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6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八一颂征文

  点心
王中才
又是这个季节了,这么的热……
几十年前,确切地说,是三十四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么的热,我们的连队到一个僻远的小山村去野营,我和一个新兵被分配住在范大娘家。这是一个徒有四壁的穷家,唯有两件东西还可以称得上“家具”:一件是放在炕头上的被搁子,上面仅有两条打了补丁的被褥;另一件就是立在门后的酸菜缸了。因为这时还不到腌制酸菜的季节,这个缸暂时被当作水缸来用,缸沿和缸底长满了一层很厚的绿苔。好在大娘家吃饭的不多,长女早已出嫁,身边只有一个朴讷的儿子,看样子足有三十多岁了,每天除了干活,很少说话。
“怎么没有嫂子?”我冒失地问。
“有啊有啊,原来有的。”大娘慌慌地说着,干涸的额纹里竟涔出汗珠,“说来丢死个人。你大哥……”她对我们这样称她的儿子,“你大哥前年成的亲。媳妇年龄小了点,不懂事,忍不住饿,到社的地里掰了两个苞米棒子,让我说了一顿,就跑回她娘家去了,好说歹说就是不回来。依我的意思,不回就不回吧……咱就是饿死,也不该去偷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没说。我能说什么!我知道,前年,正是我国大闹饥荒的时候,军民都在饿肚皮,这时,唯有这时,怎么能以偷不偷两穗苞米来评定人的好坏呢!即使眼前,全国性的饥荒虽说刚刚过去,但看看大娘的家,即便再娶来一房儿媳,也难保证她不再去偷两穗苞米……“大娘,”我心里说,“还是原谅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嫂子吧。至于你,大娘,我既然住到你的家里了,往后我一定让你吃得好一点。”
我心里的许诺是能够做到的。因为我们连队仍然由于粮菜的匮乏不得不实行分餐,并允许把各自分得的一份拿回房东家吃。这样,我就可以把好一点的饭菜分给大娘一些了。所谓好一点,也不过每天能吃上一顿细粮,中晚两菜有点油水罢了。
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孝敬大娘,反让大娘为我受累了。
那一天,我们连队一早就拉进大山铺设铁丝网。时过晌午,天气酷热难熬,我似乎被熬干了,熬瘪了,难耐的渴,渴……我想,如果划一根火柴,我就会砰地燃烧起来。我不能自禁,跑回大娘家,俯缸牛饮。大娘几次拉我后领,竟没拉动……不久,我就觉得脸热头晕,浑身乏力。卫生员说是热感冒,让我躺炕休息。和我同住的新兵跟连队又上山了,唯有大娘守着我。她一遍遍地用浸了凉水的毛巾冷敷我的额头,一遍遍地不停地自责:“唉唉,是水太埋汰哟,把你给喝坏了!你看你,都快把缸喝干了。唉唉,我咋的就没想到刷刷那口缸呢!咋的就没想到呢……”
“大娘,我是热感冒,”我安慰她,“和缸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到半夜,我突然要呕吐。睁眼一看,新兵和大哥鼾睡如牛,还是大娘在煤油灯下看着我,灯旁是用艾蒿编的蚊香。我想下炕,大娘张着瘦弱的手臂过来扶我。怎奈我一阵眼黑,顺炕沿倒了下去,大娘也被我带倒了。随即我吐了一地,也喷了大娘一身。大娘顾不得这一切,她先把我揪到炕上,帮我剥下溅了秽物的背心,又端来一碗清水让我漱口,然后清扫地面,最后才到外屋脱下自己的褂子,连同我的背心,放在盆里揉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吧,她披了一件很可能是她儿子的男式汗衫,又回到灯下,摸摸我滚烫的额头,再次一遍遍地自责:“看把你折腾的!都怪缸太埋汰啦!我咋的就没想到刷刷缸呢,咋的就……”
我看着煤油灯光和艾蒿烟雾里大娘的朦胧面影,脑海里头一次真切地将两个最平常也最伟大的字眼——人民和母亲——叠印在一起,我流下了泪水……
我的病竟越来越重,高烧不退,不但吐,而且泻,不进饮食。卫生员终于诊断为中毒性痢疾,而且认定是大娘的缸水所致。我在昏迷中听到这个可怕的结论,马上攥紧卫生员的手,央求他无论如何不要公开这个结论,仍然说是热感冒好了。我深怕再次听到大娘的自责。那是一个母亲的自责!我不能忍受一个母亲面对儿子的自责。卫生员尊重了我的意见。他想尽快把我送进医院,离开大娘的家。不料老天竟由晴转阴,由酷热而暴雨,且连绵不断,溪谷山豁都滚荡着洪水。大娘的小山村离最近的公路也需步行二十公里崎岖山径,如此暴雨,仅靠人背肩抬,是很难把我安全送出去的。连里决定观察几天再说,并派了两个战友专门照顾我。对他们来说,处理我的吐泻并非难事,最难办的是我粒米不进。最终还是大娘想出了办法,她不知从哪里讨来了小米,熬成米汤,再煎一个鸡蛋,一勺米汤一口鸡蛋地喂我,说来也怪,我竟然吃了下去。大娘见我咽下头一勺米汤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
“你能吃这个,好啊,好啊。”她哽咽地说,“米汤养人,鸡蛋补肚子啊。”她擦把泪水,转而又不满意自己了,“大娘没用啊,搞不来精面点心啊。点心点心,吃点安心。那玩艺儿吸水,能止泻啊……说来丢死个人,大娘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点心的模样了,有好几年了……”
我不知她说的有没有医学道理,但当时她是固执地坚持这种意见的,且唠叨不止:“好几年没见过点心的模样了,好几年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向连里提出她的这个建议,可是她坚决不提,她想和米汤鸡蛋一样,由她自己来解决。
“你这孩子,这是我自己琢磨的,谁知人家信不信呢!”她对我说,“人家不信,还以为我馋点心吃呢,那不丢死个人了!”
她不提,我也就没提。她就每天用一碗米汤和一个鸡蛋喂养着我的生命。这毕竟难以持久的。到六天头上,我已经变得比大娘还要瘦弱了。大娘翻翻我的眼皮,撂下米汤碗,立即顶着一条帆布袋子冒雨闯到连里,哭求把我送医院治疗。连里当即捆绑担架,组织二十多人,在滂沱大雨中,踉跄半天多,终于将我抬到公路,由预约来的救护车转送到医院。医生看见我,不禁啧啧有声。
“护理得不错。”医生说,“若不,这种病,早暴脱了。”
…………
多半年后,我们连又到离范大娘家很近的另一个小山村野营,我想起大娘说过的,她有好几年没见过点心模样了,于是就买了二斤精面点心,准备到目的地后送给大娘。行军时,我把点心放在背包顶上,和冲锋枪靠在一起,不想被指导员发现了。他问我背点心何用,我照实报告了。他摇了摇头。
“你要明白,”他说,“大娘对你好,不是对你个人好,是对人民子弟兵好。你报恩,也不应报大娘个人的恩,而是报人民的恩。对人民的恩,你这二斤点心报得过来吗?”
指导员的话令我黯然。我觉得似乎对,又似乎不太对。可什么地方不对,我又说不出来。
那二斤点心最终未能送给大娘,在行军途中就被战友们分吃了……
直到今天,我每想起这件事,仍然感到后悔,我为什么不把那二斤点心送给大娘呢?尽管我知道,那二斤点心确实不能报答大娘的恩情,更不用说报答人民的恩情了……
这个不可弥补的后悔,使我永远难忘范大娘,永远难忘大娘的小山村,也永远难忘她的小山村的名字——苕条背。
军队是座熔炉。在这个熔炉里,锻冶的不仅仅是壮烈与光荣,威严与无畏,还有赤诚与热爱,期冀与回味。本期选发的五位军内知名作家的近作,无一不是这个熔炉溅出的滚烫的泪花。坦诚热烈,明亮温馨。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迎来七十岁生日的喜庆日子里,我们推出这个专版,是为了唤起更多的读者关注这个熔炉,关注这个熔炉灿烂的笑声,灿烂的歌声。为了祖国,也为了未来。——编者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八一颂征文

  士兵
乔良
他当然是这个温和又酷烈的民族之子。
他很年轻,但看上去有些显老。有人说军装让年长者显小,让年少者显老,这话用到他身上挺合适。他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历经沧桑饱览忧患的脸。还没完全变粗变硬的胡茬,每一夜都会顽强地钻出正在渐渐泛青的面颊。那上面印满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记忆。我想这记忆不是来自经历,而是来自血液。一个民族的血脉之河拍岸时留下的潮线,远比个人微不足道的经历更难从你的面孔上褪去。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褪去什么。他甚至为这些痕迹一直骄傲着,即使这些痕迹并不完全都值得他去骄傲。
还在读小学时他就喜欢上历史课。这让他既恨自己生得太晚,又庆幸自己在一切历史都已变成文字和传说的时候还明白无误地活着。俯瞰历史,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暴风雨夜沉重忽扇双翅的鸥鸟:从孙武白起韩信霍去病和岳飞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林则徐邓世昌们的头顶,从湿淋淋的历史上空飞掠而过。一部嗟叹远远多过欣快的历史。这使他常常在打开一扇门不久又半途而返:故国不堪回首。青史不忍卒读。他像叠纸鹞一样把他读过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打理整齐,然后把它们郑重其事地堆放进高原皱折般的大脑沟回里。他想,不管这份遗产压得他如何透不过气,他都会默默地接收下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把“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历史作为遗产传续下去。他将为他的后代们准备另一份遗产,尽管他现在还没有结婚,没有子嗣,谈论遗产之类的话题为时尚早。
揣着这个念头,他坦然独立于都市繁华的街头,一任奔驰宝马凌志从眼皮下绝尘而去,没有半点自惭形秽。即便是那些明眸皓齿的女人们挺胸摆臀地擦身而过,他也心定如禅,只是他始终说不清是哪种品牌的巴黎香水味儿在鼓胀自己的鼻翼。同样,揣着这个念头,他会一个人在远离陆地尘嚣的孤岛上驻守十年,直到终于有一天下岛时,人早已变得苍老,枪,却还像上岛时那般烤蓝簇新。或者,他会在寒气森森的三四把匕首同时戳进胸腹时也不肯倒下;或者,他会跳进狮吼虎啸的洪流之中,把一位老人或一个孩子的生命推向岸边,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洪水带走……
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不仅仅需要勇气。他也知道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几乎不是因为他能够,而是因为他那些光荣的祖辈和父辈。他们曾在一条大河边用十七个勇士的名字,把绝望改写成了希望;他们也曾在一座大山顶上,用五位壮士的魂魄,把瞬间改写成了永恒……这就是那条川流不息的血脉之河。这河远比老家那条常年裸露河床的大河要湍急丰沛得多。但这两条河却奇怪地汇流到了一起,再通过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流进了他每分钟搏跳六十五次的心脏。这使他和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们,获得了与那条大河和河边的土壤一样的肤色和容貌。像成熟的麦子。也像沉甸甸的麦穗一般谦和。不过,千万别去碰麦芒,它们就像针或锥子一样尖锐又锋利。
他就来自那片一年收割一次麦子的土地。在他的家乡,雨神是吝啬的。没有水,就没有美丽的女人。高原男性的眼窝里由于干旱而充满渴望,这渴望使得他们渴望女人甚过渴望爱情。在成为士兵之前他也如此。
因为渴望他们用一半的生命去征战杀伐,又用另一半的生命去耕耘播种。截然对立的营生像铁锤和砧子,把他的先人们锻打得性情古怪,反复无常,也就顺便把他们的历史弄成了毁誉参半、荣辱共生的模样。懂得了这一点你就会懂得,为什么即使他走在麦田,也能从麦芒上嗅到生锈的矛尖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这气味总是在他和那些像空气一样消失了的历史之间,辟出一条秘密甬道,使他稍一恍惚就会遁身进去,发现自己曾扮演过其中的每一个角色……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士兵。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我见过他们在战场上、操场上或是市声喧嚣的马路上的每一种姿势和表情。我熟悉这些姿势和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些姿势和表情加到一起,都不如那个暴风雨夜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那是人这一生一世所能见到的最大最狂最猛的暴风雨之夜了。整整一个晚上,闪电都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息。一条接一条的游蛇抖动着眩目的鳞片,从怒卷的黑云中钻出来又钻进去,把天空一次次撕裂成紫色或是白色的碎片!雷声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隆隆轰鸣,而是整座森林在刀砍斧劈的断裂摧折中发出的嘎啦啦的惨叫。雨也不再是从头到脚地淋下来,泼下来,而是真的像牧羊人的皮鞭似的,被狂暴的飓风吹刮得横过来,呼啸着抽打你的脊背或胸膛——真的,我发誓,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我都再没碰见过比这更大的雨、更狂的风和更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闪电了。想想看,整个晚上不用开灯,你的屋里四周墙壁上都一片雪亮!这种时刻,如果你肯豁出去,跑进风中雨中,任千年一遇的长风豪雨彻头彻尾地冲刷你和你的灵魂,你会禁不住像只刚刚振翅凌空的小海鸥那样发出恐惧又欢快的尖叫,让久违了的童年在刹那间倒流回你的血管……就这样大半个晚上你都笑着,野蛮的如同自己的祖先你甚至不会注意到,闪电正在一条条游向天边,黑暗重新占据了沉寂下来的世界。雷声小了,雨还是那么大,风还是那么猛,天空没有了闪电的耀亮而显得更加阴险。你仰起脸来朝向天空,闭上眼睛倾听着,期待着,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突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出现了,即使闭着眼睛,你也能感觉到这是今晚最亮的一次闪电。因为你的眼帘被它刷成了一片透明的红色!你努力着想睁开眼睛,你马上发现这根本不可能。那电光实在太强烈了,强到你相信任何企图直视它的人都将以双目失明为代价。你只好继续闭上眼睛等着这一造物主不容人类偷窥的时刻过去。但这一刻似乎太漫长了,因为差不多足足有半个世纪之久,你的眼帘才慢慢由红色转为了绿色。你壮起胆子睁开眼睛,你想象不出你会看到什么。你以为一切又会复归原样。但是,不,在这次壮丽闪电的最后一道余光中,你惊呆了。
你看见了两个巡夜的哨兵。
他们肩着步枪,穿着雨衣,不疾不缓地从雨幕中,也从你的眼前静静地走过。他们目视前方,神色平和,如果不是狂风暴雨把他们的雨衣也掀打得如两篷张开的羽翼,你会以为他们正一如往常在天气晴好的夜色下出巡。作为对你的错觉的回答,雨变得更大了,风也变得更加猛烈。没有变化的,只有那两名士兵的姿态和步幅。他们依旧沉静地向前走着,直到在浓密的雨幕中变成两个朦胧的影子。这时,你才会猛然回味起,他们从你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人的表情发生过某种变化。那变化异常微妙,几乎不易察觉。现在让你回想起来,可以肯定的认为,那是一种微笑。
没错,是微笑。
一个士兵和他的微笑。发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的微笑。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记住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了吧?不过,说实在的至今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士兵在这样的夜晚被闪电曝光的微笑,会比其他时刻的一切姿势和表情,都更能在我记忆的底片上长久地定格。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烟坟
刘亚洲
那年,中国与邻国爆发了边境战争。总政治部组织了一批军队作家到前线采访,我在其中。于是,我听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王仁先是某部副连长,干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战前,与他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离开了他。他所在的连队即将担负主攻任务。他率领一个排驻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庄里。房东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叫阿岩。阿岩一见王仁先就喜欢上了这个潇洒的小伙子,向他频送秋波。王仁先虽失去女朋友,却也未必就看上阿岩。毕竟一个是干部子弟,一个是农村妇女,中间隔着鸿沟呢。阿岩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咬定青山不松口。她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每天给王仁先做最好的东西吃;每晚为他烧洗脚水;给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王仁先训练回来,她总是迎着王仁先而去,为他拂去一身尘埃。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但随着阿岩炽热的进攻,也随着战事的一天天激烈,他的抵抗渐渐变得软弱。6月某日,战斗命令已发出。那一刻,连队一片死寂。王仁先来向阿岩做最后诀别。阿岩为王仁先的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还甜。阿岩不知道往壶里放了多少糖。她以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的眼睛潮湿了。王仁先终于没有按时归营。
三天后,进攻开始。连队开拔。阿岩又烧了一壶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村口,部队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树下焦急地张望。王仁先过去了,再未回头。
当夜,鏖战通宵。火光映红了天空。从第一声枪响直到最后寂静,阿岩一直坐在村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前线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战斗残酷到了极点。王仁先表现十分英勇。战士全部战死。王仁先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对报话机喊了一声:“我走了!”遂被敌人炮弹击中。死时二十五岁。一个月后,连队撤下,又回到阿岩的村庄休整。部队刚进村口就看见阿岩。她像一株相思树似地伫立在送走部队的地方。连队官兵依然从她身边鱼贯而过,没一个吭气。连营长都低着头匆匆而过。部队全部过完,天已暝,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绰约。王仁先被安葬在烈士陵园。为他立墓碑那天,连队官兵全数来到陵园。远远地,他们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坟前晃动。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岩。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王仁先的坟头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烟,全是过滤嘴的。一片白,仿佛戴孝。后来他们才知道,阿岩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耕牛,买了十几条王仁先爱抽的那种上等香烟,在坟前全部撕开,一颗颗点燃。她垂泪道:“让你抽个够。”
我来到前线时,王仁先所在连队又重上老阵地驻守。我执意要去看望。当我们接近主峰时,天降大雨。好雨!万千条水柱抽打着皴裂的红土地。已在阵地上驻守一个多月的连队久旱逢甘霖,大喜。官兵们一个个脱得赤裸裸地,冲到山坡上,任凭雨浇。他们坚强的裸体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多人呵,那是一百多件雕塑。他们一个个举手向天,呼喊。喊声惊天地泣鬼神。那是怎样一幅动人的图画!我身后两个女军医哭了。我也一阵鼻酸。我觉得我触到了大山的心跳。
从主峰下来,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庄。阿岩不在,她出远门了。我问村长阿岩长得什么样,村长说:阿岩是村里最美的女人。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未来的士兵
朱苏进
一个仿佛是学术项目的名称正悄悄蔓延到世界各种军事刊物上:数字化部队。这名称听起来有些枯燥,有点暧昧,同时又有些高深莫测,但它却是西方下个世纪新型“整体陆军概念”。其内涵,是以最先进的数字化装备,将战场与作战保障及战斗勤务结合为一个整体;将战略构想军备军训条令条例与每个士兵结合为一个整体,将战斗部队预备役部队与社会民众结合为一个整体。由于它包含了太丰富的内容与太复杂的军事性格,因此命名者不免尴尬,只好浓缩地称做数字化部队。因为简单的东西最富于代表性,如同电脑语言0和1各种组合,表达出现代科学骇人的内涵。现在让我们绕过那些铺天盖地的装备,直接观察一下数字化部队最基本分子——士兵,直接体味一下他的处境与心理,也许能够感受到某些未来战争的新奇品格。
未来士兵的性质是一个综合作战平台,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单兵。他配属的数字化装备大致有5种:1.综合头盔。包括抗弹盔壳悬挂装置;眼前戴着一具夜间视频强化像增强器,可与枪上瞄具配套使用;耳畔有一双电子耳,可监听到400米内敌人对话,并能滤掉爆炸声浪以保护士兵不被音波击伤;防护面罩能够防生化核污染和防激光致盲;以及声音发送器、微型摄像机、视觉听觉呼吸保护装置等等。2.单兵计算机。其体积小于一只香烟盒,却具有热象仪、测距机、敌我识别、语音数字图像通讯、身体状态监测及化学探测仪诸多功能;全球定位系统保证他的定位精度在0.3米以内;负伤后急救中心能自动向其传送急救图像,使士兵在获援前就地自救。3.理想单兵武器。士兵手中的轻武器已如同多功能轻型速射火炮,并能在复杂气候与地形下导引发射。4.野战服装。这服装具有软装甲般避弹性能;具有防火焰、防生化核、防红外侦察的隐形性能。5.微气候动力装置。它实际上是一具穿戴在士兵身上的空调器,不管战区在北极或赤道,士兵都不感到严寒与酷暑,以保持充沛的作战体能……此刻,这些装备不再是设想而历历在目,它们大部分正在研制之中,下世纪初陆续装备部队。
现在我们可以揣想一下未来士兵的处境了,这是他们前所未有过的处境。
——每件武器都是一件仪器。比如一支冲锋枪聚集了那么多高科技功能后,它就不仅是单纯的射击武器,更是件复杂的观察、测距、定向、通讯等等仪器。这些仪器迫使士兵不再是昔日的单纯枪手,而必须具备某些数学家、化学家、电脑操纵员、通讯工程师等等品质。士兵的性命,有时就不再取决于是否被一枚达姆弹击中,而取决于某只硅电板是否被泥水锈蚀。换言之,枪上所有的仪器浓缩到一起,使那支枪无比卓越。但只要一只硅电板损坏,整只枪都可能变质为废铁。未来士兵是一团精致生物链,他的强大与脆弱纠缠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是各种各样的脆弱才造就了他的强大。这是他的生存尴尬。
——作战成为作业。在传统意义上,扣动扳机才是作战,敲击键盘只是作业。而现代战争中,操纵键盘却越来越多地代替了扣动扳机,各种各样的作业日益成为现代战场上的作战。即使远程导弹杀死千百人,操纵员仍看不见一具尸骸,他的工作服一丝不乱,他的双手纤尘不染。战争残酷性对于许多作战者而言,已脱离殊死肉搏,已无惨烈的现场冲击感受。死亡与毁灭越来越抽象,直至缩小为一幅电视画面。这将引发他的道德尴尬。
——想象力就是战斗力。数字化装备使全体战略、战区、战场、战士成为一串息息相关的生物链。理论上一个将军通过视屏所看到的战斗景象,一个士兵也同样能从他的显示器中看到。沙漠上的坦克与冰海中的潜艇虽然隔着整个欧洲大陆,但两者的空间在数字化作战语言中只是一道缝隙。任何单兵都像一个细胞那样蠕动在庞大作战体系内,并且也像细胞那样时刻感知到全身每处伤损。他手中也许只有一支步枪,但他决策却像个将军。他再也不能只看到眼前200米作战责任区,而必须具有与他的装备相匹配的视野与想象,他得把自己部分精神伸到将军甚至是总统的位置上才能当好一个士兵。但是,他每时每刻又被铺天盖地的数字化装备包裹着,如同一个器官配属给装备,决不仅是把装备配属给他。他碰到了一个新鲜而古老的困惑,新鲜在于:没有想象的战斗不再是战斗。古老在于:他支配着枪还是枪支配着他?这是他心智上的尴尬。……
我想,任何一个士兵的处境,同时也是人类处境的一部分。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英雄往事堪回首
周涛
现在科学界在“智商”之外又提出了“感情商”这样一个新概念。如果此说有据,我以为一个人的“感情商”是和他的家族史、和他的幼年环境密切相关的。最能激起一个人潜在感情兴奋点的,往往是这些幼年印象和潜意识情结。
我就是这样。我作为一个军队作家虽然只有不到二十年的不合格军人的历史,但我从一九四六年就生在军队里了,而且是生在当时的八路军总部。我是军队每年用三百斤小米养大的,我是半岁时作为“预备党员”被抱去参加党的生活的。我还是和当时的那些司号员、通讯员、炊事员成天厮混的一个“小兵”。我还保存着一张夹在穿军装的父母中间的照片,我大概两三岁,虎头虎脑,一身军服,双目炯炯有神。如果这么看,我的军龄和党龄可就长了。
因此,我的感情的兴奋点往往与军队,与英雄业绩,与历史上正直、悲壮或失意的军人有关,最能让我感动流泪的,正是这些。我家里摆着“当代中国人物传记丛书”中的《彭德怀传》、《贺龙传》、《刘伯承传》、《陈毅传》,这些书我全都认真读过。
我毫不怀疑,作为一个军人,彭德怀元帅所完成的形象和业绩,远远高出美国的二战英雄巴顿将军之上!他的伟大人格,他的刚直威武,他的悲剧色彩,倘使能借莎士比亚一支大笔写出戏剧,当是人世间所从未有过的悲剧英雄!
我们的这支军队就是由这样一些将领带出来的,他们放弃旧军队里已经获得的高官显位,为了追求真理,为了中国的繁荣富强,甘愿自己艰苦卓绝、流血牺牲,这是什么精神啊?这就是为民族献身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新一代解放军需要继承并时刻牢记的。
所以我写了二十年诗,至今记得最深的是一位诗人(记不住姓名了)的这样几句诗:
照明弹发舞红绸,
刺刀如水向东流,
荒草丛中救莫愁。
这三句,正是雄师百万过大江时的真实写照,句句有实景,句句凝炼优美,令人动容。这些雄伟的历史功业,这些必将彪炳史册的英雄人物,在今天的年轻一代心目中,可能淡了,隔了,觉得太遥远了。但是在我心中,却随着岁月流逝阅历渐增而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亲,越来越突兀高大,我承认,我崇拜他们。我虽然终生也成不了那样伟大的军人,但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愿以他们的精神化为我终生追求的文学精神。
我还特别感慨“故将军”李广的故事。《史记》载李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我所崇敬的也都是“故将军”了,正是这些故将军们身经百战,创造人间奇迹,也造就了我们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子弟兵传统,永远作人民的子弟,永远不作那种旧军队式的作威作福的老爷!正如鲁迅先生的两句名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在七十年的光荣传统面前,岂能作“霸陵醉尉”?岂能成为对我军光辉历史有眼无珠的势利眼、可怜虫呢?我以为不但要识,而且要学,要继承老一辈的艰苦奋斗、任劳任怨的作风,继往开来,自尊自强,拒腐蚀,永不沾。
英雄往事堪回首,回首是为了更好地向前向前向前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太阳是什么?太阳就是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际遇下的生存权、发展权和富强的希望。这正是百年来数代志士仁人的理想,无数热血男儿的英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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