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22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

  海天涛韵
  冲绳三札之一
  周瑞金
  从飞机的舷窗俯瞰,撒落在太平洋上的冲绳列岛,活像是镶嵌在巨幅蓝绸间的几行绿翡翠。日本是岛国,无论是本州,还是九州、北海道,随处都可以感受到水浸天涯、咸味醒鼻的海洋气息,但唯有在冲绳,在万米外的高空,你才能充分领略一汪浩瀚的海蓝,蓝得空阔无垠,蓝得沁人心脾。
  下榻在那霸市的海滨宾馆,拉开窗帷,迎面就是碧湛湛的大海,那样的坦坦荡荡,那样的宏博辽远,无端使我想到烟波尽头的中国,想到我的故乡温州,身心立刻就像被海水滤过一般,变得怡怡然、爽爽然,轻松愉悦,无牵无碍。
  我四访日本,此番才有机会作冲绳之游,深感难得。从那霸市出发,沿西海岸北上,旅途,几乎一直是在大海的脉脉与眈眈下驰骋。路旁的景色,明艳而又朗爽。时或是一排秀挺的椰树,剪裁着晴翠的青冥;时或是一株株火艳的梯梧,掩映着庭园风味的民居;常见有星星点点的珊瑚礁,在渺邈绿波中探头探脑,及至近了,又都拨开海浪,凌波而前,像是要殷勤送我们一程,直到精疲力竭才罢休。
  冲绳县位于日本九州到我国台湾之间的洋面,由散布在东西1000公里、南北400公里海域上大大小小的160个岛屿组成。陆地总面积为2265平方公里,在日本的47个都道府县中列倒数第四位。但由于地处亚热带,又值太平洋的暖流交汇,终年气候宜人,是日本上选的旅游胜地。我这次来冲绳,已临10月下旬,东京早是深秋肃杀的颜面了,但在冲绳本岛还是一派夏末的情韵。万座毛海滨的沙滩上,亭亭迎风的遮阳伞下,犹然憩息着一拨一拨的游客,远处的碧波间,只见一叶又一叶三角形的彩帆,悠然飘荡,引人遐思。
  冲绳古称琉球,公元605年,也就在隋炀帝年间,正式见之于我国的史书,历来和我国以及东南亚、朝鲜都有密切的来往。1879年,日本明治政府废藩置县,改琉球为冲绳县。冲绳的县徽,是一个红色的大圆,嵌一个白色、空心且呈流动形的小圆,据当地的朋友解释,大圆表示浑茫浩阔的海洋,小圆是冲绳罗马字拼音读法的第一个字母O,也是大和民族“和”的象征。此外,内外圆形成的动态质感,强调着该县在世界范围内的伸展和跃动。
  初让我体会冲绳的海涵海韵的,是伊武部的海滨公园。说是公园,其实是让游人实地领略沧海。这儿的海底为珊瑚丛,海水呈深绿浅蓝,柔柔地,曼曼地,清澈见底,水下酣然畅游的热带鱼历历可数。微风过处,海荡漾为万顷草原,层层叠叠的绿波推拥追逐。最引人入胜的,是我们乘坐的金龙一号游艇的正中部分凿成鱼缸型,透过淡蓝的玻璃舱底,海底世界的奇观一览无遗。
  沿海岸继续北上,当日下午抵达国营冲绳纪念公园(见题图照片本文作者摄)。1975年,第一届世界海洋博览会在此召开。事后,会址就被按照“阳光、鲜花、大海”的构想,改造为天人共享、气概非凡的娱乐园地。以“海洋与幸福”为主题的冲绳馆,突出介绍了冲绳的文化发展和航海技术的变迁;集四大洋的鱼类精华共260余种的水族馆,奇妙的银花鲨鱼和大团扇鳐畅游海洋的情状令游客抚掌叫绝;采世界奇花异卉、仙果神木的热带植物中心,那色彩斑斓、形态各异、俊发飘逸的花圃,连一呼一吸,似乎也被她的香气熏染、醇化。畅游景观如此丰富独特的冲绳公园,总嫌时光太短,舍不得离去。美,海之美、花之美、鱼之美、大自然造化之美、人类创意之美……总是让人动心让人留恋的。
  返程取道东海岸南下,极目是更加浩瀚壮阔的烟波。烟波尽处,则是瓦灰的一线,之上就是白朗朗、翠微微的长天了。曹操的诗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用在这里,倒也十分贴切。(附图片)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五洲茶亭

  城市的魅力
  章云
  国外有一些城市确实很吸引人,除了它所拥有的那些闻名于世的风光和名胜之外,我以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些城市本身所具有的魅力。
  城市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呢?我认为,城市的魅力在于它的特色和底蕴。
  城市要有特色。一个城市只有保持它所固有的特色,在历史和文化的传统上不断塑造和美化自己,才会具有真正的魅力。罗马是在维护和保存古迹的基础上不断发展的;巴黎的城市建筑一直承继着法兰西文化历史的传统;纽约代表了现代文明的崛起;曼谷体现着印支文化在南洋风情中的结合;伊斯坦布尔则显示了欧亚文明的交汇。另外,一个城市的特长也可以是它的特色,比如开罗的古迹,维也纳的音乐,马德里的斗牛等等。摩洛哥的一些城市甚至用颜色来区别各自的特色,比如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是白色的,沙漠边城马拉喀什是红色的,宗教圣城非斯是黄色的。
  这种特色的形成是历史性的,是民族文化特性的反映。人为地改变一个城市的传统风格和特点,牵强附会地注入一些格格不入的东西,都将是对城市特色的扭曲。纽约市中心有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它与周围的现代化高楼比肩而立时,马上让人有一种不入流的感觉。很难想象在罗马的街头会突然出现一幢几十层高的现代塔楼,那无疑于松下喝道、背山起楼一类煞风景的事,就像当年在巴黎市中心冒出一幢56层的蒙巴纳斯大厦一样令人啼笑皆非。瑞士尽管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但它的城市并没有盲目发展现代式的建筑,而是保持它那湖光山色、田园牧歌式的美。
  城市要有底蕴。美好的城市既要让人从宏观上感到它的规模和气魄,又要让人从微观上体会到它的优越和方便。当然,这种底蕴首先应该是文化意义上的深度,即文化的内涵。一个城市不能只是许多柏油马路的交叉和高大建筑的罗列,它应该是建筑艺术和环境美化优美而又和谐的结合,应该是体现这个城市的历史、传统和风情的饮食文化和娱乐文化有机而又合理的搭配。如果没有这种结合和搭配,城市便只是一片胡乱堆砌的水泥丛林。一个城市尽管很大,如果能被人一眼看穿,那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城市的魅力就在于它在建筑上的山重水复、多彩多姿和在文化上的藏龙卧虎、高深莫测。另外,一个城市在表面上看起来很现代化,但对游客、特别是对城市居民的生活很不方便,那它同样没有吸引力。巴黎、伦敦、纽约这些大城市之所以成为国际上公认的大都会,首先不在于它们的大,而在于它们在文化上的包罗万象、商业上的丰富多彩和风情上的五光十色。因此,生活在这些城市里的人都会有一种见多识广、自信优越和得大自在的感觉。
  城市的特色和底蕴是从城市的街道上表现出来的。因此说,城市的魅力首先在于街道。街道的魅力是综合性的,是融建筑艺术、商业贸易和文化娱乐于一体的美。街道应该有高低雅俗之分。市中心的街道应该华而不媚,闹而不俗,是展示一个城市的建筑、时装、食品和娱乐设施的最好场所。小摊是不应该摆在市中心主要街道上的,应该摆在环城以外。逛街是旅游的一个重要方面,把逛街混同于逛商场是极其片面的。如果说看名胜古迹是了解一个国家的历史,那么逛街就是了解一个国家的现实。笔者不喜欢进商店,但是非常喜欢逛街。逛街不仅可以就近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且可以仔细地观察它的众生相和世态情,从而在人文方面获得极大的收获和乐趣。人们可能以为在西方国家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消费不起的高档商店。其实不然,他们的街道上大多是薄利多销的酒吧、烟卷店和咖啡馆。所谓咖啡馆,实际上连流浪汉都能进去喝一杯。这种人情味很浓的众多小店不仅构成了城市不可或缺的风景线,而且为人们提供了吃喝坐的方便。因此,一个城市要令人可爱,它的街道一定要有熙熙攘攘的可逛之处,有随时随地的可歇之处和薄利多销的可吃可喝之处。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

  国乐倾倒维也纳
  谢湘
  维也纳,这个美妙的名字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然而当我终于置身于音乐之都时,心情却平静得出奇。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古朴恬淡,仿佛一支舒缓平和的小夜曲,悠扬的旋律中浸透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意蕴。
  与我同来的中国中央民族乐团,给这座乐声不断的名城带来了新鲜的音符,他们要在中国农历虎年的除夕之夜,在全世界最著名的音乐殿堂——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金色大厅”,用黄钟大吕传送中华民族的新春喜庆之音。
  除夕晚上,我们取消了预定的晚餐,从饭店直奔音乐厅。在环城大道与卡尔教堂之间,那座希腊风格的粉红色古典建筑就是举世闻名的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自1941年元旦以来,每年在这里的“金色大厅”举行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是全世界欣赏人数最多的音乐会。而今天我们是来这里聆听祖国的春节民族音乐会,心中百感交集。
  我的座位是在“金色大厅”二层左侧的第一个包厢,只需略一探头就能俯瞰全场。这里不愧是西方的“音乐圣殿”,四壁和厅顶金碧辉煌,装饰华贵典雅。据说这是19世纪下半叶欧洲流行的审美情趣,它很偶然地创造了厅内无与伦比的音响效果。演奏台上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被台下每一位听众听到。
  当地时间晚上7时20分左右,已是北京时间虎年正月初一的凌晨。我身边的观众渐渐坐定,他们大多是奥地利人,女士身着考究的长裙,男士则西装领带,他们中有不少老年人,也有三两结伴的年轻人。
  7时30分,身着中国传统服装、手持乐器的男女演员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登台亮相。《春节序曲》在欢快喜庆的锣鼓声中拉开了“虎年春节中国民族音乐会”的帷幕,浓郁的中国特色把人们带入了古老东方辞旧迎新的喜气洋洋之中。一曲奏罢,听者意犹未尽,掌声雷鸣般响起。
  《二泉映月》讲述了一个凄婉的人生故事,二胡演奏家宋飞把它演绎得如泣如诉。接下来的一曲《中国风格的加洛普舞曲》改编自老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奥地利观众先是一愣,继而流露出好奇和兴奋的表情。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些古老中国的乐器居然也能演奏施特劳斯的舞曲。
  中场休息时,我走到离我不远处的一位老人身边,和他聊了起来。老人每个月都要和老伴一起听一场音乐会。当我问他这场演出的入场券是否很贵时,老人笑了笑:“音乐就音乐,音乐有理由昂贵。”我发现老人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楼下的乐队,问他为什么要买这种座位。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说,音乐是听觉上的享受。我要离开时,老人还特意拿出节目单,指着《二泉映月》对我说,我们最喜欢这一曲。
  我身后的三个年轻人回来了,他们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总是边听音乐边写东西?我笑着告诉他们我是中国的记者,并和他们聊了起来。一个小伙子神情严肃地对我说,他听出了些与西方音乐相通的东西,感到好像不是第一次听中国民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还举例说“那个吹小喇叭”(唢呐独奏《百鸟朝凤》)的先生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但故事的内容嘛,他相信下次他会更明白一些。当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来听中国民乐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喜欢中国,我们想了解中国民族音乐。
  80多岁的布拉威教授右臂抱着一个硕大的布老虎出场了,这位美国影片《音乐之声》中男主人公上校的原型,如今步子已不再稳健。未及他走到台中央,观众们便笑了,老教授左手拿着话筒开始边走边讲,我猜想他一定是在讲中国的农历春节和十二生肖。老教授走到台下,正好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休息。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还在和着音乐打着拍子,让我不禁想起了京城的老戏迷。
  原定90分钟的音乐会在掌声中持续了3个小时。琴、瑟、琵琶、箫、埙、古筝,古老东方独到的民族乐器所发出的独特魅力使音乐之都的观众着迷了。当指挥陈燮阳第四次被掌声和口哨声请回台前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那位刚才和我讲话的老人也走到护栏前,望着乐台,用力地鼓掌。我相信每个在场的中国人此刻都会心潮澎湃。
  走出音乐厅,我的视线落在一位步履蹒跚的奥地利老妇人身上,她的背因为岁月流逝而深弯了下去。当我们从她身边走过时,老人突然抬头说了一句:It's a lovely concert!(这是一场很好的音乐会)我回过头,看到老人慈祥的面孔,顿时一股热流淌过心头。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

  阿根廷的探戈文化
  李志明
  “亲爱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我重新见到你时,心中便不再有忧伤与怨恨。”这是一首阿根廷家喻户晓的探戈歌词,凭着它激昂而又略带伤感的曲调,阿根廷人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的同胞。对于大多数外国人来说,探戈只是一种独具魅力的舞步,而对阿根廷人特别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全国一半人口聚居那里)居民来说,它已是与生活密不可分、融化在血液里的文化。
  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卡区,是一个老城区。那里有举世闻名的博卡足球俱乐部,马拉多纳正是从那里走上了世界球星的道路。但博卡这个地名叫得响,不仅是因为足球,更重要的是因为探戈就诞生在那里。博卡在西班牙语里是口的意思,100多年前博卡区是布市最重要的港口区,阿根廷盛产的小麦、羊毛和牛肉从这里出口到欧洲,新移民也是从这里登陆。那时,年轻的阿根廷共和国正进入稳定发展的时期,农村居民进城谋生,大批欧洲移民涌向新大陆,布宜诺斯艾利斯迅速扩展。码头区是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新来者聚居的地方。每当日暮,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穷汉们便聚集在小酒店里饮酒作乐,或打牌或跳舞。不同国家的移民带来不同的舞步和音乐,它们互相融合,形成了被称作探戈的独特音乐节奏,它既有高乔人(草原牧民)的剽悍,又有南欧人的浪漫多情,酒店舞女又使探戈舞步多了一层放浪色彩。探戈歌词则抒发了人们胸中的痛苦和不平。探戈由于始兴于烟花场所,起初为当地上流社会所不齿。只是当探戈舞被欧洲人加以发展又传回阿根廷后,崇尚欧洲文化的阿根廷上层社会似乎才“发现”了它。本世纪20年代,一些诗人、作家开始为探戈写词,音乐家为探戈作曲,探戈演化成雅俗共赏的艺术。
  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处处能够感受到探戈的影响。打开收音机,有专播探戈的音乐电台;看电视,有每周一次的固定探戈节目。探戈在阿根廷是可登大雅之堂的民间艺术。旅游者一般去看夜总会式的探戈表演,市民们则习惯于演出季节去音乐厅欣赏上百人组成的市立探戈乐队的演出,那气势同交响乐队的演出无二。在布市,男女老幼几乎人人能唱几句探戈,著名的探戈曲目几十年传唱不衰。人们提起探戈名家如数家珍。三四十年代杰出的探戈歌手兼好莱坞电影明星卡德尔将探戈艺术发展到顶峰并使其扬名世界。可惜他因飞机失事英年早逝。阿根廷人民尊崇卡德尔就像我们中国人尊敬京剧大师梅兰芳一样,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大街和地铁车站,他的唱片至今还在出售。
  遗憾的是,在阿根廷探戈舞已经不大流行,除了专业演员外很少有人会跳了。国外舞厅舞中的探戈,华丽夸张有余,却少了探戈热烈放浪的韵味,与“正宗”探戈相去甚远了。阿根廷舞台上的探戈仍然保持着它的原汁原味,交叉步、踢腿、跳跃、旋转,野味浪劲十足。近年来,不少阿根廷人在国外常因受邀而不会跳探戈感到尴尬:来自探戈之国却跳不来探戈,实在惭愧。于是,教跳探戈舞的学习班兴旺起来。这也说明阿根廷人把探戈视作自己的民族文化。
  周末在遍布全市的街心公园散步,常常可以遇到三五成群的老人聚在一起,一只按钮式手风琴伴奏,几个人摇头摆尾引吭高歌,唱的都是老探戈,歌者动情,听者会意,唱到妙处喝彩声四起,那情景与北京公园里老戏迷唱京剧段子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有这时,你才能领悟探戈在阿根廷人生活中的位置。
  传统的阿根廷探戈舞表演 周瑞金摄(附图片)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

  听伊连柯讲中国故事
  冯向杰
  在南斯拉夫美丽的旅游城市阿日阿拿拉维茨,我们与来这里办公务的南联盟塞尔维亚共和国科技文化局局长波里斯·伊连柯不期而遇。他邀请我们到一家以一位昔日塞尔维亚王国的皇帝名字命名的饭店共进晚餐。
  饭店是一个花园式的古典院落,餐厅正面墙上挂着这位皇帝的油画像,画的并不高明,画像两旁挂着王冠和据说是这位皇帝生前用过的佩剑。四周墙面上几乎挂满了古典照片,说它“古典”,因为照片上的人物均是18、19世纪欧洲贵族装束。这些照片是皇族的“遗物”,但这家饭店并非皇族后裔开设,只是皇帝的故里距此不远而已。
  椭圆形餐桌围坐着以伊连柯局长为首的当地陪同官员和我们几位中国画家。在“皇家饭店”吃饭,话题自然离不开皇帝,健谈而风趣的伊连柯席间自告奋勇地讲了一个中国皇帝的故事:很多很多世纪以前,有一个中国皇帝,他有强大的军队,他的军队、战车排列起来,有万里长城那样长。他下令将他庞大的军力进行备案,于是上千人花了上千个日子将一兵一卒,一车一马,一矛一戈,甚至士兵腰间的一个佩环都登记入册,每个士兵的胡子、眼睛、着装、军衔、年龄;每匹战马的形态、颜色包括一条尾巴都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凡军队所需的一切无一遗漏地注册收入一部“巨著”。皇帝很清醒地知道书籍是不会永存的,所以他绝对不会让编写的军事巨著写在纸上,而是下令用陶土烧制与真人、真马、真物一样大小的陶俑,数量相等于皇帝的军队,并不许每一个陶俑士兵雷同,也不许遗漏一件军需物品,包括一个佩环。这样又经过许多年、许多人的繁琐劳动,一部用陶土烧制的“军事巨著”完成了。皇帝马上下令将他的陶俑大军全部埋入地下,当时有人不解,问皇帝为什么要埋到地下,皇帝回答道:他们是一本书,我要把这本书送给那些超越时间和空间之外的人,所以他们必须通过延伸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道路到达那里,这条路就是地下。
  这本书在地下带着自己的信息,走过了漫长的世纪。这部用陶土写成的军事巨著,带的信息可能是战争,也许正相反——为了和平永驻人间……
  故事讲到这里,中国人听了谁也会知道是再熟悉不过的秦始皇和兵马俑的故事,但伊连柯讲来,却是那样的传奇,近乎天方夜谭,富有想象和艺术创造,而且不失真实和动人。我佩服他讲故事的艺术才能。后来伊连柯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他正在翻译出版的《中国秦兵马俑》画册的序言。序言是他请南斯拉夫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写的,他只是向我们“贩卖”了这个故事。在中国绘画展贝尔格莱德开幕式上,他又让南斯拉夫一位电影演员朗诵了这个故事(序言),数百名听众鸦雀无声,沉浸在秦俑大军传递的信息之中。
  我不由得敬佩伊连柯的创意,作为一名负责文化艺术的官员,他深深懂得,任何世界经典艺术,要让本民族乐于接受并广而知之,首先要进行创造性的“加工”,而且要一再“贩卖”。


第3版(国际副刊)
专栏:

  月光虹
  峒诠
  这里是坎伯岚高地里的一个峡谷。脚下不远处是一个宽宽的瀑布,一朵朵浪花在这里拥挤着,冲撞着,腾飞弹跃,跌下悬崖,宕入河面。聚集在瀑布下的浪涛,闪着银光,九曲一回头地向浓暗的山中林中奔去。那翻腾的白浪升发出淡淡的烟雾,升到瀑布上面来,弯成一个拱,划出一道弧,形成一座桥。这是一座圣洁的桥,远看上去有点儿像颐和园中的玉带桥,在夜雾中楚楚静立。恍惚间,我不禁想走上桥去。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桥通向哪里。也许是通向返璞归真的桃花源,也许是通向清凄寂冷的月殿,也许是那冥冥中的天府,也许是可以与圣人共省、同神人论道和仙人弈棋的坪台,也许是一个更加宁静空明永恒的宇宙。无论如何,桥的那边一定是另一个世界。在桥这边,我仿佛还在等着什么。但我也不知道我有着什么样的期待。也许是留恋桥这边世俗的一切,也许在期待着月虹女神会从桥上款款走来,一吐心曲……我无意移步,只是呆呆地看着想着,凝视着这朴素、神秘、纯妙,出于水光而妙于水光,淡抹淡妆正相宜的月光虹。
  我喜爱月色。月光为一切都撒上一层浪漫。游荡四方以来尤其钟爱月亮。月是故乡。在那面铜镜里,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童友一起嬉戏,又一抬头就是你的一栋旧居一所故房。在月宫里,往昔重生。特别是片刻的温情和灿烂,或许还有瞬间的恐惧和悲伤都化为永恒得以超生。而那阳光白日里的青春热情、童稚梦想、无聊浮躁、荣辱恩怨都在迅速地走向遗忘。月宫里,故人重聚。那些活生生的面孔,包括我自己的,飘逝存入镜中,再不会在现今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国度里重现。故乡面貌巨变亦似历经沧海桑田。因此,对着月亮我总会问,当年有着那样亲切生动面孔的人们现在在哪里呢?是在几十里几百里几千几万里之外,还是在几重云霄之上呢?
  唐人诗云:今夜月明人尽望。悠然间心尖一动,使我霍然意识到,会不会有哪个或者哪些朋友亲人在地球的或者天外的哪个角落与我共赏这轮月亮。彼此的思念通过月光布下的场,一个情的场爱的场,相会相接。思念里,我们相聚重逢,我们彼此拥有。这一顿悟使我滑过孤独之凄,不再孤独。
  任思念回忆伴随着月色飘荡,朝着月镜我不禁仔细回望漫漫来路。几十年的脚印曲曲折折断断续续,曾经撒及沙丘泥沼,荒山野岭,险崖老林,海滩冻原。历经了北国黑土地的烟泡,新大陆落矶山的暴雪,南中国海的台风横涛,大西洋热带的飓风狂飙的磨砺之后,这些脚印早已经变得若有若无若存若失,且让乱石荆棘遮住了来所。仰首我欲瞻瞩未来,未来则是遥遥茫茫迢迢渺渺不知终向所在。是的,人生三十未立,四十亦惑,五十何知天命,我又怎样才能认识你呢,月光虹?
  月光是属于寂寞的人的吗?月光普洒,当然不会单单撒向寂寞的人。但我相信,能享受寂寞的人一定会更加珍视月光,并且更能享受月光。也许,寂寞的人是属于月光的。苦难可以酿造欢乐;寂寞常常孕育深刻。人生步履匆匆,无数月夜会忙碌而过,无暇驻足遐赏。奋力搏斗中,人的头脑亦常常多躁少静,过张乏弛。其实,留下几许停顿、空白、寂寞、清静,或许有益颖悟修养,更多地品尝生命历程。在大红大紫大轰大烈旁边不远的地方,也常常可以寻见一汪清泓一缕清凉,凭此隐坐小憩。朋友,你愿意小洗征战疲倦,略扫灵台尘埃,一探圣谕神爱,你想到冷清寂寞中去获得享受吗?如果你有意试试,不妨小偷浮生半晚闲,独自去看看月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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