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7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拼将热血报中华
——忆抗日爱国将领何基沣将军
于健
今天,是七七事变60周年纪念日。60年前的今天,卢沟桥畔响起了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枪声,揭开了全国人民奋起抗战的序幕。我们在此刊登两篇文章,以纪念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编者
今年是七七事变60周年。60年前,在中华民族处于日本侵略者大举进攻的危急关头,著名抗日爱国将领何基沣率部在卢沟桥畔奋勇抗敌,由此揭开了慷慨悲壮、可歌可泣的全国抗日战争的伟大历史篇章。时间过去了60年,然而流逝的岁月磨不去英雄的光彩。当年何基沣将军大义凛然、蔑视强敌的民族气节,满腔赤诚、誓死报国的爱国精神,忠勇机智、浴血杀敌的英雄业绩,将永远载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光辉史册,为后人所铭记和敬仰。

何基沣,1898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藁城县(现改为市)。青年时期立志报国,投笔从戎。先后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和北平陆军大学。后投身于由冯玉祥领导的西北军,曾参加过“首都革命”和五原誓师,由于作战勇敢,足智多谋,受到提拔任用。1930年,西北军于中原大战失败后解体,其一小部分退入山西南部,被改编为第29军,由宋哲元任军长。何基沣任第29军第37师109旅副旅长,旅长是七七事变初为国捐躯的赵登禹将军。
1933年,日本帝国主义在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纵容下,继侵占我国东北三省后,又向热河大举进犯。1933年1月3日山海关陷落,3月3日日军进占热河省会承德,随后继续南下,进逼长城一线。中国驻军奋起抗击,在长城各口与日军展开殊死搏斗。
当时任第三军团总指挥的宋哲元将军,奉命指挥第29军防守冷口至马兰峪一线长达300余华里的长城各口。何基沣奉宋哲元之命率两个骑兵营为先头部队奔赴前线,随即接防喜峰口。3月9日下午,当原守军万福麟部溃败,日军已控制喜峰口的危急时刻,何基沣率部及时赶到,立即投入战斗。阵前,何基沣慷慨陈词:“国家多难!民族多难!吾辈受人民养育深恩之军人,当以死报国,笑卧沙场,何惧马革裹尸,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
何基沣身先士卒,率领大刀队直扑已占据有利地形的日军,与敌人展开激战。夜间,何基沣命所部由喜峰口两侧出击,夺取高地,终于压住了敌人的攻势。午夜,何基沣在电话里向宋哲元军长报告了喜峰口战况,宋哲元指示:一定要守住喜峰口,并告知已命赵登禹、王治邦、佟泽光三个旅赶赴增援。次日早晨,赵登禹等率援军赶到。敌我双方竟日激战,几处高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杀声震天。11日,29军将士再度以手榴弹、大刀冲杀打退敌人的数次进攻。何基沣在战斗中看到敌人炮火十分猛烈,我方武器装备差,如此拼杀下去,对我方不利。就和赵登禹旅长研究制定了运用29军长于近战、夜战的特点,出其不意,袭击敌人的作战方案。经宋哲元军长批准后,兵分两路,深夜偷袭敌人。拂晓前完成包抄,将士们随即挥刀杀向了侵略者。敌人万万没有想到29军雪夜突袭,一个个身首异处,成为我军刀下之鬼。
战斗结束后,在清查战利品时,副营长过家芳发现一张日军在长城的兵力配备详图,立即呈送何基沣副旅长。何基沣认真审图获悉日军将于两日内进攻我防守薄弱的罗文峪,他当机立断,星夜将图送交总指挥部,宋哲元军长火速派兵加强罗文峪防守,并给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
喜峰口大捷,29军以大刀片与武器精良的日军肉搏,给日本侵略者以沉重打击,歼敌达6000人左右,毙敌少佐以上军官53人。29军爱国将士“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口号声响彻长城内外。这是自“九一八”以来,中国军队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首次胜利。它震惊中外,鼓舞了全国军队的士气,增强了全国人民的抗日信心。
喜峰口战役后,因战功卓著,何基沣晋升为110旅旅长。不久,南京国民政府与侵华日军签订《塘沽协定》,划长城沿线为非武装区,实际是承认热河、察北、冀东等地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轰动一时的长城抗战即告结束。
1935年,日本侵略者为进一步控制华北,以中国当局破坏《塘沽协定》为借口,派兵入关。7月,国民党政府与日方达成《何梅协定》,接受了日方的无理要求,更助长了日本侵略者的气焰。这年9月下旬,第29军37师奉命调防北平,何基沣率110旅负责防守宛平县城、丰台镇、丰台车站和平汉线通道卢沟桥一带。这一地区既是南北交通要道,又系北平的门户,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当时,日军为进一步实现其侵略野心,在丰台车站东侧与29军防地相距400米处,派驻一个混成营,日军士兵经常对我值班站岗士兵挑衅。一次,日军以军马丢失为借口冲入29军营房,何基沣得知当即命令守军抢修工事,加强戒备,并对日军形成包围之势,日军见形势不利,被迫退回。
日本侵略者一面伺机发动更大规模的侵华战争,一面采取各种手段妄图瓦解29军骨干的抗日斗志。1936年6月6日,在冀察政务委员会举行的招待日军驻北平部队连长以上军官的宴会上,狂妄的日本军官始而舞蹈、唱歌,继而舞刀,炫耀“武士道”精神。应邀出席的29军在平团以上军官个个义愤填膺,争相出场与日军一决高下。38师114旅旅长董升堂首先跳到席间打了一套八卦掌,紧接着独立第26旅旅长李致远也打了一套拳。此时,何基沣也按捺不住满腔激愤,纵身跳上一张桌子唱了一支《黄族歌》,随着“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的激昂的歌声,29军军官们斗志昂扬,有力地震慑了日本侵略者。

1936年日军制造事端,借机增派军队控制丰台,随后把攻击目标指向了北平的西南门户——卢沟桥。1937年6月底,卢沟桥的形势日趋紧张。日军在卢沟桥一带频繁“演习”,6月29日并向卢沟桥街里进行实弹射击。我守军一面向日军提出抗议,一面也以实弹演习相对抗。7月6日,日军携重炮到卢沟桥“演习”,并要求通过宛平县城到长辛店演习。面对一触即发的形势,身负防守重任的何基沣坚决命令:一、不准日军进城;二、如日军武力侵犯则坚决回击;三、我军守土有责,决不退让,放弃阵地,军法从事。7月7日日军包围宛平城。当夜,日军称有一人演习中“失踪”,欲入宛平城搜查,遭中国守军拒绝后,遂开枪向宛平城发起进攻,29军第110旅219团官兵奋起还击。8日黎明何基沣即亲临前沿阵地指挥,并向所部官兵发出了与卢沟桥共存亡的命令。战斗开始不久,平汉线铁路桥及其附近龙王庙曾被敌人攻占。8日下午何基沣亲率突击队从长辛店以北及八宝山以南一齐向敌人发起反攻,并与敌人展开白刃战,终于打退了敌人,夺回了铁路桥及龙王庙等地。当日军诡称和谈以待援军时,何基沣毅然受命与日军谈判。会上,日方代表樱井等公然提出要中方撤出宛平县城、撤换有关军政指挥官,并向日方赔礼道歉的无理要求。何基沣听了拍案而起,怒斥樱井:“中国人不是好欺侮的,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让人践踏!这次卢沟桥事变完全是日本有预谋、有计划的侵略行动,是日方集结军队向宛平首先开火,明明是侵略行为,应向我方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略,否则就消灭你们。”说罢拔出手枪往桌上一拍,樱井等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开口。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共中央立即向全国发表了号召抗战的宣言,中共地下组织立即领导组织起北平各界抗敌后援会,发动广大群众援助第29军抗战,前方将士士气益加振奋。本来何基沣主张抓住敌人大部兵力尚未开到的有利时机,一举歼灭盘踞丰台的敌人,但在“只许抵抗,不许出击”的命令下,这一计划未能实行,卢沟桥的战事日渐被动。
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大批援军自东北源源开入关内,日军飞机每天在北平上空及平汉路沿线盘旋侦察。7月21日日军援军集结后对宛平县城及长辛店一带29军发起炮击,25日夜袭击我廊坊驻军,以飞机大炮肆行轰炸。26日晚,又袭击我广安门驻军,27日又向我南苑、北苑兵营进攻,同时向宋哲元提出最后通牒,限我29军37师于28日正午以前完全撤出北平地区。至此,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企图吞并我华北,进而吞并全中国的狂妄野心彻底暴露,激起29军将士的无比义愤,宋哲元严正拒绝日军最后通牒,发出自卫守土通电,并配备城防部队,准备固守北平。
7月28日,日军向南苑发起大举进攻。在南苑战斗中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第132师师长赵登禹以身殉国。由于寡不敌众,29军伤亡极大,被迫撤离北平。何基沣满怀悲愤指挥所部在掩护各部撤退完毕之后,于30日晚间与当地群众洒泪而别,由宛平至八宝山一线撤退到长辛店。
8月初,何基沣率部沿津浦线边打边撤,阻滞了日军的推进。此时29军奉命改编为第一集团军,宋哲元任总司令,下辖59军、77军和68军。何基沣升任77军179师师长。10月,日军调集大批兵力疯狂向南进犯,第一集团军将士节节抵抗,在津浦线沧州、泊头、德州等地与日军展开血战。11月上旬,何基沣率部退守大名府,与大举围攻的日军展开殊死搏斗。何基沣亲临前线,将士们视死如归,与敌人血战三天两夜,终因弹尽援绝而失守。何基沣悲愤已极,仰天长叹:“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抵抗政策。”他痛感报国无门,在被部下强拽上马撤到南乐县城后,拔枪自戕,不惜一死以谢天下。当时何基沣左胸中弹,倒在血泊中,幸得部属及时抢救方得脱险。

1938年,何基沣离军养伤期间,认真思考探索救国之路,终于在中国共产党人身上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当时经中共地下党员李萨南介绍,何基沣了解了八路军和解放区的真实情况,并阅读了斯诺的《西行漫记》,产生了到“共区”亲自去看看的念头。在武汉经过故友的介绍,他会见了西北军故旧、共产党人赖亚力,通过赖亚力于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了周恩来,并经周恩来介绍于1938年2月秘密到达延安。当晚,毛泽东亲自去探望,赞扬了他抗日的功绩。何基沣向毛泽东详述了喜峰口、卢沟桥、大名府等各次战役,还应毛泽东的邀请在抗大作了一次报告。在延安一个月零五天的时间里,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多次和何基沣交谈,使他深受教益,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救国救民的真理。离开延安前夕,他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其中写道:“我是国民党军队里的旧军人。过去,我总认为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人人廉洁奉公,我们的国家就会富强起来。现在懂得,没有共产党中国无望。我恳求收下我这个新战士。”当时,党中央决定他回到国民党军队去工作。1939年1月,何基沣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党员,实现了由一名爱国军人到共产主义战士的转变。
何基沣入党后,仍回到国民党第77军任副军长。他在党的领导下,将这支旧军队引导到抗日救国进步的道路上来。在八年抗战期间,何基沣坚决执行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一次次抵制、挫败蒋介石制造分裂的反共阴谋,坚持到抗日战争的胜利。1948年11月8日,他终于在淮海战役的前线上与张克侠将军率领77军和59军起义,尔后率部参加渡江战役,直取南京,为解放全中国立了新功。新中国成立后,何基沣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献出了全部的精力。1980年1月20日何基沣与世长辞。按照他的遗愿,骨灰一半洒在卢沟桥畔,一半洒在当年的淮海战场上。
当年长城抗战的杀声,卢沟桥畔的烽火,早已成为了历史。然而何基沣将军和爱国志士们所表现的以身报国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将作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激励着后人为把我们国家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奋斗!


第11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历史不会忘记卢沟桥畔的枪声
孙文涛
“七七事变”过去60年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把我的一生与卢沟桥紧紧联系在一起。当年血与火的情景好似一幕幕电影,时常显现在回忆之中。
卢沟桥自古闻名中外,因其横跨卢沟(永定)河而得名。宛平县城坐落在卢沟桥东,亦是扼守北京的咽喉和通往祖国腹地的大门,历来为军事战略要地,卢沟桥畔的枪炮声使之成为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爆发地。
1937年,国民革命军第29军37师110旅219团3营驻防宛平城。该营为“四四”编制的特大加强营,辖4个步兵连;事变爆发后,团部又配给一个机枪连,轻重迫击炮各一个连;该营还收编一个保安队(连);合计1400余人,相当于旧军队一个半正规团。每个步兵班都配有一挺机枪或掷弹筒,弹药很充足,像这样强火力的部队,在旧中国军队中是罕见的。
“九一八”事变后,我在共产党的影响下,积极参加了保定府第二师范为先导的反蒋抗日学潮,被校方开除。1933年去张家口投奔抗日同盟军,受到冯玉祥将军接见。先被派到北路前敌总指挥吉鸿昌将军的司令部,任交通处中尉电台报务员,后抽调到五师师长兼教导队长宣侠父将军领导的教导队工作。同盟军后来在日蒋夹击下瓦解了。
1937年春,地下党发动大批进步青年参加战斗在抗日最前线的第29军之际,我被介绍到长辛店219团团部。团长吉星文正在庐山受训,我把介绍信递给了团副苏桂清,他接待时粗略讲了敌我态势,接着说:“三营驻防卢沟桥十分重要,决定在那里设前方团部,你到那里负责军事情报工作,暂任文书职名,前方团部只设你一人,随三营行动,配给6个传令兵。”团副说话干脆利落,前后不到20分钟,但我已经感受到前方吃紧,嗅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我一分钟也没停留,着上军装,领了手枪和数发子弹,即赶往卢沟桥三营驻地。
前方团部设在城西门里路北第一个大门,第二个门是营部,第三个门是三营包扎所。我到任后见到营长金振中。金振中是个身材不高而剽悍的河南人,约长我几岁,带兵英勇善战。1933年喜峰口抗战立过功,受到冯治安将军嘉奖;1936年在京西斋堂村捣毁“冀西防共自治政府”的战斗中率部打先锋,勇于穿插敌后,俘敌千人,还有20多名日军顾问,获得特等奖,不愧为抗日英雄。金营长介绍部队防务和日军演习情况,还谈了冯治安师长对守桥、城的指示精神:我们既本着南京政府的指示办,又要保住本军的现实处境,以不惹事,不怕事为原则。
1936年日军占领丰台后,战略目标直指卢沟桥,并以宛平城为假想敌,不断进行攻防演习,气焰十分嚣张,同时积极酝酿华北五省独立自治,脱离中央。华北告急!
吉星文团长6月从庐山回来,立即视察了各营,第三天来到宛平向三营全体官兵训话,要部队加强警戒。次日调我去长辛店团部谈话,随即改变我的职称为团侦察参谋,仍驻前方团部负责军事情报,并协助三营长工作。我每天要处理大量的侦察材料,把各类情报整理汇总,加上分析意见报告三营长,并报团参谋处,紧急情报用电话先向团长报告。
后来,日军演习次数增加,侦察工作更加繁忙,我方派出去的侦察员经常失踪,气氛越来越紧张,形势一天天恶化。
一天侦察员报告:从大小井方向有四个可疑分子,身穿竹布长衫,西服裤子,脚穿球鞋,头戴巴拿马草帽,正向我铁桥防地走来。守桥的班长接到命令后,把队伍拉出来隐蔽在工事后面。但见四个人嘻嘻哈哈,大大咧咧,连说带闹接近警戒线。哨兵开始向对方喊话,制止前进。对方若无其事仍向前走,最后竟不顾一切扑上来,用开玩笑的形式伸手夺哨兵的枪。此时全班战士一齐冲出掩体将四人抓获。经查实,四个人确为日方侦探,被战士用大刀处死在铁桥下的河滩里。
事隔几日,我们收到丰台方面的电话报告:有四五个学生装束的人向卢沟桥走来;时间不长又报:同一方向来了几个乘洋车的;紧跟着报:又来了一批骑自行车的,后面跟着开来一辆日本军用小汽车,上面插着日本旗子,司机穿着一身西服,车上坐着一位身着无任何符号半旧日本军服的人,是个白胖子。这些人交通工具不同,出发时间不同,然而同时到达卢沟桥。情报一阵紧似一阵,我立刻出西门在离城门较远的地方观察。当时西门有门岗,石桥上也是十步一岗。小汽车停在桥头,几个人纷纷取出照相机,选择不同角度对准铁桥和宛平城拍照。哨兵上前制止,谁也不听,双方在桥上争吵不休,撕扯起来,像也没照成。乘汽车的那人在这时急忙下车,把照相机镜头对准了城头及哨兵,“咔喳”一声拍完了。哨兵当时就急了,抢下照相机,抻出胶卷曝光。只见那人返身从车上抽出伯朗宁手枪,战士手疾眼快,照他后背就是一刀背儿,斜砍下去,那人来了个嘴啃泥,半晌爬不起来。其他人见此情景,狼狈逃窜,退回丰台。
7月初,连续下了几场雨,永定河水略有上涨,深处齐胸,暑热逼人。7日早上,一队日军来到宛平铁桥北的河滩里演习,与往日不同的是:日军携带弹药充足,配有小山炮、饮水及食品等。白天快要过去了,日军在河滩里并没演习,也没有其他行动,而是在原地休息、待命。
接近黄昏,情报说日军收兵回丰台。紧跟着送来情报:日军路经瓦窑(卢沟桥)火车站,占领了车站,已把队伍潜伏在宛平城东铁路路基东侧向南展开,摆出攻城之势,背后有一小高地为日军指挥部。这一情况非同小可,我立即告三营长,准备应急,用电话向吉星文团长报告,文字报告随后交给传令兵火速送往长辛店团参谋处。吉团长指示:作战斗准备,以防万一,严守阵地,不得出击,避免事端。我同时通知县政府,王县长派警察早早关上了城门。金振中调9连增兵东城墙上,埋伏在女儿墙下待命,城上岗哨依旧。
晚上十点来钟,城东铁路桥涵下走出一队日本兵,排着四路纵队,每队十几个人,全副武装整齐地向东门走来。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头头走在前面,到城下用中国话叫门称:“我们演习时丢失一人,要进城搜查!”带班的马排长在城上回答:“城里没有你们的人,不能开城门!”城下日军坚持要进城。在剑拔弩张之时,只听“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一颗子弹从日军队伍中射出,擦着城墙飞向夜空。随着这枪声,潜伏在铁路东侧的日军一齐开火,轻重机枪及山炮急风骤雨般射向宛平城,城上守军被迫还击。我同三营长立即登上城头,直接指挥作战。敌人火力太猛!为了减轻东城的压力,我认为应以攻为守,派队伍出击,三营长随即令10连出西门绕北城向东穿插。10连官兵如猛虎下山先驱逐瓦窑车站之敌,夺回了车站,队伍随后向南展开,火力直接威胁沙岗子敌指挥部。敌人是沿铁路向南展开队形,我军是从北向南打,正好来了个“穿糖葫芦”,把敌人揍得稀里哗啦。
我军规定的联络信号是用手电筒蒙上红绿绸子,敌人也是用红绿灯,造成双方互相误会,当队伍冲上去就混打到一起了,敌后有我,我后有敌。在黑暗中只要不说话,谁也不好下手,因此双方伤亡不大。翌日凌晨三点钟,东方有些发白,双方军服的颜色还分辨不清,却发现日军帽子后边有个“屁股帘”正是大刀砍的靶子。小鬼子的刺枪术不错,但不如大刀来得利落,刀起刀落寒光凛凛,杀得敌人不是少胳膊断腿,就是做了无头鬼。这一场恶战杀得日军鬼哭狼嚎,日方伤亡惨重,我方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那天早上,我方能够自己走下来的彩号,到包扎所从我门前经过,不足一小时门前的路就被血染红了。
东门始终是敌人主攻目标,日军集中山炮向我猛烈轰击,将东门北侧城墙炸开了一个大豁口,步兵轮番向豁口发起冲锋。卢沟桥西岱王庙是永定河河务局,局长刘郁馥捐献出上万条防汛的麻袋,组织民工装上河砂,帮助军队冒着枪林弹雨往城上背,拼命补修城墙。刚刚补好的城墙又被炸开,就再修,反复多次。有的士兵负了伤,有的牺牲在自己刚垒起的那段城墙上。29军司令部发出命令,命前线官兵,坚决抵抗,并有“卢沟桥即为尔等之坟墓,应与桥共存亡,不得后退”等语。战斗开始不久,我平汉线上的铁路及附近的龙王庙等处被敌人占领。
8日早上五六点钟,团部派机枪连来增援,据说他们是从长辛店以南跑步来的。当尖兵刚一上桥,发现铁桥北有一队日本兵约一二百人,前部已到河心,排尾进入了河滩,欲奔袭长辛店团部,切断三营后路。连长接到尖兵的报告,立即命令全连抢上石桥一字排开,坚决消灭敌人!四挺重机枪,十几挺轻机枪一齐咆哮,犹如神兵天降,一下子把敌人打蒙了,除极少数几个日本兵带伤逃脱外,都打死在铁桥下。
8日早约六点多钟,吉团长带着四个马弁从长辛店急驰而来。我带着六个传令兵跟随团长刚走到院中,敌人的炮火打得正凶,一发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飞到头顶,我奋不顾身上前用力推倒团长,只听“轰”的一声爆炸,立时砖土飞扬,影壁被打掉一个角,我们距爆炸点仅两三米远。大家爬了起来,一看团长右前额挂了花。我急忙命传令兵去包扎所找来卫生兵处置,记者们也赶来抢拍镜头,吉星文负伤的消息及照片登载于第二天的各大报纸上。团长负伤激起士兵们对日寇的仇恨,个个怒火中烧,人人奋勇杀敌。中共中央7月8日发表《为日寇进攻卢沟桥通电》,紧急呼吁“武装保卫平津,武装保卫华北”。中共北平地下党采用各种方式支援卢沟桥守军,使前方官兵受到极大鼓舞。
吉星文带伤在三营营部同我与金振中研究战况,调整部署。最后对我们交待:总的意图是撤出宛平县城,到桥西组织抵抗。重迫击炮连先撤到桥西构筑迫击炮阵地,火力支援桥东撤退,其他各部顺序后撤,由11连担任后卫。安排完毕,我们一同出了西门,只见重迫击炮连正在过桥。远望铁桥11连阵地战斗异常激烈,敌人火力越来越猛,攻势越来越大。11连要顶不住,全营就不能撤出宛平。团长马上命司号员吹号调回11连连长,当着我与金振中的面亲自交待任务,明确指示:要死守卢沟桥!连长带着与铁桥共存亡的决心回去重新调配部队。我们目送团长上桥回长辛店,各部队开始向石桥集结。三营长按计划命11连向城西靠拢。第一次传回来的答话是:守铁桥比石桥重要,11连誓死守铁桥!三营长下达撤退命令,第二次传回的答话是:团长交给11连是守桥的死命令,我们不服从撤退命令!说话间,敌人的火力完全封锁住铁桥与县城的通道,形势相当危急,金振中舍不得丢掉11连,心急如焚。连续派出几个传令兵,都在封锁线上负了伤,命令再也送不上去了。三营长只好派12连组成突击队上去接回11连,同时加强西北城墙上的火力掩护。敌人发现了我方意图,迅速调集重兵,决意切断我城桥联系。战斗更加激烈残酷。西门外北侧住着一个猎人,是个50岁上下的光棍儿汉。他眼见突击队受阻,义愤涌心头,提起猎枪跟着战士们也冲了上去。他以西北城墙角为依托,配合城上的火力攻势,日本兵都在掩体上方嚎叫着,显示出狂妄和傲慢。猎人举枪“点名”,弹无虚发,一口气击毙14人。可把敌人镇住了,一个个都缩回“乌龟壳”不敢露出头了。12连就势夺路而上。11连见12连上来了,误认为是增援连,索性把队伍拉到铁桥北,把南段阵地让给12连,11连整体压缩到龙王庙一线集中防御。12连见接应无望,只能退回城中。日军趁势包围了11连,火力同时威胁到石桥,桥上不能站人了。金振中只好停止撤退,重新调整部署,此后以抢铁桥,夺龙王庙为中心与日军酣战三天四夜。
几天来,我与三营长为11连突不出重围揪着心捏着汗。每天晚上我们都组织突击队,我和三营长在西北城头上亲自指挥营救均未奏效。11连每当听到外面有喊杀声,就组织突围,外边打不进去,里边打不出来。我们在城上听着11连阵地的冲杀声一天比一天小,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趁双方停火的间隙,才把11连仅剩下的连长和司号员救下来,连长负重伤被抬下阵地,其他弟兄都阵亡了。
连长含泪汇报战斗经过,使人心碎肝裂。龙王庙是守铁桥的要地,失守三次又被夺回三次,战斗惨烈。最后时刻只能由司号员爬到死尸上找子弹,用压弹机为连长压子弹。当时部队用的是德国“达姆达姆弹”,机枪步枪混用。当敌人进攻时,连长拖着伤残的腿打机枪,司号员躺在战壕里仰天吹冲锋号。我一生可谓身经百战,而像11连这样顽强悲壮的阻击战还遇到不多。全营官兵为牺牲在龙王庙战斗中的抗战英雄们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卢沟桥保卫战打了22天,第十三天头上,我奉团部命令护送三营长(腿部负重伤)、11连连长等一批伤员去后方医院。我们乘火车到达省府保定市,金振中被安排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司罗”医院。全国各界代表前来慰问者络绎不绝,各家报馆记者采访也蜂拥而至,中共河北省及保定市的地下党组织派代表前来看望,各种慰劳品堆积如山。我暂时负责了几天接待工作。为了探视方便起见,医院在靠走廊的墙上临时开了个窗,镶上玻璃,慰问的人们从早到晚排队从此通过,金振中半靠在病床,时时欠起身,向人们不断点头致意。
我现已80岁高龄,阔别卢沟桥已逾半个世纪,但那保卫战的浴血抗敌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我每时都想重睹昔日战场。人们常说:“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我说城墙上那累累弹痕更数不清。那弹痕记载着日寇侵华的罪恶,是日本军国主义暴行的历史见证。
(作者简介:孙文涛,“七七事变”时任国民革命军第29军37师110旅219团侦察参谋,“卢沟桥保卫战”指挥官之一,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现为齐齐哈尔铁路局离休干部。)
(附图片)
一九三八年,出狱不久的沈钧儒(右二)、邹韬奋(右三)等奔赴江西德安抗日前线,冒着炮火,慰问抗日将士。 张一群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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