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4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泰山魂
牛士红
初爬泰山,我就猛一眼看到了泰山的灵魂:活生生的,十分鲜明。
朋友乍一听,总是摇头:胡扯。一个石头山,哪有什么灵魂;灵魂,都是虚无缥缈的。再说,即使有灵魂,那东西是你这一般凡人可以看见的?
那天与我一同爬山的朋友就信。
我们从红门开始盘旋而上,林荫夹道,峰回路转,六千多个台阶左右两侧,深壑瀑溪,风景秀丽幽美。一直爬到十八盘,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的泰山越加显得陡立。不管谁的体质多好,这当儿全都大呼小叫:太累了。可就在这会儿,我突然看到一个老大爷挑着两筐青菜从下面慢悠悠地走来,他的步子虽然迈得很慢,但每一步踏下去都好像鞋底带着钉子,踏下去就很扎实;从他那满脸密布的皱纹和发了白的坚硬的胡茬上看到他人生的苍老;但他那灵活的四肢,此刻似乎比我们年轻人都轻便;微弯的脊背显示着沉重压力,但对生活的热情依然荡漾在他的眉宇间。我凑上前去搭讪:菜往哪儿挑?山上。从哪儿挑来?红门。为啥非要挑到山上去?让爬上山顶的游客吃。你累不?不累。我爬了一辈子山,从来就不知道啥叫累。一辈子?我不解。你就住在这山上?
不,山上山下山中都是我的家。满山遍野,我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老人告诉我,他的老祖宗早先就住在这山里守山,每有皇帝来泰山封禅祭天,他的祖先们早在半年之前就开始打扫山路,清除山鬼,从山下挑土到泰山极顶以待皇帝到后能在泰山上聚土筑圆台而祭天帝,以增泰山高;积土筑方坛而祭地神,以增大地厚。那时上山一天两个来回,谁敢言累?到了我这一辈,山上早已有了石阶,更不觉累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导游小姐带着一队游客兴高采烈地沿阶而上,路过老人身边时略带嗔怪地说:“爹,叫你别挑别挑,你咋就不听,让我哥从缆车上带上去就行啦。”
老人对我说:“惯了。不挑干啥?我爬了一辈子山。这一下不让我爬山,那咋受得了?”
从这位老人身上我咋也看不出来他还会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我不禁问:“大爷,你有几个孩子?”
老人有些略带悲伤地叙述起来:
我与老伴共生了两女两男,大女儿长到十三岁时就十分清丽文雅,说话办事就像大人一样,来泰山游览的许多旅客一路过家门,她就搬凳子倒茶水,又拿从山里摘回来的果子给人家吃,就像人家不是来泰山玩的,而是来我们家作客的。她还忙不停地给人家介绍她老早听我讲给她的许多许多故事,喜得这些游客一见这孩子就想把她抱起来亲一口,与她合影,我们夫妻为有这样一个孩子感到高兴。可有一天有两个人来泰山上偷砍树木,她立即大呼小叫:不许砍!可人家一看是个小女孩,根本就不理她的。这两人一连砍了三棵树还不罢手。小女孩气愤之下就要把他们已经装到车上的树推下来。有个家伙过去拦她,不慎把她推到了岩下,摔死了。就埋在那边。
说时,老人用手指着西边山坡上的一个土丘。我远远望去,一个小小的土石堆,被几棵树半包着,树木长得枝繁叶茂,为那个小土石堆遮挡着风雨。不知道详情的人也许看也不会往那里看一眼。可此刻,我看那土石堆好像与泰山并齐,遥望着苍茫的黄海。一阵凉风吹来,掠过坟边的树梢,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似在向游客招手,欢迎大家的到来?还是在告诫大家要爱护山上的一草一木?还是在叙述自己人生的不幸?我心中不禁一阵颤栗:泰山游客,当你们爬上山顶一览泰山风光,可曾知道还有这样一位不知名的小女孩默默地躺在我们的脚下长年坚守着泰山?当你们尽情地欣赏着泰山一千八百余处石刻、五十八块奇石时,有谁想到了要去看看这个小女孩坟头的石碑?当游人在目不暇接地欣赏泰山三万余株古树名木时,有谁想到要去这位小女孩的坟头前看看她坟头的那几棵不起眼的小树?
自从女儿出事之后,老人本想下山去住,可妻子思念女儿甚切,足不愿离半步,后来也就留了下来。但从此,妻子不再与他巡山,而是摆摊做上了生意,以此来养小儿小女到山下读书,以求将来能彻底离开这山。然而,大儿子中学毕业后又回到泰山,在泰山治安亭谋了份职业,从此接替父亲守起了泰山。他对父亲说:“谁敢再来泰山偷树,我不砸断他一条腿,也得砍下他半个手指。”真的,自那以后,八年之内,在他护守的范围内一棵树木也没再丢过。直到这时,老人才对儿子放心地说:我老了,守山的事就交给你了。大儿子就长年住进了治安亭。
二儿子大学毕业也主动要求返回泰山。他的专业本不是学旅游的,分配工作甚是困难。可他愿意屈尊,在泰山顶上当了一名缆车检修工。而小女儿则是一从上学就认准了泰山。于是,她用父母在泰山挣来的钱读完了大学,又回到泰山当了一名导游小姐。她年方二十二岁,长得清秀纯美,嗓音清亮甘甜,听着她一路的解说,游客就像倾听着泰山一百零二条溪谷里的任何一条溪水的歌唱,悦耳动听。聆听着她对旭日东升、云海玉盘、天门云梯……的一一解说,游客就像饮尽了泰山六十四处甘泉,甜润可口。她说,她是喝着泰山的水长大的,是父母在泰山挣的钱供她读完了大学,她应该回来报效泰山,报效她的父母……
在这山里,还有多少像老人一样的人?他们,不就是泰山的灵魂?!


第12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生命的幸福
——怀苏秉琦师
俞伟超
今年的7月18日,北京正处在半个世纪来少见的酷热季节中,人们很少走动。但考古学界却实现了一次人数空前的相晤——没有专门的邀请,没有特意的联络,见面后没有问候,只有相视和默默无言——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六百人,聚集在八宝山,向考古学界的一代宗师——苏秉琦先生告别。
我知道,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沉甸甸的感激。大家感谢的是,他三十至四十年代在宝鸡斗鸡台的研究中,首先把欧洲创立的考古类型学理论成功地实现了中国化,并在五十至六十年代通过洛阳中州路东周墓和仰韶文化的研究,把考古类型学的理论和实践,提到了新高度,而且在七十至八十年代初,又进而提出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理论,在全球范围把考古类型学理论推向了新高峰。
大家还感谢他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结合辽西地区的考古新发现,提出了“古文化、古城、古国”是从氏族公社向国家转变的典型道路,“古国、方国、帝国”是古代国家形态发展的三部曲,北方原生型、中原次生型、北方草原续生型是我国国家形成的三模式的考古学的、也是古史的理论。
大家更感谢的是,他在建立了上述理论的基础上,至九十年代初,又提出了“重建中国史前史”的奋斗目标。我理解,他再一次地提出这个目标,是要告诉大家史前史不等于史前考古学,应当是把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合为一体的研究成果;而这正是在下一个世纪要奋斗的目标。
秉琦师对考古学最珍贵的贡献,我感到是他在生命最后年代为寻找中华古文明的民族灵魂和精神支柱所作的探索。他已经开始提出善于工艺、精于创造和富于兼容性及凝聚力等等是中华文明悠久传统的想法。可惜生命的规律停止了他的思考。但他把古今文化联成一体而寻找内在联系的思想,无疑已触及考古学最根本的价值,而这正是考古学生命之树的根系。
秉琦师是极厚道的人。他对四方的求教者,永远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告诉别人。他对别人从不苛求,只有鼓励,而且是热情洋溢的鼓励。如果你做事有毛病,想法不对,他总是耐心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我深深地体会到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管遇到什么委屈,即使是“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从不发怨言,只是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一心地工作。
他对全国考古工作者的关心,几乎是有口皆碑的。这本是他出于对生命的热爱,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我体会尤深。
6月5日,秉琦师因癌症引起肠梗阻而进协和医院开刀。动手术前,疼痛难忍,口不能语,手不能动。动手术自然要麻醉,至6月7日下午醒来,见我在旁,就紧握我的双手反复说,“我前几天手不能动,嘴不能说话。现在手能动了,也能说话了,我感到,(有)生命真是太幸福了。”数天以后,他进入昏迷状态,中间曾清醒两三天,但仍不能说话,直至6月30日1时30分安详地告别人间。我听过秉琦师无数的教导,但这回是最深刻、最动人的人生真谛的阐述。秉琦师为考古学的进步,为考古学能阐释人生真谛,为全国考古界的团结和共同进步而奋斗终身,我理解,他是为了报答生命的幸福。
秉琦师的去世,使我不禁想起我的另一位老师,我上大学一年级时最接近的老师,大约每周有一两个晚上到他家去求教的沈从文师。那时,他已远离文坛,似乎专心研究古代的丝织品和瓷器。我对古文物研究的兴趣是他传授给我的;他对学生,普通百姓,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相爱之心,也在我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这种印记,在我年轻幼稚时,似乎还不懂其价值;当我经过一些挫折后,就慢慢明白这是从文师和秉琦师先后给我的恩赐。世间万事,有时也发生巧合。从文师去世后,张兆和师母只在八宝山举行了仅十余人参加的告别活动。报上也只有滞后的小消息。我是过了十多天后才到他家中的小灵堂里默哀。当我联想一位文学大师和一位考古学大师告别人世后在新闻报道方面类似的反映,虽然有些难受,但还是完全明白整个文坛和考古学界仍然会按照自己的认识,长久地、深深地哀悼这两位光彩夺目的大师。
对生命的赞颂是秉琦师的最后留言,也是一切理想主义大师的一种崇高的思想基础。


第12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大片的隐忧
刘文中
两年来,进口大片的引进确实为影院创造了可观的效益。据说上海的一家大影院获利达二千万元,真可谓不尽财源滚滚来了。然而仔细看来,自一九九四年引进大片以来,二十多部大片中,惊险片、暴力片、灾难片竟占了三分之二,而既好看又有强烈震撼力的艺术影片却是凤毛麟角。人们不禁要问:引进者究竟想让观众看什么?笔者忝为电影家协会理事,不能不为引进过多的暴力与灾难片表示忧虑!说到底,这类片子仅仅不过是商业操作上的猎奇。向观众提供的无非是一种感官刺激与视觉快感,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电影艺术。
进口大片的引进者还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思维定势:凡床上戏都巧妙而生硬地剪掉,如《廊桥遗梦》;而在暴力片中,则每每将血淋淋的镜头都保留了下来。有人比喻说,这无异于在严打中抓住了流氓,放走了凶手!难怪有些青少年“走火入魔”,极力去模仿暴力、凶杀、抢劫而锒铛入狱!
我们多年来好像有点偏颇只注意“扫黄”,不注意“防暴”。实际上暴力之害不亚于黄害。这倒不是说“扫黄”可以放松。须知,国际上从来就是将暴力与黄害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据有关人士称,所引进的大片都是“代表国际影视先进水平”的巨制,然而滑天下之大稽的是最近美国评出的“最差最无聊的影片”中就有我们推崇备至、顶礼膜拜的“大片”。
据媒体披露:新近英国广播公司主管指示节目制作人,要不遗余力地削减节目中有关性与暴力的不洁镜头与粗话脏话。这一指令的实施立刻得到英国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赏。不少社会活动家认为,此决定是代表英国多数人利益的义举。他们说:“多年来,少数节目制作人强迫广大电视观众接受他们认为观众应该接受的东西。他们应该记得英国广播公司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资助它的人民。下流话决不允许上电视。”
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为了我们的孩子们拥有一片澄净的天空,恳请引进大片的有关部门真正引进“精品”,而不单单盯住“打打杀杀”。


第12版(副刊)
专栏:

和平(中国画)曾纪刚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