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13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大地

  燃烧的生命
  ——访画家吴冠中
  徐怀谦
  吴冠中,1919年生于江苏宜兴一个清贫的农民家庭。十六岁时舍弃一年工校高中学历,改考国立杭州艺专。1946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学,次年进入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研修油画。1950年夏回国,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多年来在油彩与水墨之间往返探索,取得了相当的成就。1979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1987年在香港艺术中心举办回顾展,此后在新加坡、美国、日本、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奇博物馆均举办个展。1989年5月,墨彩画《高昌遗址》在苏富比春季拍卖中以一百八十七万港元成交,1990年3月,油画《巴黎蒙马特》在佳士得春季拍卖中以一百零四点五万港元成交,均创当时中国在世画家的画价最高纪录。1991年由法国文化部授予“文学艺术最高勋章”,1995年获“轩尼诗创意和成就奖”。已有四五十种画集、文集出版。1985年,吴冠中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94年,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
  记者:作为一个艺术的混血儿,您将中国韵味、中国意境与西方现代形式美感完美地结合起来,培育出一个优异的杂交品种。可是,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杂交品种,如您所说“洋人看了是旧货色,中国人民看了又无共鸣,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请问产生这种差异的根源在哪里?
  吴冠中:中西结合是时代潮流。老传统越来越走到死胡同了,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但关键是怎么个结合法。就我而言,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中西结合的问题。我在杭州艺专的时候,又学西洋画,又学中国画,两边学。这其中个人爱好会有所不同。像我,中国画里我偏爱范宽、石涛、八大山人等的作品,西洋画里我喜欢梵高、毕加索等。两边的都爱。在具体画画的时候,还有一个:爱自然。在自然面前,我喜欢了,有感情了,就开始画,这画里面不知不觉地就会有中西两边爱好的东西流露出来。毕业以后,我主要画油画,中国画放到了一边,但传统的审美观仍在我心里,这种美感、表现手法很自然地结合进我的油画。留学法国几年,油画里西方的东西可能更多了一些。回到祖国的土地上以后,风光、人情变了,中国画的传统就又回到了我的作品中。比如面对我江南故乡的白墙、黑瓦、那种细雨濛濛的灰调,以前学过的水墨画的情调就自然而然地融进油画里。从外国人的眼光看,比如当时的苏联油画专家,就说江南不适宜画油画。我这批作品出来以后,李可染先生看了,说,“虽然你用油画,我用水墨,但两种风格,一种情调”。这时我才提出“混血儿”的概念,但并不是为了混血而混血,而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现在的一些画家,追随潮流,也在搞中西结合的面貌,却不写生,只是根据照片来画,所以我称这种中西结合是“没有恋爱的婚姻”,甚至是嫖妓式的结合。真正的结合,应该是一种修养,是东西方审美观的结合,而不仅仅是技法的结合。你必须对中国的东西有深入的研究,同时把西方的也吃透了,有比较才有理解。如果两者都没吃透,半斤八两,这样的结合比不结合的还要难看,不伦不类。因为你不结合,走传统的路子,无非是重复别人、水平不高的丑;而结合得不好,则是装腔作势、品位不高的丑。
  记者:有论者认为,您的创作近年来由具象发展到半抽象,而且您本人对抽象美亦情有独钟,您是否认为艺术发展的极致必然要抽象化?
  吴冠中:绘画作为一种视觉艺术,首先要强调形式美。我在法国学的现代西方艺术,印象派也好,梵高也好,追求的是形象感人,而不再是解释故事。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与梵高的《向日葵》相比,我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表达的是现代的感情。现代艺术更强调结构、构成、节奏、韵律等美感的因素,这些因素原来是附着在物体上的,艺术家们就是要把对象中主要的美的因素抽出来,予以夸张、强调,把那些无关紧要的统统扬弃,因为你不扬弃,读者就看不到主要的东西。比如毕加索,他把对象的结构美、几何体的构成美从实物中拉出来,强调出来,让读者一看:哇,对象原来如此之美,本来我们没有看见呀!如果说照相(我们这里说的不是摄影艺术)是无选择地把对象拍下来,艺术则要到自然中去采矿、选矿,要把自然里艺术的因素提炼出来,把它们剪裁成艺术品,这样的艺术才能高于自然。所以说好的艺术作品,不管是现实的还是具象的,它都被抽象过,只是抽象的程度有大小。抽象是艺术决不可避免的。这里的抽象不同于哲学上的抽象,它是离不开具象的抽象。那么抽象是否一定美?不一定。把丑的因素抽出来也是抽象。抽象是艺术的因素,但抽象画不一定美。抽象与具象不矛盾,都是艺术表现的形式,它们不是衡量艺术美不美的标准。美不美,要看感情的真假。我做一张画,哪个地方线粗了一点,哪个地方点多出来了,就一定要去掉,差一点都不行,等于是音乐里的噪音,指挥非常敏感,一下就能听出来。有些画胡涂乱抹,好像抽象,其实全都是噪音。这里有一个审美观高低的问题。比如怀素的书法,对于不懂艺术的人来说,和鬼画桃符差不多,可是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两者的区别。
  记者:除了审美观高低的问题之外,是否还有一个抽象的度的问题?比如您的画,就被认为是介于徐悲鸿的写实与赵无极的纯形式之间的半抽象……
  吴冠中:我的画如果在十亿人民中没有一点共鸣,那我就等于不回国。我做画的时候,经常想到背后有两个观众:一个是我的老乡,另一个是国外我的老师、同学。这两个观众差距很大,但作为人,有大体相同的酸甜苦辣,有共性。“文革”期间我下放到河北获鹿农村的时候,利用假期偷偷地画了一些画,拿回来给房东大娘、大嫂看了,她们有时说:“咱没文化,懂不了”,有时说:“画得很像”,有时却说:“这多美啊!”我发现这些老乡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有朴素而不低下的审美力。文盲不一定是美盲,而美盲往往要比文盲多。此时我就提出了一个观点,叫群众点头,专家鼓掌。我尊重巴黎教授们的意见,同时也要让我农村的乡亲看得懂。到了80年代,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风筝不断线》。我把作品比作风筝,风筝要飞上天,扎得太死就不是风筝了,但是风筝飞得再高,那条线不能断掉。这条线是什么呢?就是作品与启发你创作的母土之间的关系,是你的感情与人民的感情之间的关系。即使是遥控,关系还存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是断不掉的。我喜欢偏纯抽象或者叫半抽象,因为我要考虑我的身后有十亿中国人。
  记者:您的老师苏弗尔皮曾说:“艺术有两类,一类是小道,它娱人眼目;另一类是大道,它震撼心魄。”要走大道,看来不仅仅是一个形式美、抽象美的问题,还有更重要、更本质的东西。
  吴冠中:美术美术,术易而美难。学美术从开始到最后永远是表现。形式技法上的翻新是难以持久的,正如沙发、服装的翻新一样,今日新,明日就可能旧。真正的新是真切的感情。产生真正的艺术家是靠感情,靠生活,甚至靠遭遇。梵高、八大山人的作品是不会被淘汰的,你再新也压不倒它们那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技法可以学出来,但艺术家是学不出来的。有些画家,画是画,人是人,不过是画一些东西出来,消遣,或者为了赚钱。我是生命呈现在艺术里,画就是生命的符号。所以说艺术是完全冒险的事业,你可能探索了一辈子也没有成功,即使成功了也可能不被承认。鲁迅说,儿子无才能,找些小事情做做,千万不可当空头文学家和美术家。我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学艺术的。搞艺术,得生命燃烧才行!我舍不得他们被烧掉,却情愿自己能永远燃烧。
  记者:所以您欣赏梵高作品中燃烧的美和他对苦难的承受力。
  吴冠中:是的。梵高说:“苦难永不会终结。”但苦难是艺术的肥料。比如黄山松,都长在石头上,没有土壤,正因如此,才使它们长成各种各样倔强的姿态。如果把黄山松移到平原肥沃的大地上,它们可能长成高高的树林,却不再成其为黄山松了。
  (题图:罗雪村)(附图片)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神州情思

  风雨同舟记
  全国政协委员 魏明伦
  一粒米看大千世界,一叶舟看历史长河。古盐都西山公园新建石舫,以小见大,以静思动。艳阳天,杨柳岸,楼船状若停泊小憩。安得呼风唤雨,遣电驱雷,借闪光,催幻想:山化波峰,岩变礁石,林作海啸,草涌浪花。似闻黄河船夫曲,似听长江号子声。恍然石舫活矣!昂龙头乘长风起航东进矣!
  浩瀚人海穿梭舟楫:艨艟巨舰,舴艋小舢,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苇叶乃达摩之舟,骆驼乃沙漠之舟,车辆乃陆地之舟,飞机乃云天之舟。西洋圣经以人类避难求生之所为方舟,华夏典籍则以船舶并列相济于河为方舟。吾国更识水性,早以载舟之水亦可覆舟为哲理诤言!
  大海航行靠谁?既靠舵手,也靠水手!同舟友谊何在?岂在一帆风顺,应在一路风波!祝愿舵手团结水手,水手拥护舵手,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共勉共励,江流九曲而九死不悔,漩涡百转而百折不回。古联语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碑文字不多而避免套话,石舫貌不扬而并非装潢。无尽涛声,无常变化,无数往事,无限前途,皆在舷外碑中无字之处也!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征文

  打电话与关龙头
  赵相如
  冬季,杭州发生了一件趣事:有一户主打开水龙头不来水,原因是房顶上水箱里的水冻了。户主忘了关水龙头便出门,家里留下一个4岁的孩子。不料,太阳出来后,水箱里的水解冻,自来水来了。很快,自来水溢出水槽,“哗哗”流进房间。4岁的孩子吓坏了,灵机一动跑去抓起电话,给他爸打BP机。等他爸爸赶回家,关上水龙头时,屋里已水汪汪一片了。
  这个孩子会打电话告急,很多人称赞说是智商高;我在并不反对的前提下,却有点纳闷:这个孩子会打电话,为什么不会关水龙头呢?关水龙头不是要比打电话更简单易行吗?
  如今随着城镇独生子女的增多,对孩子宠爱有加自不待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啥有啥成了习惯。当父母的在孩子发展智商上可以不惜血本,买参考书、买辅导材料不怕花钱,甚至还另外给孩子增加苦练项目:什么学书法、弹钢琴、练素描、打电脑,恨不得孩子早日变成神童,早日成为少年大学生。大人有了这样的愿望之后,在对孩子实际生活能力的培养上,比如扫地、洗碗、叠被、打水等等极轻微的劳动则越俎代庖,生怕“时间浪费”或是怕孩子吃苦。结果,聪明的孩子见父母经常打电话,留下深刻烙印;从来不沾家务劳动的边,自然对自来水龙头毫无知识。这样下去,有什么好处呢?绍兴市一个高中毕业生,考取昆明某大学,其家长带了可吃一周之点心、矿泉水陪其赴校报到。不料,家长前脚刚回到家,该学生后脚也进了门。原来,该学生吃完带去的点心、喝完矿泉水之后,不会去食堂买饭,不会打水,又觉得生活很苦,没有家人照顾过不下去,就退了学,令人匪夷所思。这大概可以算是高智商低能力所带来的扭曲。
  有的人会认为,今后进入电子时代,有了高智商就行,没有生活的自理能力和实际操作能力怕什么。电脑确实让人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但是“关水龙头”之类的实际操作会完全消失吗?更何况这类家务劳动、生活能力对孩子的道德培养、意志锻炼更非电脑所能代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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