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记忆追寻

  我们的心灵在延河
  刘白羽
  写完《风风雨雨太平洋》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实在抑制不住把头俯在手背上,流下眼泪。
  书中人物的命运、心灵,和着我突然亡故的亲人的灵魂还在我心中盘旋、回荡,我一时之间无法解脱。四年之久,我苦苦写着,时时觉得他们和我之间在共同呼吸、共同前进,从而有所寄托。现在写完了,我觉得他们好像飘然而去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压在我的身上,我还有什么呢!
  我亲爱的伴侣、战友汪琦走得太突然了,头一歪就停止了呼吸,这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完全陷于瘫痪不拔之境,我心里只反复想一句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世界上是有真情在的。301医院的于霞君主任要人带话,劝我住院,从此我在病房里过了半年之久。开始,我拿着报纸只一看大字标题,头就昏倒了,神情悒郁,头脑昏迷,我的生命缓缓向深渊里降落。于霞君主任特别请了专家组的神经科专家罗毅教授。有一天,她迈着轻缓的脚步走进我的病房,给我做了十分仔细的检查,然后,她跟我谈话,她劝我一天写一两行,她说你们一生写作的人,如果停止下来,脑力衰退比不写的人还快。最后她说:“治你的病我有信心。”经过她几次检查,几次谈话,我才明白,这一位杰出的神经科专家,也是一位杰出的心理学家,她和我的谈话就是治疗。五病室所有同志都为了我从病痛中挺拔起来而维护我、劝导我、鼓励我,希望我坚强自己,挺拔自己。我根据罗毅教授的叮嘱,每天写一点,谁知半个多月,我写出一篇短文,寄给《人民日报》,很快就发表了,这是从他们那儿传给我的一大信念。罗毅教授那句“我有信心”点燃了我的生命火焰,我痛苦,但我奋斗。有一次罗毅教授又来看我,我告诉她:“我可以写五百字了。”她说:“好了,就停留在五百字。”正是这五百字,唤起我文学生命中的第二度青春。我想既然每天可以写五百字,我为什么不写我酝酿已久的那个长篇小说呢?何况这个长篇小说是我和汪琦一道构思的,我们俩常常坐在客厅里交谈,是她提出我没有写一部以女性作主角的书,正是这个意见使我塑造了《风风雨雨太平洋》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主角王亚芳,但是酝酿几年,总不能落笔。不过我想写抗美援朝这个题材,经过几十年历史的沉淀,到了新的历史,新的时代,如果还是按照跨过鸭绿江,进行剧烈战争,取得胜利这个旧的公式来写就没意思了。经过长期思考,我意识到必须写一部规模宏大的书,把抗美援朝战争提到世界意义上来处理。因此决定以抗美援朝战争为主线,上溯一百多年前的华人在美国修铁路,下延到现代中、美社会生活,这样,这一场震撼世界的战争的含义,通过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提高到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类哲学的高度,不局限在朝鲜半岛,扩大到太平洋———就是扩大到全世界。文学是以感情动人的,通过一条爱情线索,写出坎坷困苦,悲欢离合,从中展现出中华民族伟大的神魄,这样从今天的视角写几十年前战争,我称那场战争为美国的滑铁卢之战。我为这部小说确定这样一个设想,在时间的跨度上,地域的跨度上,必然要采取时空交叉的手法,不过,这是现实主义。我认为现实主义不是永远一成不变的,福楼拜的现实主义就不同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何况又前进了一个半世纪之久。现实主义只有吸收新的创造,才有新的生命。这是人生的现实,历史的现实,悲剧的现实,不过这不是悲哀,而是悲壮的现实。人,伟大的人,可以战胜一切,创造一切,正是这精神的凝聚,也许就是我这部书的主题。我同汪琦商谈数年之久,但总不能下笔,写散文开端难,写小说开端也难,谁知当我从苦涩的灵魂中崛然而起时,我却很顺利地写了开篇。
  我写这部书有利的条件,是我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我熟识在残酷暴虐战争中不屈不挠的朝鲜人民;我到美国看到美国正反两方面,我结识了很多善良友好的朋友,也看到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的恶势力;当然,我也从那场惨暴战争中看到我们中华民族不可战胜的凝聚力,我理解到这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命运和运动。可是当我构思的一个大世界在我面前展开时,我还需要一些具体、生动的细节,特别是哈佛大学,我没有亲眼看到过,就不得不乞求于第二手材料作为虚构的素材。于霞君主任作为交换学者是住过哈佛的,我要求她跟我谈谈波士顿。但作为一个大的科室主任,不断有危难病人需她抢救,可是她还是热心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她说:“我介绍一位比我还熟悉的人跟你谈。”不久,有一位年轻的白衣天使到我这儿来了,这就是“神经科主任王鲁宁”!
  我握住她的手,我不无歉意地说:
  “你是忙人,我怎忍占你时间。”
  “我老师(指于霞君)给我任务,我一定要完成。”
  如果说罗毅教授给了我人生的生命,那么王鲁宁主任则给了我创作的生命。她诚挚、她热心到我病房来,跟我谈了多次,而且给我找了画册和书籍。
  我还需要国内上医科大学学神经科的材料,恰好我的保健医生蔡建辉的妹妹蔡艺灵正是这样一位专家,她抽出宝贵的时间,详详细细跟我谈了她自己的经历。
  我掌握了这些材料,我以每天五百字的进度,进入了这部小说的写作。我有了寄托,心情从悲恸中渐渐解脱出来,我的脑子完全扑在我所塑造的人物的命运、造化之中,我写到悲恸处常常流下眼泪,不过这不是失去亲人的悲哀,而是我所写的人物的命运的触动,当然在我塑造的人物的命运中也含着亲人的命运。但我在创造我自己的一个世界,我的心胸愈来愈开阔。我的病症也渐渐好起来了,我在医院住了半年,有一次罗毅教授来了,我跟她说:
  “罗教授!我想我可以出院了。”
  她说:“你回去行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真是万分感谢她,她让我写作,就是让我转移思念,我已经足够的坚强了,我就说:
  “我可以了。”
  果然,我回到家里,我没有一个休息日,坚持每天五百字。这四年里,我特别要感谢郑秋圃主任,非常关心我,给我特殊关切。我每次住院,一边治疗,一边写作,每天这一小时就如同跟我失去的亲人对话,我从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与鼓舞。我以顽强的毅力,整整写了四年。到1998年3月,这一天,当我写到结尾处,我感情澎湃,无法抑制,我违背了罗教授的规定,一口气写了一个上午。我写完了,但我觉得对话四年之久的亲人忽然离我而去了,我一下扑倒在书稿上,我太苦太苦,太累太累,但我写完了!
  当我把全部校样看完,《风风雨雨太平洋》全部完工,我打电话给罗毅教授,我向她报告全部书完成了,我也没有隐瞒,把那一个上午突击的遭遇也说了。我说:“最后一天我没听你的话。”
  她听了说:“那是很危险的,以后不能这样。”
  她那温和而关切的声音还在我耳鼓里回响。
  我放下电话,回到沙发上,我潸然流下眼泪。我迈过神圣的门槛,完成了我的使命。
  是的,这部书是用血写的。但是在我的心血中凝聚着汪琦的心血。她生前为这部书提出很多精辟的意见,在我写作中时时触发我的灵感,我一面写一面觉得她在看着我,投出期望的眼光;有时在梦中还跟她商量着一个细节、一种情思,是她精心、执著的品格,给予我以创作力量。她不在人间了,但我的心灵还受着她的扶持写出我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我拥抱了一个大宇宙,我剖析了一个大宇宙,是它告诉人间:什么是崇高,什么是罪恶,作为人应当选择什么样战斗的道路。当然只要我生命在,我的心火就会燃烧,我一定活到底,革命到底,这是我们的人格,我们的理想,我们生命的霞光。
  汪琦去世已经四年了,但是我们的情感还像延河水一样在我心中清波荡漾,正是在延安茂盛的波斯菊的清香,培育了我们深深的情爱。如果这部书里留有她的品德与风度,也就算我对她的纪念,对我的誓言。我用一句话表达我们共同的信念,这句话就是:我们的心灵在延河。
  1998年10月6日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诚实的真伪
  高深
  诚实,乃做人之本,立事之根。人的一切劣迹恶习,溯其源,无不与说谎欺骗发生联系的。
  一般地说,凡是做损人损德事情的,做无颜见江东父老事情的,总见不得人,多要隐蔽,于是说谎欺骗便成了他们的惯伎。
  诚实,本来是我们的民族美德,“君子养心莫于诚”、“巧伪不如拙诚”、“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但是人们不能不痛心地看到,时下诚实已惨遭践踏,哄骗、蒙骗、诱骗、诈骗、拐骗等欺骗行为及说假话、编瞎话、欺上瞒下现象几乎随处可见、随时可闻,严重地败坏了社会风气,损害了正常的人际关系,甚至造成很坏的政治影响和经济损失。
  诚实的核心是真。欺骗的核心是假。诚实是一种非凡的自信,是力量的象征,是把握了正义和真理的一种大度和坦诚。这类例子很多。宋真宗举行殿试,晏殊看过试题说,我十天前作过这个题目,草稿还在,请皇上换个题目吧。宋真宗很喜欢晏殊的诚实。有一年,宋真宗批准臣僚们到各游览胜地痛快地玩几天、吃几天,各级官员无不前往,唯晏殊因手头缺少银子而蹲在家里读书。宋真宗以为他不去游山玩水、大吃大喝,是对学问和事业的虔敬,便选他辅佐太子。晏殊则老老实实地告诉皇上:“我并非不喜欢吃喝玩乐,只是因为没有钱,否则我也会去的。”皇上因他诚实而备加欣赏和重用,到宋仁宗时他已做了宰相。晏殊所以敢坦率地说“作过这个题目”,是他对自己应试的实力有充分的自信;他如实告诉真宗是因为没钱才不去游览胜地,则是他很尊重自己的本来面目和人格,不愿以假象骗取皇上和世人的崇敬。这种诚实不就是力量吗?
  对诚实的人委以重任,托付大事,一般说都出不了大的偏差。汉高祖信赖周勃的诚实,便托付大事于周。齐景公敬重晏子的诚实,便委以重任。一斤重的诚实,胜过一吨重的精明。择友也罢,提干也罢,诚实太重要了,应是诸多条件中的首要条件。凡是变心的朋友,凡是变质的干部,十个有十个是从不诚实这个缺口渐变的。诚实既是道德和人格的起码标准,又是最高境界。诚实是做人的起点,也是做人的归宿。离开诚实二字,就没有资格侈谈什么情操、襟怀、气节、教养、禀赋等为人的品格和修养,自然也不会是个好朋友,更不会是个好干部。
  有一种人很善于演戏,他们常常做出很诚实的样子,或是以小事情的诚实掩盖大事情的不诚实,用假象欺骗公众和舆论。这种虚伪的诚实,比赤裸的欺骗更可怕。诚实是一种心灵的开放,是一种勇于接受任何审视的坦荡。可是正像法国作家拉罗什富科在《箴言录》中说的:“我们很少发现十分诚实的人,而我们通常见到的所谓诚实,不过是一种骗取别人信任的狡猾伪装。”我们特别要小心提防的就是这种伪诚实。一些政治骗子、经济骗子所以能欺骗许多自以为很聪明的人,甚至爬上了重要岗位,所施展的大都是“伪诚实”这种伎俩。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我的家园征文

  家在黄河边
  李春荣
  我的家园在黄河上,这不是瞎说,是真格的。从我家门口走出,只须走七十步,便是滔滔的黄河。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黄河流水声,走出家门,看见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黄河。我小时候,曾天真地问母亲:“我是从哪儿来的?”母亲说:“你是我从黄河中用竹篮捞出来的。”从此,我便认为,我是黄河的孩子。记得七八岁时,有一次,黄河涨水,把我家围在河心,我家真正成为黄河之家。
  黄河,对我家来说,是福之源,也是祸之源。福之源,是黄河给了我家一片黄河滩地,就是这片滩地,成为我家祖祖辈辈生息之地。我十五岁时,患了一种奇怪的病,求医用药,治不好。后来,在黄河滩游荡,吃黄河滩长的野草野果,喝黄河那不干不净的水,躺在黄河滩沙丘上过夜,一年之后,病竟神奇地好了。我认为,是黄河救了我的命。祸之源,是黄河经常给我家带来涨水灾害。每当夏天,一进入6、7、8三个月,我家的人便整天提心吊胆,害怕黄河涨水,防备黄河涨水。记得有一次,傍晚时黄河还很安稳,安静地奔流,一家人都很放心,安然地进入梦乡。不料,天亮一看,黄河已经涨水,水从家东边洼地流过,把我家围在河中心。多亏我家地势高,房子建在一个高土丘上,要不,在我们一家人甜睡的时候,黄河已经把我们冲走,冲到东海,喂了龙王。
  所以,我家祖祖辈辈传下这样一条信念:我们与黄河的命运连在一起,我们不能离开黄河,一旦离开黄河,我们便没有安身之地,也没有生息之地;不离开黄河,我们又得甘心忍受黄河折磨。它安流时,我们幸福地在它身旁生存,它暴怒时,涨水,泛滥,我们便只好躲避,忍耐,等它安流时,再平静生活。
  六十年代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我的家园发生了巨大变化。不是一般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人民治黄开始了。政府拨出大批资金,组织人民群众治理黄河。就在我家西边,距我家一千米的地方,修筑起一座大堤,这堤长七点六公里,高三米,顶宽十二米,底宽十八米,迎水面全部用石块围护。石宽两米,根石深十米左右。石堤之后是土堤,土堤上栽有槐树,土堤外又是护坝林,林宽五十米,林已长成高大的树木。现在,坝上林木参天,走上大堤,仿佛走进一个林木胡同,令人清爽,快意。
  在堤坝外边,从堤坝到我家之间,已建成一片农、林、渔综合发展的田园。紧挨堤的是槐林,每年4月,槐花开了,雪白的一片,三里之外可以闻到香味,蜜蜂、小鸟成群结队地在槐林上空飞舞,仿佛云彩,飘来飘去。槐林之东是果园,有苹果,有红枣,有雪梨,秋天时,果子成熟了,一树一树,挂满枝头。果园之东是鱼塘,一块一块,在中午阳光照射下,像一面一面镜子,鱼儿跳跃,渔夫喂鱼,组成一幅幅十分美丽的画面,十分好看。
  黄河治理好了,黄河滩变成一幅秀丽的图画,我的家也自然水涨船高,把过去那种临时性的、简易的土木结构的房屋拆了,建起一座两层小楼房,竖立在滩地上,也为滩地增加了一份新的光彩。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茶楼

  生活的牧歌
  卢祖品
  本文题目原是一个书名,副题为“论艾青的诗”,作者晓雪。全书一百三十二页,作家出版社1957年7月北京第一版,同年同月北京第一次印刷。印数二点六万册,每本定价零点三八元。那时我是广州中山大学一个低年级学生,艾青诗歌的狂热崇拜者,骤然看到这本评论艾青诗歌的专著,不禁喜出望外。
  根据夹在书中的发货票,我得知购买“牧歌”的确切日子,是1957年9月26日。当时的心情是苦涩的。反右运动势如急风暴雨,报纸刊物反击“右派”的文章铺天盖地,而我心爱的诗人艾青,已被定为“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反动派”,使我这个反右“积极分子”,一下子陷入尴尬境地。但我对艾青依然痴心不改。至于《生活的牧歌》,凭直觉,一出来就成了绝版,今后不会再刊行了,于是多买一本送给爱好诗歌的友人。因为艾青已是“反动派”,给“反动派”唱赞歌的书随之贬值,两本只花了五毛钱。
  反右以后,我便倒了霉。罪名很多,其中一条是“跟右派分子划不清界限”,购买《生活的牧歌》自然是最有力的证据。于是大会批、小组批,一位跟我很要好的同学冷冷地说:“想不到你这样!”除了艾青,公刘的诗我也很喜欢,他的命运是众所周知的。恰好那时他出了一本诗集《在北方》,崔宝衡同学跑来通风报信,叫我赶快去买,说“以后就没啦。”———这又给批判我的人提供了新证据。
  学会在命运的变迁中保持尊严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回忆他人的灾难,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灾难。这段经历,已成了我精神财富的一部分,长留记忆之中,无法忘怀。
  往事如烟。当艾青终又唱起“归来的歌”时,立即成了诗界的盛大节日。我们的民族,并不对过去单纯发出轻蔑的微笑,而是研究它、了解它,历史的经验提高、扩大了我们知识的地平线。
  晓雪的命运我是想象得到的:他跑不了。我因艾青而买了“牧歌”,因读“牧歌”而深知晓雪并引为知己。因为都在诗歌界,我相信他会知道我,但是始终未能见面。今年8月底9月初在遵义举行茅台诗会,得悉参加者名单中有晓雪,心里暗暗高兴,特地从书柜翻出《生活的牧歌》,放进行李包,拿去告诉他有这么回事,给签个名:如此而已。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下榻在遵义城外共青湖畔的一家宾馆里。吃过晚饭,大家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晓雪个头很高,文质彬彬,一派学者风度。我把带去的“牧歌”呈到他跟前。他眼睛一亮,翻看微微发黄的扉页,沉吟半晌:“这本书,我家里的‘文革’中抄家给抄掉了,荡然无存呀。后来一位朋友说他有一本,愿意物归原主,慨然相赠。”我说:“历尽劫难,你需要,这本也送你!”他说:“不啦,你保存了几十年,那就继续保存吧!”旋即提笔在“牧歌”封页题道:
  四十二年前旧作,祖品保存至今,足见友谊之深,艾老诗歌影响之大。请祖品指正。1998年8月30日晓雪
  写后侧着脑袋看了一遍,在我名下加了个“兄”字。
  吉狄马加把书拿过去,在封二添了一句:“晓雪题记时有以下诗友在场”,随即签了名。众人七嘴八舌:“牧歌”版本意义重大呀,马加创意新颖得很,大大增加了版本价值。于是传来传去,大家签名,共有二十多位。一件不折不扣的“文物”,就这样在一片赞美声、感叹声中诞生了。
  梁上泉看见大家签名,若有所思,出去买来一把素面纸扇,“请衮衮诸公留墨宝”,很快签了一大堆。他一定要我和宗鄂挥几笔。宗鄂没空,我随手画了一朵无名花,再补一幅抽象画。诗会期间,他一直摇着手中大折扇,面有得色。
  白天开会,晚上闲聊,晓雪意犹未尽,又在“牧歌”第五页上题了一首四言诗:
  风风雨雨,四十余载;人在书在,情深意远。艾青不朽,诗歌永恒;赤水河边,友谊常存。
  我们因艾青而结缘。艾青已把自己的一生,与先辈们融为一体进入了历史的长河。临别时晓雪要我给他画张画作纪念。艾老知音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我回来后画了一只古瓶,题曰:“据专家考证,此瓶名叫‘鹰头莲花纹生活的牧歌’。北京出土。四千二百年前产于武汉。年代久远仍光彩夺目,诚为难得之佳品也。特送晓雪兄以博一粲。”他收到后,来信说:“我当装裱起来,永远珍藏。”
  值得珍藏的是友谊,是诗,是对一代诗魂艾老永恒的记忆。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

  永远的黄桷树
  邢秀玲
  常常思念大西北的白杨树,它高大、伟岸、正直,昂首云天,不畏风寒,在严酷的环境中张扬着坚韧不拔的性格。难怪茅盾先生对它倾注了满腔激情,极尽赞誉。
  然而,白杨树只有半年的青春,那满树绿意姗姗来迟,五月份才能抽芽,十月份便被秋风染黄,还没等冬季的时轮碾过,已卸下一身金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透出苍凉的意味。
  在我看来,生长在重庆的黄桷树可谓名副其实的常绿树,尽管它没有享受过名家的礼赞,也无人冠它以“高洁”的雅号,但它足以和最有生命力的树相媲美。福建的榕树是蓊郁的,但它有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缺少一份鲜活;海南的椰树是挺拔的,但它高高在上,给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南京的梧桐树气象森然,青岛的樱花树绚烂若梦,但因都属于域外引进的品种,始终脱不了一丝半缕的贵族味。
  与之相比,黄桷树太谦虚了,一点不懂得自我推销。我到重庆落户已经整整八年,几乎天天和它相遇,处处受到它的荫庇,却熟视无睹,从来没想到为它唱一支歌。
  黄桷树枝繁叶茂,带给炎热季节的山城一片浓荫,一份凉意。即使阴雨霏霏的冬天,满树的绿叶也不会零落,仍是一副傲寒凌霜的姿态。仿佛一个永不疲倦的斗士,从没有卸下盔甲的日子。据说黄桷树也在年年长出芽叶,悄悄换下旧装,但在不经意之间就完成了,从来不事张扬。
  重庆多山,地下多石,许多名花奇树似乎与此地无缘,只有貌不出众的黄桷树对山城情有独钟,长势喜人。因为它拥有绵长而柔韧的根须,能够从岩层中、石缝里吸收养料和水分,这是它的生命力旺盛的根本原因;而且它的叶片大而密,阳光对它格外慷慨,这也是它常绿的奥妙。
  在我居住的校园里,有棵穿越百年岁月的黄桷树,受到人们的特别保护,石砌的护栏,树身挂上牌子,显得格外尊贵。尽管它受过雷殛,半边身子已被劈去,中间形成一个大大的空洞,可另一半依然长新枝,吐绿叶,在风晨雨夕尽情展示温柔的风姿。
  就在我家窗外,也有一棵风华正茂的黄桷树,它的枝桠高低错落,舒展自如,织成硕大无朋的树冠,树上有鸟儿做巢,蝉儿唱歌,营造出一方绿韵袅袅的氛围,将酷夏的暑气和心中的烦躁一齐阻之于门外,让你始终拥有一份宁静愉悦的美妙心境……
  我最近又发现,黄桷树不仅永远绿意盎然,而且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它和桐树、棕榈、玉兰树、皂荚树和谐相处,一起生长,从不因自己家族的强盛而挤兑别人,也从不在众树的簇拥下陶然欲醉。它平凡普通得犹如山城的老百姓,而它的强悍和宽容正是重庆人性格的象征。
  随着人们环境意识的日益增强,树木已成为城市的标志,黄桷树以默默无闻的奉献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赢得了“市树”的美誉。从它身上,我感悟到人生的艰辛和凝重,生命的蓬勃和葱茏,也看到重庆直辖市的未来和希望。如果让我选择最喜爱的树,我会毫不犹豫地首选黄桷树!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多味斋

  水饺
  马莅
  在我国北方,如果谈论起吃喝,常常有人说:“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这饺子,不用说吃,光看着就是个享受:白白净净的饺子,在热气蒸腾的锅中上下浮动着,一捞上来,每个饺子都圆鼓鼓的,显得很有精气神,透过半透明的皮,能看见里边鲜绿的蔬菜或粉红的肉团,氤氲之中,一股股香气扑鼻而来,有谁能不被勾起食欲来呢?
  记得儿时在外婆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舅父给我出了个谜语:“上边飞来一群鹅,扑棱扑棱跳下河。”我正挠着头漫天价猜的时候,饺子下锅了,听到那扑棱扑棱的响声,看到舅父正对着我笑,我一下喊了出来:“是饺子,是饺子!”外婆一听也笑了。
  在我的家乡,新娘子过门那天,结婚宴席散去之后,在迎亲、典礼、敬酒之中忙碌了大半天的一家人,照例要包一顿饺子的。俗话说“娶一个媳妇满堂红”,添人进口、充满喜气的一家人,和面的、剁馅的、擀皮的、包饺子的,亲亲热热,有说有笑。一片吉祥喜庆之中,当婆婆的总要注意看媳妇包出来的饺子。如果媳妇出手麻利,那饺子齐整秀美,一个个精神头十足地坐在案板上,婆婆那嘴就笑得抹了蜜一样,她知道,这是一个要强的好媳妇;如果那饺子一个个圆鼓鼓地躺着,婆婆心中还是比较高兴的———这媳妇懒是懒点,但有点福气;倘若那媳妇手中的饺子瘪瘪瞎瞎、东倒西歪的,婆婆的脸当时就霜打一样,她心里还会暗暗骂一句,“受穷的命!”看来,不光是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饺子也如其人啊!
  我小的时候馋啊。可最馋得慌的,就是饺子,特别馋那一口一个肉蛋的。那饺子,一咬滋滋直冒油,真香啊!那是四岁那年,我转到了祖父屋里,见那屋点了两支自制的蜡烛,照得亮堂堂的,父亲和叔伯们正为分家轮着抓纸球球,拿到手打开来看看,那上面写着什么家具,这家具就归谁。大人们让我替父亲抓一个,打开一看,是白面箩。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有福气,是个吃白面的主。”从那以后,连晚上睡醒的时候都把眼睛睁得圆圆的,那就是在想这码事儿。可话说回来了,那些年,一年也吃不上几顿面;在农村,肉在平时更是见不到,想又有啥用啊!倒是在改革开放后,土地承包到户,粮食打下来,想吃什么留什么,一年到头净是大米白面,也常有杀猪宰羊的,冰柜冰箱也渐渐走进农家,吃饺子倒成常事了。怪不得大家都说:“现在呀,天天过节,月月过年。”逢年过节,人们还真发愁———不知吃啥好!而在这市场经济和高科技时代,素以久煮不破著称的关内冬小麦面粉随街叫卖,国内外各种蔬菜荟萃,新培育出的高筋小麦不断普及,饺子这种人人叫好的食品真是如虎添翼了。走在城里你放眼瞧去,哪条街、哪个胡同没有饺子馆!眼下,各种冻饺子已成了时兴的方便食品,临下班买一塑料袋,到家水开饭好,又便当又可口,怎么能不受欢迎呢?
  水饺不仅是居家解馋的美食,还是外出游子的精神寄托。在车船上、在旅店里,一声“过节了,大家到食堂包饺子”的呼唤,把无数异乡人聚集在一起。一张大大的案板旁,厨师、服务员和山南海北的人们,无拘无束地脱下外衣,挽起袖子,剁的剁,和的和,擀的擀,包的包,饺子的队伍在笑语闲谈之中迅速壮大;不会包的便数饺子,让大家知道自己的战果,洋溢着一种家庭式的亲情。此时,陌生人已亲如一家,“独在异乡为异客”之感,已倏然融化。如果不理解这饺子上寄托着家庭的温馨,也就难于理解在哈尔滨抗洪大堤上,那些抗洪战士一端起市民们送来的饺子,为何热泪盈眶了。
  我时常感到,饺子是最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食品。也难怪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炎黄子孙,无论怎样远在异邦,每过春节,都一定要包上一顿饺子,来寄托自己浓浓的乡情了。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

  三国人物(中国画)
  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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