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2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共和国之庆

  翠亨晨曦
  余松岩
  一个彩霞满天的仲夏清晨,我站在中山市翠亨村的一座土名金槟榔的山顶上,放眼洒满晨霞的伶仃洋,只见霞光随着波涛的起伏而闪烁、变化,晨雾渐渐逸散,大小岛屿若隐若现。随即,我的眼光由水上回到陆地,落在三山环抱不足百户的翠亨村那座中西合璧券拱回廊的楼房上。这座堪作世纪见证的百年老屋,在晨曦笼罩下泛出紫褐色的光芒。我不禁肃然起敬——我们伟大祖国共和政体第一线曙光正是从这里升起的。
  1894年初春,中日甲午战争前夕,在广州行医因医术精湛而声誉卓著的青年孙中山,预见到一场血腥的屈辱又将降临炎黄子孙的头上。清廷已是腐朽至极,国家积弱难振,列强更虎视眈眈。他深感医国重于医人,毅然回到家乡翠亨村由他自己设计、建成才一年多的新居,闭门十日,写了长达万言的《上李鸿章书》,提出至今仍具现实意义的“人尽其材,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强国富民的主张,希冀清廷通过改革使中华得以振兴。他多方努力见不到李鸿章,书中提到的主张更没有得到采纳。但他没有气馁,决心挽狂澜于既倒,正如他在一首《无题》诗中所说:“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既然不能寄救国的希望于清廷,就用武力推翻它。
  孙中山这一转变,不只是他个人的转捩点,也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转捩点。
  郭沫若先生1962年游翠亨时写过两首诗,其中有两句:“百年史册春秋笔,数罢洪杨应数公。”洪杨指洪秀全、杨秀清,公指孙中山。这个论点值得商榷,洪孙都是农村出生的知识分子,都主张并亲自领导了推翻清王朝的武装起义,但洪秀全跳不出两千年封建家天下的桎梏,打倒皇帝自己当皇帝。而1894年冬孙中山组织的武装反清的兴中会,入会誓词就明确提出推翻清朝后要在中国“建立合众政府”,亦即联合民众当家作主的共和政体。
  历经两千年帝制统治,奉君王与天地等同的中国,要使人们接受共和并为之奋斗,这观念转变的难度,并不亚于武装夺取政权。后来的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不能说全无社会基础,就连胡适这样的社会名人,见到废帝溥仪也口称皇上,屈了双膝。那时亚洲没有一个国家是共和政体,全世界除法、美少数几国外,绝大多数仍是君主专制或君主立宪,而孙中山擎共和之大旗以号召天下,用唯物史观看是十分伟大的,这一点洪秀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实现共和的道路极其坎坷、漫长而曲折。帝国主义先是多方帮助清廷镇压起义;清帝逊位后,他们惟恐中国在共和政体下走向富强,不择手段地与封建余孽联手,豢养走狗,分裂割据。孙中山坚持共和理想,坚持国家统一,为此他与一切反共和反统一的邪恶势力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虽几次死里逃生而矢志不渝。在特殊的国际国内形势和进步力量的拥戴下,短短十四年间,他两度任大总统,两度任大元帅。在位期间,权不可谓不重,但他没有利用手中重权,为家人为家乡牟取利益。辛亥革命翌年元旦,他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职,粤人以他的胞兄倾力襄助革命为由,力举其胞兄任广东都督,被孙中山婉言拒绝。他还电告乃兄,只宜经商,不宜从政。翠亨是个穷山村,学校残陋,1921年乡人推举几位父老到广州谒见非常大总统孙中山,恳求拨专款把学校修葺扩建。这目的当然达不到,孙中山仅当场挥毫题写“后来居上”四字作为勉励。可见他完全摒弃了由来久远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官场陋习。翠亨这座住宅,他一介布衣时是什么模样,身居高位后仍是什么模样,1912年5月下旬,他辞去总统职务后回到家乡,还在这粗衾麻帐硬板床上睡了三个晚上。写到这里,人们应当感谢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的工作人员,他们不只不遗余力地使这一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一如昔日,就连邻近的周边环境也力争保持原貌。改革开放后,翠亨村和其他地区一样,生产发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工厂、酒店、别墅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纪念馆的工作人员意识到,如此下去,孙中山故居将淹没在形形色色的新潮建筑中。如果周边失去当年风貌势必会弱化故居的时代特征。在政府与当地民众的帮助和支持下,他们承包了紧邻故居的孙中山少年时参与劳动的十三亩农田,仍作种植用。又把邻近故居的旧式民居,或买断或租赁,然后按清末民初当地群众生产、生活状况以及婚丧嫁娶习俗,进行“还原”,也就成了今天的颇具地方特色的民俗博物馆。参观馆藏,宛如读一本史书,令人深思,发人深省。就说那犁耙镰锄,这些作为生产力标志的主要生产工具,清末民初如是,上溯至宋元、隋唐以至秦汉,亦大致如此。欧美人茹毛饮血时代,我们使用这些生产工具,他们工业革命已步入电气化时代,我们仍使用这些生产工具,如此落后,能不挨打?!
  孙中山从翠亨髫年励志,白首不衰。时经百年,楼房还是当年的楼房,太阳还是当年的太阳,珠江水依旧滔滔入海,伶仃洋仍然潮起潮落,孙中山梦寐以求的人民当家作主的共和国,今日已如巨人般屹立在世界的东方!她不再受列强的宰割欺凌,而且凭着人民的团结,渐趋雄厚的国力,已成为国际上伸张正义、制约以强凌弱者的一股重要力量。
  缅怀先驱,纵览百年兴废,中华民族能有今日,祖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理应倍加爱护她,建设她,保卫她!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德阳艺术墙
  尧山壁
  这座让人念念不忘的艺术墙,其实就是一段路一座桥。它是一○八国道穿过四川德阳市区的一段,叫泰山路。过去曾称作川陕通衢,改革开放以后车辆猛增,窄小的路面成为瓶颈,必须拓宽。可是东临一片低洼的河滩地,需要筑起八米高的堡坎挡土墙。聪明的德阳人“异想天开”,为把工程与艺术结合起来,将这一千多米的空白交给艺术家,借天府灵秀、巴蜀精英,建成这石刻艺术墙,使工程获得了双重生命。
  看见四十多米宽的泰山路,就像看到了当代德阳人的胸襟。走在车水马龙的路面上有强烈动感,好像脚下是一条现代化的传送带。路东的石牛公园,大门呈牛头状,两只牛角环抱一颗金球,如闪闪发光的太阳。牛头棱角分明,五官突出,带着明显的巴蜀文化的特征,有别于北方常见的龙狮之门。
  从牛门后面的石阶走下,回头一望,惊得你目瞪口呆,那长长的赭红、乳白色带状石刻,就像一匹蜀锦,阳光下紫气腾腾,有一种幻境般的神秘感。一眼望不到头的龙柱、拱门连起的石刻长廊,仿佛是许多龙门、云冈石窟,许多摩崖石刻、九龙壁集中排列在一起,组成一个集大成的中国石雕艺术馆。北端一组群雕叫《生命之光》,长三十八米,由“四季”、“马跳飞瀑”、“人与自然”三组内容组成。先民们春种夏耕秋收冬藏,雄健的男人,美丽的女人,天真的儿童栩栩如生。各个静物之间以真实的溪水、瀑布串连起来。水给石头以生命,使万物有灵,跃动起来,表现了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之中生命的延续。南端的一组叫《智慧之光》,长五十三米,是近年出土的广汉三星堆文明的石刻化。幼时读李白《蜀道难》,“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在这里终于看到了他们,大耳隆准,长须阔口,尤其大眼凸出眶外,应了《山海经》上“蚕丛纵目”之说。图案中心设计了“智慧之门”,两旁是智慧老人与智慧少女。这一切都突现着这块土地上几千年文化的灿烂神奇。而在两者之间,是三十二根龙柱,三十五孔拱洞,刻画了从女娲补天到柳毅传书三十八个神话故事。浏览其间,如脚踩祥云,两肋生风,漫游在梦幻般的仙境。公园中心的十二生肖柱按地支排列,内侧十根喷水柱按天干布阵,再现了运动变化的中国古老宇宙观。
  德阳艺术墙,从整体设计到局部制作精益求精。圆雕,半圆雕,深浮雕,浅浮雕,镂空,线刻,各种手法应有尽有。精细处,人的胡须,马的鬃毛,树的枝叶,水的波纹,密不透风。粗犷时,人物变形,五官夸张,肌肉暴张,疏能跑马。三十二根龙柱变化无穷,或吞云吐雾,或翻江倒海,或张牙戏珠,或舞爪纳宝,神态各异,活龙活现。让你感到凸凹艺术,起伏线条,能产生多么丰富多彩的诗的语言。我相信,德阳石刻墙,会和赵州桥、卢沟桥一样成为我们民族的艺术瑰宝,永远流传下去。不管时间如何变化,它都将征服任何时尚中的任何人。
  像德阳石刻墙这样的建筑艺术,全世界也是不多见的,这不仅在它的宏大的规模,更在它的艺术水准和中国特色。西方的古典雕塑是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中国的传统雕塑是将种种意象,送进人的心灵深处。德阳艺术墙在继承和借鉴的基础上有新意有发展。由于强烈的艺术效果,德阳石刻艺术墙已成为四川的旅游热点,众多的艺术爱好者和游客蜂拥而至,每天都有可观的门票收入。一个建筑工程带来了如此丰厚的经济效益,这也是德阳人始料未及的。
  让中国的建筑工作者都来德阳,见识一下这面艺术墙吧。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小城书香
  卞毓方
  楼板似乎被压得“吱吱”作响,因为书籍的重量。从跨进他家门槛的那一瞬,陡然明白了什么叫坐拥书城。偌大的三室一厅,几乎不见四壁——凡靠墙的地方,都立着双层书橱,昂昂然直迫天花板。除此而外,沙发的脊背上摞的是书,吃饭的圆桌上堆的是书,茶几的空隙处摊的是书,床铺的一半码的是书,阳台上垒的是书,洗手间的暖气片以上,架的、捆的、吊的,也都是书。当代学人中,钱钟书没有这么多的典册,他利用的是图书馆;季羡林的书房虽然比这稍大,但门类不如它的齐全;李敖的书房我没见过,想来更胜一筹,但那是胜在规模,而不是密度。他么,干脆把一座小型图书馆搬回家里。此刻,游弋在他书城的夹缝,小腿肚禁不住有点儿发软,生怕,生怕自己的体重成了压垮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绝不是杞人忧天,据说,房管局早为书籍的超负荷入侵亮出“黄牌”。政府也不得不法外施惠,特批了两间平房作他的第二藏书库。这是一方临近渤海的偏僻之地,但却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把辛苦挣来的大把大把银钱都转化成书香。他的身上,并没有多少中国特色的书呆子气。他深知读书人要人格独立,首先要毫不犹豫地学会挣钱——在体制的那张“皮”上,你不能永远当一根毫无自立能力的“毛”!但他更可惜“社会从未像今天这样鄙视精神。倾听与沉思,简直变成了一种奢侈。”为此,他拒绝成为经济动物,拒绝与越来越多的“空心人”为伍。他写过一篇随笔,题目叫《灵魂的重量》,文中提出一个很深刻的命题:营养灵魂!
  得到滋润的灵魂善于向世界微笑。他的笑容,就是他的著述。他今年只有四十来岁,出版的文集和选编的书稿,多达等身。其中荦荦大者,有:散文集《一壶天地小如瓜》,学术专著《百变鸿儒》、《纪晓岚的幽默与智慧》、《金瓶梅传播史话》,以及主编的十卷本《中国古代散文大系》与二十卷本《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大系》。手稿两倍于身高,这是一项多么惊人的纪录!比较之下,我辈“吃皇家饭”的“懒虫”,岂不是要羞煞、愧煞。浏览主厅一排泛黄的线装书,眼前突然闪现出他老父的身影。一位饱读诗书的旧知识分子,共和国忠诚的乡村小学教员。父亲的全部财产就是藏书。他从小就是让那些书的气味熏着长大的。财产却没能变成遗产,都叫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吞没了。等到他从一个农场知青变成了县文化馆创作员、地区文学杂志编辑、大学作家班苦行僧、访问学者,乃发誓重续书缘,再播书香。这是智者的聪慧。在这里你能看到文明的薪火相传。冥冥中,那“吱吱、吱吱”地作响的,已不再是楼板无奈的呻吟,而是春阳在破冰,春雨在润土,春草在拔节。动听的音乐也感染了我。心弦铮的一声鸣响,顿觉情豪胆壮,似乎小腿肚也粗了许多。这里满储着一种“金字塔能”。城堡似的书屋无疑是小城一景。这一景应该载入地方志。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风清月白一草堂
  杨雪
  一踏上川蜀之地,人就变得魂不守舍。无数耳熟能详的诗词像远古的风铃回荡在耳边,喧闹都市的大街小巷依稀辨得清司马相如的琴台和李白的酒肆。隔街便是陈子昂的读书台,却抽不出时间去拜访,润物无声的春雨夜夜敲打着我的惋惜。
  好在还有杜甫草堂。可以有一下午的时间细细流连,悄悄贴近她敏感的心。
  成都人是爱杜甫的。他们以他们独有的方式爱了这位诗人一千年。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七,万里桥西、百花潭边,都会有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幼游草堂,来陪伴一生寂寂的杜甫。草堂修缮得极好。杜甫在这草堂的四年光阴里写了二百多首诗,占了他全部诗作的六分之一,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曾激发过诗人的灵感。蜿蜒的“花径”,如烟的“水竹居”,野趣十足的“恰受航轩”使简简单单的山水忽然便有了动人的意境。
  暮春的成都温润如玉。缓缓走过草堂的角角落落,听得见历史的低语。蓊郁的树木遮天蔽日,呵护着草堂的精气神儿。没有比成都这样富庶繁华而又温和闲适的城市更适合疗养一颗颠沛流离的心灵,也没有比草堂这样朴素自然而又随意的居所更适合暂时忘却遥遥的思乡之情。从少年得意裘马轻狂到长安十年的报国无门,从残杯冷炙到身处悲辛的世态炎凉到挈妇将雏举家逃遁的狼狈,杜甫多么盼望能有一处安放七尺之躯的家园!远离战乱的成都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但“舍南舍北皆春水”的茅屋毕竟可以让诗人在江畔独步寻花,享受一下久违的宁静与闲适。“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这样的图画在杜甫的一生中真正少见。柴门送客、水槛遣心、江亭坦腹……诗人坚硬的生命第一次疏朗得让人艳羡,无人赏识的痛楚、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在月白风清的夜里暂时潜伏起来了。
  杜甫旺盛的创作使成都人无端获得了一笔财富。人们本希望他能呆得久一些,为成都留下更多的财富,然而,异乡为客的杜甫早已是归心似箭。草堂只能是他风尘仆仆的旅途中的驿站,永远不可能是最后的归宿。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这是杜甫在寂寂的暮春之夜发出的感喟。是的,成都并不乏“邻家有酒邀皆去”的温暖,也有的是“千树万树压枝低”的花蹊,但成都并不能让诗人“喜欲狂”,也无法让诗人“白日放歌”。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出卖了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人一刻也不愿在成都停留。虽然直到生命的最后,杜甫也没能如愿北归,但他却再也没有回过四川。他宁愿在四处流浪,甚至客死湘江,也没有再停下奔波的脚步,找一处暂时栖息的草堂。
  杜甫曾有“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的名句,学者对此的解释历来不一。有的人认为杜甫是在自谦,意思是说,自己写诗本是随意而为,并不值得人们的推崇,恐怕名实不符;另一种意见认为杜甫是在自嘲,大丈夫本应治国平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赢得一世的英名,而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找到为国效劳实现理想的机会,只能以笔墨诗文虚度一生,纵然再有虚名终究意难平!我以为,后一种解释似乎更为合理。否则又怎么来解释杜甫一次又一次的漂泊?
  诗人的壮志难酬成就了那些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诗歌,我们也因此拥有了一位伟大的诗人,幸耶?不幸耶?草堂虽然没有挽住诗人的衣襟,但它为诗人蓄积了又一次勃发的力量,为诗人最终走向艺术的巅峰作了最后的准备。如果不曾读过诗人在草堂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我们今天又怎读得懂那些苍凉雄浑的《秋兴八首》?
  离杜甫草堂不远,是武侯祠,安息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孔明,成都人在这两位古人的庇护下,优哉游哉地生活了上千年,而且仍将意满心足地活下去,这真让人艳羡。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乡村老人〔外一首〕
  汤锋
  八十年。田里地头的虫子
  咬噬着老人的内脏。风雨之中
  布谷鸣叫着命运的忧伤
  上帝没有赐给他皇宫宝剑,却赐给他
  一把雪亮雪亮的锄头
  他大汗如洗深挖黑暗的泥土
  他渐渐闭合的眼睛
  肝肠欲断地深挖人世的光明
  他在风中摸索前行。他的不屈的肩
  再也挑不起生命的重负
  一滴古老的泪水。十个渐弯的指头
  一个没有梦完的梦箭一样射向尘土
  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留在积水与阳光合编的民谣中
  八十年,一支旱烟还没来得及吸完
  一个民族的历史即将脱稿
  我读着它
  如夜鸟飞过山角听见空谷中回音的深沉
  拂晓
  一觉睡醒,发现昨夜的天空尚未关上大门
  发现大地的苦难带着湖泊的忧思袅袅上升
  大平原的脸上已泛滥着天使般可人的红晕
  我的眼中却布满了一阵又一阵细微的涛声
  谁在天边喊春?谁在湖中央连连应声?
  空旷的田野上,翠鸟开始从庄稼中涌动
  一抹巨大的希望彗星般溶进水里
  古老的炊烟以蓝色的激情离开了屋顶
  光芒马上就要到来
  草尖上的露水迅速地浸入大地的血管
  农耕者的锄柄上又多了一种喜悦和刚毅
  太阳的公平照耀来自神祇的祈望
  你看那渐渐起伏的大山的笑容
  早已映照出黄皮肤古老而朴实的向往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天上人间
  ——抱犊寨印象
  莫文征
  仿佛天空飘来一张飞毯
  却是一块春意盎然的土地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葱绿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天趣
  春日,在云彩中播种希望
  秋天,在半空里收获欢愉
  天天沐浴在风雨的怀抱中
  夜夜于缥缈处观斗转星移
  原以为是一块神仙的禁地
  没成想却是一处人间的乡里
  犹记得当年牛郎抱犊上山开垦
  世代辛劳才创造出人间奇迹
  到如今土地虽踞群山之上
  农时却溶入所有农家的四季
  三清殿前古桃与人世一起枯荣
  天池水也应显现人间欢乐忧戚
  呵,抱犊莽莽是一首巍峨的诗
  赞美的是那爬壁抱犊耕耘的毅力
  这毅力把仙界荒芜变成人间瑰宝
  也把人间田园变成仙界般绮丽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心的翅膀”朝哪儿飞
  匡文立
  《心的翅膀》是前些日子在某报上见到的一篇文章。作者大约是位小学女教师,文章大意是,女教师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么一个“故事的开头”:狐狸总是在夜里干坏事,它盼望黑夜长长的,可是每当公鸡鸣叫时,白天就来了。狐狸认为是公鸡把白天叫来的,它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公鸡咬死了。可是公鸡死了以后,白天依然到来,于是狐狸……
  女教师说,书上的故事在这里打住,情节将如何发展下去,任凭想象。她觉得编完这故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于是把这个“故事开头”带到了课堂上。结果这位老师大喜过望,“四年级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让这个故事生动起来。”
  孩子们如何让故事“生动”的?据女教师讲,一个男孩首先提示:狐狸又认为是太阳叫来了白天,决定去吃掉太阳。顺着这个思路,一女孩接续道,狐狸朝着东方去追赶太阳,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由于疲劳过度死去。女教师为女孩竖起大拇指。另一男孩的接续则是,狐狸到山顶上等太阳落下,心焦得跳起脚来,自己蹿下了山崖(八成摔死了)。这男孩赢得了大家鼓掌。还有一女孩接续道,狐狸发现太阳在湖里洗澡,冲过去,掉进湖里给淹死了。这一次老师出言赞叹:你太棒了!文章作者在文末点题说:孩子的心是长了翅膀的,尽管稚嫩,但飞得很高,飞得很美。
  我不想多说那个所谓的“故事开头”。我们都非常熟悉这类故事。散布紧张与敌意,是国产新童话的一大痼疾。制作者故意留下结局任人编造,更像一个不安好心的诱饵,去钓起杀戮的合理欲望:那狐狸都把公鸡给咬死了,它还能指望宽恕,指望人们记起它好歹是野生动物,应当享受保护吗?
  我知道不应苛求童心,但我还是不禁为这些孩子的“想象力”惊悚:居然个个都狠心无情,非得要那狐狸丧命而后快。这足以让心智正常的成人们汗流浃背了。我记得小时候去田野上春游,几只碧绿的螳螂在那里蹦跳着。一个小伙伴捉住一只,扯掉了它两只长腿,告诉大家说这样很好玩。我也学着捉了一只来扯,却丝毫没觉出有什么好玩。失去后腿的螳螂被我扔回地上,用前腿拖着身体拼命朝前爬去……至今我也不想知道那种螳螂是“益虫”还是“害虫”,是什么都安慰不了我,我一想起这事,螳螂拖着身体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让我不敢忘记自己曾对另一个生命做过什么。从此我永不会再去甜腻腻地怀恋什么“童年”,赞美什么“童心”。可是今天的孩子,起码是看过那许多动物卡通片的啊,人们义正词严指责时下的外国卡通片充斥着暴力时,常常不太提及,其实里面的“暴力”主要是发生在人的世界里,对动物世界倒是很注意网开一面,即使是《猫和老鼠》那种天敌之间的生死游戏,也小心摒弃着“死亡”。孩子们在兴高采烈一致宣判那只狐狸死刑时,可曾稍稍想起过这些故事?要是没想起,那么,是否文明的教化总是不如野蛮的挑唆来得更亲近人的本性?我也知道不应太挑剔教师启发童智的苦心,但我还是因女教师为孩子们选择的“故事”遗憾:在这种故事引领下,孩子的心可能飞得很高,却几乎毫无可能飞得很“美”。孩子有权无知甚至荒谬,教师呢?
  仿佛是巧合,同一期报纸的另一个版面上是关于动物保护的固定专版,其中的“动物墓地”尤其别致和煽情,历数着人类曾经的愚昧贪婪残忍与罪孽,警示着地球生命包括人类生命危机重重的现状和未来。这巧合令人实在无法乐观:生态,环保,对我们的一些人来说,似乎还只是一个标志现代姿态的纯理性话语或时髦话题,说说而已。这不,只须和这姿态隔过薄薄一张纸,就尽可以将过去的忏悔未来的忧患一起抛开,心安理得欣赏老师和孩子们在课堂上共同追杀一只倒霉的狐狸,让动物墓地又增加了一个牺牲品。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清凉夏夜
  晓苹
  英雄从贝尔格莱德回来的那天,有一个十分清凉的夏夜。那天,酒敬了一轮又一轮;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大堆星星老远能看见,醉了的人们也该回家了。
  我和小孟、小屠同乘一辆出租车。小孟是一版编辑,可以说是报道科索沃战争的功臣,英雄那篇轰动全国的《我亲历使馆被炸》的独家报道,就是她通宵达旦,在英雄口述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所以英雄一见她就说:“我要请你吃饭。”——可见是位很实在很讲义气的英雄。就是这么一位在重大报道面前不急不躁沉着应战的姑娘,也为我们三个人的回家问题犯了难。她说:“我好办,你们两个人怎么办?”
  原来,我和小屠的自行车还放在马路边,我们得去取车(这年头,谁没有丢车的经历)。取车好办,问题是,取完车,我们还得骑回家。而我们回家都得经过那拐来拐去的长长的、深不可测的胡同。小孟说:“你们不害怕吗?”
  我们三人正在车上议论着,这会儿司机突然说话了。他问:“你们有几辆自行车?”我们说有两辆。他说:“我的车上能装一辆。”
  过一会儿司机又说:“有办法了。你们骑车没关系,我可以开大灯跟着,照着你们回家。”
  这真是个好主意!一下子,我们三人的心都踏实下来。
  车到团结湖,小孟放心地下车回家,她的身影很快融进湿润的夜色之中。
  出租车接着调了一个头,继续平稳而无声地向前滑着,滑着,一会儿就来到了我们放自行车的地方。司机说:“你们一个坐车,一个骑车。”接着,他打开后面的车盖,将我的那辆自行车扛起来横插过去,放在了后座上。身材娇小的小屠骑车的速度很快,司机连忙唤她:“姑娘别着急,慢点骑。我开慢一点就是了。”
  这样小屠也到家了。车上就剩下我和司机两人。我们开始聊了起来。司机问:“你们是报社的吧?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告诉他从南斯拉夫战场回来一位英雄,这位英雄最先将我驻南使馆被炸的消息传回国内,我们今晚是在为他接风。司机听后一下子激动地转过身来:“原来……你们跟他在一起?”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分明闪着不寻常的亮光。如果不是那道隔板,我相信他一定会伸出手来同我这个幸运的人握手的。我不由得为他的这种情绪所感染:谁说我们这个时代不崇拜英雄?谁说我们这个社会只是物质的?!
  那天,我到家很晚了。夏夜很清凉,我的内心也很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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