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4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且慢经典
公刘
关于经典,早就颇有感触,想发点儿议论,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前几天,北京大学出版社突然给我邮来了一纸汇单,倒成了促使我匆匆下笔的动力。因为“附言”上通知,该社新近面市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正是经典!),收了我的几首小诗,这是稿酬。但在我,一桩高兴事,竟变成了像是误闯别人的喜宴,浑身不自在。心想,就凭那,能算“经典”?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家伙捡了便宜卖乖,然而,请耐心往下读,你就不难明白,这确非矫情了。
何谓经典?按权威的解释,一般多指儒家典籍和佛教经册,要不,便是那种被一定阶级奉为圭臬的领袖著述;至于文学作品,当然须是典范之作。赶巧,眼下碰上了个好例子——根据曹禺同名话剧改编的电视剧《雷雨》,在北京引起了热烈争论,争论的中心话题正是:应该如何对待“经典”?我且试着归纳一下,似乎是,一方认定,商业化就是亵渎,一方则说,经典须重加诠释,方能跟上时代。无疑,两论相去甚远,磨合也难;不过,在确认《雷雨》为经典这个中心环节上,彼此倒并无歧见。因之,依我看,还是存异求同罢,大可不必一决长短了;试想,在《哈姆雷特》都披上了各色新潮包装的今天,莎士比亚不遑自顾,他又怎能帮中国同行的忙呢!
记得某些报刊一度爆炒过一个新名词:红色经典,起初我还不明就里,后来才弄清楚,化名的“样板戏”(还硬拉上了《长征组歌》)而已!“样板戏”能成为经典么?大概江青当年是做过这个梦的。无奈,生活本身却坚决否定了它。而在所谓的红色经典中,把让杨白劳“一扁担!两扁担!三扁担!”痛打阶级敌人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偷换符合历史真实、艺术规律和中国国情,对革命作过巨大贡献的歌剧《白毛女》,对此,我是特别愤慨的,不知原作者贺敬之同志等作何感想?
然而,经典毕竟是经典,经典是不能“克隆”的。古的、洋的且不说,单说现代中国,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以及他的许许多多杂文名篇,又比如巴金的《家》、老舍的《骆驼祥子》,难道是任何人都能企及的么?不,这是些活在口碑上的精灵;而口碑与石碑的根本区别正在于,再硬的石碑也可以被毁弃,被销蚀,口碑却永垂不朽。
对照时下猛刮不止的文集风,有的人什么都敢往里收,堪称自我感觉良好;可是,试问,究竟有多少能经得起岁月淘洗?这话肯定要得罪不少朋友,有的怕还不免要背过脸去嗤笑:好一颗酸葡萄!然而,事实上,酸也罢,甜也罢,我本来也是有机会尝上一尝的,因为,说到底,有人公开表示过愿意资助;不过,我终于战胜了诱惑,不出!因为不够格。
经典是圣殿,圣殿是没有后门的。据行家说,如今售价两万元一套的夏奈儿、圣罗兰等名牌,争取到“经典服装”的声誉,也很是经过了一番苦斗和考验的。有价可标的物质产品尚且如此,何况无价的精神产品乎,所以我要说,且慢经典。


第12版(副刊)
专栏:八一颂征文

  如歌的辛格尔
苏建功
当工作闲暇,当夜阑人静,当独处一隅张开思想之网去捕捉每一件曾经历过或目睹过的事情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用理性的手掌去抚摸生活留下的痕迹,真切地感到,他们犹如黑白相间的琴键,不仅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并且稍一触及,便会发出一声动情悦耳、如泣如诉的乐章,让人逃脱繁杂的现实,回到过去那个曾经亢奋和激动过的岁月。辛格尔——便是这众多琴键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一个。
辛格尔——在中国核试验场的南部,就广义而言,当然是中国军人守护的一部分。但就其具体的归属来说,则是维吾尔老人艾海提·米力克家族辛勤耕耘的一片绿洲。艾海提·米力克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都安息在这块他们几代人劳作、厮守的土地上。直到五十年代末,当毛泽东发出一声“我们也要搞一点原子弹”的伟大号召时,当一支肩负着秘密使命的部队来到这里的时候,深明大义的艾海提·米力克才拖儿携女,赶着吱扭吱扭作响的毛驴车,去了鄯善县迪坎儿乡,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代替艾海提·米力克的是六个兵和六个兵组成的哨所,其真实使命是保卫中国核试验场的安全。
哨所远离人烟,没有电。没有人烟和没有电的日子最难熬。六个兵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做饭和每人每天四个小时的站岗放哨。白天的风景是看太阳,晚上的风景是看月亮。太阳和月亮看不见的时候看大漠,看远处连一寸草都不长的光秃秃的大山,看在炎阳和凛冽中喘气或发抖的沙枣树,看蚂蚁搬家和甲壳虫打架。这一切都看烦了,就打扑克。扑克打烂了,就摆弄收音机。由于信号弱,收音机像个放屁虫,叭叭的响个不停。就这,六个兵还乐得颠儿颠儿的,你刚关上,他又打开。关关开开,岂能不坏?坏的最多的一年,上级先后给他们换了六个,气得宣传股长为经费超支直骂娘。
骂娘也没什么。六个兵有时还真有点儿喜欢有人来骂娘。哨所只有他们六个,就是把脑子里的故事,把每个人所有的并不复杂的经历都讲出来,才能讲几个小时?而他们呆在这里的时间,是整整三年的服役期!有人来骂娘,就可以给他们带来外界的信息;带来那些已经成了周报、月报但可以让他们翻得能背得下某些篇章和段落的报纸;带来盼望已久、对他们来说比基督徒的“圣经”还重要的家信……才能使他们有新的感受新的超越新的话题,才能使他们暂时摆脱寂寞。一段时间,部队首长工作拉不开,一连两个月没人来,他们寂寞得只有两句话六个字:“我上岗”,“去吃饭”。憋得个个眼睛发直,嘴唇起泡,但想说话又没有可以引起兴趣的由头。等首长来了,新兵小肖竟抱住首长哭了。首长问他哭啥?他说:“首长,您咋好长时间不来骂娘?”弄得首长眼睛也潮潮的。
寂寞的日子难熬,难熬的日子催人突发奇想。一日,班长把大家集合起来说:“这地方叫罗布泊不错吧?”五个兵鸡啄米般点头。“罗布泊有水是吧?”五个兵仍旧鸡啄米般点头。“可罗布泊离这里远,去不成。咱这里不也有泉水吗?咱就把它堵起来,弄出个小湖成不成?”五个兵这回不点头了,齐声喊:“行!”接着他们便起早贪黑,用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打土埂、垒坝子,围起了一个二亩大的水面,还插上牌子,名之曰:“小罗布泊”。这下可热闹了,首长来了,参试部队来了……使寂寞了二三十年的辛格尔风光了起来,简直成了茫茫戈壁滩上的一个旅游景点。后来,六个兵又在“小罗布泊”里养了鱼,放了船,用湖水种菜,以此来吸引游人。每当这个时候,他们黝黑的脸膛就绽开舒心的笑。那笑简直就是一朵开过头的牡丹,激动得让人分不清眉眼。
这就是我认识的辛格尔,这就是我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的那六个兵。这六个与寂寞和困苦相伴厮守的年轻小伙子,在未经寂寞和困苦的人看来,穿上绿军装一定很神气;在蝇营狗苟的人和暴发户看来,有点儿冒傻气,但在把和平和安宁看得比金子还珍贵的人看来,他们六个就是一首歌,而歌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音节,都是由他们的心血、汗水和对祖国、对人民的挚爱组成的,因而格外富有韵味、富有激情,永远的新鲜如初。
(作者单位:宝鸡市43信箱)


第12版(副刊)
专栏:书海扬帆

  再现辉煌
——走进《中国宗教美术史》
阿朋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宗教文化推动着人类文化的发展。在美术史上,宗教美术也占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目前世界各地遗存的历代宗教美术,依然以其高度的艺术魅力而令人神往。例如敦煌,她至今还以其生动性、真实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巧妙的表达力感染着我们,成为回顾往昔的真正画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中国美术史上,竟然没有一部着眼于宗教美术的专史。令我们庆幸的是,金维诺、罗世平先生合著的《中国宗教美术史》终于由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它填补了长期处于空白的中国宗教美术。它是形象的历史,又是历史的形象。该书不仅具有观点、方法的独特性,也具有诠释历史方面的包容性和丰富性。在学术与出版方面均堪称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读者徜徉其中会为那高尚的优美感所陶醉,在艺术美的潜移默化中,心志升华。
《中国宗教美术史》是针对中国古代宗教美术的发展历程的一本专著。在六大章,三十余万字的篇幅中,上溯宗教美术的滥觞——史前的巫教祭祀美术,下至元明清时期兴起的伊斯兰教、基督教、全真教、藏传佛教和水陆画及民间神祠壁画。包容了中华各民族、各信仰、各地域的宗教文明,体制精备,洋洋大观。尤其是一般学者容易忽视或者无力涉足的于阗、疏勒、龟兹、鄯善、高昌、吐蕃、西夏、古格诸地的佛教美术领域,作者也能结合自己的心得,广收博采,借鉴并吸收国内外诸多有关学术成果。对于曾在中国出现过、并造成了相当影响的宗教美术,如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藏传佛教,以及巫术和民间信仰,以及影响虽不大,却开启明清西风渐盛的基督教美术,都能给予一定篇幅进行探讨与研究。全书纲目清晰,严谨合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国宗教美术的总体把握的巨大能力与水准。
宗教美术史的研究工作的主要对象是寺观与石窟中的壁画、雕塑。因而,掌握第一手材料是至关重要的,同时其难度与艰辛也是可想而知的。金维诺先生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美术史家,著作等身,长期致力于河西、西域以及山西等地区的佛道造像的研究,足迹踏遍各地。罗世平先生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副教授,文学博士,曾受教于金维诺先生,他深入、细致地考察了宗教美术遗存丰富而未得到足够重视的四川地区,从新颖的图像学角度,见微知著,其博士论文《四川唐宋佛教造像的图像学研究》作为他的卓见力说,也渗透在本书的体系之中。另外,两位作者对材料的把握是非常全面的,包括被外国人劫掠走的敦煌藏经洞出土绢画、柏孜克里克壁画等,他们也都力求亲眼目睹。《中国宗教美术史》那些精美的插图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作者实地考察时亲自拍摄的,这也是本书弥足珍贵的一个地方。
全部以铜版纸精印的彩色插图也是本书非常成功的一个地方。全书有二百四十三页正文。同时有整整二百二十二幅插图,图片资料之丰富可想而知。特别令人称道的是图片插入文中,图文互见的形式,大大方便了读者,也接近了国际规格美术史学术著作的印制水准。国内以往出版的美术史书籍,出于对成本的考虑,往往采取三十二开本、使用黑白图版等方法,难免妨碍美术史学科特色的充分发挥。而江西美术出版社对本书的苦心经营,本身也可算是美术史专著出版工作的发展历程中浓墨重彩的大手笔。捧读此书时,我们也感到,在不少人更关心“孔方兄”以至学术价值有所失落的今天,能把这样一本学术成果奉献于读者之前,也可见江西美术出版社不是片面地追求经济效益,而是致力于学术出版领域真正的学术化、严肃化与精品意识,这在今天实在是令人赞赏与钦佩的。
(附图片)


第12版(副刊)
专栏:

  电视剧《日落紫禁城》开拍
一部集中了斯琴高娃、朱旭、雷恪生、邱心志等一批海峡两岸演艺界知名人士的电视剧《日落紫禁城》,日前在北京开机拍摄。旗人上官吟儿新婚之际被强拉进宫做宫女,从此一对恋人一墙之隔咫尺天涯。该剧透过二人宫墙内外九死一生的经历,展示了晚清末年康梁维新戊戌变法、八国联军进北京等惊心动魄的时代风云。这部由万科文化传播公司摄制的二十八集电视剧,由王培公编剧、郭宝昌执导。
(山夫)


第12版(副刊)
专栏:九州风物

  铜壶滴漏瀑布
刘长春
“铜壶滴漏”,藏在浙江天台山脉深处的一条瀑布,一个好奇怪的名字。
从石梁飞瀑东北面拐弯处的山坡路口上山,然后又下坡,一路沿着长满荒草的山间小径走。约行四五里,一个转弯,便见一条滔滔汩汩的清溪从两山夹峙的谷底奔流而去,据说,这便是铜壶之瀑泻下的水。水之下流,会有什么胜景?不及追寻。和四百年前的霞客先生一样,作“饭后行”,为了及时往返,我们不禁加快了脚步。没一刻钟,眼睛忽然一亮:迎面大山挡路,一堵又高又宽的断壁上,左右两侧各挂着一条雪白的瀑布,一宽又一狭。一条摆动着优美的身姿,从森然的峭壁上蜿蜒而下,溅起一片白色的烟雾,神龙见首不见尾,该是“龙游瀑”了;另一条则横跨了二分之一的断面,如一匹白练垂挂而下,山风吹过,它飘飘洒洒,轻柔得漫天飘舞,可能是“水珠帘”吧!然而,我欲睹铜壶之真面目,看它如何气势不凡地从极端奔湍而下,作万古不绝的激情宣泄?所以无暇细顾眼前这两条瀑布,又赶紧攀向山顶。
一次又一次从攒动的松林身边擦过,渐至山顶,到山顶上一看,奇了!原来是一个山坳,山外有山,重重叠叠包围着它。听不见水声,也看不见瀑影,只有满山的松涛由远及近哗哗作响。好生纳闷:那瀑哪儿隐了?那水哪儿躲了?寻思间,瞥见几块巨石横卧竖站,圈成一个大石洞。小心翼翼地爬上岩脊,伏身于巨岩之上,向岩窟下望去,我看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胜景:那巨石构筑的空间竟如一口大铜壶,而水,碎迸石间,汇转入壶,如煮沸之水;再下层有个裂口,形似壶口。那飞腾激越的瀑布就从那壶口直泻而下。那壶中之水,分明是被囚之游龙,寻不得去处,飞不出岩穴,左冲右突,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挣扎、抗争……白天、黑夜,阴晴、圆缺,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多少回的苦斗,那水终于冲开山岩,冲出裂口,冲出了自己的生路。瀑身在壶口之外,弯腰抱膝、转体翻腾,然后伸展,发出长啸,飞流直下于深潭。那是它于压抑之后获得自由淋漓尽致的表达和抒情呵!那瀑布注于潭的水烟,云一般雾一般的水烟,慢慢地升腾起来,弥漫开来,将我轻轻包围、淹没……看不见潭有多深,也不知水有多碧,也无从见得它折而下为龙游、珠帘雨瀑,再折而下为断桥雪瀑的情景,留多少空白给想象。不禁又拿天台山的诸瀑来比较:两山之间石梁如长桥卧虹,一水从桥下飞流喷雪,是个“奇”字;铗剑瀑为苍崖斜抱,白水从崖顶直下,犹如破铗露锋、寒光逼人,剑指处,无人能挡,是个“壮”字;紫凝瀑则静处众山之间,轻轻悠悠,飘飘袅袅,如香炉之一炷紫烟凝成,是个“逸”字;而铜壶滴漏,我则以为,可当得一个“妙”字。进而又想:天下之瀑,可谓多矣!壮阔如黄果树瀑布,高洁如雁荡大龙湫瀑布,曲折如庐山三叠瀑……我到过的名山大川,亲眼所见的那些瀑布,无一不是从下往上仰视的;在你翘首的时候,它使你崇敬的同时又感到一览无遗;只有这铜壶滴漏之瀑布,却是要从上往下俯视的。既不知水之来路,又不解瀑之去处,望不见天顶,看不到山峰、白云、苍松……让我在与这山这岩这水这瀑亲近的份儿上,低回沉思不已。在大自然神妙莫测的世界里,有多少未被我们所认识、所感知的奇迹妙境呵!奇妙得使人始料未及而又为之惊叹不已,即便是借得李白手中的那支生花之笔,我怕也是难以尽述。贫乏的语言,渺小的自我!游铜壶也和我以往游历名山大川一样,那山光,那水色,那潭影,那鸟声都会牵引着人作种种的自省、自悔、自惭、自警;读山读水,会心会意处,也便读出了自己的虚妄、自己的卑下、自己的浮躁……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也会变得圣洁起来,高尚起来,诗意起来,即便是最恶最俗之人,他的内心也一定有过激动、陶醉乃至忘我。当他们走向山水又被山水融合的时候,也许便是一次灵魂的朝圣。
山水因人而生动,人因山水而净化!
入夜,宿天台宾馆。友人又说:“温庭筠有词,静听得铜壶滴漏,夜月微残;铜壶之瀑是最宜夜听的,想那月光下,那铮铮淙淙的水之鸣奏,融和着松涛的作响,错错杂杂,时断时续,时轻时重,时近时远,余音不绝,直是天籁了!”——说得妙极!然而,也只有俟诸异日了。


第12版(副刊)
专栏:

  大漠创世人
郭雨桥
一出苏木(乡)大门,便钻进浩瀚的库布其沙漠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如山如岭、如浪如涛的沙丘,接连不断地向车头扑过来。眼看就要泰山压顶陷入灭顶之灾,司机一个巧妙转弯儿,从沙丘间的低洼空隙之地插了进去,于是前面又展开一个全新却又雷同的世界。不见草树人畜,连道路也是我们这2020的四个轮子拱出来的。起初还感到清静和新鲜,与车辆嘈杂的柏油马路别一番风味。后来渐渐觉得荒凉和枯燥。如果没有可以信赖的苏木长和司机,一定会感到恐惧和孤单。恍惚间我们走进一个传说中经过一场浩劫的世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一切生物都灭绝了,我们似乎是第一批闯进这个世界的生命。浩瀚的沙海只是一种病态之美,是恶之花。方寸间这样转悠了一阵子,发现前面出现了斑驳陆离的沙蒿。仿佛这库布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什么活物,被一只无形的什么巨手剥去了绿皮,露出这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模样。再往前走才渐入佳境,不时有丛密密的沙柳迎面扑来,拍打着玻璃车窗。我伸手便逮住一枝,舍不得折断,轻轻放走了。继而穿过一片柠条和杨柳混杂的密林,封闭为幽静的林荫,不知其深阔几何。正陶醉间,一个林回路转,面前闪出一片开阔的寸草滩,鲜绿得能掐出水来。待登上沙梁,就见一位瘦小老人,腋下夹一捆沙竹(后来知道这是捆庄稼的),从我们面前横过。见小车停住,他就过来。看那老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衣裳,脸色黄中带褐,似乎染了一层沙子,又染了一层阳光。他看见他们图古日格的副苏木长,就用一种特殊方式过来打招呼:
“岳苏木长走着哩?!”岳希荣指着我说:
“这是内蒙古来的作家,宣传你来了。”又给我介绍,“这就是杨国清,我昨天说的查干布拉格嘎查(大队)的,这一片绿色世界就是他创造的!”
我就从车上下来,坐在清凉爽人的树荫里,从这里开始采访颇有诗意。老杨却用不容推辞的语气说:“回家,回家吃西瓜!”这沙巴拉尔里还能种植西瓜,我感到又新鲜又兴奋。跟着主人往前走,草树掩映中露出两间土房,颜色比他的脸色又深一层,褐中带红,朴素亦如主人这身装扮。进去一看,却有些天地:推门一盘顺山炕,隔层玻璃隔扇,里面是厨房。东面有门通里间,宽敞豪华:北有栽绒炕毯,南有沙发茶几。红躺柜摆着收录机、化妆品之类。沿墙一圈年画,大红大绿。我们刚在沙发上落座,老杨已随后进来,左臂弯搂一个油绿皮大西瓜,右手拿一把锋利尖刀。瓜随刀转,从瓜蒂剖向花口,切三四长条大牙,摆在盘里:“扎,勤吃,吃完我再割。咱们家有的是瓜,我每天吃三十斤。”看那瓜瓤,颗颗粒粒,就像装进一抔白砂。却晶莹剔透,含在口中即化,甜沁心脾。我问:“你为什么不卖?”“这沙巴拉尔里咋能运出去?我的库伦杆子还卖不了呢!”所谓库伦杆子,就是长到镢柄粗的树枝,砍下来能作草库伦木桩的柳木。老杨说他今年能下一万多根库伦杆子,求岳希荣帮他联系出售。岳希荣说:“你听听这老汉,光这项就能进一万。”又说,“你的山药上面没有,我们今天吃炖羊肉,刨你一小袋。”老杨就出去吩咐了老伴几句,打发她走了。
老杨垂腿坐在炕沿上,面朝着我们,很高兴地打开话匣子。原来他的家就在我们刚才走过的明沙上,五六户人家挤在一起,用老杨的话说,“两条腿的比四条腿的少不了几个”,种地土地沙化,捉不住苗子;养畜草场退化,落不住羔子。看看这个干沙梁再挤不出奶了,他就怀揣二米窝头(玉米和沙米——一种野草),步行十几里路,来这里种树,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去。那时这里连株沙蒿也没有,跟我们沿途所见一模一样。风刮得沙尘漫天飞扬,对面不见人。七窍里面都能灌进沙子,脸上尘土有一钱厚。他找个低洼之处,挖上几锹,便能渗出一钵钵水。双手掬出一掬,就几口冷窝头,就是一顿午饭。如果那时我来,看到他那副蓬头垢面之相,真还能当成盘古呢!栽到第四年头上,树木沙蒿都长起来,能养活羊了。他就把三十多只羊全赶到这里放牧。种上树以后,水也出来了。他又打了一眼机井,种了七八亩水地。家也搬到这里,盖起这两间土房。如今羊发展到一百六十多只,树发展到三千五百亩。农业收入也有万元。
我忽然想到什么:“老杨,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陕西府谷县,上来七十多年了。”
“咋选择这么个穷地方?”
“老辈手上这地方可好哩,柳林长得骆驼进去露个鞍鞍(驼峰)。后来兵荒马乱,说柳林里能藏人,你来也放火,他来也放火。农业学大寨,剥了荒皮种粮食。头年二年大丰收,干部开会瞎吹牛。扛回的红旗没等褪色,土地就变成大沙头。”
老人的话或许道出了一番真理,不是沙子不养人,是人不让它好好养活。剥荒皮就是竭泽而渔,我又想起一路的景观和那只无形的手,想到库布其蒙语本是“山林”的意思,现在却在里面装满了沙子,使这名字变成一个空壳和讽刺了。
“你咋想起到这明沙梁上栽树,那时你就看到如今这好光景吗?”
“唉,沙漠之人敢是跟沙子活呀吧!我们那个村里有个袁能人,人家1980年就起步,把一片十里路以外能看见兔子跑的明沙变成绿洲。盖起了砖瓦房,先头种的树已长成栋梁,光林业每年收入三四万元。我是学人家起来的,农林牧三结合,都也不突出。袁能人他哥袁文广,人均一百只羊,一千亩树,一万元收入。他们嘎查这种户子有五家。”
苏木长说:“这都是牧民中那部分有眼光的人。现在这老汉已把两个小子送进中学,一个闺女在盟里上师范。宁可老两口受苦受累,也要让儿女学文化。”
杨老汉接着苏木长的话说,他就是没人手,要不发展三五百羊有的是草场,还有林业、水地,他们老两口实在顾不过来……
苏木长又接着杨老汉的话说,他们苏木某某嘎查行政村还有五六万亩这样的地方,想迁移些人去创个世界,就是物色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人……
杨老汉听了眼里立刻闪出亮光,很快又恢复常态:“我要再年轻十岁……”
我们正说着,他老伴回来了,我们便起身告辞。杨老汉说:“你们不能走了!”一看老伴拉回一只羊来,羊背上驮着半袋山药。“今天大家就在我这儿吃鲜羊肉!”人道图古日格草场不好,多长苦豆,吃得绵羊肉都带了苦味,内脏根本不能吃。今天我吃杨国清的羊肉,却格外鲜嫩有味,根本尝不出苦涩。当地有旧歌谣:“苦菜芽芽苦豆根,苦来苦去苦在心。”但愿那些苦在心的日子,永远不再降临沙原人的门庭。


第12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夏清泉画


第12版(副刊)
专栏:

迷彩天兵(中国画) 贺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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