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纪念改革开放二十年 大地之光

  东升镇纪事
  余松岩
  东升镇位于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故乡中山市。
  中山市建城八百余年,其下辖基层建制中最年轻的当数东升,建镇至今不足十二年。一滴水可以照见太阳,从东升短暂而又艰难的发展历程,也可听到全国卫生城市、国家园林绿化城市并被联合国授予人居奖和爱婴城市称号的中山市,逐步走向全国创建文明城市先进典型的咚咚脚步声。
  东升是这一带八个行政村约定俗成的合称。记得七十年代中,我曾来这里采访,这一带马路边作为圩场摆卖用的旷地前,有一座建成不久仅百余平方米的商业用平房,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日用百货、烟酒糖果之类的商品。一位当地人不无骄傲地对我说,“我们东升也有百货公司”。其实是供销社分社的一间门市部。他的自豪不仅没有引起我的共鸣,与之相反,在我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对现实的无奈和悲凉感。时至八十年代,这片平原上仍不见一条烟囱,不见一座稍具规模的厂房,二十几间商店组成的小街,除圩日外还是那么冷清。有道是“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面对这番景象叫人怎不感慨、无奈!看来东升人要达到小康,还需要漫长的时日走漫长的路。
  为了改变这一地区的滞后状况,中山市决定从1987年1月1日起,把这片三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八个行政村共三万人口独立出来,另设新镇,定名东升。建镇不足十二年,社会发展却相当巨大,就说街市吧,以前的茅屋早已绝迹,代之而起的是纵横数里、鳞次栉比的商场和高大宽阔的厂房。只是基本因素依旧,这里没有成为交通枢纽,地下没有发现急需的富矿,海内外也没有任何财团或大企业进驻,但短暂的时间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有人称之为“东升现象”。这现象如何产生并得以持续,我就教于建镇之初任副书记、继任镇长、现任党委书记的韦钜南。他说:“东升是农民建起来的城镇,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下两腿是泥的耕田人,步入自己用双手建设起来的城市文明,是一个艰辛的历程。能如此持续发展,是因为坚持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齐头并进,从而相辅相成。”
  认准坐标 理性选择
  东升穷,穷则思变。变是有条件的。东升缺电(由邻镇通过35千伏变压器输入,随时可能跳闸),缺水(没有自来水厂),缺路(除国道外,没有一米可行货柜车的水泥路),无资金、无人才、无信息。在“三缺”、“三无”的境况下,岂是说变就能变的?
  土地已承包到户,只能稳定中求提高。商业虽然是一买一卖,吹糠见米,但僻处一隅,不具备条件参与瞬息万变的现代商战。镇领导班子反复讨论,决定走“工业立镇,以第二产业带动第三产业,促进第一产业”的发展道路。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性因素。
  遗憾的是,东升干部的素质与新的经济形势要求,相距甚远,尤其是村一级,年龄偏大,文化偏低,能力偏弱。倘若来个大换班,那是不现实的。可行的办法就是在岗培训,边干边学,限期内达到要求的,继续留任,否则就调职、免职。一些单位也存在干部非动不可,动又无人替补的两难状况。如仅有1400人的永胜村,集体没有任何值钱的资产,负债高达40万元。为了扭转局面,干部必须作适当调整,那又换谁呢?镇领导下去调查摸底,征询民意,令人失望的是,从现有成年人中,选拔一个稍懂经济工作的人担当村的负责干部都不可能,因为在村的大多是老弱残,至于青壮年,有钱的去当个体户,无钱的外出做打工仔。在与村民个别谈话和座谈会上,村民们众口一词地说:“倘若冼执胜能够回村掌大印就好了!”
  冼执胜,原生产大队拖拉机手,共产党员。他任拖拉机手期间,认真负责,不贪不占。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后,他承包拖拉机搞运输,几年下来已经拥有两台轻型客车,两台载重货车,成为永胜首屈一指的富户。要一个身家近百万的个体户当一村之长,可以吗?镇党委反复讨论,一致认为用人应该不拘一格,重在表现。
  让个体户当村长,现在不当做一回事,当初却堪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在中山以及周边地区还没有先例。看来用人不只是善用,还要敢用。
  冼执胜没有辜负党委的信任、群众的希望,毅然把全部用作经营的车辆卖掉,回乡任村长(后被选为党支部书记),率领全村群众经过年复一年的努力,不仅还清了四十万元旧债,集体经济也有长足的发展,仅筑路一项,投资就逾千万元,斥资建校达四百多万元(其中有部分是捐款)。在由穷致富的征途中,迈出了一大步。
  事在人为,两个文明建设,关键在于人的建设,首先是干部队伍的建设。东升镇的领导认识到这一点,也抓住了这一点,在边干边学中,干部的水平逐步提高,新老逐步更替,渐渐达到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
  植树营巢 百鸟投林
  招商引资,字虽四个,却是大块文章。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处处都在外引内联,竞争自是激烈,东升缺这少那,明显处于劣势。一次,中山市在香港开招商会,东升与会人员向一位港商自我介绍后,那位港商诧异地反问道:“中山还有个东升镇?就设在一条街还没有筷子长的鸡笼圩?”有些外商在热情邀请下,也会来实地看看。东升建镇后一直主管工业的现任镇长李惠常,向笔者说过一件这样的事:一次好不容易邀到一位港商来这里谈判设厂,正谈得投机的时候,突然停电,直到吃罢饭也没有恢复供电,外商说了声“拜拜!”坐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天堂虽美,没有梯子上不去。设想虽好,没有资金建不起来。有人认为空手套不着白狼,惟有请求上级和各部门支持。那么是靠体外“输血”,抑是体内自营“造血”功能呢?无数的现实告诉他们,真正的出路在于自力更生。以道路建设为例。东升人办了一间私营沙石公司,老板原是在邻镇发展的,现在东升要开发,成了他扩展业务的好机会,这就需要一个贮存转运沙石的码头。镇里拨出江边一块滩地供其使用,公司给镇的回报是建一条由江边与国道相连,长1920米、宽22米,可行走货柜车的高等级公路。于公司来说,既有水运码头,又有陆运公路。于镇来说,多了一间私营企业,多了一条公路,更重要的是可以对这公路两侧的土地进行开发。又如永胜、新成两村地处偏僻,没有公路。由镇政府出面,与别的村土地等值调整,两个村将调整得来的土地修建公路,与国道衔接,从而使这两个最穷困的村经济得以迅速发展。十年多来,全镇修筑水泥公路45条,共83公里,基本形成网络。
  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挖掘各种资源,经过多年持续的努力,投资硬环境逐步得以完善。但这样的硬环境,东升有,别处也有,甚至更好。招商引资的真功夫,还在于软环境。
  所谓软环境,是精神文明在机关作风、工作人员素质上的一种体现。东升的软环境如何,来此投资的商人最有体会,也最有发言权。一天傍晚,我散步来到公园附近,遇到一间外资厂的李老板,我同他是在一个小型活动上偶尔认识的,握手寒暄几句,信步进了公园,我们的眼光被兀立在两边草地,挺拔参天、高逾十八米的木棉树所吸引。树干粗可合抱,枝丫却很短,长则米余,短则几十厘米,丛生茂密的树叶,显然是从别处移植过来并已成活。李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东升真是一块宝地,这么大的树移植过来也能成活!”停了停又说:“我们这些原来在香港、台湾办厂的人来这里办厂,也可算是移植吧!”
  这比喻颇为形象,我也笑着说:“可以相信,你成为参天大树也是指日可期!但从投资者的角度看,东升哪些方面堪称宝地呢?”
  他略一思索说:“我的体会主要是两方面,一是依法遵章办事;二是能为投资者办事。半年前我有个朋友来这里办厂,在一间屋子里就办好了全部手续,用不着七所八局地跑个没完没了。早些时我厂一位司机在外地出了交通事故,处理这种事我们没有经验,村里派人帮助妥善解决了。无论办什么,不多收你一元钱,你就是愿意送也没人要,这就难得!”
  原来,东升除了对干部进行经常性法纪教育外,还有一套反腐保廉的相应措施。就以村来说吧,规定村干部的收入与本村的纯收入挂钩,把村的各项工作按百分制加以量化。完成原定指标,超额收入部分按比例提成作职务补贴,否则只能取得全村劳动力的平均收入作工资,从而激励村干部积极为集体按合法途径创收节支。东升镇领导人称这是“大开前门,堵住后门”。
  要使下属廉洁,首先是领导者要作出表率。以用车为例,即是1994年,镇经济收入比之建镇伊始,可说是鸟枪换炮了,给领导班子每个成员配一辆轿车代步,财力上完全可以承担。镇领导层却决定,包括书记、镇长在内,不得公车专用,统由办公室按轻重缓急分派,更不得用公车游山玩水,打球垂钓。
  商场如战场,常会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如以生产婴儿手推车为主的台资隆成日用制品公司,由于种种原因,投产不久便销路不畅,陷入困境,也让东升镇政府为难。虽然如此,镇政府还是尽力予以扶持。经过一段时间,提高了产品质量,改变了营销策略,终于打开了销路,九年产值增加五十倍,年出口量超一亿美元,成为世界上最大规模婴儿用品生产基地之一。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东升镇领导人在大力外引内联的同时,着意培育本镇土生土长的企业,近年名噪神州的爱多电器公司就是最具说服力的例证。这是两个生于中山、长于中山的青年人牵头创办的企业,经过几年艰苦创业,到1995年已略具规模,有员工一百二十人。他们知道要在家电已呈饱和状态下的市场立下脚跟并求得发展,唯一的武器就是高科技,因而竭尽所能地广招人才进行高科技开发,以优质的产品和完善的售后服务取信于消费者。企业从而超速发展,仅三年时间,其主产品VCD年产销量二百一十多万台,占全国同类产品五分之一以上。后又相继开发了DVD、电话机(包括无线电话)、彩色电视机、功放和音像等多种高科技产品,跻身中国家电五十强之列,员工六千多人,销售网络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中央电视台1998年广告投标,爱多以二点一亿元投得黄金时段最佳时刻,被誉为广告“标王”,在家电行业,在中山市以至广东省都引起震撼!当我问及该公司执行董事陈天南,为什么爱多会有这种罕见的发展时,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当地政府和各个部门给予扶持,爱多不会有今天!”
  东升还开办多间大型商场、市场、商业街、工业园,非农用土地开放投标,为愿意在此投资任何产业者提供用武之地。自然,一个人能不能成才,一个企业能不能发展,最终还得靠自己。正如爱多公司老总胡志标所说的:我们一直在努力!
  爱多、隆成等企业的崛起,标志着东升由传统农业社会步入现代工业社会,初步实现了工业立镇的目标。
  珠环翠绕 温馨祥和
  来到东升,给人第一印象是大小街道明亮洁净,处处披翠挂绿,人们安居乐业,一派祥和之气。一个新镇,百业待举,财政年年月月如绷紧的弦。虽然如此,镇里还是先后投入五百万元添置各种环卫设施,如洒水车、垃圾运输车等,投入绿化达二千五百万元。环卫、绿化管理人员七十余人(投入资金和人员均不含村)。为了让群众有个休憩的场所,在黄金地段辟地百余亩、费资数百万元建起一座公园。有人说不值,因为把这地作商用,镇里少说也有千万元的收入。镇领导说值得,因为群众需要闹市有个相对清静的公园。
  东升是沙田水乡,往日排灌河的两岸,有不少已成为街道、民居,年长月久地淤积,排灌河成了臭水沟,成为环境卫生一道难题,尤以东升村两公里长的龙竹涌为最。为了改变这一状况,村干部决定推迟办公楼的建设,又向其他方面募集一点,筹得款项二百多万元,对龙竹涌彻底根治———全程疏浚,砖石护岸。两岸六米以内的建筑拆除,修建水泥路。岸边种树,树与树之间建小花圃。经过整治,岸上绿树成荫,河里流水汩汩,往日人们害怕经过这里,今日成了驻足留连的一道风景线。镇政府抓住这一经验及时推广,两岸已成居住区的河涌已完成整治工程的有七条,正在整治将于近年完成的有三条。
  东升绿化了,美化了,正如镇委副书记、镇人大主席李玉成说的:“这美那美,首先是人的心灵美,否则几万人生产、生活的环境就难以美起来,美起来也维护不下去。”为了提高人们美的精神境界,东升镇持之以恒地开展两方面的教育———社会主义道德教育和法制教育,开展创建文明单位、文明村、文明户的活动,把环境卫生、社会治安、家庭和睦、团结互助、计划生育以及村的政务、财务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等列为内容,分阶段,有重点,针对性强,定期检查,定期评比。
  正面灌输与潜移默化相结合,从而使人们逐步树立遵纪守法的观念,以文明为光荣、不文明为可耻在东升镇蔚然成风,助人为乐、热心公益事业的精神尤为突出。这里有十几间托儿所,有花园式的收养全镇孤寡老人的敬老院,镇和大部分村都有图书馆,所有的小学建筑都是崭新的且设施较齐全,办这一切的经费除由镇、村拨付一部分外,主要是各界的捐助。最近,镇里为了适应新世纪东升发展的需要,决定扩建医院并使之现代化,这就需要一大笔钱,人们闻讯,踊跃捐款,共捐一千七百多万元。今年长江、松花江、嫩江全流域水灾,中央电视台举办赈灾义演,爱多电器公司老总胡志标亲往北京,现场代表公司捐款300万元。
  东升变了,变得老东升人都难觅昔日的痕迹。曾被人嘲讽为没有一根筷子长的老街及其附近,已成为最繁华的地段,一河两岸,三桥八路,车似流水,游人如织。晚上,霓虹闪烁,灯火辉煌,歌声、笑语在夜空弥漫、飘荡。我置身其中,不禁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词描述的是元夕,而这里却夜夜如元夕,只是每逢节日,处处火树银花,更加璀璨夺目。我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寻的是时仅十年,东升人怎么把一片农地建成现代城镇?当然,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是大前提,这有如“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跃不跃,飞不飞,跃多高,飞多高,那就看鱼儿鸟儿自己的能耐了。一次我与韦钜南书记谈到东升这十年多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说:“我们没有什么捷径,更没有什么高招,一切都是顺势而为,循序渐进。”
  这或许可说是给我作了答案。改革开放就是大势,东升人解放思想,乘势开拓,积极进取;但不能忘了循序,那就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量力而为,既发挥主观能动性,又按客观规律办事,从而两个文明建设互相促进,这就是东升十年大变的原因所在。当然,对事物的认识有个过程,实践中也会受到不可预见的形势变化的制约,不可能事事一帆风顺。这些年他们在镇办村办企业的体制改革,农村的股份制改造以及发展“三高”农业并使之产业化方面,进行了多种探索,其中有成功,有挫折。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他们还将继续探索下去,寻找新的突破点,使两个文明建设更上一层楼。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送一岚同志
  王必胜
  得知您仙逝的噩耗是那天《北京晚报》上的一条简讯,是在您永远地闭上眼睛后的第三天。
  真没想到,一周前,我还同您通电话,说国庆节、中秋日,我再去看您,顺便问了您的病情。我知道您每周两天要去医院作透析。您说,那是个小麻烦,大不了的病,缠着您,不会咋样的。您乐观地说,好歹会跨过本世纪吧!真是没有想到,在这秋天刚刚飘落一缕黄叶的日子,您匆匆地离去。
  也许您曾有过预感。那天,在八宝山举行的简朴的告别会上,我看到您在两年前写给组织写给家人的遗嘱,您十分达观地表示,生死去留,自然规律,简单地处理后事。您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一名历经坎坷却严谨自持的新闻工作者,坦荡无私的情怀,感动了所有参加与您告别的人。
  作为晚辈,我读着那些火热的文字,回想起十八年来同您的交往,不敢想象,一位坚强乐观的长者,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也是在一个秋天——1980年10月,我去北京前三门您家拜访。那时我为写作研究邓拓的毕业论文,想求得您的指教。第一次见面,我怯生生地称呼您“丁老”,您说就叫丁阿姨吧,于是,十多年我一直以丁阿姨相称。“文革”结束,拨乱反正,您从退还的大量资料中,整理出一批有价值的史料,无私地提供给我,有不少邓拓当年的手稿和“供批判用”的“揭发材料”。您还多次回忆邓拓的生活、写作的往事,帮助我完成了邓拓评传的写作。我忘不了,您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修订我的文章,您又是那样地谦虚,认为不妥之处用铅笔画出,或者打电话同我商量。您还不厌其烦地附上一封信,那一丝不苟的笔迹,那十分客气的商量口吻,让人觉得您谦和细心又是那样真诚。您不仅写作上给我帮助、关心,在我毕业分配,在我刚刚做了父亲,您多次来电话问询,为我“排忧解难”。长者仁厚,我真正理解了您对晚辈的一片爱心。
  那时,您出任国际电台台长,每天公务繁忙,却抽时间整理邓拓的遗著。常常有了新的史料,您就约我去鉴别。因了您的辛勤工作,短短的几年中,邓拓的有关书法、诗词、散文以及文集的再版、新版都一一面世。从“抗战”因文字结缘,到“文革”初期邓拓被打成“三家村黑掌柜”含冤去世,您与邓拓生活近三十年,感情笃深。您整理邓拓的文字,不仅仅是对亡夫的追念,也是为那些灾难深重的历史,留下一段足资深省的记忆,为后人研究当代新闻史留下珍贵的证见。所以,还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您倡议写《晋察冀日报史》,通过近十年的努力,十多名参加当年编报工作的老同志,义务完成了撰写与出版的工作。您心存仁厚,近几年里,您患肾病在医院治疗,为了鼓励病友战胜病魔,您发动家人,自筹资金办起了《肾友知音》小报,并亲自撰写文章,在题为《共同跨入二十一世纪》的文章中,表达了一位七十六岁老人超然和达观的人生态度。这份“义举”感动了不少病友,也把您的一份特殊情怀留在了他们心中。
  您多次邀我参加整理编纂邓拓著作的工作。编撰《晋察冀日报史》时,我刚刚毕业分配了工作,正好我所供职的报社前辈同它有渊源关系,邓拓当年又是我们的老领导。您让我熟悉这段报社的历史,其拳拳爱心使我在研究这段新闻历史,研究文化赤子、新闻战士邓拓的过程中,获益不浅。您还热情地介绍我认识了廖沫沙老人。忘不了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您陪我到廖沫沙家造访,虽然那时您们住得很近,但花甲老人不顾身体多病,其对后辈的热情扶持令我十分感动。那天,沫沙老人同您说到了“三家村”的一些故事、趣事,您还拿着沫沙老人用纸烟盒纸和信封皮写的读书札记给我看。面对老人的简朴拥挤的书房,我仔细浏览老人丰富的藏书,默默地记住了那个难忘的下午,那两位慈祥真诚的老人。
  您对自己的病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最后一次与您通话,您仍然说没有大了不起。听您说话,总是口齿清晰,一板一眼,因为您早年当过播音员,也是开国大典现场转播人。近几年,研究“文革”中人和事的文字多了起来,凡研究邓拓的文章,您都很关注,但是对那些主观想当然的文字,您并不赞同。
  一岚阿姨,我知道您遽然的辞世,还留下了些许的遗憾。南方一家出版社拟最近出版《邓拓文集》,那是目前为止收录最全的文集,也是您近几年倾尽心血的结晶。但您没有能看到它问世……不过,请您放心,当我们拿到样书,一定会献在您的灵前的。愿您安息!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秋词鹤韵
  贾宝泉
  风雨夜听一段摇篮曲是温暖的,晴朗夜吟一首风格明快的小诗是惬意的。音乐和诗丰富着我的精神世界。读过一些唐诗、宋词、元人小令、古典戏文,留下独特印象的并不太多;刘禹锡的《秋词》是百吟不厌的一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梦幻湖一样深碧的晴空上,一只白鹤舒展了双翅,凭虚驭风,乘着上升的气流,轻盈而又潇洒地,快活而又自信地,升上无限深远的高空,它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它那轻柔的银翅在碧霄拍出一串微痕,有如一串删节号,悄悄地延长着。终于,它的身影消失了,而这串删节号却化作流布天庭余韵无穷的《天问》,召唤着这只消失的精魂重生。
  我把《秋词》给我的意象点染成上面的画图。
  鹤的形象是潇洒的,具体说是沉重的潇洒。它在飞升过程中,既要克服背负着的厚厚的大气层的压力,又要“排云”,它“排云”是为了“上”,但别人看去并不以为它吃力。它的飞翔动作有如轻盈而蹁跹的舞姿,它那美丽的双翅就是冰上芭蕾艺术家健美的双臂。
  鹤的形象又是寂寥的。秋天是万木凋零的季节。虽然红衰翠减,红消香残,但白鹤并不为之神情肃杀,它仍然孤独而自信地飞着。即使广阔“碧霄”只有它一只生灵,它也要舞动双翅做升举的姿势,直到把自己飞成一个新的星座,与高天上的众星并肩。这个敢于冒尖的可贵的“一”,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小看的。
  鹤有洛神之俊逸,山鬼之寂寥,湘夫人之执著。概言之,梦幻一样明净的秋空中一只向上奋飞的银鹤,是我所喜欢的人和事物的象征,每当我沉潜于这个画图,我的心灵就会发生诚实的激动。我希望自己是一只白鹤,跟在它的后面,拍动自己的双翅作向上的飞翔,于是,天穹上由于我的试飞,原先的一只成了一个小队。
  鹤的舞姿美丽得叫人惊心动魄,我把舞鹤看成飞天女神,和把生命发挥到尽善尽美的特殊极致。不过,有时候我也责备自己:你对鹤舞之美也许说得太过分了,你对美和善期待得过高,你之所爱或许只有向梦中寻找?
  鹤有“排云”潇洒而上的高格调,动力正在自身。鹤有举重若轻,举泰山若鸿毛的本领。动力如果不足,翅翼的羽毛再美丽也潇洒不起来。鹤求之于己,求之于自己的身心,终于磨炼出了向上升举的意志和力量。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盐田港杯二十年间征文

  第二次考试
  肖复兴
  二十年前,1978年夏天到来之际,命运再给了我一次报考大学的机会。真是天不灭我!因为我错过了一年前刚刚粉碎“四人帮”后恢复的第一次高考,都已经不再抱什么幻想了,却让我的眼睛又倏忽一亮。
  那时,我在北京郊区一所中学当老师。一天,我到学校的传达室接电话,看见电话机旁边有一张当天的北京日报,报纸的下方有一处登载着中央戏剧学院招生的启事,因为有中央戏剧学院这几个字,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分外醒目起来。中央戏剧学院,它又招生了?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1966年春天它招生时的情景,我走进棉花胡同,走进紫藤花摇曳的校园,初试、复试、接到录取通知书要我等候入学却等来了“文化大革命”……往事历历,仿佛离去的并不遥远,就像在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我的心里有种五味俱全的感觉。
  放下电话,我赶紧拿起报纸仔细看起来,中央戏剧学院这次招生的年龄范围十八岁至三十一岁,我的年龄正合适,如果再晚一年,就被拒之门外了。它所设置的年龄范围多么好呀,恰恰把我们1966年高中毕业的最后一届中学生包括在内了。它是想到了我们!当我看到这个年龄限制的时候,我隐隐有些激动。
  但是,教育局通知,凡在校教师此次报考大学只能报考师范院校,其他类大学一律不准报考。我还是决心报考中央戏剧学院,这是我第二次考这所学院了,这里有我最后一次的机会,也有我青春时期未竟之梦。我向学校一再申明这个理由,和这个梦寐以求上戏剧学院“二进宫”的情结。但我又怕既然是教育局有规定,万一考上了真的不让上怎么办?便又同时报考北京师范大学,准备参加全国的大学高考。因为它和中央戏剧学院的考试前后不在同一时间,我可以一身赴两个考场。不过全国高考要考外语和数学,我得赶紧复习这两门功课,立刻跑到我们学校的数学教研组,借来从初一到高三的所有的数学书,跑回自己的办公室,从初一的代数看起。真奇怪,虽然,我已经整整十二年没有摸这些数学书了,但对我并不陌生,就好像会游泳的人,即使多年不下水,只要一下水,水依然对你亲切,托浮着你像一条鱼一样游动不止。我原来忐忑不安的心情消除了。中学阶段打下的良好的基础帮助了我。不到半天,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将初中三年的六本数学书全部看完,我对即将来临的高考充满自信。
  我先参加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考试,考场设在鼓楼阴森森的门洞改造成的大房子里,大白天还得亮着所有的灯。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个大门敞开着。虽然是六月天,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鼓楼之外不远处车水马龙一片喧嚣,仿佛也都不存在,只剩下眼前这黑洞洞的门洞和一张张白刷刷的试卷。
  全国统一高考,大概是在一个多月之后,考场上的考生原比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多得多。那天早晨,那么多年龄和我一样的人早早地来到了考场,像是出巢的蜂群在涌动。到了范进中举的年龄才有机会去叩响大学之门,望着眼前密密麻麻一片面孔再也不光滑而是有了皱纹有了白发的这一群人,让人顿生一种悲壮苍凉的感觉。是历史和命运又给了我们这样一次考大学的机会。坐在考场上的滋味不同寻常。
  我已经弄不清是区教育局网开一面呢,还是我所在中学的领导助了我一臂之力,反正后来当中央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先到来的时候,学校就同意我去报到,并嘱咐我抓紧时间赶快去,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那一年大学入学时间很晚,到了11月的冬天,我还在给学生上课。记得上最后一节课时,学生们很安静,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其实,在这所并不起眼的学校里,大多数的学生并不爱上课,我所教过的所有的学生,只有一个学生和我一起考入了大学。但那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很懂事,觉得我是个好老师,对我有些留恋。即使平常最调皮捣蛋的学生,这节课上得也格外守纪律。望着那一双双明澈犹如秋水般的眼睛,我很感动,我觉得这是对我在这所中学教书四年多来最好的评价。讲课讲到最后,快要下课的时候,眼泪竟然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下课之后,我即向老师们告别,离开了我熟悉的校园。我骑车要出校园门口时,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我教过的那个班的教室的玻璃窗前,挤满了学生的面庞,他们正无声地目送着我。那一刻,我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乡音〔外一首〕
  赵玉亮
  山路旁依然能拾起
  儿时的几行脚印
  小溪边依然能抓住
  童年的几串笑声……
  最是婶娘那张豁牙的嘴里
  依然漏着我的乳名
  那么顺耳动听
  只轻轻一声
  就打湿了我的眼睛
  乡情
  以泥土浑然的气息漫过来
  以大山宽厚的臂膀围过来
  我奋力扑进这温馨的怀抱
  让大地的血脉充盈全身……
  踮起脚尖
  我舒开一枝一叶
  仍像田野上
  一株朴实的庄稼
  摇曳着美丽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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