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3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警世天语

  大自然的呐喊
管桦
  小序:江河湖海,天空大气严重污染,乃世界性问题。地球上每年有几百万人死于有毒的水和空气的戕害。我国党中央、国务院,已把治理环境污染放在重要地位。但尚未引起一些毒物排放者的足够重视,故有此“大自然的呐喊”。
  秉赋着母性之爱的大自然,以你的江河湖海、山川、田野,你的清晨和夜晚,你的风霜雨雪和你绚烂光辉的奇迹赐福人类。啊,大豆、高粱、小麦、玉蜀黍的大自然;煤铁石油和黄金的大自然;香蕉园、柑桔园和放牧着牛羊的无边草原的大自然;反映着天空的遥远蓝色,纵横交错着河流的大自然;美丽的鹤群,带着阵阵长鸣,在摇荡着芦苇的上空飞翔的大自然——在我歌唱着生命欢乐的时候,却陡然地看见人类对自己生命的毁灭。
  是什么妖魔偷走人类的聪明,使一些人变得如此贪婪无厌和残忍?把有毒的污水,排放到江河湖海,又把有毒的烟雾送上天空,卷走令人沉醉的芬芳、明澈清朗的清晨。那曾在绿野上欢乐的夏日,在一片荒漠上消失了笑容。黑色阴魂似的波涛,在悲风中咆哮着,泡沫飞溅。多少可爱的生命,在飞漩的波浪中覆没。如同渴求人类的纯净一样,人们的心,渴望着大自然的纯净啊!
  受害的人们,以公民的严峻态度,向毒物排放者倾诉人类的灾危。毒物排放者,一个个像爵爷,在他们的眼里,人命不值一顿筵席。对于眼泪和哀呼的回答,是一丝冷漠的笑。那是为金钱牺牲众多人的健康、残害众多人生命的笑,是一种灵魂凶狠的笑啊!
  于是江河、大气仍在污染。
  菌丝腐烂食物,污秽的浮渣,使河流仿佛发臭的尸体,横陈在喧嚣的流动人群中间。
  从阴沉沉晦暗的茫茫地平线边缘,直到耸立苍穹的山峦峰顶,乱纷纷的乌云,像被风吹刮的一群群候鸟,逃离被人类污染的死亡之流,向着远方急急飞奔,却突然感到又被有毒的大气侵蚀。它们彷徨在无法逃避的恶运里,趴伏在苍天的肩上哀哀哭泣。灰黄的河岸,因毒雨而纷纷飘落的树叶,像死鸟身上撕扯下的羽毛,随风卷去。大自然凄然变色,光秃的枝干,在风中颤抖,向苍天诉说着悲哀呀!
  不是风在天空里呼啸,那是苍天在为需索无厌的人类污染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而哭泣,为沉沦得这么深广的人类污染自己赖以生存的江河湖海而呼救,为林中被击落的鸟儿和失去的野鹿羚羊而悲号,为那因贪婪残害自己同类的人们而怒吼,为承受着沉重灾难的地球而呐喊……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风骨礼赞

  马和马的诗
  耿林莽
  马是放纵的一族。纵蹄狂奔,是马的性格与形象的最好概括。狂吗?这是一种野性的流露。它属于草原,属于茫茫大地,属于漫无际涯的洪荒世界。马是流浪者,到处为家;马不停蹄,永远地动着。马属于游牧民族,它迁徙,飘泊,无羁无束,马是自由的化身。
  马的美是一种雄健之美:昂扬高大,卓然而立。当它引颈长嘶,立于山崖,高坡,墨绿色地毯似的原野之上,风吹着颈上长鬃,丝丝梳立。一脉明丽的朝阳涂上那洁白的银躯,仿佛黎明星跨在马背上来的,那早晨清新的空气使它振奋,沿着堤岸上长满青草的小径,奔向远方。
  马,骑士,草原,是三位一体的存在。草原提供了绿色的空旷,骑士因马的奔驰而获得了俊逸的英姿,这便是一幅诗意浓郁的画面了。不幸的是骑士将马引向战场,引向了喋血的灾难。马本来是和平的使者,虽然狂野,并不嗜血。由于它的雄伟,由于它有两双健蹄,由于它的永恒的动和无比的速度与力度,便被选择为人类互相残杀的理想“工具”了。而人间的厮杀,民族、国家、部落、地域之间的矛盾,与马何干?它是被强行引入战火硝烟中去的。杜甫在《秦州杂诗》中写道: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是马在期望着战斗吗?然而何以又哀鸣呢?向着莽莽苍苍的荒野哀鸣之马,那声音中所传达的,该是对战争的哀怒之感吧。杜甫在《后出塞》中勾勒的战马之姿,就更为传神了: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有一点壮阔的意境美,声色雄浑,却掩不住一种悲凉。“一将成名万骨枯”,自古以来埋葬在战场内外的那些“枯骨”,有多少是属于马的呢?而现代战争大大减轻了马的负担,解除了马作为主要战争成员的角色。人类正朝着缔造和平的光明之境迈步。马终将与人类共享祥和与安宁。
  战国时的一位哲人公孙龙有句名言:“白马非马”,这是一个逻辑概念上的“诡辩式”命题,自然也有道理。我却想说“驯马非马”,这便是涉及马的本性的命题了。马失去了草原,失去了骑士,从那自由奔腾的天地中被一小小马厩关闭起来,在木栅中,在马槽前,饮浑浊之水,吃配给的草料,渐渐成为“驯马”,出入于马市场,成为马戏团的一个“角色”,赛马场中的一宗“赌具”,便失去了那一份“野”了。马还是马吗?
  韩愈写过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李贺《马诗》中有一首: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这一“瘦骨”不仅是肉体上的瘦,也是失去驰骋后灵魂的饥饿吧,但是却又带着“铜声”。这“铜声”便是马的坚强不屈意志的回响了。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访问俄罗斯时,在草原上见到一匹奔腾的白马,“前蹄的上端”还“绑着木桩”,显然是从被缚的地方挣脱而出的。诗人写道:
  “怎样拍击着纵情的节拍,
  它被木桩拖绊着奔驰,
  骏马的血泉怎样喷射!”
  里尔克是在见到这匹马二十年后才在组诗《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写出它的,足见此事对他的印象之深刻。从“绑着木桩”到“纵情奔驰”,诗人写出了马的本真性格及其对自由的追求,是一幅优美的骏马图。而最使我难忘的乃是不久前放映的电视剧《司马迁》剧终时的一组画面:黄河浪在奔腾,愤怒之水,被夹束在苍凉的堤岸之间。山崖昂立,严峻,凶险,陡峭,伟岸。司马迁和他的马,立在悬崖之上,这是一幅历史的画卷。司马迁将脸俯贴着马首,依依告别。他处在人世最深的孤独之中:“独抑郁而谁与语!”只有这匹马了。人与马之间并无语言相通,却有肉体的相亲,体温的交感,却有精神气质上的默契,暖意回流……
  有一阵风吹过……
  人不见了,司马迁不见了。他独自向远方逸去了吗?进入深山作一隐者,或是投没于滚滚波涛之中了?不知道,史无所记,众说不一。
  那马立于高坡,脚下是滚滚黄河,山的傲岸,水的奔流,这已经足够了。那马站立在历史的危崖之巅,俯瞰万世,一种庄严的伟岸。一种代表我民族正气,象征着一种独立人格,一种“不羁”之魂的雄健气质,或许正是马的精神,也是司马迁精神的实质所在吧?在一些人为物质的香风迷雾所困的时代,在纤弱、平庸、脂粉气息游荡于某些文化圈中的年代,马和马的精神,对我们有没有一点激励和启发呢?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逝水有声

  倾听古城堡
  矫健
  这座耐人寻味的古城堡在昆仑山下,距若羌仅百余里。这是一座高大的城堡。南北宽约六十米,东西长约七十米,是一座不规则的方形城。城外以佛塔为中心的寺院仿佛依然回响着虔诚的祈祷声,冶炼作坊犹有叮当不绝的作业声……朋友们三三两两正分头在废墟上寻觅纪念物。收获是轻而易举的。有的拣到一小块陶片,有的拣到一枚古币,没有收获的,索性从残墙断壁的缝隙里扯出一缕毛毡,那毛毡似乎还散发着羊膻味和主人的汗湿味儿……
  我在城堡上屏息静听,似乎有一个久远的声音在叙说它不平凡的历史。米兰,古称伊循,始建于公元前一世纪汉昭帝屯田时,故有“屯城”之称。伊循在罗布泊南岸,和楼兰南北相望,系汉唐时代鄯善国都。汉元凤四年,古楼兰迁都于此。当时有发达的水利体系。据说,米兰古灌区达四点五万亩,耕地一点七万亩,人口约一点五万。鄯善国除辖罗布泊地区外,北到高昌,西达民丰。晋代法显西去印度,唐代玄奘取经归来,西来的意大利马可·波罗均路过此地。可是,不知怎么它就消失了。就像对岸的楼兰王国那样,为后人留下难解的谜。我寻访附近的罗布人后裔库万和沙莱。他们说不清自己的年纪,看模样至少有九十多岁了。他们树皮般的老脸布满了皱纹,里面似乎盛满了艰辛的往事……
  “生活在罗布大淖边上,水真好,吃鱼,吃鸭肉,还吃一种叫赫鸠的水草,用鱼油炒着吃。穿罗布麻编织的衣服,铺羊毛织的地毯,住芦苇和泥盖成的房子……人也多。老远就听到说话的嗡嗡声……劲也大,那么粗的红柳一人一半就撕开了……后来那儿活不下去,开始流浪。有的跑到尉犁,有的跑到喀拉和顺……再后来喀拉和顺也干了……”
  这是爷爷留下的故事。爷爷的爷爷爷爷爷爷的爷爷一辈辈传下来,一辈辈反复叙说着,好像一部永远翻不完的书。
  库万和沙莱小时候赶上最后一次迁徙和流浪,罗布生涯离他们太远,他们靠祖上留下的传说补充着自己干涸的记忆。
  听着老人如诉如泣,我心里在经受着那片巨黄色的冲撞,塔克拉玛干……过去的家园,掩埋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车尔臣河下游的且末古城距现今的且末城一百公里,克里雅河下游的卡拉当格古城,离现今的于田二百公里,尼雅河下游的尼雅古城离现今的民丰一百五十公里。据悉,考古工作者在克里雅河上游河谷,又发现了距今一万年的巴什康苏勒克细石器遗址。在距于田城北二百三十公里的沙漠腹地,面对着那些红褐色的平底陶锅、陶片、炼渣、箭头和一些木器,考古工作者们惊呆了。不必再说了,诞生在塔里木河、叶尔羌河、和田河、车尔臣河等众多河畔的无数古城,都成了沙漠的牺牲品,我们能说什么呢?
  也许,人类社会推进到今,某些先知开始感悟对自然界所谓“征服”一类的神话,所以才把河流称作“母亲”。那可能仅仅是诗人对另一种生命的感悟吧。我们的同类,有多少打内心认识地球是一个生命体,江河湖泊是一个生命体呢?多少人看到她们富有和慷慨的同时,也看到她们的脆弱和有限呢?她们与人的不期而遇,应当说是上苍的造化,而不是别的。
  正如我们谁都离不开生存的课题一样,谁都离不开死亡。遗憾的是面对这个重大课题我们是那样窘迫,那样无知。
  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有从死亡彼岸返归的生灵,向他的同类讲述亲身经历,并揭示死亡之谜。
  我们的悲哀就在这儿。
  人类的悲哀就在这儿。
  那个诞生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王国,于公元前突然消失的一刹那,有谁听到过它的哀鸣吗?
  那具有上万平方公里水面、有六十多条河流滋养的西域巨泽罗布淖尔,当最后一滴水消失时,又有谁听到过她的叹息呢?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感悟人生

  幽默着是美丽的
  英琦
  幽默是一种人生的觉悟。面对宇宙大全,世界万象,人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幽默即是人对自身生存环境局限的超越。幽默也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虽说幽默这东西多点少点既不碍吃也不碍穿更不碍活着(似乎整个一个奢侈品),但有了它,你大抵便与社会与人群相处得更融洽更滋润。你会适时地调整自己的生态平衡,化解矛盾,缓和敌意,安然渡过一个个人生难关。幽默还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以大气和超逸为精神基础的幽默,是生命体验的高格调。它能超越人生的失落感、苦难感以及可鄙的急功近利。它以追求浪漫的人生理想和真正意义上的自我价值为人生准则,从而实现自己的终极追求。幽默更是一种人生的大智大勇。它相信地球永远只朝好的方向转,人性的潜能是“正无限”的。幽默者——真正的革命乐观主义者。
  幽默是一种风度,一种优雅,一种大家气概,一种灵魂修炼,一种自我美育,一种文化品格,一种高层次的人生况味。
  幽默不是滑稽。滑稽是挠人脚心扌汇人胳肢窝,是对任何事物都不负责,只为开玩笑而开玩笑,缺乏丰富而内在的精神品质。幽默也不是讽刺。讽刺是对客观事物的揭露与批判,是全然的否定。幽默则是在不构成情感伤害的基础上,对客观事物的弱点或可笑之处给以最大的包容和理解。幽默更不是调侃嘲弄。调侃嘲弄实则是一种空虚卑下的生命表征。它冲淡生存的严肃性和残酷性,取消生命的批判意识,不承担任何东西,只图发泄的快感和嘴皮上的快意。幽默自身的生命是智慧与宽仁。它是对自我的一种自悦自乐自识自赏,是对善于机智地发现事物本质并艺术处理的一种十分快慰的心理感受。
  就幽默的秉性和特质讲,我们承认,男人确实优于女人。否则相声专业不会一边倒地只是男人绝活。但幽默毕竟又是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民族和不分国籍的。只要不是明显的性别偏见性别歧视,只要不是故意地“挤兑女人”,谁都不难发现,生活中“浑身是幽默”的女人实在为数不少。女性的机敏与聪慧,女性的小狡猾小风趣小直感,都是十分厉害的,她们往往为幽默投注更温馨更活泼更感性更人情味的元素。有志于幽默且又有着良好的幽默素质的女性,皆可以潇洒地幽它一默。男人女人,各幽其默,各诙其谐,才更看出风格的不同与个性的差异——才更显得这世界热闹丰富。
  达到真正的幽默境界是相当困难的。它需要宽松的环境和自由的心态,它更需要人的高格调高素质。
  但愿,我们的生活多几分幽默和欢笑,少一些火药味和窝里斗。
  毕竟,幽默着,是一份生命的潇洒与美丽……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惊鸿一瞥

  万绿湖掠影
  莫伸
  九七岁末,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来到了万绿湖。在此之前,由于采访京九铁路,我不止一次途经广东河源。但全是匆匆而过。那时,河源在我的印象中是粤东北山区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我只知道在河源境内有京九全线最长的五指山隧道,有京九全线最高的黄沙尾大桥,我本能地奔它们而去。正是在这种匆匆忙忙的奔波中,忽略了河源,更忽略了地处河源的万绿湖。不仅如此,在目睹万绿湖之前,我还非常自信地认为京九线上凡是与湖和水有关的地方我都很熟悉。比如位于山东和河南省交界处的梁山县,那里是有名的“八百里水泊”。再比如地处九江的鄱阳湖,这不仅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而且历史上也曾比水泊梁山更加辉煌。三国时吴国大都督周瑜就是在这里操演水军,而后巧破曹营……
  还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长江。
  还有“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
  可以说,与“水”和“湖”有关联的这些地方都极其有名。昆明的滇池,杭州的西湖,新疆的天池,无锡的太湖……它们或碧波如洗,婉约秀丽;或水天相连,苍茫迷离;或大气磅礴,惊涛激越;或雪裹冰罩,瑰丽神奇。
  而万绿湖该怎样去形容它呢?置身其间,你觉得除了蓝天是它色彩上的异族之外,其余便全是令人陶醉不已的绿色。水绿山也绿。那绿不是着意渲染,实在是浑然天成,举目皆在,一望无垠,树影花丛全绿,湖光山色尽翠。而这还远非万绿湖的全部。
  如果说,绿是万绿湖的外在表象,那么万绿湖最大的魅力还在于它的内涵。这内涵是由一种丰富构成的———当我站在湖中一座被称做“镜花岭”的岛上四下俯瞰时,眼前港湾曲折,池水套着池水,分明是西子湖畔“三潭映月”的再生。而当我站在一座被称做“秀水村”的岛前举目远眺时,四下里奇峰怪石,兀立水中,竟完全是桂林风光的重现。那种感觉,除了赏心悦目,只有用神奇能形容得出。何止如此,晨光熹微之时,“奇松岛”前水天一色,那感觉使你像是在北戴河的海滩前观赏日出。而夜晚暮色四合之际,万顷碧波映现着夕阳余辉,兼有凉风拂面,那感觉又宛若置身于三亚的海滩椰林边……只有目睹了这一切,你才对万绿湖的“万”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它是“万绿”,更是“万容”!
  乘船在万绿湖中整整遨游了两天后,我发现,想全部地了解万绿湖实在是很困难。它很大,是杭州西湖的六十八倍。又很繁复,大大小小数百座岛屿竟让你无法数清。它山水相依,曲港勾连……游人站在船头,耳听涛声阵阵,眼前烟波起伏。那涛声既有水的声响,又有树的动静;而那烟波既是水在涌流,又是雾在蒸腾。烟水苍茫,碧波荡漾,云霞璀璨,峰岭叠翠,不知不觉间,你便感到神清气爽,心境也渐渐趋于宁静。
  “烟波浩淼似洞庭,满目奇峰胜太湖。”游完万绿湖之后,从不写诗的我竟情不自禁地写下这样两句。之后,仍觉意犹未尽,又写:“此处即仙境,何必寻蓬莱。”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短笛流彩

  野渡【外二章】
  邹岳汉
  短笛流彩
  自远方逶迤而来的小路,一到这里,就嘎地一声被绷断了。
  如此柔细的弦,经不起一江浩荡汹涌的弹拨;而在这上下十里唯一的渡口相逢,却是一份难得的机缘呢。
  不会路人般擦肩而过。我们必须一起在岸边耐心地等待,一起踏上从对岸驶过来的同一条渡船。
  从此便须臾不可分离,注定了共同的命运。
  我们将一起收锚解缆,扬帆启程。
  一起,对坐在窄窄的船舱里天南地北地谈笑,或是在桨声灯影里,默默地相视,相守。
  双双地并立在视野开阔的船头,一起,沿着船尾那道闪闪发光的航迹,向逐渐远逝逐渐模糊的光景流年缱绻地回眸;或是朝新奇和未可知的前方,翘首渴望。
  一起驶向狮吼雷鸣的中流,与命运之蛟作生死沉浮的搏斗。
  一起躺在风平浪静、波光潋滟的水天间,悠闲自在地漂流。
  人生难料。我们能如誓如约,一起抵达烟雨朦胧、远在天涯的彼岸吗?
  黄昏星
  孤独无援,泅渡黄昏。
  刚浮出黑压压的山峦,又一排汹涌滔天的林涛卷了过来,即刻坠入苍茫无际的林海。
  了无踪迹。
  守山人笑了。一俯身,将它从通天接地的盘山道上拾起,点着了手中的那盏巡山守夜的风雨灯。
  于是,归于孤寂的大山之夜,亮起了一点足以醒世慰人的温馨。
  于是,静静地沉睡过去的大森林,有了一双彻夜不眠地呵护着的眼睛。
  于是,守山人一路上暗暗盘算:提一盏黄昏时刻的失落,准能去换取又一次黎明的升起!
  起手有力,落笔无形。
  给黎明披上一匹婚纱般的洁净;给洁净迎来一个美如新妆的黎明。
  夜的清洁工
  如瀑的月光,将你的影子冲洗到刚才打扫过的街面上,证明:世界本来很洁净,或是,世界总是不洁净。
  行人、车辆,渐渐地稀疏了,一如月辉下疏朗了的星空。
  疲倦了的太阳,早已卧倒在夜的寝床上,酣然游历着美好的梦乡。
  大笔触的挥洒,涂抹出一片银色的光和影。
  这浑然无垠的银色之夜!
  (无声滴落的汗珠和轻声的哼唱也纯然是银色的吗?)
  尘土,污秽,黑暗,枯枝败叶……统统被扫入夜之幽谷。不见飘舞纷飞。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故园梦寻

  秭归情浓
  汤世杰
  深秋时节回故乡,原想去看大江截流。截流现场太远。是日,江上有雾,看不大清,却看到了秭归:老秭归和新秭归。
  秭归于我一直是个梦。旧梦难描,旧情难寄。汉代设县的秭归,文化负载太浓太重,而一个长须冉冉、长衫飘飘、乘鱼来归的屈原,一个浣衣浣出一条香溪又以情和番远走他乡的昭君,似乎便说尽了秭归。其实秭归就是秭归,是并非诗人或美人的寻常百姓的秭归。秭归也是我母亲的老家,说起秭归,我想起的是从没见过的外公,一个上身精赤,弯腰驼背,常年在长江边拉纤背煤的秭归男人。多年前的某个冬夜,一家人围炉聊天,当母亲突然说起外公,又说起屈原和王昭君时,我才大感诧异,不知对于秭归,少小离家连字也不识的母亲,心中竟是怎样一番难以抹去的浓情!伟大从来无法替代亲情。屈大夫当然伟大,却“国”破“家”在,至少无须有对“移民”的牵挂,他牵挂的“楚国”,多少带一点“官方”色彩,而如我母亲一芥平民者,牵挂的只是寻常的“家”,没有功利可言。前者的崇高自不必说,后者似更关联到人的本性,并不因寻常就了无价值——那长久而又揪心的牵挂,从来都只是普通人的情感。
  截流当天,清早乘水翼船到秭归老城时还不到九点。淡淡江雾中,江边九道礁石直扑江心的“九龙抢滩”奇景犹在,趸船边,三条系缆的龙舟也兀自在浪中跳跃——一切依然是家常的气氛;细看,才见临江的楼房正在拆除,处处残砖碎瓦;不少房子已人去楼空。秋风瑟瑟,似在为归州铺排一篇千古《秋赋》。心想,秭归人抛别历时千载的家园故土,那以代代峡江人心血智慧凝成的古归州,此刻当是怎样一番情怀?十多年前我初谒秭归,三峡工程还在紧锣密鼓的筹划之中。说起有朝一日秭归古城终将沉入水底,似还十分遥远。转年,我陪母亲专程去了青滩,见到了她阔别六十年的亲友。是晚夜宿青滩,枕边,长江一夜流淌的,皆是浓浓的乡情乡韵。说到将来,年迈的表舅似乎也并不怎么担心即将到来的移民。而今站在屈原祠前,人道日后江水会直涌到第二级梯坎,屈原祠或会有第三次搬迁;我便突然感到了某种担心,而屈原祠年轻的女讲解员谈笑风生的讲解,却让我又有了好心情:生活在照样进行呢。
  别过老秭归,中午来到坐落在未来三峡电站大坝副坝旁的新秭归。街道宽阔,楼宇林立,新城是壮观的。倘说老秭归是一首被历史吟咏过千万遍的七律,虽韵味悠长,却嫌格局太小,那么,新秭归就是一篇开阔宏大、气象万千的长赋了,尽管多少带点“急就章”的匆忙,未及修饰润色,却显得气势开阔、规模初具,让人想到有数千年辉煌的古归州,在历史的起承转合中,由此该有了一个新的起笔,那自是一篇大文章,该由几代人秉笔书写的。而此刻,新秭归城张灯结彩,人们过节般涌到城边的凤凰山上,只为亲睹大江截流的壮观与辉煌。他们脸上,并无失去故土的凄惶,惟有质朴得近乎童真的欢乐与向往。而我听说,为给未来的水库腾出地盘,他们实实在在做出了许多牺牲。有容乃大。包容过高山大河千古历史,也包容过乘鱼来归的屈子和以情和番的昭君的秭归,如今包容的却是整整一个三峡大坝。未来的三峡,正是秭归人的一笔财富。说三峡属于秭归,并不为过。
  眷恋故土家园乃人之常情。因想秭归人那似火的浓情,能化作创造新生活的热情和动力吗——从屈原和王昭君的家乡走出来的人,该是有这份伟力的吧?临行前我跟母亲讲了我的见闻。问母亲,青滩的亲戚迁到哪去了?母亲说,没来信,哪个晓得?到哪里都要过……可不?屈原闯荡天下尔后来归,昭君至今还留居塞外,都得过哩。母亲的寻常话语,或许就是对我思虑的答案吧?于是放心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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