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5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山川走笔

  心中的圣水
  张守仁
  我的故乡在崇明岛。从全国地图上看,它宛如一片狭长的绿叶,漂浮在长江汇入东海的地方;众多的河流、小溪像叶脉那样布满这个江中绿洲。
  童年时,当我站在河沿上,看见清粼粼的水边,一支支紫红的苇锥子拱出岸地之际,欢欣就随着苇叶与日俱长。芦苇蹿高之后,会有彩蝶飞舞在蚕豆花丛里。遥望远方,透过一道道绿色屏障,几篷白帆缓缓移动,仿佛是贴着地面低飞的云。那时家乡贫穷,触目皆是农人的草屋,但河水清澈而丰沛。水乡的风光,留给我许多美好的记忆。那春日里油菜花金黄的倒影,那夏夜河边明灭闪烁的流萤,那西风穿过苇丛的秋声,那寒冬镶嵌在溪边的冰凌,都使我心醉神迷。水是我少年时代亲密的生活背景。河湖溪塘供给我鱼虾、螃蟹、蛸蜞、莲藕、菱角,还有洁白的芦根。我畅游其中,垂钓其上。它们让我喜看点水的蜻蜓,谛听雨夜的蛙鸣,痴闻荷花的香韵,常常乐不可支。
  可是五十年之后回到故土,家乡尽管盖起了一幢幢两层小楼的民居,老百姓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我老宅旁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已被从乡镇小厂里流出的黑水污染。水面乌黑冒泡,鱼虾绝迹,别说饮用,连附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臭气,闻之令人窒息。
  对我来说,故乡就是光着屁股洗澡的那条小河,就是炎夏纳凉时听祖母讲牛郎织女星故事的河边那棵柳树。如今作为桑梓象征的那条小河已被污染,那株柳树已被砍伐,故乡之美岂不成了梦境。那天,我站立在童年时朝夕相伴的小河旁,目睹它的可憎面目,心中说不出有多么懊丧、忧伤。
  不仅故乡是如此,我遍访江南水乡名镇周庄、同里、南浔,所到之处,河水全都浑浊不堪。我很少看到那种居民们走下一级级阶石,到河里洗衣、淘米的水乡风俗画面。我在江南土地上,驱车数百里,发现太湖也脏了,苏南运河露出灰乌乌的颜色,只能供水运货物之用。穿越杭嘉湖平原,溯富春江而上,来到天目溪,才又看到一江春水碧如玉的景色。又见到清澈的河水,我异常兴奋,便冒雨漂流。登上竹筏,天目溪两岸青山画屏般展开。我见岸边泊着的小竹筏上,一溜儿引颈鹤立着八九只鸬鹚。撑筏的舟子说,这儿的水深鱼多。那些鸬鹚,本地人叫鱼鹰,能逮住一百多斤的大鲇鱼。逮大鱼时,先是七八只鱼鹰潜入水中追赶,边追边撕裂大鱼的鱼尾。待大鱼被追得精疲力尽、尾巴被撕碎、动转不灵之时,那只傲立船头观察、游速最快的领头鱼鹰,便纵身入水,像一支水箭似地飞扑过去……
  我听得兴味盎然,流连忘返,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碧水永远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遗憾的是,在华夏大地上,像富春江上游天目溪这样清洁的水域,越来越少了。黄河频繁断流,长江也正在变成另一条黄河,思之令人哀叹。
  水是生产和生活的重要资源。因此,我永远感激夏禹、李冰治水的丰功伟绩;我始终铭记着孟子关于不能“竭泽而渔”的教导;我感谢管仲、荀子等先人早在春秋战国年代就发出保护河山,使之永续利用的提醒;我崇敬历代疏浚河道的所有官吏;我欢呼江泽民总书记关于“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的重要批示;我更要向当代风尘仆仆、露宿野外、投身在治水、环保战线上的英雄模范们表示我深深的敬意。我祈愿经过全体国民持久、艰苦的努力,把我童年时享受到的清洁之水,遗留给子孙万代。
  在我心中,水是圣物。有的宗教用圣水洗礼,有它的道理。我们这个地球的表面,覆盖着百分之七十一的水面;而我们人体内水也是占百分之七十一的成分。这一神奇的巧合,使我对自然之谜困惑莫解。
  我崇拜水,因为它孕育了希腊古典哲学、西亚两河流域文明、中华黄河文化。
  我赞颂水,因为它永远和美联系在一起。水多的地方,禽鸟成群,芳草鲜美,绿树蓊郁。面对江湖河海,文艺家们总是浮想联翩,灵感勃发。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已成千古名句。毛主席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令人思接神州。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百听不厌。华彦钧的《二泉映月》,忧郁得使人掉泪。唐代王维的《雪溪图》,古朴典雅。我们这个星球上那尊至美的雕塑、巴黎卢浮宫那个镇宫之宝——维纳斯像,也来自水乡,发掘自爱琴海中的米洛斯岛。水啊,它是一切文学艺术的灵感之源!当江水遭到污染或枯竭、断流之际,还能写出“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美丽的诗句吗?因此,我要竭尽全力为水呐喊、呼号!
  水啊水啊水啊水!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知往鉴来

  “九八年一代”
  金克木
  今年是一九九八年,我忽然想起了“九八年一代”。那是西班牙文学史中的用语。
  一百年前,一八九八年,西班牙在对美国的战争中失败了,失去了从美洲的古巴到亚洲的菲律宾的一些最后的殖民地,不再有海上霸权,国家地位还原了,仍旧是欧洲的一个半岛上的王国。这一变化激动了一些青年作家。他们反思,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衰落,怎么复兴。于是出现了新的文学作品。一开头是要追赶欧洲先进,欢迎进来尼采、易卜生等等。后来又要发扬传统。他们没有组织,不成流派,并无共同主张,缺少一致风格,只有类似的倾向,过不多久就风流云散了。这些人中的乌纳木诺、巴罗哈、阿索林的作品在三十年代初期曾经介绍入中国,没有发生影响。一九一三年,阿索林总结连自己在内的这些作家,称为“九八年一代”。他们就以这个称号作为革新的青年作家群进入文学史。
  中国是不是也有“九八年一代”?一八九八年的“维新”也在文学界产生影响,出现过革新的作品和作家,也在模仿外国和留恋传统之间徘徊而成绩不大,而且同样是由于国事引起反思,寻求出路。从《新中国未来记》、《官场现形记》到《孽海花》、《老残游记》,然后由盛而衰,量多而质杂,终于引出了“五四”以后的真正的新文学。
  现在又是一九九八年,又在国家发展的重要时刻,但是跟前面说的两个九八年不同,会不会有第三个“九八年一代”?
  且看一百年前流行的是什么小说。《七侠五义》、《小五义》一续再续续不完。歌颂康熙皇帝微服私访种种事迹的《永庆升平》。沿着《施公案》、《彭公案》发展下来的《刘公案》,说宰相刘墉——“刘罗锅”的一件件“公案”。总之是骂贪官恶霸,盼望好皇帝、清官、侠客为民除害。它们的远祖是《水浒》,近亲是《儿女英雄传》。说到艺术,全是远祖的不肖子孙。它们的流行不是靠文字,是靠口头讲故事。“五鼠闹东京”、“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等等,说书、口讲,就生动了。还有,孙悟空变成了“济公活佛”,《红楼梦》有无数续本,直到写妓女“青楼”,更不值一提了。旧的腐朽了,会不会彻底灭亡?新的能不能代替?
  随一八九八年“维新”出现的“小说革命”革出来的是什么?理论要求“开通民智”,就是宣传新政治和灌输新知识。实际呢?模仿日本的《佳人之奇遇》的小说像政论。小说形式的宣传品像演讲或传单。这些可能激动人心于一时,很难长久吸引人。《东欧女豪杰》免不了让女革命家带侠客气。走江湖的老残仿佛是在私访。《留东外史》影射或编造留学生的个人隐私又缺乏艺术性,开了以前就有以后泛滥的恶劣风气。倒是文言翻译的《茶花女遗事》传诵不衰,引出了《玉梨魂》等不断出现的言情小说。《域外小说集》文字古奥,不如奚若译的《天方夜谭》文笔优美引人入胜。形式上新的未必新,旧的也不一定旧,文学毕竟是语言艺术,思想内容不能决定艺术高低。那一代的开创者不是专业艺术家,是政治家以艺术为工具,其结果就是这样。
  若有新的九八年一代,他们需要先想一想那两代遇上而未能解决的共同问题。那就是,古文外文可以甩掉,祖先传下的包袱,外客袭来的压力,不容易摆脱。遗传的基因割不断。闯进的客人轰不走。怎么办?依我看,记住两句话再想办法也就是了。这就是:祖先并不全好。外国也有臭虫。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世间万象

  花事
  柳萌
  我头次走进这家位于胡同口的花店,是在一年春天。那时刚搬来这里不久,有朋友见我家的阳台比较大,劝我不妨养点花儿,我一想可也是,只是不知养什么花好,就走进了这家花店。花店的老板是位南方人,高高大大的个头儿,说话也还算和气,他听完我说的情况,很客气地说:“您不会养花儿,我看还是养点皮实的,像吊兰,像蔓萝,只管到时浇水,别的就不必操心啦。”花店老板的实在,很让我感动,就跟他聊起养花的事,我们也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竟然不会养花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问:“您是城里人,怎么就不会养花儿呢,我真有点不明白。”我笑了笑说:“不明白吧,其实你应该明白,从你的长相猜测,你也就是四十几岁。”他说:“您说对了,我今年四十八岁,是老三届的。”我说:“这就对了吧。那你应该是红卫兵。怎么就忘记了呢?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我也才三十几岁,想养花儿让养吗,不让养呵。养花是要挨斗的,只能种庄稼。”他冲我笑了笑,表情上略显沉闷,低声说:“您说的是。那会儿不知怎么啦,人们简直像吃错了药,什么事情好,就糟蹋什么,还美其名曰革命……”于是他跟我讲了一件关于花的往事。
  他家在南方一个小县城,那里的人们都喜欢花草,用他的话说“无花不成家,无院没有花”,这江南小城美在花丛中。
  他的家乡有一户陆姓人家,祖祖辈辈都喜欢花,尤其是这家的大儿子,是个技艺高超的花匠。无论多么难侍弄的花,只要经他的手一摆弄,都会欢欢实实地长,开出鲜鲜艳艳的花,他的花艺在当地很有名,十里八乡的养花人,谁遇到什么难题,都来找他讨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花匠,在“文革”疯狂破坏的年代,却因为有这样的手艺而罹难。
  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远方亲戚,在国民党时期做过小官儿,被当做特务揪斗,实在忍受不了折磨,就开始胡说八道。在造反派的逼供下,他说自己有本名单,放在了陆家的花盆里,于是造反派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到陆家,不问青红皂白,进院就砸花盆,没有多久,几百盆花儿便散落在院中。根本不存在的名单,当然不会找到,于是就开始拷问花匠陆家长子。陆家长子本来视花如命,花被糟蹋了且不说,又无端地被加害,连气带吓的大病一场,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他离世前的一刻,拉着他侄子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世道,不会长,将来年月太平了,你还是要养花儿,没有花儿,那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也就闭了眼睛。
  说完这件往事,我看见花店老板的眼睛湿润了,声音也略显哽咽,我也就不便再往下询问什么。等待了好长时间,他喝了一口水,然后告诉我说,胡说八道的那个人,得知陆家长子悲愤辞世的消息,他受不住家人的责难也自杀而死。这样一件普通的事情,竟然断送了两条人命,给爱花的人们以震惊,从此养花的人就少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美好的事物又回到人间,人们才又渐渐养起了花儿,他家乡的花事才重新兴旺。
  听了他这一番悲惨的叙述,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文革”中那些可怕的往事,一股脑儿地拥到眼前。可是,我还是想知道陆家后代的情况,就试探着对他说:“这陆姓人家太可怜了,爱花的人都是善良人,那么好的一家人,我相信不会永远倒霉。”花老板沉吟了片刻,好像从悲痛中解脱了出来,低声说:“是呵,您说的对,他们一家人,这会儿生活得很好,几个弟兄办起了几个花店,每天把花送给别人,他们自己也生活在花中。”“那陆师傅的侄子,后来怎么样了?”我急着这样问。只见花店老板快乐的眼神里,流露出诡秘的微笑,只是不说话;好像一说话,什么美好的东西,就要消失了似的……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灵性世界

  也温柔 也多情
  陈祖芬
  早晨,一间间屋子打开了。这间屋奔跑出两只狼狗,那间屋翻滚出两只叭虎(京叭)。又一间屋,两只小虎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将出来———看虎们大模大样慢悠悠的,感觉中好像背着手似的。又一间屋,三只小虎联手出演。小京叭钻到小虎的身下打转。狼狗和虎子一个亲嘴又一个接吻。小虎举起脚爪,温柔地拍打京叭。京叭蹦着直想跃上虎背。小虎捧起狼狗的腿亲起来,又舔狗尾巴。狼狗从一只虎的身上跃过,又去亲另一只虎。京叭尖声尖气地撒欢,狼狗粗声大气地傻乐,小虎咕噜咕噜口齿不清地凑热闹。各自用各自的语言热情友好没头没脑地互道早上好。
  大连森林动物园这座虎山里的五虎四狗,是一家子。前年3月,一只东北虎生下两只虎弟弟。当时动物园正在搬迁,加之连日阴雨,生性敏感多疑的母虎遂弃子。动物园也正好想做科研——虎妈妈不哺乳的话,可不可能在同年再生一胎?
  当然首先得给两只虎弟弟找奶妈。正好这一天,一只狼狗妈妈生了两只狼狗弟弟,一只叭儿妈妈生下两只京叭弟弟。这两位狗妈妈就成了虎弟弟的奶妈。那六个小生命,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到自家共有六个胞兄弟。六兄弟长得大大小小有黑有白有黄,但双胞胎都可以长得不一样,我们一窝六胞胎,长得丰富又多彩!
  两位狗妈妈把六个小弟弟奶大后,调离工作了。动物园开始了又一个试验———犬科和猫科的动物,放在一块儿喂养。游人给两个虎弟弟起了个爱称:狗娘养的。
  过了半年,虎妈妈果然又生一胎——三只虎妹妹,也住进了那“六胞胎”的虎山里。两只虎弟弟只认四只狗是自己的胞兄弟。小京叭老是追着虎弟弟跑。虎弟弟低下头半天半天地疼爱地看着小京叭,想着怎么最轻最柔地亲亲这小不点儿。可是虎弟弟身高体大,如何地小心翼翼还是弄痛了京叭。京叭怒了,暴跳如雷,尖叫着一跃而起,一再跃起,去揍虎弟弟。小京叭骄横恣肆,然而个头太小,如何地跳跃也只能咬着虎弟弟的嘴。虎弟弟痛得扭头就逃。虎弟弟懂事,知道自己大,京叭小,京叭如何不讲道理如何吵闹,自己都得让着点儿。
  三位虎妹妹终究不是狗妈妈奶大的,少不得要欺侮又调皮捣蛋又爱招人惹事的小京叭。狼狗弟弟生就的英雄本色,立刻冲向虎妹妹,像功夫片里的大侠,寡也要敌众。然而两狗战三虎,难免英雄气短。虎弟弟见势赶来帮助狗兄弟们,击败虎妹妹。那憨憨的神情,好像在说:你还打俺家人?你欺侮俺家人是不行的!
  在虎弟弟眼里,除了狗娘养的胞兄弟,别的虎统统是外人。我想,以后,如果虎弟弟和虎妹妹恋爱了,眼看就要结婚了,却发现他和她是亲兄妹不能成婚,于是虎妹妹冲进屋里趴到床上大哭。于是虎弟弟一个劲儿地猛抽烟——末等电视连续剧。
  再说狼狗弟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击败虎妹后,搂搂虎弟弟的脖子,又勾着京叭小家伙。小京叭又蹦着在虎弟弟的脚前脚后,虎弟弟又温柔地低下头去亲小家伙的脖子——老虎与你亲热,也是咬你脖子。小京叭又被这份厚重的亲热弄痛了,又狂叫着一骨碌立起来蹦起来撞击虎弟弟。虎弟弟逆来顺受地垂下大脑袋,由着小京叭使性子。狼狗弟弟又像保镖那样一下出现在小京叭身边。京叭余怒未消,逮谁骂谁,竟冲着狼狗弟弟大叫大跳着撒气。狼狗弟弟躲闪着但求不让小家伙咬着。狼狗老虎都怕小京叭,他们对小家伙又是宠爱又是呵护,把小家伙娇惯得不行。这一大家子五虎四狗,就数两位小家伙脾气最大,好像一个家庭的老儿子、小皇帝、小霸王。
  冬天的夜里,狗们怕冷,都钻到虎弟弟的屋里挤,都爬到虎弟弟的身上睡。虎弟弟被狗们压得胸口发闷,一点一点地把身子往外挪。狗总是比虎精。结果狗们睡在被虎弟弟身子焐热的地方,虎弟弟被挤到了屋门口挡风。虎弟弟耷拉着脑袋睡着,像一个被欺侮了的受委屈的憨孩儿。
  看着虎让狗,不知怎的我就想起在很多城市过街时,总是人让车,不是车让人。弱小的让强大的。过街时我常对人说:当心,大老虎来了——我是说大汽车,因为汽车是可以吃人的。只有当强大的呵护弱小的,当弱小的精神头儿很强大,那么,这个社会就万物亲和了。
  我半天半天地看那几个“狗娘养的”。回过头,忽见身旁的一方石上,蹲坐着一位老伯,精精神神的,挺直腰背静观八方。我问老伯是不是森林动物园的,老伯说:俺这种“银”(人)说实话,俺就是两条腿的狗——给动物园看门的。夜里俺让一只四条腿的狗陪我一起看门。
  老伯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把自己定位为“狗”。在这里,狗可能得到虎的爱护,虎可能比狗温顺。万物亲和的世界里,是虎是“银”是狗,一样亲和;当狗当虎当“银”,都是高兴。
  大连森林动物园,先有森林后有动物。动物在台前,人类在台后。虎的食谱有鸡肉、羊肉、鲜鱼、鸡蛋、米饭、窝头。狗的食谱有鸡蛋、鱼肉、大饼子。那么人呢?1997年5月2日,“六胞胎”一周岁生日那天,儿童们在虎山前奏乐,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六兄弟,献上一只生日蛋糕。在这个动物世界里——包括四条腿的动物和两条腿的动物,能者多劳,强者多付出,包括付出音乐,付出蛋糕。
  环境是性格心情精神品行的载体。大连森林动物园,是绿的世界,是情的天地。天也纯净,地也美丽,虎也温柔,狗也多情。如果可以选择,是当谦让的虎弟弟好,还是当英雄狼狗好,还是当小霸王京叭好,还是当献音乐也献蛋糕的小孩子好?
  都好。只要是在大连森林动物园,只要是森林动物园在大连。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闳识偶寄

  万古苍凉一羽毛
  王开林
  我平日最怕的事情,莫过于谒墓。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堆,以及扑倒一旁的断碑残碣,自不免十分揪心。若是在阴雨之日,又是萧瑟凄清的秋冬季节,就更不堪其心境之苦了。然而,或有意或无意,我总有不少机会去做凭吊者,似乎是早就与长眠于地下的古人有约在先,我若不践约,岂不是对不起他们的苦苦等候吗?我生性就是宁负今人,不负古人,自觉耿耿男儿为先辈掩泪挥涕,并不可羞。
  在杭州谒岳飞墓,不偏不欹,给了坟前长跪的四奸各一巴掌(可算作一份“见面礼”),但他们几百年来挨打挨得多了,全然不觉我下手太重,半点也不讨饶。阴贼险狠如此辈,生前作恶也太多,死后赎罪也不易,但很显然,他们早就金蝉脱壳了,揭破来看,这只是几块无辜的顽石,它们代四奸受过,永无尽期。要为一君与万民收拾旧山河的岳飞,终不免在风波亭遇害,忠义之士的悲剧一演再演,忠义之士的悲歌一唱再唱,能在道义上取胜的人,竟无法在现实中取胜;从未在疆场上落败的人,却在朝廷中落败,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令人深思令人长叹的历史。壮士的大胸怀总斗不过奸贼的小算盘,历史上淤血斑斑,大地上荒冢累累,做一个多情的吊客是该泣之以泪,而继之以血的。岳飞死后数十年,方得昭雪,盖棺论定亦何其太难。割一英雄头颅,诚为千秋百代之不幸。
  屈原死后有七十二疑冢的说法,无足凭信,楚襄王固然昏昧,但对这样一位远放多年的逐臣,无论生死,他都是听之任之,绝不会派人去对三闾大夫的坟墓痛下镐头。这位峨冠博带的行吟者带离人世的只有一腔忧愤,黄金碧玉在他看来无异于瓦石,他怀沙自沉,原本不求有墓,这样倒是够彻底的。衣冠冢的说法纯然只是一种安慰。墓之有无并不重要,汨罗江畔的吊客并非为三闾大夫的骸骨而来,而是为其精魂而至。只可惜我们来晚了,晚了整整两千多年,斯人已逝。这清清涟漪的汨罗江真是不动声色,它曾如母怀收留了一颗不死的忧国忧民之心,也收留了二百年后同调者贾谊在江边悠长的叹息。今天看来,当时屈、贾二人报国无门的悲愤最终徒然伤害了自己,似乎无补于时,无益于世,但他们的一唱三叹是两千多年间最感人的歌哭,激励了万千士子以苍生为念,以天下为怀。屈原的精魂长存不灭,比起那些皇陵中金棺里的朽骨,其无墓岂不是更胜于有墓?一代又一代人在汨罗江边酾酒招魂,招不回的只是那寸寸成灰的岁月,而忧国忧民之心又何劳招寻呢?早已存于胸臆间,这正是屈原的遗产。
  我看见一片小小的羽毛飞起来,借着轻微的风力,冉冉地飘向青空。万古如斯的苍凉逼人而来,我走过旷野,如肩重负。
  羽毛飘得更高更远,渐渐地消失了,世间的许多事物仍将再版重现。生与死的意义,是该去遍布大地的墓圹间好好探究的,只不知你用怎样的眼光看待那些早已回归大地母怀的英灵,你认为他们活得值,还是不值?你真实无欺的回答即可见出自己灵魂的高卑。
  不免要问,从墓地回返营地的人啊,你还要蝇营狗苟一辈子吗?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故园情思

  俗眼看关中
  田长山
  儿时站在家门口向四面望,终极的视野不是落在云雾缭绕的山峦,就是覆斗一样的汉陵,唯有东边天际有一豁口,我以为可以通向神秘的世界。老人告诉我,这个有豁口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关口,就在黄河边上,它的名字叫潼关。
  我走出潼关的时候二十岁,还不知道关中是“八关”之中一块狭长的盆地,也不知道可以手持铜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汉子,是我的父兄,更不知道我脚下踩的是建筑过皇家连云宫苑的土地。
  我爷爷吆着牛犁地,有一个硬物撞得他的犁头当地一声响,他随手刨出一扬,就把一个残留的秦砖或者汉瓦轻轻撂到地头,不经意得好像扔他身上搓下的一块汗泥。但是到了他将尺把长的旱烟锅子噙在嘴里的时候,他却说着周秦汉唐的故事,遥远美丽而又苍凉悲壮,和野台子秦腔戏的慷慨激昂一起,打成我生命的底色,浮出后来人生。
  读历史读文学,曾让我在理性树枝上构筑起悬空的巢,窃以为这样就可以放飞自己。没想到在这块生身之地上来来回回地走,才重新发现自己的脚印,总是踩踏在某一个诗意心灵的脚窝,呼吸的是散发着文化土腥味的空气。巢在风雨中被击碎,落入泥土,重新生长属于自己的树,根就别无选择地扎进爷爷犁过的土地里。
  有同学从海外归来,她用一脑子的唐诗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那个长安。把雁塔上的风铃听成杜甫的吟哦,在法门寺的佛指舍利前遥想韩愈的贬谪,一见秦俑的林林军阵就脱口念出李白“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临上飞机,还要在五陵原上凝望,以为“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她让我想起,天雨海风固然能洗净苦旅中的征尘,洗不掉的是文化的胎记,忘不掉的是秦时就照着关塞的清冷月光,中国人生命的风帆上鼓荡有汉唐的风。
  我告诉我的同学,我特别欣赏元好问《送秦中诸人引》中的文字。他在五六百年前就说过:“关中风土完厚,民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似有秦汉之旧”。在几千年用犁头一遍一遍犁出的农业文明的土地上,你不要嫌我们行走得太慢。“没有啊?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但愿她说的是心里话,没有嘲笑我父兄嘴里吐出的方言土语,没有看不惯他们土头土脑地驮着商品赶路,以及才跟人学来的半通不通的精明。
  我很想告诉她,我们人类在向前走的时候,有向后看的习惯,我们的家园,总是在过去与未来的交汇点上,我们总是在自己的乡愁里来接纳自己立足的无论哪一块土地。
  我还想说,我的家乡关中就是东方文明的最早的母土,凡是西方文明所有的现代的象征,这里也都在有:你不会把蓝田猿人奔跑过的山林与长二捆火箭联系起来,你不会想到烽火戏诸侯的骊山下有一座飞机城,你可能也不会想到中国的大地测绘原点就在我们村边寺院的废墟上,你可能不知道中国的卫星测控中心就在“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沉香亭的旁边,你可能还不知道,北京时间的准确报出地,与那位爱音乐的唐玄宗长眠地相去不远,而一个以农业高新技术为中心的“杨陵农科城”,后稷当年曾在这里“教民穑稼”。凡是我们民族发祥的地方,都有我们民族的新生。
  古老的关中土地,负载古老与现代和谐的文明,只要你离开高速公路,离开喧嚣的都市,走入田野,走近群山,走进关中的田夫野老之中,历史就很自然地流过心头,让你沉实让你大气,让你觉得历史在他们的脚下,也在他们的心中。
  不过我还是没有向她说,避免了自吹和炫耀之嫌。只是提醒她,如果有机会再来,我希望把时间选在阳春三月。
  这时候,关中开得最热烈的是泡桐花,是苹果花,秦川八百里铺开的是绿色的锦绣,真好像有祥瑞之气旋转升腾,黄帝陵的千年古柏越发地挺拔苍翠,每年祭拜的鼓乐钟磬之音会飘得很远,很远。而这些是我用电子邮件永远也传不过去的。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雨
  孙昕晨
  雨来了,这突如其
  来的一掌
  把兔子松散的筋骨集
  合起来
  雨,撒蹄飞奔的雨
  骑在兔子背上的雨
  比兔子跑得更快的雨
  压低了整个天空
  雨召唤着我们
  大地上新鲜的部分
  一切事物的根
  凸现,裸露
  雨刺激着这些尽情开
  放的花朵
  直到它无力回答你的
   问候
  赏雨的人躲在暗处
  风雨揪住了他的眼
  睛、嘴巴
  像这些庄稼
  被一次次搂紧,又一
  株株分开
  语言、目光、亲切的
  肌肤
  来自土地深处的激情
  请抓住机会交换你们
  的财富
  哗哗的雨水往低处流
  流过祖先的额头
  再往下,就是我们
  内心,一片空荡荡的
  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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