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协调才美
  吴昊
  美,说简单,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按《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美就是“美丽,好看”,没什么难懂的。可是什么叫“美丽,好看”,怎样才能“美丽,好看”?却又见仁见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不过,美还是有标准的,比方说,统一,协调,就是公认的标准。
  旧时形容美人,“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其实也只有协调了才能美。比如,“柳叶眉,杏核眼”有了,就是长了一个醋坛子脸,三根半黄头发,能说美吗?不能;“樱桃小口”有了,长在了烂酒糟鼻子的下面,能说美吗?也不能;“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三样都齐了,只是一脸铜钱大的麻子,也不能说美。有的人粗看还行,但是不耐端详,越细看,越不行;有的人粗看不行,但是耐端详,越细看,越好看,其中奥妙,就是个协调与不协调的问题。同样一个鼻子,长在她脸上好看,长在你脸上不好看,因为那个鼻子和你的其它部件不配套。
  解放初期,北京的女孩子过夏天,白布短衫,蓝布短裙,塑料凉鞋,小辫子上系根布条条,总共不值十块钱,却是挺美的。“文革”的时候,女孩子一身军装,系根皮带,背上军挎,英姿飒爽,也挺美的。美在协调,服装本身的协调和当时背景的协调。相反,不协调就不美了。记得解放初期的时候,河北省邯郸那一带,时兴穿宽腿裤子。有的干部进城了,讲究讲究,做身呢子衣服,上身是四个兜的中山装,下身来个大宽裤腿,半土不洋,颇难看,原因就是不协调。
  不协调的东西,不仅不美,而且滑稽可笑。抗美援朝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学,同学们每个星期天都到街上去演出活报剧,宣传保家卫国。有个男同学鼻子长的比别人高,得天独厚,发挥“优势”,常常让他扮演美国兵。有一次在台上,他调戏一个朝鲜的女孩说:“你和我好,我给你买玻璃丝袜(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化纤产品,就把洋女人穿的袜子叫玻璃丝袜)”,引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原因是那位同学家里很穷,冬天了,还是光脚丫穿山鞋,自己都没得袜子穿,还要给人家买“玻璃丝袜”,实在太滑稽。是台上台下的不协调,才让人觉得可笑。喜剧大师则常常用这种手法揭露生活中的黑暗和丑恶,有时让你笑得流眼泪,而细细一想,又有说不尽的辛酸。现在有些男人蓄长发,扎个小尾巴,总起来说与“男子汉”是不协调的,可是有些艺术家、歌星这样做,人们见怪不怪,谁让他们脑袋里面多了些艺术细胞呢。去年夏天的时候,我见有些工地上的民工,搬砖,运瓦,和灰,绑钢筋,邋里邋蹋,脸也不洗,汗水流在脸上,可以看出一道道痕迹,可是却蓄着齐脖根的长发,贼热的天,真让人心疼他们,又替他们难受。他们甘愿受这个罪,无非是为了赶时髦的“新潮美”。
  只要不协调,美的事情也会变得不美。不光是人们的穿着打扮是这样,城市建设,乡村规划,也有这个问题。你在一座历史悠久的古迹旁边盖一个大高楼,那协调吗?
  好心人可能干坏事,聪明人可能干蠢事;这里说的坏事、蠢事,主要是指把美的事情办成了丑的事情,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没有全局观念,违背了“协调才美”的原则。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读兹遗集更策将来”
  ——读《许广平文集》
  张昌华
  今年,是许广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和逝世三十周年。为纪念这位现代妇女运动的前驱、伟大鲁迅旗帜的捍卫者,江苏文艺出版社郑重推出三卷本《许广平文集》。
  这部一百万字的文集,辑录了许广平1917年至1966年间的各类作品凡三百八十九篇,几近囊括了她著述的全部。首卷收作者有关家庭、童年、求学及至走向社会搏击风云的自述、与社会名士的交往,以及评说世事诸方面的文字;第二卷遴选作者追忆鲁迅的生活、学习、战斗和为纪念鲁迅而发表的讲辞;末卷收《两地书》(恢复历史原貌,按手抄原件付印)和作者致亲朋好友手札四十六通。
  弥足珍贵的是,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首次面世。
  《富贵不足为荣说》等系作者在直隶女师求学时发表在校刊上的作品,其思想之敏锐、内涵之深刻、语言之犀利,显露出作者的才华。《从女性的立场说“新女性”》等数十篇论述女性的文字,足见作者热爱生活、追求真理和对妇女命运的关注。应特别向读者推荐的是长文《遭难前后》,此文系建国后第一次发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一周(1941年12月15日),许广平被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逮捕,囚于狱中七十六天,后由内山书店保释。敌人妄图从许广平身上打开缺口,把上海左翼文化人一网打尽。敌人先对许广平以欺、吓、哄骗、脱衣凌辱、威迫利诱,后又用打、骂、饿、鞭挞,乃至电刑。招术用尽,却丝毫没能动摇许广平的革命意志。在狱中,她大义凛然,充分地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崇高气节。当时留在“孤岛”的进步人士,没有一个因她的被捕而受到牵连,保全了同志。郑振铎称颂她为“中华儿女们的最圣洁的典型”。许广平之名,绝不只因她是鲁迅的夫人,更因她本身就是一位妇女运动的前驱,一位坚定的革命战士。
  书信部分,首次刊布了许广平致鲁瑞、朱安、胡适、周作人等信函。呈鲁母的信中,她不仅关心老太太的衣食住行,连老人家要读的书,她都尽力搜罗,其孝心可鉴。在给朱安信的字里行间,看出她对她的尊敬和关爱。当许广平从报端获悉朱安拟将鲁迅藏书出售的消息,虽然心急如焚,但仍从对方考虑,委婉地说“一定是因为你生活困难,不得已才如此做”,表示出一种宽容和雅量,并且恳切地说:“你年纪又那么大了,我还比较年轻,可以多挨些苦。我愿意自己更苦些,尽可能办到的照顾你。”又再三表示请“相信我的诚意”。并云,海婴常念及她,“只要交通再便利些,我们总想来看望你的”。事实也是如此,在那时局不定,物价飞涨,收入毫无,加之海婴常常闹病,全靠借贷度日的当儿,“从没有一天间断”在经济上对朱安的接济。而朱安女士复信中说她“不肯随便接受外界的资助”,“宁自苦,不愿苟取”,显示了一种人格力量。许广平对她“能够为此顾全大局”也“深感敬佩”。作为她俩的特定关系,能如此和谐相处,亦算难能可贵了。
  许广平给胡适与周作人的数封信札,中心议题是商谈鲁迅先生著作的整理与出版方面的事宜和“恳请”周作人婉劝朱女士停止出售鲁迅藏书、保全鲁迅一切遗物。凡此种种,显示了许广平不愧为宣传、捍卫鲁迅旗帜最忠实的卫士。诚如鲁迅所言,他俩是“相依为命,离则两伤”的。
  许广平生前的好友雷洁琼、赵朴初等为这本文集的出版题了词。雷洁琼的题词是:“相濡以沫,佳话千秋”;赵朴初的题词是:“想当年荷戟彷徨赖有此人相濡以沫,看今日举旗奋进读兹遗集更策将来。”


第8版(副刊)
专栏:

  驼铃
  陈定宇
  记不清是哪一位作家的比喻,看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像是看陈旧发黄穿开裆裤的相片;虽然幼稚,却是历史的真实。
  1946年3月,北京师范大学有三十几名同学去张家口解放区参观。我们学生宿舍,一屋住四个人,同屋的崔、王、荆三位是中共党员,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独自沿着和平门外护城河漫步,那里有长长的驼队,清脆的铃声,我写了这首诗:
  驼铃
  呼啸的北风
  掩不住清脆的驼铃;
  漫天的黄沙
  挡不住驼队的前行。
  老乡!等等我!
  我愿意和你们同行。
  迎着风,
  背上行囊,
  离开这窒息的土地,
  走向自由的地方。
  是毛乌素沙漠?
  还是额吉诺尔湖旁?
  是鄂尔多斯高原?
  还是呼伦贝尔北疆?
  我听说那里洒满春光,
  春风草原百花香,
  青青嫩柳丝成行。
  风,真大,真冷啊!
  任凭寒流怎么呼啸,
  也挡不住驼队的进程。
  带上我走吧!
  老乡!老乡!
  1959年3月,我下放到呼和浩特教书。新城北门,黄沙古道,一样的驼队,一样的铃声,十三年前的梦,实现了。有趣的是,这一回,不用叫:“老乡!等等我!”更不用央告人家“带上我!”中央宣传部开了介绍信,打起背包我就走了。
  呼和浩特新城,在大青山上一望青青的城。1690年,康熙皇帝亲征噶尔丹,留下大将费扬古和八旗子弟兵,仿照汉代周亚夫军细柳建的城。甜甜的井水,悦耳的乡音,夹道的垂杨,潺潺的水声,蒙、汉、满、回各兄弟民族团结和睦、安居乐业。二十年,我是直把呼市当故乡了。
  1980年3月,调回北京教书。一天,学生开诗歌朗诵会,请我去参加。一听题目:《尘封的相册》、《断了的琴弦》、《凋零的玫瑰》、《远逝的白帆》。一别多年,我们的大学生怎么变得如此多愁了呢?主持会的女同学问我:“陈老师!您喜欢诗吗?您写过诗吗?”我给她这首《驼铃》,她在会上朗诵了。听新诗,不禁想起当年我们这一茬大学生在风雨如磐的黑夜里对理想、信仰、光明的向往与追求。斗争是十分严酷的。(1948年4月9日,国民党特务持枪闯入师大校园,逮捕、毒打进步学生。我们八人的鲜血从南部斋宿舍一直流到校门前。冯玉祥写的《我所认识的蒋介石》一书,特地提到这件事。)
  1961年10月,在巴彦淖尔盟阿拉善旗的沙漠里,天,是黄的天,地,是黄的海,天地之交的地平线上,像删节号似的小黑点是驼队在前行。浑茫肃穆的宇宙没有什么别的音响,唯有驼铃当当,从远方,近了,近了,又从近处,远了,远了……
  我在旅途中极目远望,“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无人烟”,劳累、干渴、饥饿、寒冷一齐袭来,此时猛丁顿悟,驼铃就是警铃:使劲,加油,跟上走,不能停,前面就是绿洲,丰美的水草,清洌的甘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驼铃,仔细听,单调的节奏,道是无情却有情啊!
  1192年,陆游68岁,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农村有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现在,我在三环路外塔楼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心情、诗情和陆游一样:“夜阑卧听风吹雨,沙漠驼铃入梦来”呀!


第8版(副刊)
专栏:路边拾翠

  辛苦人之家
  王东满
  沿太旧高速公路东行,过五宿收费站,有一个小村,名曰:辛家庄。辛家庄服务区就坐落在这小村的北侧:铁塔高耸,天桥横空,将高速公路两边宽阔的停车场、加油站、修理厂、餐厅、宾馆、公厕等等现代化服务设施,挽成一体,登高俯瞰,犹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白天鹅鼓翼欲飞。服务区因小村得名,小村也借服务区驰名,路、农共处,借力互补,相得益彰。不过,这服务区在本区职员和过往常客心目中,却还有一个别名,叫“辛苦人之家”。
  家,对于食甘卧暖的宠儿也许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但对于长途跋涉、冷暖不定、饥饱无时的行人苦旅,却是难得的温馨小窠。你瞧服务区的员工们,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笑脸,一杯热茶,都能给那些行人苦旅以方便,以安慰,以到家一般的温暖。就说那餐厅吧,进门就是洗漱池,整容镜,先洗洗手,擦把脸,整整容,然后坐下来,不待你招手,热情的小姐就送上一壶热茶,一口热茶下肚,浑身的疲劳顿时就驱散大半。餐厅窗明几净,地板照人,吧台上抽的喝的应有尽有自不必细说;冷盘热炒,实惠可口,早已为过往常客称道。有一次,一种极便宜的腌制小菜,一位司机竟连吃三盘还不过瘾。这是因为餐厅师傅们想的和努力做的,不仅是怎么样保证菜上得及时,不上冷饭凉菜,同时想得更多的是怎么样让旅客吃好,京沪川陕,南风北韵,吃得对口味。他们除了把已经在旅客中“吃响”的几道看家菜做好外,冷拼热炒,不断出新,应时应节还要准备些地方小吃,来点酸菜、考佬佬等“土特产”什么的,常常让那些回头客喜形于色,啧口称赞。饭菜价钱是不必多虑的,虽然宰风行世,这里却不时兴“宰”客。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辛苦人,即便有几个钱也挣得不容易,餐厅经营原则是薄利多销,昼夜迎客,有时候遇上些“倒霉蛋”,一路罚款、收费、修车等等,连吃饭钱也掏不出来了,免不了赊饭给他们了。
  跑长途车与坐长途车,都免不了昼行夜宿,所以那座金边装饰门庭的乳白色宾馆,就成了旅途劳累的司乘人员温馨的小窠。要住吗?要打电话吗?要添满你的水杯吗?总台服务小姐都会使你满意的。“尊敬的客人!当你进入房间之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的一切就都由你支配使用……”冬暖夏凉的客房,虽无大城市星级宾馆之豪华,若论干净舒适,起居方便,却也未必较之逊色。倒是旷野之上四季清新的空气,窗含岭树、门对坦途的景观,甚至连那造型独特宽敞明亮水洗水冲的公厕,常令久居闹市偶然一住的过客发出浩叹:这里做度假村有多好啊!
  辛苦人之家面对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辛苦人,是山西的一面窗口,日接待来往汽车近千辆,旅客千余人。随着通行车辆的猛增,这座崛起在旷野高塬之上的“小城”日渐显得规模小了些,服务设施也有许多不足,但他们的服务质量却没有因为这些眼前的困难而稍有逊色。想行人之所想,急行人之所急,为辛苦人排忧解难、提供一切及时周到的服务,努力塑造文明窗口形象,已经成为服务区员工的自觉意识和自觉行动。俗话说:饥火难忍。饥劳之人常常容易无端滋事发火,每当这时,那些在一线服务的小年轻人,都会变得富有涵养,保持冷静,尽力以友善的微笑慢慢浇熄他们的肝火。不准对旅客顶碰发火,这是服务区一条硬规定。
  如果把太旧高速公路比作一条遨游于太行群峰之巅的巨龙,那么辛家庄服务区和石门口服务区,就是这巨龙身上的两颗璀璨明珠。


第8版(副刊)
专栏:笔墨山水

  遗梦沈园
  冯林山
  沈园的梦境永远是新鲜的,到绍兴不去沈园,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故事中的主人虽然早已远去,但它并没有苍老在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公元一一五一年)那个惆怅的春天里。
  沈园,其实是个平平常常的园子,如果不是因为上演过一幕凄婉的爱情悲剧,也许它早已淹没在时光的烟水之中了。在这里,爱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它毕竟比时光更长久。
  穿过木莲桥的洋河弄,那处苍凉的园子便跌跌撞撞向你扑来,那连接着葫芦池的石板小桥,那水井、那假山、那水榭不是昔时的旧物吗?我问一声:放翁先生,当年你曾在哪一面墙下折梅?
  驻足诗壁前,那一阙《钗头凤》,让你平生出多少感叹: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漫漫几百年,一阙《钗头凤》,使词以事传,事因词显,沈园的故事,被一代又一代痴情男女的泪水,洗刷得光彩烁烁。
  绍兴二十一年春天,“禹日”为人们带来了一个阳光很好的天气,二十七岁的陆游,在这里邂逅他的前妻唐琬——这个他一生中最珍爱的女人。此时,目光已成为唯一的语言,他们互相重读着对方,只有他们心里珍藏着彼此每一个过往的记忆。偏偏是这个梅花落尽、夭桃含苞时节,偏偏是这座繁华不再、逝水已东的故园,一双离人,四只泪眼,最难将息。
  尽管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自宋以降,一直被一些笔记小说穿凿附会,多有歧义,但至少有一点共同的——那就是陆游与唐琬的分手是既定的宿命。一个最容易说得清楚,却永远也说不清楚的原因,成为这场悲剧的结局。
  所有见诸文字的描述,都是陆游的高堂怕儿子荒疏了学业,在温柔乡里沉溺,而失去世代簪缨的功名,才棒打鸳鸯,刀劈连理,使这一对燕尔情侣饱受了终生分离之苦。
  他们不仅仅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也是那个宗法社会祭坛上的牺牲品,中国正统的知识分子一直把建功立业、平治天下作为第一举业,而儿女情长,却使英雄气短,年轻的陆游也不得不面对功业与丽人的抉择,于是,选择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一生追求性灵自由的诗人陆游,注定走不出世俗的荒蔓小径,被那条看不见影子的锁链所扭曲。
  美丽聪颖的唐琬,当然最能理解陆游的心思,她对陆游信笔写在沈园壁上那首《钗头凤》的答词,读来亦让人锥心泣血: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然而,万种心思又岂只是“瞒!瞒!瞒!”三字了得。
  一连串个人命运的扭曲,其实是一个病态社会的扭曲。而被扭曲的,又何止一个陆游!被放逐的,又何止一个唐琬!
  沈园的梅花开了又落,沈园的桃花白了又红,那别时深情的一瞥,永远植根在了陆游的心土,直到晚年,尚且念念不忘沈园之会。
  沈园里的每一朵桃花,都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梦境,每一条柳丝,都牵动着一缕莫名的情绪,而遗落在时光背面的那个梦境,不是所有的寻梦者都能拣拾到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野味”
  朱柏松
  这十几天里,我只要一闭上眼,那只大猫头鹰在不到一尺的距离里怒视着我的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就会出现……
  那是去年12月初,我在南北湖游览时看到的。由于天雨雾浓,仅有的几辆“小黄蜂”一下子无法把我们的人全送到鹰窠顶上去,先到等候的我们,无意中逛到山顶的几个棚子前面。长木条桌上摆着“野味”:“野鸽子十元一只。这只信鸽贵点,十五元,你看,还套着脚圈呢!”“这只野山鸡,什么?要便宜些?可以,十二元吧!”一个子中等、身材瘦削、高鼻深目犹如古波斯人的山民,起劲地向我们兜售着那缩着颈、被关在扁圆铁丝笼里、羽毛较家鸽艳丽但体形略小的野鸽;那唯一体形在众多的野鸽中“鹤立鸡群”、毛色却“貌不惊人”、脚上套着脚圈的信鸽;而所谓的“野山鸡”,则从尼龙绳编成的网袋中伸出长长的嘴,四处乱蹿,想逃出网笼。有识货者制止了同伴贸然的购买:“什么野山鸡?……山鸡嘴有这么长的?———明明是只水鸟。”山民睁大了深目争辩,但声音却是无力的。我望着那只转动着天真无邪的眼睛、似有些“看不懂外面的世界”似地注视着笼外的那只信鸽,心想,也许它刚完成一次长途放飞回来,它战胜了恶劣的自然界(这几天连续的大雨和途中可能遇到的鹰鹞),却战胜不了那原本是它“保护神”的人类———那比这自然界更恶劣十倍的人所设下的“罗网”的戕害。它的主人,也许正焦急地等待着它归巢。但它可爱的生命即将被毁灭,而仅仅是因为十几元钱。还有一只野鸽般大小的幼猫头鹰,垂耷着毛羽,眼睛眯缝着,似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山民以八元的价格成交。也有人在卖一些十分活泼美丽的小鸟。这些蜡嘴、白头翁、相思鸟,价钱更为便宜,甚至三元钱就买一对。我注意到,虽是初冬,山上的树木还未全凋,但没有任何鸟鸣;除了冷冷的寒风声,偌大的山林中幽静得很。有人说,冬来临了,鸟就少了;而我则说,山民们的狂捕滥捉,比冬更可怕。森林中鼠害虫害已经很严重了,猫头鹰和各种鸟类已经日渐稀少了,人们却还在干着杀绝鹰子鹰孙的事。
  我的目光又凝注到了吊在长桌旁边、四团犹如上海人刷洗锅子的“钢丝球”身上,正当我纳闷它为何物时,只见它针松似的身体蠕动了一下,露出了它那令人熟悉而又令人发笑的小脑袋,啊!原来是刺猬。
  在谈仙岭,我又看到好几个兜售野味的摊头。其中一个宛如“矮脚虎”的山民,他的摊位上一只大盆里满是死鸟———这些形比蜡嘴、相思鸟、白头翁要大得多、满目狼藉、身体僵硬了但羽毛还十分艳丽的死鸟,可以想象得出它们活着时在林中翻飞歌唱的身姿,此刻它们却死在不应该死的地方。言谈间,他向我兜售竹笼里一只很大的松鸡,我自然是摇头。“矮脚虎”以为我嫌小,就对我说:“还有一只更大的,我给你看。”说完,他从身旁一只大圆竹筐里拿出一只蠕动的蛇皮袋,打开袋口。我一看,不由得非常惊骇: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在蛇皮袋底,仰头怒目;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像夜间攫鼠似地逼视着我,好像在怒视干着令“亲者痛,仇者快”蠢事的人类。“七十元,不贵吧?”“矮脚虎”很老练地开着价。
  南北湖的鹰窠顶、云岫庵、谈仙岭,到处都有公然卖鸟、卖刺猬、卖猫头鹰、卖野鸽的,甚至连公民私有财产的信鸽也要卖。
  我没有见到任何管理部门来管,这么“宽松”的环境令我心头沉重。在余下的时间里,我也无心“近观南北两湖,远眺东西二浙”,我只感到,今日因雨雾而不见湖光山色之美的整个环境里,都充满了一股粗野之味。
  我心情沉重地从山上走了下来,一整天,眼前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只囚在袋底、仰首怒视着我的大猫头鹰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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