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20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秋天的莫斯科
  王必胜
  刚刚度过北京的金秋,没想到飞行六千余公里,来到这纬度更高的莫斯科,仍然是一个深秋。这秋意似乎更浓更酽,像一坛老酒,扑鼻醉人;像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驳杂而不妖冶,浓烈而不滞涩。
  我们是午夜到达谢列梅捷沃二号机场的,驱车向市内,道路两旁稀稀落落的树丛,在夜色中显得杂乱零落。机场路也并无特色,没有多少车子,路旁有一些大吊车支楞着,不时听到施工的声音,像世界上其他的大都市一样,市区向郊外发展,到处大兴土木,对初来的人第一感觉就像一个大工地。然而到了市内,灯光越来越亮丽,宽敞整齐的街道和巍峨宏伟的建筑物,使你感受到另一番景象。看看表,已是凌晨时分,路断人稀,可是那些造型各异的霓虹灯,却在夜风中激情灿烂地眨着眼睛,不禁令人想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的夜晚宁静中透出生动。
  莫斯科有些建筑称得上高大辉煌,同西欧的建筑风格多相近似,但又有别于雅典风格或罗马派,自成一格。克里姆林宫、红场高墙等,记录着历史变迁的建筑群,在秋天长风中,有些冷寂而依然伟岸地耸立着,留连这些宏伟的经典建筑,让人顿生敬畏之感。尤其在夜色朦胧中,愈发让人生发面对高大历史建筑群的特殊心绪。
  可是,秋天的莫斯科,最为灵动的则是那大自然的秋色,那北方植物在大自然的造化中,生成的一种天工巧夺的自然底色,那色泽深沉,极有分量,是一种生命成熟后的金黄。
  我们住的使馆招待所门前有一条被称为“哲学小道”的幽静之路。这是一个宽广的街头林带,高大笔直的白桦树和各种杂树,在秋风中摇曳,走在这里容易触发灵感,也许当年俄国文豪们也曾留下过足迹;邻近这片林荫带的是莫斯科大学的生物园,数百种植物茂盛地依偎着。有天晚上,我们散步到门口,探望过去,见树木森森,罗列如仪,感觉是一个深邃的生命之渊;在它的不远处是穿城而过的莫斯科河。这林荫密匝的小路,杂树丛生的生物园,弯曲逶迤的河流,相依相伴,许是哲人思索的好处所,在林荫道的座椅上,不时看到有老者们三两结伴抵掌而谈。秋意烂漫,智者喜静,仁者乐景,孕育着无限的诗意。
  使我们充分领略到莫斯科的盎然秋色的,是一次郊外的不期而遇。那种秋色,是一种以金黄为主调的复合色彩,是高大的北方植物在大自然的造化中抒展而出的生命的色彩,不是涂抹浸染,而是从生命中孕育而出的。在我的经验中,这种艳丽、浓烈、深沉、厚实、纯粹的黄,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
  那天,莫斯科的天气格外晴好,我们来到莫斯科的郊外,去著名的孔采沃住宅区,拜访五十年代多次到我国帮助工作的老朋友阿尔希波夫的遗孀卡佳。老人已八十多岁,对四十三年前陪丈夫到中国的印象历历在心。从她家出来,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住宅小区包围在一片金黄的美丽秋景之中,我们就看到了这满眼的金黄,一大片黄叶密布的树丛,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树,高大挺拔,是黄栌红枫,还是银杏?那黄色的叶片,密布在伟岸的树干上,兀自张着圆圆的小脸,并没有在深秋中萎蔫,阵阵微风吹来,少许的黄金叶片,飞舞着、旋转着,下落到那如黄金地毯般的小道上,聚合叠集,装点着周围的秋景。原先绿色的草地,被这簇簇金黄盖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名贵地毯”,走在上面舒适软和,似觉奢华。倏地,一阵稍稍大点的风吹过,眼前的黄叶,有如精灵般的舞蹈着,雪片似的飘落在我们的脚下。黄叶萧萧,秋风飒飒,这秋天的小精灵,妩媚地展示着金秋的斑斓。虽然同是一个城市,大使馆区的秋景远没有这般深沉,黄色的分量也没有这般执著凝重。好景流连,不舍归去。毕竟天近向晚,我只好拾取几枚金色的叶片留作纪念了。当我们的车子就要启动时,远处卡佳女士正在阳台上向我们频频招手。刚才,在她的家中,老人拿出阿尔希波夫生前同我国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陈云等人的合影,拿出薄一波同志亲自送的《七十年的奋斗与思考》等三本书,深情地回忆过去的往事。吃着她特意准备的茶点,我们共话友谊。她说,到她家的中国朋友很多。她竖起大拇指称赞中国朋友,没有忘记他的先生和他的一家。她回忆起三年前故去的丈夫同中国的交往,语气沉重。老人客厅摆放着一些中国的工艺品,墙上挂着一幅清代的仕女图。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张由我国肖像画家、俄罗斯文学专家高莽先生画的阿尔希波夫画像。由这幅肖像,我们油然想起当年中苏友谊鼎盛时期,是阿尔希波夫这样的一批专家到中国建立了两国人民更深厚的友谊。那时我还是小学生,从课本上知道了苏联、苏俄文学,知道了苏联专家。五十年代,中国建设的大工程武汉长江大桥,就是“敬爱的阿尔希波夫同志”和桥梁专家西林同志指导修建的。在我们这一代人中,苏联和苏联的文化,对我们的影响是至为深厚的。而作为中俄(中苏)友谊纽带的这一批老专家如今都已作古,化作了天地间的一缕金黄,不禁令人唏嘘感叹。据陪同的俄国朋友介绍,卡佳女士因丈夫多年工作在中国,默默地承担起家务,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支撑了这个有四个孩子的家庭,是一位国际主义的“贤内助”。
  汽车驶出莫斯科西郊孔采沃,远远看到掩映在一片秋色中的阿尔希波夫的家,年逾八十的卡佳老人还在阳台上,向我们的车子注目。我们感受到这位慈祥的俄国老人对中国朋友的一片情意。此刻,秋风仍不断地梳理着那丛金灿灿的树林。莫斯科的秋天,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老人的故事。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开封:土城街十号
  王霆钧
  我看过不少陈列馆,可从来没有像走进开封刘少奇陈列馆时的心情那么沉重。
  开封土城街十号。这里原是市人大的办公楼,再以前是一家银号。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座普通的办公楼会成为一场“史无前例”的历史悲剧的见证。
  1969年10月17日傍晚,一架夜航机在开封机场降落了。不是民航,自然没有旅客上下,却有许多军人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守卫着这个不大的机场。飞机停稳之后,抬下来一位重病患者。褐色的老人斑布满苍白而消瘦的面孔,银色的头发又长又乱。眼睑下垂,嘴巴闭合,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送他来的人和接他的人抬来抬去。他就是已被打倒的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他被抬下飞机又被抬上早就等着的军用吉普车,然后就朝市里开去。从此,开封市土城街十号,就和一个伟大的姓名联系在一起了。但那时土城街十号的人谁也不叫他的名字,而称他为十七号。这是他从北京带来的病历上的代号。也许是医护人员都习惯称呼患者的病历号吧。
  二十六天后,这位含冤的伟人在这里与世长辞。
  开封,曾经以古都的辉煌名扬天下,在它随着北宋王朝的覆灭沉寂八百多年之后的今天,却因为同一位伟人之死相关联而引起举世瞩目。
  然而,土城街十号从一座办公楼改为陈列馆又等待了漫长的十一年。
  谁走进这道门,进入这个陈列馆,心情都不会轻松的。哪怕是个少不更事的儿童,也会被这里压抑的氛围感染得心头沉甸甸的,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十岁。按说这座建筑的举架挺高,可我走进来仿佛走进低矮狭窄的煤窑巷道;这间屋子的窗户也大,可我犹如进入阴暗的斗室。
  这的确是一个斗室,只有大约十个平方米,放着一个极为普通的钢管病床。旁边是氧气瓶,靠窗户的地方放着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些装药的小瓶子和简单的医疗器械。摆了这么多的东西,再进来几个人,转身就很困难了。
  刘少奇是在林彪一号命令的大气候下被送到开封的,作为共和国主席的刘少奇此时已经没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当他还在北京的时候,就因为受到身心的双重折磨打击,患上了多种疾病,加上不可能得到及时的最起码的诊断和治疗,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这一年他七十一岁。刘少奇从到达开封一直到他含冤去世,一句话都没说。严格地讲,自从他过了七十岁的生日,直到他离开这个他眷恋的世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刘少奇是在自己去年过生日时得知自己被永远开除出党的。作出那个决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10月13日在北京举行,而他的生日是11月24日。作为党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的刘少奇被剥夺了参加会议的权利,因而他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直到得到这个消息,才明白自己实际上被宣判政治上的死刑了。会议结束那么长的时间不告诉他,偏偏在他过生日那天让他知道。片刻的惊骇过去之后,很少落泪的他,哭了。混浊的泪水悄然地流过瘦瘦的面颊。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说!
  从1968年11月24日,到1969年11月12日,差十二天整整一年,刘少奇一句话都没说。平素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刘少奇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一句话都没说,是他病重失语了吗?不是。是他年迈失聪了吗?也不是。他申诉过,他争辩过,他抗争过。他说,为了尽快结束文化革命,我辞去党中央副主席和国家主席的职务,带上妻子儿女到延安或者湖南老家去种地。他高举着宪法小册子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你们怎么对待我个人,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谁罢免了我国家主席?要审判也要通过人民代表大会。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权利不受侵犯,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的!
  申诉不好用;抗议不顶事;争辩没人听。他还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要说了吧!
  一个带领人民为完善法律而努力的人,一个利用法律保护了人民的人,却没有能够保护得了自己,只好沉默不语。
  我站在刘少奇去世时躺过的铁床旁边,想着他去世时孤苦伶仃的样子,想着他满头又长又乱的白发,想着他去世时实际上是光着身子的,还是他的卫士长急匆匆地从北京赶来,给他穿上衣服,给他剪去长而乱的白发。
  我想,刘少奇他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一句话都不说,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无人让他说或者没有人听他说。
  那么,他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都想了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然而谁都相信作为党内一位有很深造诣的理论家,他是不会停止自己的思想的。
  我站在刘少奇临终前的病床前,遗物犹在,伟人已逝。
  土城街十号寂寞了十年多,在饱尝冷落之后迎接的第一批重要客人,是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和他们的子女。王光美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就在中央有关人员的陪同下前来接刘少奇的骨灰了。
  一度冷冷清清的土城街十号,不再冷清。护理过刘少奇和执行监管任务的人被请来回忆当时的样子,并且寻找遗物。刘少奇用过的东西都按当地风俗烧掉了,令人惊奇的是,还有一个海绵枕头幸存下来,那是刘少奇访问柬埔寨时西哈努克亲王送给他的,工作人员没舍得烧,保留了下来。我忽然想到在花明楼刘少奇故居,有一块挂在门上方的木牌子,“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摘下来要把它烧掉,是一位炊事员把它藏起来,直到刘少奇纪念馆重新修复开放。一个是在刘少奇的出生地,一个是在刘少奇的去世地,都有人为保留他的遗物而冒尽风险。
  王光美和子女到土城街十号,看着那些遗物似乎都很平静,但一看到这个枕头,就如同提了闸门的江河一样,抱着曾经留下过亲人体温的枕头,痛哭不已,痛心不已。
  开封土城街十号,像一座历史警钟矗立在路边,告诫每一个来此参观的人,这样的历史大悲剧再也不要发生了。
  让我们牢记在心!
  永远的土城街十号!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回家
  章珺
  在羁留异乡的日子里,回家是一种感觉。
  茫茫人海,鳞次栉比的楼群,无意间听到的一个声音,或是偶然间瞥见的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情景,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
  我们突然间感到很孤独,又突然间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我们来去匆匆,却不会无影无踪。那一刻,我们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坚韧无比。
  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感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触动,既可以让人喜极而泣,又可以让人欲哭无泪。如果它能发出声音,那声音一定是微弱而固执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蹒跚而执著的。可是它无声无息,短暂的刺痛,还没有伤口,就被异乡的声音和风景抚平。
  虽然,我们早已属于他乡。在异乡人的眼里,我们早已属于这里。我们跟他们一样,操着同样的语音,追逐着同样的时尚。我们甚至比他们更像这里的主人,因为我们更关注这里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藏匿起外乡人的痕迹。在他乡我们又有了另外一个家,漂亮的房子,富足的生活,想到自己曾背井离乡的时候,庆幸也许远远多于伤感。可是被我们淡化了甚至遗弃了的故乡,又注定会在某一天清晰无比。我们曾经用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和稚拙的童音呼唤过的土地,又注定会在某一时刻穿透时间和空间,呼唤着我们回家。
  于是,我们回家。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和已经疲惫的心,一起回家。无论我们早已功成名就,还是我们正在为生计奔波,当我们踏上回家的归途,我们会有着同样的冲动和期望。也许我们需要蜷缩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也许我们要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只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离开家已经走得太远。
  我们回到了这里,我们和我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纤细的秋雨,细碎地敲打着破旧的古筝,我们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尘封的窗户,却打开了遥远的记忆。我们曾站在这扇窗下,梦想着外面的世界。我们生在这里,却命中注定要离开这里,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们用心触摸这里的一切。在遥远的他乡,我们曾用音符去编织她;我们曾用泪水去打磨她;她的每条小路应该铺满红叶,燃烧着诗情画意;她的空气里应该弥漫着醉人的酒香,浸染着离愁别绪。我们本来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了刻意地寻找她感受她。可是,朴素的土地没有那么多的乡愁,对于那些依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我们与我们的故乡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格格不入的东西。在那么一天,一路风尘之后,倚在故乡的门槛边,也许会伤心地告诉自己:我离开了这里,再也无法回到这里。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轻轻的一声叹息,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我们在茫然中再次告别故乡。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我们甚至已经巴望着尽快离去。我们还未实现的梦想,被我们留在了他乡,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着我们归去。
  可是,当车轮启动的时候,我们便开始筹划起下一次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觉,又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故乡的景色还近在眼前,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还是在盼望着再次回到这里?我们回家,毕竟不仅仅是为了成全那种感觉。
  什么时候,对故乡的回忆里,夹杂了苦涩和痛楚,可是想起故乡时,我们还会有割舍不断的感动。也许在某一天,我们在故乡埋葬了最后一个亲人,我们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可是在不经意间,我们还会拾起那种感觉。回家的感觉,细碎的、温暖的、潮湿的感觉,穿透了我们已经麻木而冷漠的心。回家不再是一种行动,它越来越虚化成为一种感觉。细腻而绵长的感觉,连缀着我们的一生一世。
  我们回家,独自一人,或者带上我们浩浩荡荡的子孙。也许是在梦里,风雨飘零,我们又踏上了没有尽头的归途。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麻雀的功过和我的证词
  郑作新
  现在的青少年可能不知道五十年代中后期,全国各地曾掀起消灭麻雀的运动。
  1955年冬,《农业发展纲要》(初稿)中将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一同列为“四害”。在贯彻《纲要》过程中,全国各地男女老少齐上阵,捕打麻雀,学生停课,机关停止办公。北京城内外锣鼓喧天,让惊逃乱窜的麻雀无处喘息,直至精疲力竭,坠地而亡。在空旷地区则采用网捕、下毒饵等办法,大有将麻雀赶尽杀绝之势。正在这个期间,中国动物学会在山东青岛召开第二届全国代表大会,讨论今后工作的规划,进行学术交流。会上对麻雀的益害问题争论激烈。有人说,麻雀素有“家贼”之称,在广大农村“麻雀上万,一起一落上担”,它糟踏粮食,应该扑打。可是,也有人提出,麻雀也吃害虫,不该乱打。有人还引证了十九世纪发生在法国的一件事。当时的法国政府曾下令悬赏灭除麻雀,凡捕杀麻雀一只,可得六个生丁(一百生丁等于一法郎)的奖金。结果麻雀被大量捕杀,破坏了自然界生态平衡,导致果树虫害严重,水果产量锐减,法国政府不得不收回成命。
  我当时是学会的秘书长,与许多会员一样,认为麻雀和人类经济生活关系最密切,是人们最常见、在我国分布最广泛的鸟。但我们对它的研究还很少,很难给它“定性”。
  会议结束后,我与同事们在河北昌黎果产区和北京郊区农业区,进行长达一年的调查,共采集八百四十八只麻雀标本,对麻雀全年的食性,作了详尽的研究。同时,还进行笼养试验,借以推算麻雀对某种食物的食量。虽然笼养条件与野外环境不同,但由此所得的结果,还是可作为推算的一种根据。
  实验的结果表明:冬季,麻雀以草籽为食;春季,麻雀下蛋、孵卵,喂雏期间,大量捕食昆虫和虫卵,幼鸟的食物中,虫子占百分之九十五;但七八月间,正好粮食成熟,成鸟带幼雀一起离巢,飞往农田,糟踏粮食;秋收以后,麻雀主要啄食农田剩谷和草籽。可见,春夏之交是麻雀繁殖的季节,它们大量捕食昆虫,因而有益处;秋收季节在农作物区和贮粮所,它构成危害;在林区、城市和其他季节,麻雀不造成危害尽可让它自由活动。总之,对麻雀的益害问题,要作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要依不同地区、不同季节和环境区别对待。这是当时在对麻雀一片喊打声中作出的科学结论。
  我国政府是很尊重科学家意见的。《农业发展纲要》进行了修正。修正草案指出:“在城市和林区的麻雀,可以不消灭。”等到1959年正式通过《农业发展纲要》时,“四害”中的麻雀换成了臭虫。这是尊重科学而作出的正确决策。
  没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麻雀一事却构成了我的“罪行”。有人利用麻雀的问题做文章,责问我:“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我说:“不知道。”揭发批判者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居然为麻雀评功摆好,反对最高指示。”我听了百思不得其解。我认为麻雀的益害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对麻雀功过的证词是有科学根据的。即便在“文化大革命”中,麻雀该吃虫子的时候还是在吃虫子,而且《农业发展纲要》已经将麻雀改为臭虫了,我何罪之有?
  这一经历告诉我,作为科学工作者,探索真理靠的是辛勤劳动,而坚持真理还需要勇气,需要有为科学无私献身的精神。
  〔本文选自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大科学家讲的小故事》丛书之一《与鸟儿一起飞翔》(郑作新),已出的还有《神奇的符号》(苏步青)、《无尽的追问》(王淦昌)、《悠长的岁月》(贾兰坡)、《冰川的召唤》(施雅风、吴士嘉)等〕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伸根藤
  陈泽仁
  乔迁的新居宽大明敞,只因前无照壁,后无围墙,让很凶的阳光早晚穿堂入室,闹得热腾腾的,一住进去便感到美中不足。于是弄来几根毛竹,搭起一个架子,种下几段伸根藤,期待它爬上去便是绝好的凉棚。伸根藤是本地的一种藤蔓植物,叶厚而大,最易成活。仿佛它也善解人意,一阵豪雨过后,便迅速抓上架子,然后节节分蘖向四周蔓延开去,无多久把整个架子都爬满了。阳光从此被挡在绿叶之外,坐在屋里,只觉风从中来,暑意全消。每个夏天,我们得到它的袒护而免遭溽暑之苦。
  后来院子里的树都长高了,自然能起到遮阳作用。忽一天,狂风夹着暴雨猖狂扑来,竹架招架不住,轰然一声倒下,伸根藤跟着倒霉,支离残缺地匍匐满地,把门口都挡住了,没办法,只能统统清理掉。当我用刀横斩竖劈那些和毛竹死死相缠的伸根藤时,心情是湿湿的。虽说它已完成了历史的任务,但它曾经给予我们一种煦煦和和的感觉,难道不值得留恋吗?最后我把一段伸根藤扎成一个圆圈,挂在约二米高的树杈上,随眼看到,算是一种纪念。
  几个月过去,伸根藤并未枯萎,只见它伸出一条笔直的根须,像钢丝般直插入地,而藤蔓的顶端则揭起了绿色嫩芽。真让我感到惊讶!这不是一组生命符号吗?若是一般的木头恐怕已开始腐烂,若是其他藤蔓则早已化做腐土了,可是伸根藤就这么悬着,经受了暴晒之后依然故我,靠一种本能执著地寻找属于自己生长的土壤,展示出一种独特的生命力。现代自然科学相当发达,依靠计算机能否破译它的生命密码?遗传工程能否移植它的基因?倘若能够,那该多好!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雄魂壮西湖
  赵相如
  没有人抗得住西湖秀美的诱惑。无论天气阴晦、或丽日当空,无论雨雪霏霏、或大风呼啸,任何时候,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西湖都是一种美的化身,或有静如处女的娟秀,或有下山猛虎的英武,或有饱学之士的儒雅,或有月照山涧的含蓄。白居易写春西湖:“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杨万里写夏西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苏东坡写狂风暴雨时的西湖:“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曾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诩的范仲淹,在逝世前一年,写下了《忆杭州西湖》的绝句:“长忆西湖胜鉴湖,春波千顷绿如铺;吾皇不让明皇美,可赐疏狂贺老无?”他希望朝廷能像唐明皇赐贺知章归老鉴湖那样,也让他晚年归宿西湖。可见西湖给他留下多么美好的印象。
  但如果西湖的山水亭舍只有浅表的感官的美,似乎又显得平淡了些。正是那拍岸湖水絮絮不停地诉说着的以往历史的惊心动魄,才使西湖凝聚着一股刚烈的不屈之气。
  岳飞的故事,是家喻户晓的了。栖霞岭下“岳王庙”大殿重檐上,悬挂着“心昭天日”的横匾,收拢了无数游客的目光,引发他们进入思索的历史隧道。明朝正统年间的于谦是岳飞三百年之后遭受残害的又一忠良。他是杭州人,十七岁那年参观石灰窑时即兴写下了《石灰吟》,借物喻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历史上有不少人写得慷慨激昂,干的却是鸡鸣狗盗,而于谦的一生绝对是个廉洁勤政、刚正不阿的人。二十三岁中进士,开始仕途生涯。他走马上任,在院门前立两块木牌,一块上写:“求通民情”,另一块写:“愿闻利弊”。他体察民情,兴利除弊,在江西任上三年时间就昭雪冤狱数百人,斥革犯法的王府官员,黎民百姓称之为“于青天”。后在河南、山西等地兴修水利、筑道开路、植树挖井、贷粮济贫、施药救难等,而身居高位的于谦始终过着“食无兼味,衣无累帛”的淡泊生活。当时朝廷里宦官王振专权,受到英宗皇帝宠信,于谦要进京朝见皇帝,有人劝他带点手帕、蘑菇、线香之类礼品。于谦笑着挥动两个衣袖说:“这就是我的礼物——两袖清风。”并提笔写了一首《入京诗》:“手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说短长。”在他五十一岁那年的7月,蒙古族瓦剌部酋长大举南侵中原,把持朝廷的宦官王振挟持英宗轻率迎战,结果全军覆没,英宗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消息传来,全国震动。当时北京仅存老弱残兵不满十万,危在旦夕。于谦临危受命担任兵部尚书,坚决抗敌,保住了北京。于谦五十九岁时,被以“意欲谋反”的罪名,判处死刑。抄家时,“家无馀赀”。行刑那天,北京城内乌云密布,几万市民沿途泣立,与这位忠良诀别,暗骂奸党不止。于谦遇害后,遗体由他的子女运回杭州葬于三台山麓。于谦遂与岳飞天天相向而望。
  又过二百来年,出了个张苍水,宁波人,崇祯时的举人。当清兵攻陷南京并进兵浙东时,他领兵抗清,后与郑成功联合分兵二路北伐,直打到南京和安徽南部。旋因郑成功兵败,他孤军深入没有救援,才退回浙东,解散余部,悄然隐居。后来康熙大一统时被抓遭害。他写道:“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民族英雄张苍水对岳飞、于谦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在岳王庙内为张苍水立祠,自然也是众望所归。
  西湖是一面明镜,是一面明辨正邪的照妖镜。后人审视历史,更为客观公正,不需要谄媚,也没有利害冲突。清朝才子袁枚写道:“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他把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结合起来,而人文景观放在第一位。秦桧的后人来到西湖后叹息说:“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据说,印刷中通用的仿宋体字,是秦桧发明的,按理应称作秦体字,就因为秦桧奸恶歹毒,有一点才气反助他益发阴险狡诈,后人不称秦体,取名仿宋体。自古忠奸似冰炭,很难两立。赞忠仇奸,历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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