之间的重重壁垒,笔锋在两界间自如往来,任情挥洒,令花木妖狐皆存人性,而将人间丑类榨出森森鬼气,由此表达作家对于世道人心的感悟。他的作品虽承袭了魏晋以来志怪小说的体式,却多缘于当时社会生活所激发的现实忧愤,故而在幻奇的表象之下隐含着丰沛的现实主义精神。所谓幻由人生,他的小说何尝不是一种早期的魔幻现实主义呢。
  在闻名遐迩的“柳泉”旁,听着向导讲述当年的蒲公如何在这古井边上设茶招待来往过客、索要故事的情景。在翠柏环绕伴蒲公长眠的青冢下,听向导介绍“文革”中曾有人发掘蒲公墓,却并未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一生清贫的聊斋先生在入土时只有枕下一部书,身边一管烟袋、几枚印章而已。这位生于草野的文学大师,确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唯一不能忘怀的乃是亲历目睹的民间疾苦。此刻,我不禁联想到年前在荧屏上很热闹了一阵的电视剧《雍正王朝》,此剧虽不无根据地翻了历史的旧案,给雍正这个有作为的皇帝洗刷了不好的名声,但却回避了这个末代王朝的衰朽腐败带给底层民众的深重苦难。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历史学家的一种说法,蒲松龄的一生有五十多年是生活在康熙朝代,阅尽了如《促织》、《席方平》等作品中写出的虐吏横行、民不聊生的惨象,他那部曲折地表达着孤愤和不平之声的《聊斋》,正是这“盛世”的危言。三百年前的蒲公的感时之作,应当比今人的演义之作更逼近历史的本相。
  蒲家庄是一处保存着古朴风格的旧式村落,村街曲折有致,青石砌地,宽约丈许,两侧民房多为坯墙,木格窗棂,麦草苫顶,村民为保持蒲公故里的旧貌,新建民居多向村外扩展。进蒲家庄东门走不多远,便来到聊斋先生的旧居,现已建为蒲松龄纪念馆。馆内院落相衔,青砖月门,竹棚花架,藤绕影壁,虽无堂皇富丽之态,或许比蒲公在世的家居环境气魄多了。进入深处的院落,便是名为“聊斋”的蒲公生前居所。斋房内阴冷凄清,靠南墙窗前立着一张老式书案,残漆斑驳已不见原色,案上一盏油灯、几件笔砚,《聊斋》这部传世之作想必就诞生于此案。东侧内室中的床榻是蒲公起居之处,老年丧妻的蒲公愁肠百结,终坐逝于床上。走出聊斋先生旧居,我的心中陡然涌上一团冷雾,深为这位一生清寒却时时系念国运民瘼的先辈文人而不平、而叹息。不过,关爱民众的作家终究会受到民众加倍的关爱。如今,蒲松龄的家乡淄博市已成为在省内名列前茅的经济发展、商贸兴旺的现代城市之一,乡亲们以建馆修园等方式来追念这位来自民间又消失于民间的作家,恐怕不仅仅是由于他一生中留下那么多幻奇诡丽的故事,以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更是对于以文学表达民生疾苦、呼唤社会公正的有良知的作家的感情回报。尽管乡民们并未能直白道出为人生和改良这人生的文学主张,然而他们对蒲公的种种纪念行为却寄寓着分明的价值判断。


第7版(人物记实)
专栏:

  敕勒川的斛律金
  许淇
  你(注)是诗人么?你是战士么?你是牧人么?我相信你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牧人。
  牧人和战士是二而一的,有草原上被狼掏鹰啄的躯体和古战场的累累白骨作证。
  你并非专事行吟的诗人,所以你一生只留下一首歌,用鲜卑语———你本民族的、日常口头的、和你父老乡亲对话使用的语言。
  一首就够了!
  它是从你心里流出来的。
  或者可以说是从民族的灵魂深处流出来的;
  只有大草原土生土长的牧人才会唱出这样的歌,
  它是不必“推敲”的,如那后代无数愚蠢的诗人,为摆正一个字,拈掉自己的几根胡须。
  忽然间,黎明时云雀拔地而起,像迎接东君之辇的礼花,或是午昼藏在草丛间的角百灵,将如水的歌渗入大地,蓝天一样无边的风,和风一样自由的草原,为唱而唱,为生存的快乐而唱,即使悲苦,活着就值得一唱!
  斛律金!斛律金!
  我站在你曾经生存过的地方,向悠久的历史穹宇呼唤你的名字,幸而有雾幂罩,我不会分散注意力,直视时间的地平线的尽头。呼唤一种忘却的语言,呼唤一个美丽的传说。
  千年以后,我的骨肉早回归泥土,成为腐草丛中死去的流萤,若果是那样,也许我的一缕思想、一点精神,如丝丝袅袅无形的烟篆,如飞扬的灰土,飘忽在天地间,连一首乐府也不会有的,而你,斛律金!斛律金!因我的呼唤,你飞奔过来了!飞奔过来了!飞奔过来了!
  你那天一定是骑一匹慓悍的无鞍鞯的光背马,鬃鬣像图腾旗飞扬的儿马,有母亲的乳汁般象征吉祥的洁白。从那块压着地面的夹带飙风和雷电的乌云里,飞奔过来了!
  然而,连绵的大山屏挡你的去路。你的坐骑跃起前蹄长嘶了一声,白马先你而唱了:山呀!山呀!托天的联臂,冲霄的峰嶂,犹如天父巨人的鬼斧神工,砍削凸现的断崖绝壁,在那峭岩上,留有先祖的岩画凿痕,除鹰巢外别无禽迹。这便是横贯北方草原似可分割生死阴阳的阴山山脉呵!
  你勒马踟蹰,四顾茫茫,天地间只有你和你的马,你渐渐醒悟,这里不正是敕勒部落称呼的敕勒川么?
  长河在南,草长及膝,此处宜生存,宜游牧,不妨搭个天盖的穹庐,放一群不计数的牛羊,每当夏季,挤奶酿酒的时候,草经霡霂而森碧,你几乎要似风吹拨去寻觅它们。好啊,你不自禁地随口叹道:
  敕勒川,阴山下……
  如今,敕勒川哪里去了?丰盛的古草原哪里去了?亲自然的和平快活的先民哪里去了?草原的精灵我们的马群又到哪里去了?
  斛律金和马和鲜卑语言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而歌流传下来,
  还有人类千年的梦想。
  (注)斛律金(489—537)北朝魏齐间人,一名阿六敦,后改敦为金。作《敕勒歌》,歌词由鲜卑语译成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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