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22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共和国之庆征文

  土地的回忆
  周应惠
  月色朦胧的时候
  土地也有梦境般的回忆
  贮存在心中的往事
  像地底的清泉涌动奔流
  小岗村的土地
  在那个历史铭记的冬夜
  一页发黄的纸笺
  摁着十八个滴血的手印
  凝聚着对风险未卜的承诺
  清晰的指纹里
  搏动着对命运的自信
  呵,一旦拥有自信
  它将拂去五千岁的苍老
  让青虬飞翔的图腾
  焕发出原有的美姿……
  土地在回忆中沉思
  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
  数千年的农民运动
  始终求解着关于土地的命题
  当共产主义的幽灵
  唤醒饥馑的镰刀铁锤
  走上血染的旗帜
  秋收起义的大刀梭镖
  才求证出一条
  走出苦难的定律
  但土地在沉思中回忆
  “割尾巴”留下的伤疤
  常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土地用泪水和汗水告诫世人
  一种先进的生产关系诞生
  同样需要十月怀胎
  同样需要水到渠成
  在史无前例的劫难之后
  土地终于又迎来了
  冬去春来的历史转折
  比春风春雨还神奇
  冬眠中沉寂的大地
  焕发着久违的青春与活力
  江南黑黝黝的沃土
  疯长着春笋般的乡镇企业
  华西村的金塔、公园和别墅群
  改写了辞海中“农村”的定义
  兴奋的吐鲁番像熟透的红葡萄
  酿造青稞酒的藏家
  奶茶与醇醪一样充溢着醉意
  而红高粱举着丰收的火把
  照亮了塞外金唢呐的谣曲
  南海荒村的渔火
  已升华为现代大都市的虹霓
  万籁俱寂的时候
  土地也有温馨的回忆
  而每个黎明的来临
  总以耕耘的收获
  丰富着岁月四季的语言
  如火如荼,如画如诗……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妈祖庙钟声
  谭仲池
  当当当……
  妈祖庙又响起了钟声
  钟声深沉,由近而远
  钟声凝重,敲打心灵
  钟声从缭绕的紫雾青烟
  里升腾
  钟声在虔诚而急切的心
  绪里回鸣
  钟声呼唤着海天的风啸
  钟声卷起了拍岸的浪涌
  几百年的屈辱和愤怒
  凝结成清冷的钟声
  几百年的思念和盼望
  凝结成坚韧的钟声
  几百年的磨难和奋争
  凝结成嘹亮的钟声
  钟声敲落了乱云残霞
  钟声敲走了苦涩的晨昏
  东方的巨人站起来了
  祖国母亲焕发了青春
  更有天安门的钟声
  又响又亮
  敲响新世纪辉煌的黎明
  归来吧!
  妈祖庙的每片砖瓦
  归来吧!
  澳门的每一树绿荫
  归来吧!
  每一条修长繁华的街道
  归来吧!
  每一朵等待歌唱的浪花
  妈祖庙的每一声钟鸣
  将永远拂去游子的悲情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说书“灾”
  谢冕
  这里说的是书多成灾。
  “书斋”变成“书灾”了。这话出自以书为生的文人之口,很有些“诛心之论”的味道,是对不起书的。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对于读书人来说,书总是不够用的。人对于书的欲求,也就是对于知识的欲求,从无止境,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多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灾”了?
  所有有价值的书,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同代人和前代人精神劳作的成果。它们从各个方面丰富了人的精神,给人以智慧,增长人的才干。书应该是愈多愈好,爱它、宝贵它还来不及,恨它、谥之为“害”,却是从何说起呢?然而,在我这里,书却真的成“灾”了。所以说是“灾”,是因为我的住房太紧窄,书们又不断膨胀,扩大它们的地盘,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它们侵占了我的居所,并且反客为主、以不容讨论的粗暴,掠夺我本已非常可怜的生活空间。而且日复一日,没有停歇的意思,是一种不见尽头的压迫和强暴。
  我的工作是写作,却没有可以安放一张书桌的地方。别说书桌了,即使是安放一张稿纸宽的地方也没有!在我的居室里,最大的一间房子是用来做客厅的。而现在,书们已经蚕食到沙发和茶几的周围了。每次来客人,我都得客气地请它们礼让一下,匀出地方来,好让客人们落座。待客人一走,书们毫不客气,当然是故态复萌,一下子又呼啦恢复了原来的占领。
  我和书们进行着持久的战争:书进我退,我退书进,它进一步,我退两步,不仅是拉锯战,简直是持久战!总结我和书的斗争,虽说互有胜负,但多半书是赢家,我是输家。书们是“真理”在手,勇猛顽强,毫不妥协地步步进逼。而我却是,心虚理亏,心情惶乱,态度暧昧,总是节节败退!
  在这里展开的书与人为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中,作为主人的人之成为战败者几乎就是一种宿命——人爱书,尽管他因它的粗暴的占领而“恨”它,但说到底,他却更无法抗拒它的诱惑。人因书本中的无可替代的、神奇而丰富的世界,而无条件地钟情于它,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情人,因爱而心甘情愿地作出牺牲。
  于是,人在书的无节制的扩张面前,只能采取守势。从书房退到客厅,再从客厅退到卧室,如今卧室也已部分地“陷落”了,再往后呢?难道是厨房和洗手间吗?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东瀛谒孔庙
  王忠瑜
  藤田会长对我说:“今天是去参观‘孔庙’,就是中国的孔夫子的学校……”我震惊了,日本也有“孔庙”?心里十分感谢邀请我们前去参观的井上喜代子和大林利喜子两位女士。她们都是已经退休的从事过多年教育工作的人,对中国很有感情,所以她们参加了藤田会长组织的那须日中友好协会。她们曾经两次访问哈尔滨。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孔庙”的所在地足利市。这里不仅有这座孔庙,还有一所全日本都知道的最古老的学校“足利学校”。当然,这座学校是以继承孔子的教育思想、道德精神为宗旨的。因此也被看作孔夫子的学校。
  我们来到学校的门首,青瓦木柱的大门楼上的匾额写着“入德门”。这座门楼与中国一般住宅的门楼一式一样,青瓦盖顶,木柱木门,两边是青瓦压顶的白粉墙。但细看其形状风格,又不完全像中国的古式门楼,而是带着明显的日本风格。我发现许多中国古代的建筑、用具、衣饰等等,在日本都被保留下来,但又不同于中国的原貌,而有所改变,变成具有日本特色的风格。进了“入德门”,是一段长长的甬道。青砖铺道,两旁植着绿树,绿荫夹道,十分幽雅。左边有一座小房,标有“受付”字牌,这里是参观者买票的地方,并向参观者放映录像带,介绍孔庙和学校的概况,还发给每人一本日文小册子,是从《论语》中选出来的数十条语录。第一条便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甬道右侧,有一尊孔子的塑像,高约十多米,长袍拱手,敦厚优雅。过塑像便是二道门。同样的青瓦木柱木门门楼,白粉院墙,而门楼匾额上用汉字正楷写着“学校”二字,端正有力。据介绍此匾是中国明朝时派去日本的一位姓刘的国使所书。
  走进“学校”门楼不远,又是一座门楼,匾额上写着“杏坛门”。一看便知里面的庭园,是“孔庙”了。因为孔子最初讲学授徒的地方,是在杏林内,中国称孔子讲学处为“杏坛”。入内,是一宽大园林,古木葱茏,正中有一座中国式的古式殿堂,呈正方形,两层瓦顶,全部木结构,斗拱飞檐,十分庄严,这便是“大成殿”了。日本称之为“圣庙”,又称“孔庙”,是按照中国明朝时代的模样建造的。殿内供一尊木雕孔子坐像。孔夫子正襟危坐,体态安详,头上高梳两个发髻,其服饰、神情,颇似中国神庙中的观音大士像。藤田先生指着孔子像对我说:“这是中国的孔圣人,也是我们日本的孔圣人啊!”圣庙左侧有一座大型草顶木屋,即为书院,便是学校了。这座草堂十分高大轩朗。日本的草屋,堪称一绝。我在日本所看到的大的寺庙殿堂,几乎都是草顶,那屋顶的草,铺盖得极其厚重整齐,十分壮观。一层一层的稻草,至少有一米来厚,整齐清洁而又厚重结实。看上去给人感觉即使是十二级台风也不会把它掀起来。此屋全部是木结构,木柱、木门窗、木地板,内部的桌凳、书架都是木制的。草堂规模宏大,应是当时学校集会讲学之所。现在屋内陈列着许多古典书籍,全部是汉字刻印的。连接书院的是一座大草屋“库里”,即学校的饭堂和书室。在它的左侧,靠院墙的是一排大草顶的木结构房子,名叫“众寮”,这是学生们的宿舍。以这三组大草房为核心的整个园子,构成了日本最古最大的高等学府“坂东大学”,后称“足利学校”。这所学校最兴盛时期达到“学徒三千”,这在四百年前,堪称名符其实的大学了。可与圣人孔子教授三千弟子相媲美了。
  图书室内陈列的古书,也是这所学校当时讲授的课本,都是用古汉字印出。孔子所教授的“六艺”,礼、乐、诗、书、易、春秋,均是学校所授的内容。可见这学校是以孔子的教育内容和方法为楷模的。
  日本有一种说法,中日两国、两大民族同文同种。从许多现象来看,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对这种说法,我没有深入考证研究过。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文化对日本人民的影响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在热爱、保留甚至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方面,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执着地表现出来。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云天上的岁月与风光
  刘虔
  这里是燕赵故国的一角。寻访的日子胀满了大地和岁月释放的秘密,随处依稀可见沉积的许多往事悲歌的残片。天风中,春光在游走。山野弥漫着草木萌生繁衍的清芬。过山缆车犹如展翅的紫燕,只轻轻地一声震颤,便跃然凌虚而上,倏忽之间送我直抵此行的寻访之地:石家庄西郊、鹿泉市境内的一处灵山圣水……
  这就是被誉为天下奇寨的抱犊寨了。
  这是一座千年古寨。司马迁的简牍上就屹立着它的身影,那时叫萆山。茫茫太行群山之东,它一峰突起,峭壁如削,嶙峋嵯峨,而山顶则是开阔的田畴沃土,平野一片。古时农人因山高路险,须抱犊上山待牛犊养大后才能役使耕田,故而又有抱犊之名。农桑佛道,兵戎匪寇,都曾在这里演绎过历史主宰者的角色。时光的嬗递,生活的变迁,几度枯荣说兴衰,可叹只能从尘封的史册和摩崖石刻断碑老树上去领认了。不过,今日繁华的境况已远非昔比。环山而筑的长城,簇拥着整修一新错落有致的华屋瓦舍、楼台亭阁、美树嘉卉,俨然一处精美的袖珍园林,雄踞于云天之上,成为人们旅游的好去处。这是真正的天上人间。
  抱犊寨的存在与喧响,也是我们这个盛产故事和神话的国度最迷人的景观之一。楚汉相争,韩信伐赵,率兵背水一战,就曾利用此处超拔的地势,恃高望远点将布阵而出奇制胜的。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和战例由此走进了经典。这是历史留给后人最重要的精神启示。眼前修葺得气宇轩昂的韩信祠、点将台,就是这个启示的见证。世象纷繁驳杂,但也处处启蒙着人类的心智;精妙的文化一旦进入人的视野,连缄口不言的木石也会有思想美丽的蕴藏。我在这里的千龙壁前的求索就有一种精神顿悟的快慰。这座用彩陶烧制组合而成的千龙壁,群龙狂舞,溢彩流光,其气势之磅礴,在我国山顶影壁文物中确属少见。名曰龙千条,实则只有999。“嗯,第一千条龙哪儿去了?”面对我们民族的精神图腾的缺失,人们的解说并不一样。有人说,那是为了谐和道家九九归一的说法,特意少做了一条。也有人说,那条龙的位置是留给玉皇大帝的,他才是龙中之龙,可惜不愿驻守人间,只好虚席空等了。我说,不,这或许是一种更深刻的示意,那条龙就是你自己,每一位觉醒了的观龙者自己;发现自己吧,这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重要的!我坚信,我的这个“发现你自己”的回答,是最能直达心灵的开掘最能契合龙的传人应有的血性的。这种领悟,在我后来观看天门洞一株古槐的生命史时又获得了最具象征意义的升华。天门洞,也是这里的一大景观之一。洞内拱形的石壁上镌刻着无数姿态各异的佛祖石像和文人墨客的诗文题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的北魏时期。然而,这些都不能激发我的情绪,惟独这里的被铁栅栏围护着的那株历经千年的古槐却像圣火一样点燃了我的整个身心。因为岩石的挤压,古槐铁质般的树干已被严酷的岁月之手榨干了,但生命的意志没有屈服,仅存的一条柔枝硬是拼却全力从石缝中旁逸而出,在攀援了数十米高的另一处岩缝里扎下根,重获生的权利,虽然依旧纤细羸弱,但谁也不会怀疑,那浅浅的新绿已然度过了死亡的劫难,从而勇敢而坚贞地拥有了这树古槐千百年来继续着的全部生命。每一位观赏者见此执著的顽强,无不称奇称美,叹为观止。这真是一个震心动魄的英雄寓言:“开掘心灵吧,从自己生命深处觅得勇气和智慧吧!”想必就是这个寓言昭告世人的全部心语了!
  天风猎猎有声,裹挟着五彩斑斓的神话和传奇,在悬浮于蓝天白云间的这座名山古寨上不绝如缕地吹拂着轻抚着,没有起始,不会终结,苍老的故事将永远年轻,娓娓诉说这华夏一隅亘古迄今文明沉积的丰伟,让真实的存在激荡出更真实的遐想,令心灵的渴望重现人性的光芒。安宁和兴旺将忠实地护佑这被古寨的千年岁月融汇蓄养着的精神高地。而我,更有幸在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炎炎的夏日,向你诉说这个精神高地的古寨重又焕发着的生机、幻美和天长地久的富有……
  相信我,一个亲历者萦回心头的绵绵感受!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草原茫茫
  李舫
  久居都市,人的本能的意志和固有的生命力容易萎缩,锈住了的双手无力推开耳边的浮华和烦躁。徘徊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的光影里,徜徉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间,跻身于形形色色沉默而搁置的面孔中,扑怀的寒意便席卷而来。天堂无疑是美好的,而人间的可爱却正在于它的有情有义有牵绊。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群朋友的鼓励和敦促下,我怀着最低的期望,不经意地走进了草原,一切便重新开始。
  仲夏的草原,天高气爽。阳光明亮,澄净,神秘,将远方重重叠叠的山巅炼化为一层又一层金光耀眼的轮廓。从地面喷涌上来的热浪,让这些金色的轮廓微微起伏。我们摇下车窗,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感受风的力量。风很硬,空灵而有力,清新中有些微的苦涩,把我们的衣衫吹得鼓荡起来。云却很平静,一朵一朵点缀在蓝天上,松松蓬蓬,像一大片一大片弹散的棉花。远山连绵起伏,像一大队扎缚得当的少年武士,更像一大队桀骜不驯的奔马。山的余势束成一道小溪,溪水奔流,波光潋滟,好似藏在草丛中的一面面形状各异的小镜子。鸟音踏水而来,宛如梦面上的浮雕,温润如玉,湛然无思。云朵在辽阔而寂静的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低矮的沙蒿星星点点地分布,将阳光的影子固执地盘踞在自己的脚下;一队队洁白的羊群悠然漫步,在沙蒿间穿行,远远地,仿佛天地间冷冷对峙的残局,白方步步紧逼,黑方壁垒森严———在这一刹那,在这充满神奇的寂静之中,谁能说这片刻不就是永恒?谁能不领悟这巨大的空间中所蕴含的深厚的时间?所有的悲伤和困惑,就像一抹染色的轻烟,一撮破碎的残云,悠悠地飘远,淡淡地飘散。
  可是,生活毕竟只是一个暂时的承诺而不是永久的现实。不久以后的那一天,我发现,那种对生命本真的崇拜,那种源自生命本真的最纯粹、最素朴的美,却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譬如晨曦中的朝露。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晴朗得让人心醉,草原的风在耳畔猎猎作响,野雏菊铺满了山坡。两个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将我们这些不明身份的人带进了他们的家里。那个小女孩,有七八岁吧,眼睛很大,很亮,温柔,清澈。她躲在妈妈的身后悄悄地观察我们,像一只机灵羞涩的小兔子。女主人用积满油垢的碗给我们倒上她刚刚熬制的奶茶。当时,我正在哄赶一只贪婪的苍蝇,并犹豫要不要接下来欣赏它刚刚视察过的奶酪。这时,我听见小女孩的妈妈用蒙古语喝斥她,原来她从箱子里偷偷拿出一件毛衣穿上。这是件粉红色的毛衣,不知道已经洗过多少次,袖口挂着磨破的线头,胸前绣上去的淡黄色的小花脱落了几朵。小女孩被她妈妈捉住,强行剥下漂亮的外衣,怯弱,无助。这是个让人永远无法忘记的下午,我几乎是突然惊叫了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地一声碎了。我用双手捧住脸,泪落如雨。这是草原最炎热的天气,我们用报纸扇着风,并且恳求主人能否将蒙古包外的毡子拉起来,让帐篷里通一通风。
  我们在牧民家里耽搁了整个下午,看着太阳一寸寸地滑落,寂静的光辉由垂直到倾斜,到平铺,到不动声色地敛尽,赶在月亮升上来之前同主人告辞,准备在品尝了牧民艰苦的生活之后,赶赴下一顿丰盛的晚餐。小女孩再也没有露面。她的妈妈告诉我们,她的蒙语名字叫塔娜,翻译过来就是珍珠。我们无言地折回,猛然间,我开始有些怀疑,觉得我们一度精心筑造并坚信不移的某些价值观变得那么虚弱。草原的黄昏像海底失落的光,小女孩则是在海底失落的小人鱼。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岁月的蛰须从身后缠上来,让我难以呼吸。草原深处的灯光细弱而具有穿透力,月色如水,穿窗而过,映照我的无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天空中星星冷漠而忧伤,千万鬼影明明灭灭,远山柔和的曲线和放在跳动的胸口上的手,教会我更多的东西。
  很多时候,人的命运是不能用尺度来衡量的,生命中的繁荣与衰败,平淡和离奇,大悲与大喜,用薄薄的几页纸怎么能够承载得起呢?此后的几天里,我们紧锣密鼓,加快行程。参观小草库伦,参观巴彦尔灯苏木的流沙治理,亲眼目睹牧民们风餐露宿、兀兀穷年,在荒凉的沙漠中所创造出来的奇迹。去年在冻土上播种下的固沙植物踏狼的种子已及人高,具有了湮没沙地的气势,开满葡萄串般惹人怜爱的紫花,灰鹄在草丛间飞起飞落,踏碎缕缕残阳,其壮美溢于言表;踏访辽文化遗址,感念契丹民族悠远、浑厚的性格;参加巴林右旗被搁浅了十七年的那达慕大会,在摔跤手嘹亮的出征歌中,在赛马场“嘚嘚”的马蹄声中,体味到了蒙古人民积健为雄,化浑茫为平淡的民族气魄,以及他们在豪放与淡泊的外表下所蕴藏的坚定的操守和卓越的见识;在松软的沙土深处掘出小鼠,看到它们那惯于在黑夜中行走的眼睛在遭遇光明时的惊慌失措;跟踪过在草场上悠然漫步的绵羊,感动于在汽车已抵到它们尾巴,它们仍胜似闲庭信步的坦然自若;目击了手把羊肉制作的全过程,震动于那些高雅的人类在面对弱小生命时的杀气腾腾,以及弱小生命在面对血刃时的无可奈何……每一次的震撼都无法形容。然而,无论在哪里行走,我却总感觉到有个影子追随着我,依附着我,拍打着我,提醒着我,让我魂不守舍。当地的老人建议道:不妨去查干沐伦河走一走吧!那河水很神奇,曾经治愈好多人的失魂落魄。
  告别巴林右旗前的最后一个深夜,我们来到查干沐伦河。夜已阑珊,草原寂静如洗。风梢梢过树,月苍苍照台。这条曾疯狂肆虐、斩岸湮溪的河水,此时温驯、孱弱、沉默。萤火虫停泊在水面的腐叶上,远远地漂来,打了个转,继续前进,照亮了好长的一段水路。宿鸟呜咽着,低低地掠过。夜晚在我们的脚步声中轰然作响,令我沸腾的思绪陡然生凉。岁月无敌,天曷言哉?天曷言哉?就在那一刻,不期然地,我找到了我童年的那颗星,好低,好沉,像一盏明亮的油灯,触手可及。我奇怪为什么几十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它。想到那些流逝的岁月,那些流逝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充满了寂寂的哀伤,人生仿佛随之加重加厚了许多,不容我忽视。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敬告读者
  本报举办的“共和国之庆”征文活动,历时半年之久,今日结束,谨向支持我们的广大作者和读者表示深深的谢意。不久,我们还将公布征文评奖结果。我们相信,在举国同庆共和国五十华诞的欢乐中,我们的征文就像是一支激越的乐章,将长留在岁月的记忆里,让人们回味历史赋予的温馨……
  人民日报文艺部1999年10月22日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春风吹拂山林
  唐兴顺
  这种美好的感情在我心中酝酿有一年了。那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缘,猛然一片风景就出现在了眼前,三面山坡,满目新吐的树叶,整个地青翠、绿艳,像初生的婴儿,不染世俗尘埃。这时,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了,在这山上行走,唉哟!那是怎样一个状况呀!风并不整个的走,它像有主观意志似的,往这里走走,往那里窜窜,西坡上行一条风线,南坡上显一片风形,一会儿舒缓,一会儿迅疾,风走处,树叶就全翻过背来,叶的背面是灰白颜色,和叶的表面反差很大,哪里树叶全翻过来了,哪里就是风。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是“听风”的,说“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想用声音来捕捉风的形体;贾平凹面对一丛摇曳婆娑的绿竹,曾经大发感慨,说“竹显风形”,高兴于看到了风的形状。欧翁贾公之情,美则美矣,但对于风的观看来说,一个是“凭听臆想”,一个是只在局部。我今天幸遇的却是漠漠无边的山林,风自由自在的行动。风真是最自由的,最顽皮的,无拘无束的形容词对风最适宜,它甚至可以跳跃着走路,像在山体上点穴,隔一片刮一片,形状又完全的不一样,在各处停留的时间又不相同,有时尽情的翻动摇曳,如梳如抚,有时一点即过,刚才还在山脚,转眼已到山顶某处运作绿色涟漪了。春山春树遇春风,一片山林全都笑逐颜开。
  迈步走进这林子中,新雨落过的痕迹很明显,山石、草芽,树上树下整个的崭新,路径泥土湿湿的,羊粪蛋半膨胀着,石上苔藓正是由黑向绿转化的情形。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树上的每个枝丫,草上的每瓣叶片,全都美形美容,着色着彩,为着千古不变的、一年一度的约会汇聚而来。人在春山里也都丢掉了面具,看清了和植物、动物的朋友关系,性情尽显,融于自然。平时在红尘里斤斤计较,满面倦容,此时也拍石拍树,拈花惹草,啸于沟壑,歌于水畔,像小孩子一样真实地嬉笑起来。风在树上走,人在林下行,虫鸟草木,蜂蚁狐兔,应该是都进入了类似伊甸园那样的境界中。在这样的气氛中,有一个老人走了进来。他紫铜脸色,弓着脊背,说是要找一头快要生产的母牛。家里本来有好多头牛,也有牛起居生活的窝棚。老人的儿子看着村上一座座小楼竖起,感觉着适合于牛的农活一年年减少,最终便下了决心拆迁改建旧居,牛被挤了出来。这个老人顺着湿地上的牛蹄印边找边喊:“牲畜东西!牲畜东西!”不会儿春风中回应过来一阵“当啷啷当啷啷”的铃铛声。寻望声音响处,就见一头黄牛卧在绿树林中,老人露出又喜又怨的表情,一边急走过去,一边自语“是生了!是生了!”紧跟过去,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又惊又喜。老牛刚刚产下的一头牛犊,在母亲屁股下还没挪窝,老牛的屁股里也还往下掉着块块条条的粘软东西。老人迅速蹲下用肩膀靠住老牛颈项,嘴里说着些很亲切的话语,连撑带劝,硬让它站了起来。然后又把小牛犊抱到老牛肚下让它学着吃奶,还随手在地上摸了几把细草碎叶往小牛嘴里塞,据说是刺激它张开嘴巴,行话叫“开口”。小牛腿细如嫩竹,歪歪倒倒,反复几次才找到了感觉。这时老人又从身上掏出一只预先准备好的旧鞋底系在老牛屁股上,好让胎衣尽快坠泻下来。母子安顿,老人才点上旱烟如释重负地坐在石头上。
  想牛这种牲畜,原来也是野生的,后来成为人的工具。再过几代人,随着人类对自然资源占有欲的无限膨胀,当人的生活完全容不下牛的时候,当这样熟悉牛、爱惜牛的老人一代代逝去了的时候,牛可能又要完全返回山林,问题是到那时还有没有本来属于牛的家园的山林了呢?没有了山林,或者没有了这样青翠的山林,人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
  对于春风吹抚下的这片坡地,我是愈加珍惜和留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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