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终生难忘
  何为
  回想起来,我从抗战前夕学写散文并开始投稿,半个多世纪的笔耕生涯,接触最多的是报纸文学副刊。副刊几乎孕育着我的创作生命。匆匆数十年,我涉猎过的诸多报纸副刊,留下我文学脚印最深的,首推《人民日报》副刊。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时期,相距整整二十年,它先后发表了我的小文《第二次考试》和《临江楼记》,使之在读者中传播,对此我终生难忘。
  《第二次考试》是1956年在双百方针鼓舞下写成的。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现实生活中涌现许多好人好事,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当时我的妻子在上海合唱团工作,她不经意谈到一件感人的事。夏天,上海受到一次强台风肆虐,一个投考合唱团的女青年,奋不顾身连夜赴灾区抢救,导致复试时倒嗓,与初试时优异出众的成绩判若两人。经音乐教授实地调查,发现这位女学生高尚的忘我行为,在几乎落选的边缘上,立即决定录取这个德才兼优的考生。
  我听后深为感动,很想为文记之。结合妻子早几年投考时的现场经历,以及我自己亲身感受的一些细节,很快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实际上只是一篇原始素材的记录,至多是一篇报道。不久,《人民日报》文艺部寄来一封催得很急的约稿信,强调限于篇幅,勿超过两千字。我必须删节一千字,即三分之一的篇幅。这是一次大改动,其实是一次重写,只有这时,我才真正投入艺术创作的实践。有关此文的创作过程,多年前我曾撰文评述,兹不赘。
  1956年岁末,一个寒冷的冬之暮,我下班后,在上海西区的有轨电车终点站,顺手在报摊上购买一份当天抵沪的12月26日《人民日报》。在昏暗的路灯下,在街头翻阅报纸,一眼瞥见报头的内容提要,第八版有《第二次考试》篇名。文题用醒目的书写体,从版面上可看出编辑的重视。那个晚上,我有如第一次投稿被录用,心情振奋,又有点迷茫。这似乎意味着我的创作道路上一个新的开始。
  这篇小文,在以后数十年间,出现一个漫长又奇异的历程,那是我完全想不到的。它被反复转载选用,评论文章不断,译成几种外文,改编为电影和广播剧。从1958年开始选入语文课本,以迄于今,长达四十年。即令在“文革”期间仍然沿用,只是没有作者名字。八十年代还看到东南亚国家如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编入华文课本。最出乎意外的是,1979年作为全国高校统考的语文作文试题,要求根据两千字的《第二次考试》改写成八百字的《陈伊玲的故事》。后来我有机会看到部分较优秀的试卷,像一棵秋天的树上,掉落不计其数的小树叶,各用自己的语言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传闻作文命题出自已故的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之手,确否不得而知。
  1976年9月间,我与《福建文艺》编辑部的几位同事,专程到上杭县举办改稿学习班。入闽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到闽西革命老区。上杭的汀江之畔,有一座临江楼,相传毛泽东的词章《采桑子·重阳》即在此构思成篇。那几天,忽然传来一条震撼人心的消息,在暗中不胫而走。人们疑信参半,想说又不敢说,眉宇间却又喜气洋溢。随后逐渐得到证实,真是特大喜讯,罪恶滔天的“四人帮”终于覆灭了。处于这样重要的历史转折时刻,我们又在历史久远的革命老区,一种庄严的历史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我决定试写一篇散文。这个意念如此强烈,一座楼,一条江,一棵树,一首诗和一朵黄菊,此时都闪耀着内在的深沉涵义。我于是第三次登临江楼,仔细观察楼内楼外的建筑及周围环境,特意在笔记本上画了楼宇正面的速写。在群众游行欢呼的庆祝热潮中,我独登临江楼头,迎风伫立,放眼四顾。汀江之水恰如一条滔滔奔腾的历史长河,流向天际。抚今追昔,心潮起伏不已。中国人民的灾难太深重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灾祸如噩梦缠绕。如今这个全民族的历史大悲剧宣告结束了。中国大地上出现了胜利的曙光,一个新的历史进程业已开始。
  回到省城后,在黄巷楼窗前,迫不及待地将此行所想写下来。在原稿上反复修改,是我的写作习惯,满纸纵横涂改的笔迹,只有我的妻子才能看得清楚。照例又由她一笔不苟地正楷誊写,对文稿上遣字造句时时提出疑问或修改意见,正如她为我抄正《第二次考试》的原稿一样。这是我被迫封笔十年后的第一次试笔,稿成后,毫不犹豫地寄给《人民日报》文艺部袁鹰同志。
  《临江楼记》发表于1977年1月31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列为头条。文题用书写体,版面舒展大方,编排不同寻常。在一个时期内,这篇小文引起众多读者的注目,从内地到香港,以至海外华文报纸都予以转载,编入多种版本的散文选集,并译载外文出版社《中国文学》的英文版和法文版。我想,这主要是由于我写出了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也反映了我们那个时代普遍的思想感情,因此引起读者的共鸣。然而,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它早已完成了历史任务,充其量只能作为枯黄的史料一页。
  《第二次考试》和《临江楼记》得以与广大读者见面,不能不感谢《人民日报》文艺部提供宝贵的篇幅,给我以发表的机会,从而使我得到继续写作的力量、信心和勇气。为庆贺《人民日报》创刊五十周年华诞,我写下在副刊发表以上两文的片断回忆,借此向经历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的《人民日报》遥致敬意。
  1998年6月15日 上海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思念老舍先生
  邓云乡
  我对老舍先生的作品,阅读较早;而认识先生,却比较晚得多,已是经过北平沦陷、解放战争之后,时在北京解放后1950年末。但现在回忆,也是近半世纪前的事了。
  沦陷初期,我在北京小口袋胡同志成中学读初二,放学归来,经过甘石桥孔教大学墙外,有不少摆地摊卖旧书的。偶然买到零本的《宇宙风》,老舍先生的名著《骆驼祥子》、《牛天赐传》,就是在这个杂志上连载的。我看到零本中的连载,极感兴趣,但不全、不连贯,读后殊不满足,后来这两本书在作家书屋出版,我先是借了来读,后来又买了来,看过多少遍……因此我又从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市立图书馆,借阅了《老张的哲学》、《二马》,都是商务出的灰封面白道林纸印的。以后又借阅了《猫城记》、《蛤藻集》等书,大体都看全了。我很爱读《牛天赐传》,因牛天赐是乡下孩子读私塾、读小学,由乡下进城,有些滑稽,我更爱看。觉得《骆驼祥子》结局过于悲惨,我有些受不了。当时我认识不少拉洋车的朋友,生活自然也苦,但还都能混得下去,幼稚的我,感到祥子太悲惨了……老张、大马、小马我也都爱看,很熟悉,而牛天赐印象更深。“老师说姑娘的眼黑的像珠子,牛天赐说姑娘的眼黑的像夜,老师大夸牛天赐是天才,夜该多好,又深沉、又空灵……”都是老舍先生自己编的,正配合我当时理解、欣赏水平,特别感兴趣,也曾学着这样的笔调写文章……
  但当时先生远在重庆,后又去了美国。五十年代初,老舍先生自美回国。我初参加燃料工业部工作不久,当时燃料部东长安街新楼还未盖,还在东交民巷西头路南原华俄道胜银行楼院中和重工业部一起办公。请老舍先生来给青年干部们作个报告,就在楼院后靠城根简陋的礼堂中,讲台上也真简陋,连个讲桌也没有,只是把椅子。是谁联系请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是我接待的。先生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顿由美回国的经过,说美国人不懂政治,没有常识。先生在美国住在一个房东老太太家,要回国了,收拾东西,向房东太太告辞。房东太太问:“要回到哪里去?”告诉她:“要回到北京去。”房东太太便问:“北京归哪里管?是不是归香港管?”老舍先生一边说,一边笑:“美国人民多么幼稚?一点常识也没有……”老先生当时说话的神态,迄今还浮现在我眼前……
  自此以后,再未与先生见面。1953年秋,我调华东,1956年我调到上海教书。这年我暑假回京,当时家住灯市口朝阳胡同,离新盖文艺大楼很近,有好几位同学在里面工作,进大楼对着二楼大厅卖茶、咖啡、点心。一天下午和二三友人坐着喝茶聊天,人很少,忽然见老舍先生扶着手杖进来,直到柜台前买豆沙包、菜包。我看到连忙站起来过去和先生打招呼,说起1950年冬天在燃料部请先生作报告的事,先生居然还记得。闲谈几句便握手告别了。当时正是先生创作完《方珍珠》、《龙须沟》等一系列剧本的时候,正是获得人民艺术家荣誉称号的前后,神采奕奕……哪里会想到十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呢?
  前两年,有幸在为上海东方电视台作节目时,认识了由北京来上海一同座谈的先生哲嗣舒乙先生,后来又在一本书中读到舒乙先生写的纪念文章,才较详细地了解了先生去世时的情况。去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印象书系》,写关于老舍先生的印象,又重读舒乙先生此文。天寒岁晚,雨窗北望,不禁写此短文,略抒思念之情吧!先生晚年很爱书法,写魏碑极为认真严整。我在好几位朋友家见过先生的墨宝,现在收藏着,也十分珍贵了。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王太守除三害
  李克因
  严格讲,《除三害》这出戏应该叫“王太守除三害”,甚或“周处除三害”也可以,因为有个主语更加明确一些,当然不加也没什么妨碍。题目宜单纯,何况周处既是害人虫,又是除害者,一身二任。王太守则是除三害的导演,把他推出来,自然有戏看。
  王太守单名一个浚字,看来确是位颇有敬业精神、能力也很强的地方官。来阳羡(宜兴)上任不久,便了解到当地百姓深受三大害侵扰,苦不堪言。这三害都是硬家伙,可说没治。如果他想混日子过,满可以摆在一边,不闻不问,反正三害是前任太守移交下来,若有人来查,可以摆出足够的理由推得一干二净,自己且乐得在这个有鱼米之富的所在吟个诗儿,喝个酒儿,当个潇洒官儿。他却耐不住这份寂寞,偏要碰硬。
  那天他便装上街查访,一条喝得醉醺醺的壮汉顶头撞过来,他一眼看去,心里有了数,便叫:这世道好不公!壮汉眼睛一瞪,喝问:瞎说,啥不公?太守说,你们贵处有三害搅得百姓日夜不安,岂非不公?壮汉立时竖眉立眼,非要他说出是哪三害不可。太守倒也痛快,便说第一害是南山猛虎,见人就吃。壮汉说不错,确是个大害虫,第二害是啥?太守说是长桥下蛟龙,吞船吃舶。壮汉说也对,确是个大坏蛋,那么第三害呢?太守说更厉害啦,提起来人人痛恨,它比蛟龙猛虎还要狠十分哩。壮汉跳了脚,说什么东西,有这凶?太守说它不是东西,而是个“有须眉有志气,雄赳赳气昂昂,有力的能人”!只因自幼父母双亡,少调失教,长大成了个“恃膂力行霸道欺压百姓”的恶棍,百姓受害还不敢上告,怕官司打不赢更加受欺。
  壮汉气得撩胡子抻胳膊“哇呀呀”大吼,说太恶劣啦,是哪个,我来治他。太守说好,此人姓周名处字子隐,你听了包管胆战心惊。
  眼前这个周子隐登时醒悟,上山除猛虎,下桥除蛟龙,当然也就除掉自己一身恶性,改过向善。王太守这一套算激将法还是诱导法,说不清,总之肯下力气为百姓办事也就是了。而这是戏,做戏要夸张才有看头。这出戏也不是人家瞎掰。“除三害”的传说早已存在。周处则实有其人,年轻时很可能不学好,人缘欠佳,后来却真的当了官,口碑不错,从地方官做到中枢的御史中丞,是管监察的要员,反恶不避权贵,尽职尽责。他是三国吴到西晋时的人,至今宜兴一带还有关于他的故事、古迹。


第8版(副刊)
专栏:路边拾翠

  回乡三难
  王兆军
  思乡并非中国人独有的习惯,外国人一样有强烈的思乡情怀,说它是人类的通病也未尝不可。与西方人一起讨论文化冲突时,常常使用一个词语:思乡病,即homesick。祖国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故乡,所以也可以作思乡来看。
  人为什么常要思乡呢?除了人体科学上的某些原因外,我所知道的是如下三点:一是要品尝少时熟悉的环境。故乡可以让人重见童年少年的情景,寄托许多想望,发现当前生活里的许多缺失,也可以彰显独特的经验,这是一种享受。第二,一个人离乡后,往往还有一些亲友留在原地,如父母、兄弟、亲戚、同学等等,彼此需要看望,尽一点伦理义务。还有一点就是,故乡可以验证一个人的成就。发了财的华侨喜欢到中国人聚居的社区做好事,在都市成名的人或有一官半职的人想到故乡看看。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亲友还埋没于过去的生活方式之中,就会感到一种成功的自豪。尽管很多人努力让自己不要将这点表现出来,但这种谦逊的美德后面并不影响那种片刻自得所带来的精神享受。
  反过来,我们也能验证上面的说法。那些从小跟随父母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的人,那些在故乡已经没什么亲友可看的人,还有那些自觉“混得不好”而“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人,就不大愿意回故乡去,或者干脆说自己没有故乡。没有故乡的人可以享受轻松,可是也多了一份心灵的孤单。
  我属于三种情况都占的人,思乡病一直严重。出国近七年,对祖国对故乡的感情如一坛子封存很久的老酒,越发味道醇厚,闻之欲醉。但是有一点,却不能不说出来,这种思乡的味道,倘若远距离地想一想望一望,那滋味比近距离地去体会更好些。近年有过几次回乡,发现自己要找又能找到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新的感觉如一大堆资料,让我渐渐形成了新的想法。简言之,回乡有很多难处。
  第一,亲友们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要我帮助找事做。从前,因为吃不吃国库粮的界限极分明,农民很难在国有企业内找到工作,除非当兵或上大学。而当兵上大学又都不是我能帮得上的事情,所以从前没有遇到这类事情的烦扰。现在不同了,谁都可以到工厂做工,谁都可以到城市里经商,有点门路的,甚至可以被推荐到政府或准政府机构里去谋个位子,于是,亲友们便借助时代的潮流,勇敢地将这新的大任赋予了我。
  亲友有所求,我当尽力帮助。再说,那些孩子都长大了,整天在村里游荡,也不好。事实上,这些年轻的上过一点学的青年,有很多人就在长时间的闲散和嬉戏中成了小偷或赌鬼。
  我的努力多少有点成果。三年来,我先后给亲友的六个孩子找过事,有几个还是托了两三层的关系才办成的。可是说来惭愧,这六个青年先后都离开了我给他们介绍的工作。第一个被介绍到工厂做工的男孩,干了两个月就自动离职,去做小生意了,理由是在工厂里挣的钱仅够自己吃的,想攒点钱办婚事在那里是没什么指望的。他还抱怨工厂里给他开的是旧车床。我心想:你刚去做事,怎么可能一下子挣很多钱呢?再说,谁能把一台现代化的精密车床给一个新来的学徒呢!不过,我也没办法叫他回去,他有他的自由,而且做小生意确实挣钱不少。第二个,是在一家陶瓷厂干活,去之前说得很好,一定好好干,决不给我丢脸,云云。可是不到半年,他也嫌那里活累挣钱少,回家了。第三个在某政府单位当门卫,可是他不好好干,上班时经常和大姑娘们开玩笑,被解雇了。第四个……
  所有六个,都不干了,原因就是他们的期望太高。我也曾用当年我刚参加工作时的收入来跟他们比较,他们听后的反应就跟我当年听老子讲吃草根嚼树皮一样,丁点儿不能信服。今天的社会给他们提供了远比我那时要多的选择,自由的扩大叫他们眼花缭乱,他们已经不喜欢像上代人那样按部就班地做事了。正因此,当亲友们再次向我提出“给孩子找点事做”时,我很为难,我不能拿了五十岁的老脸帮你们搞公关,而且你们说去就去说走就走恨不能一夜发财的想法确也有损于我的面子。我的朋友们一定说过:看他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回乡第二难,是打官司。回乡不出三天,肯定有人来问我有关打官司的事。官司大体分为几个类别:一是交通事故,被车撞了或撞了别人的;一是跟乡村干部闹了纠纷的,要我主持公道。还有就是经济纠纷,某人的货物被扣押,某人被工商税务人员欺负,要我帮助解决。老天爷啊,我不过是个写作个体户,哪有能力帮你们解决这些难题啊。
  第三个难题是社会交往。回乡之后多有酒场饭场,都是关系很好的亲友。这种场合叫我很为难。他们喝的多是白酒,我受不了;他们往往在互相劝酒上花费很多时间,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再说,去人家里做客,如果有老人有孩子,总得拿点礼物。现在乡下的眼光也高了,带礼物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年在上海上学,回乡带半斤一袋的大白兔糖参加乡村酒场,就算是不错的礼物了。现在呢,要是带这样的礼物,那可就不算鲜亮,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了。如果不带礼物,将来人家有事,我又不常在家,怎么还人家的情?如果去,这家那家的,哪有那么多钱送礼!不送,五十岁的人坐在上座,实在有失尊严也有悖于情理。
  有鉴于此,我现在回乡,就自立个三不做的戒律:不给人介绍工作,不帮人打官司,不去人家喝酒。不过,有了这三不做,回乡的情趣就少了许多。不交往,不帮人家忙,人家有了难处你都不理睬,怎么还有脸面往来于故乡的街巷之间?于是,我就只好闭门不出,而闭门不出就不如不回乡。故乡啊,你真叫我烦恼了。
  对故乡的想望淡了一大截,也算是文化冲突吧。照此文开头所举的三条思乡因素,我审视过这种尴尬。三条中,头两种因素还在,那是我生长的地方,那里还有我的母亲和弟弟,父亲的坟墓也刚刚长满荒草,这些伦理亲情的东西并没有减少。那么,缺失的部分就是我的成就感。成就感是比较而产生的,我自己没有多大变化,但乡村的变化已经很大。青年们对三两百块钱的工资不那么在乎了,农民在委屈和不平面前敢于说话了,十几年前曾经鲜明可爱的小礼物如今也不那么起眼了。也就是说,因为他们在物质与精神生活上的提高,我在那里已经很难找到悬殊的成就感。有时候,我为自己的无足轻重感到一点落寞,但更多的时候是为故乡的进步而高兴。社会的基本细胞已经变化了,这就是希望。


第8版(副刊)
专栏:笔墨山水

  戈壁的态度
  王石
  到西部去之前,有人跟我说,从兰州往新疆走的火车上,常常有人几天几夜地看着窗外空无一物的戈壁和荒漠,心理上无法忍受那死一般的单调和寂寞,在中途就跳车自杀了。你可要当心。最后一句话带有警示意味。
  我听了只是一笑。
  如果不是随团队集体行动,我倒真想退掉飞机票,专门乘车往戈壁上走个几天几夜好好地看一看,一次把瘾过足。从新疆往回走,还就真是没坐飞机,先由乌鲁木齐坐火车直抵甘肃边界,然后坐汽车穿越了整个河西走廊,整个行程近两千公里。
  一路上,只见漫漫的沙土和戈壁,无边无际。在城市和田野中风驰电掣一般威武不屈的火车,在这里只似一只慢慢爬行的鼻涕虫,在它的边缘可怜地蠕动着,偶尔憋不住一腔怨气仰天长吼一声,立即被戈壁那张顶天立地的大口吞没。那吼声在空洞辽阔的旷野面前,渺茫得如同有气无力的叹息。真不敢想象,人的创造力在这种无边无际的苍凉面前竟然变得渺小而又多余,变得茫然而又荒谬。
  戈壁上,也并不是寸草不生,目力所及之处,常常可以依稀看见几点如铜丝般颤立着的小草,一丛丛的,和牛屎差不多,这星点般散乱的灰绿的小草,就像鸟鸣山更静一样的加倍地显出了戈壁的荒芜、悲凉和不可一世。
  这样荒凉的地方,是不好用土地来为它命名的。
  人们意识中的土地总是和种植息息相关。这种地方是生命的禁区,什么都不生长的。也许在若干亿年前,地球尚未历经一次大的突变,戈壁一直被深深地埋在不见天日的大海之底。然而正是在这有如开天辟地般的大突变之中,海水挥泪而别,戈壁以沉睡若干亿年的代价换来了翻身的喜悦,它浮出地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我们留下了一副寸草不生的硬汉模样。想一想大海迁徙的过程,那喧嚣、那宏阔、那壮烈,用怎样的笔墨和词语来形容,都会是一种自不量力的轻慢。
  在汽车停下的空隙,有人下去,竟然从戈壁上拾到几只贝壳,是那种只有在海滩才会拾到的色彩艳丽的小贝壳。大家既惊喜又感叹,仿佛亲手触摸和探测到了来自远古的秘密。
  我明白了,戈壁是在报复,在宣泄,在索取。戈壁现在端出的是这样一副不合作的态度,一副与人类相对立的态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一副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态度。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面对戈壁,难道我们只能感叹?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麦熟
  姜桦
  1
  麦熟的速度
  比飞落草叶的露珠更快
  比奔跑的阳光更快
  比雷声之前的闪电更快
  它追赶着我。
  追赶我随口说出的
  一句话:“——哦五月!
  布谷鸟
  用歌声运着绿草和阳光!”
  2
  五月的阳光深刻而硬朗
  大河对岸,我故乡的土地
  百花盛开、麦浪金黄
  苜蓿地永远缄默着
  田埂上的镰刀,你迟疑些什么
  快把这丰收的日子收割进仓
  3
  月光掠过土场
  六月高起来,麦垛矮下去
  一只大鸟直冲云霄
  花白头发的母亲
  弯腰在麦茬地里
  雨季就要来了
  我面对着往事一言不发
  4
  一粒麦子飞越夏天
  它带着阳光、雨水和泥土
  穿过我的诗歌
  故乡在我心中停留过多久?
  像这土地,年年生长的庄稼
  不开口已将心底的挚爱说出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短波

  艺文短波
  ●纪实文学高级研修班在京举办 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培训函授部、《人民文学》创作培训部于1998年6月20日至24日在北京举办为期五天的纪实文学创作高级研修班。


第8版(副刊)
专栏:乐凯之光

  自得其乐(摄影) 王昌德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除三害 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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