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9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刚兮,柔兮
王宏甲
正是盛夏,为参加粉碎“四人帮”后的首次全军文艺汇演,排练热火朝天。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的沈正兰发现自己身上出了怪事,身前身后以乳沟和脊梁为界,左侧大汗淋漓,右侧一星儿汗也没有。
“正兰,你咋啦?”队友也看出,她半边衬衫湿漉漉地贴着身体……也许她该早些去医院做个检查,可是汇演在即:大伙都有极大的热情投在这个夏季,“等演出后吧!”她想。
可是没等到演出,她右侧也没汗了,全身热得仿佛要爆开,后背疼得终于支撑不住。1977年7月17日,沈正兰被送进医院。从这天早晨开始,道路对她来说,变了,变得好比悬在天上。
她的病患在脊梁骨内,蛛网膜大面积粘连,胸二位置脊髓囊肿压损神经,从此高位截瘫。眼下高烧不退,尚未脱离危险期。
这一年,沈正兰只有38岁。她丈夫40岁。应该记下这位男子的姓名:王文恒。正是从这一年起,他率领着两个孩子,开始了一场感动天地的保卫妻子保卫母亲的生命保卫战!
她高位截瘫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在沈阳军区陆军总院的病房里过的,丈夫和孩子在烛光下为她唱起了歌,这个音乐之家营造出的氛围,令护士也下泪。“只怕这是她的最后一个生日了。”谁也不把这句话说出来。然而她活着进入了80年代。1984年她首次患尿毒症,被抢救回来后,双肾从此不规则萎缩。此后又4次报病危,仍然每次都活着被推出危重病房,连医生也感到,她的生命是个奇迹!
更让人惊叹的是,她的歌声在舞台上消失后,有那么多少年和青年到她的床前来学唱歌,截至1996年,跟她学音乐然后考入高等院校的已有54位大学生。1997年,在她家中学习的学生还有近30人,其中10人将参加今年的高考。学生中,有星期天从抚顺来的,跑一趟车费就要30元;有从盘锦来的,跑一趟车费要50元;有从鞍山来的,坐车来回要5个小时。近年,除东三省外,还有广西、河北、湖南、四川、浙江、新疆、内蒙古的学生和家长来信,希望能到沈老师这儿来学习,只是沈正兰家中已确实无法接纳……沈正兰的成就,她那音乐小屋里的故事,感动了邻里,感动了她所在的军队,感动了许多家长和远远近近的人们。1997年春天,我在沈正兰的音乐小屋见到她时,她坐在一张特制的教学椅上,满头黑发,她丈夫的头发却是完全白了。沈正兰说:“如果没有我的学生,我活不到今天。如果没有我的爱人,我也活不到今天。”又说,“得病之后,我没有想过要有什么成就,我只是想回报。”
“做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用的人”,一直是她成长中的人生主旋。当时的前进歌舞团真不小,光合唱队就100多人,沈正兰入伍后既当演员又当教员,风风火火16年,一直能感到自己无论教学、排练、演出,都实实在在地被团体被战友们需要。谁知,突然瘫痪,“我已经没有用了!”犹如主弦断了……现在,她要接受这个再不可能去工作的身体,接受这种活着,就是她的第一难题。
两个孩子在两边用脸贴住了她的脸,说“妈妈有用”。孩子和丈夫总在为她按摩肢体,尽管她胸二以下没有知觉,她的心还是溶化了,泪水出来,同孩子的流在一起。“文恒,我们回家吧,回家!”她说。那时,他们一家4口,只有14平方米。可那毕竟是家!
早在沈正兰出院之初,前进歌舞团调整住房,团长在全团大会上说,要给沈正兰一套三居室,外加一个厨房,全团鼓掌。这事,沈正兰一家人都没有提出要求。这消息告诉沈正兰后,她当时就哭了。这不仅因为此前分房没有给“女方”一套的,也不仅因为她丈夫所在的省歌舞团住房更紧张(人甚至住到排练的地方,住到琴房),她感动泣下的原因更在于,团里不考虑她去世后这套房就等于给了外单位的人,团长说,只要沈正兰还活着一天,就要让她住好一些。沈正兰一家由此搬进新居。
1980年,王文恒去大庆、大连、哈尔滨、富拉尔基等地演出,200多人的队伍,就他一位乐队指挥。省歌舞团团长来看王文恒的家属,看到门锁着,从窗户望进去,才看到沈正兰躺在床上。
女儿明明买菜回来,团长才进屋,看到这个家,这姑娘要买菜、做饭、洗衣,给母亲喂饭、翻身,还要管弟弟……团长把情况带到大庆,告诉全团,在大会上赞扬了王文恒和他的一家人。演出归来,团里到火车站接站,专门为王文恒备了一辆小轿车,马上把他送到家。
3年过去,14岁的明明长成17岁的大姑娘了。失学之后,将来怎么办?父亲虽然是乐队指挥,很难教女儿学指挥。如果明明能把母亲以往的声音本领学下来,也许不失为一条道路。
就这样,女儿成了沈正兰瘫痪之后的第一个学生。
半年后,沈正兰教着教着,能坐住了,头也抬起来了。1981年4月,明明参加沈阳市第一届青年歌手大奖赛,以一首《玛丽诺之歌》一举获得第一名。又过一年,明明考上了沈阳音乐学院声乐系。“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全家都哭了。”沈正兰说。
由于教明明的成功,团里的战友送来了他们的3个女儿,一个高考落第在家呆着,另两个正上高中,要来跟沈正兰学声乐。
家里从此有外人进进出出,带来感冒的细菌就可能引起严重情况,但是,如果不让沈正兰教,她将无法忍受生命的空虚。
3位姑娘来了,她们的姓名叫张纯、李榆阳、扈立音。一年后,她们3人都考上了沈阳音乐学院师范系。
教女儿唱歌时,沈正兰为女儿示范刚刚进入高音区,她就再也唱不上去了。可是她不服气。在后来的教学中,学生们走后,她就在床上练唱。那是怎样的练唱呢?唱歌没有气息的支持是不行的,她胸二以下的瘫痪状态已经失去了唱高音的条件。她在屋里吼啊喊啊。
突然,有一天,屋里冲出一个高音,一声又一声,非常嘹亮。王文恒简直不敢相信,妻子唱出了这个音,这个音像光芒那样照射着这位乐队指挥的心。
王文恒曾经请教过医生:“她怎么可能唱出那个高音呢?”医生解释说,当她带着强烈的愿望累月经年不停地练,体内会产生某种“代偿”能力。
现在,我们已分不清是沈正兰在帮助学生,还是学生在帮助她增长生命的活力。学生,已经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有个叫敬侠的孩子,父母离婚了,他15岁时,母亲把他领到这儿来,对沈正兰说:“孩子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不要紧,放这里受教育。”初来的敬侠,看来真染有“侠客”气息,在中学里说打架就打架。
这个曾被学校老师认为不可救药的孩子,考上了辽宁师范大学音乐系,终于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敬侠的母亲领着当年成为大学生的敬侠来给沈老师做生日,并不顾拦阻,拉着孩子就给沈老师磕头。
越来越多的人在传说,沈正兰的音乐小屋是个会出奇迹的地方。高考规定:声乐系男女生的身高分别不能低于1.7米和1.6米。师范系男不能低于1.65米,女不能低于1.55米。沈正兰的学生中,艾红和王伟都只有1.51米,结果这两位女孩都因专业课第一名被破格录取,先后考入了辽宁师范大学音乐系和沈阳音乐学院师范系。
80年代初,当沈正兰培育女儿上了大学,胸二以下有了知觉,虽然发麻、疼痛,全家都认为有恢复的希望。王文恒和孩子,以及学生们,每天都坚持为她按摩,可是直到今天,沈正兰身上的发麻、疼痛仍然跟着她。她的右手指至今不会动,左手指在7年后能用指掌抓住笔写字,从那时起就用这只左手残存的功能写教案,为学生出题,画五线谱格子,改作业。她是在别人难以想象的病痛和艰难中哺育出一个又一个学音乐的大学生。
沈正兰的儿子王阳立志学医,考上了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国家卫生部工作。女儿王明明如今在法国巴黎皇家师范学院留学。
儿女们结婚时,父亲都曾经送给孩子一句话:“记住,这是你们一生都可以骄傲的,你们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儿女们也深深体会到,他们还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父亲啊!
沈正兰说:“我丈夫每天晚上为我翻3个身,20年了,他没有睡过一个整的觉。”每翻一个身,是一次清理:取走湿的尿布,用热水把身子擦干净,再换上干净的尿布。更困难的是,20年来,沈正兰也没有控制大便的功能。每两三天,丈夫要为她使用一次开塞露通便。开塞露只能解决浅处的问题,积在深处的出不来,丈夫就用开水煮肥皂,再用一个专用的管子把经消毒过的肥皂液注入肛门深处,并小心翼翼地用手帮助她大便。这样的工作每周要一次,称“每周一大次”,说每次大便都好比做一次“手术”是不算夸张的。比较之下,为妻子洗了20年脚,是简单的小事了。
沈正兰的双手丧失了弹钢琴的能力,王文恒就担负起为学生伴奏,并协同教给学生“音乐理论”。他说:“我是沈老师的助教。”所以如此,因为教学已是沈正兰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琴声响起,学生在唱,钢琴上流来王文恒清泉般涓涓流响的心血……在这个故事中,成就已经不重要了,生命之弦发出灿烂绝响!
1997年,沈正兰被沈阳军区评为学雷锋标兵,她高位截瘫后不仅自强不息,还培养了众多大学生的事迹,使广大官兵深受感动深为敬佩。她丈夫的故事,也使军中的男子汉们敬佩不已。我们通常讲的助残,是人们去帮助非亲非故的残疾人,这无疑非常高尚,像王文恒这样的助残,也许是更难做到的。
20年来,他就做一件事,竭尽全力,使妻子活下来,活得质量好一些。他今年已经60岁,满头白发使许多人无限感慨:什么叫白头偕老啊!这是一个真正的大丈夫!
同沈正兰交谈,我开始感到,她仿佛还生活在20年前。再后感到,她的心灵世界似乎比20年前还年轻。
她热爱音乐,十分喜欢舒伯特的《致音乐》,琴声响起,她唱道:“可爱的音乐,在多少忧郁的时刻,你安慰了我生命中的痛苦,使我心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情……”
她爱学生。经她培育的不仅有大学生,还有中专生以及业余和专业的歌手,总数近300人。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为学生的每一个细小进步而激动,这甚至成为学生的一种奇妙的动力。她是把生命化作一个个音符,点点滴滴传递给学生。看到学生成长,看到他们获奖……她能感到,自己被困在残躯里的生命,在学生身上得到生长,得到延伸,展翅飞翔。
  编者的话
第二次全国自强模范暨扶残助残先进集体和个人表彰大会5月中旬将在北京召开。作家笔下的这几个真实人物系全国残疾人自强模范或助残先进个人,无数个沈正兰、史铁生、库尔班、洪泽……奏出了自强不息的时代强音。——编者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走自己的旅途
陈雷
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作为作家,史铁生以他作品的厚重内涵及作品所特有的风格,标示着一种深邃而又独特的文学高度;但作为普通人,史铁生又是拖着残疾的双腿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用自己的言行表达着向不平的命运抗争的勇气和意志的自强者。在我的眼里,他不仅是一个作家,他也是一个面对命运向着人生的真善美跋涉的旅人。他面对自己残疾的生命,不仅言说了残疾人生活的特殊的艰难体验,而且在这体验的表达中,显示和发见着正常康健的人难于正视的精神盲点。
从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史铁生就以极其坚韧的毅力,顽强地克服和超越着残疾给他带来的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障碍,从处女作《兄弟》开始,在近20年的创作历程里,他用自己生命的全部精力和智慧,凝结成近150万字的文学作品,在他创作的各个时期里,他的作品都鲜明地为读者保留了他对于所处时代的思考和深度评说。几乎在新时期文学创作发展的每个阶段里,他的作品都留下了鲜明的足迹。
1969年1月,史铁生整18岁。随着广大的“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运动的热潮,他和他清华附中的同学一起来到陕西延安地区插队。那是一次用青春激情证明的远征,理想主义在他们当时来看,就是一份远离家庭、走出成人笼罩的独立的生活。
“插队”的生活是新鲜而丰富的,在他的回忆里,黄土高原的幽远和朴实是那样苍老、沉重,“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跟着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在那里,他们第一次面对黄土地上真实的苦难,第一次面对苦难土地上善良的人们,尤其是第一次面对朦胧而又美好的爱情……然而,当他生活在那黄土地上的时候,史铁生对未来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1972年,他突然患病,当病情最终被确定时,他已经被注定在轮椅上了。从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当时的绝望的心境,他多少次独自坐在他作品中被称作“一座废弃的古园”的地坛里,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为什么要出生。生命的萎顿和精神的压力,伴着找不到工作的现实艰难,史铁生一下子面对着生活的重压。在思考生与死的同时,他开始了文学创作。他用他生命中积蓄的能量,勾勒着人生的履历,也描述着精神的跋涉。1982年,他以悠长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开始了关于生命的回顾。小说震惊了文坛,1983年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除去种种表面上的原因看,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定的精神过程。”这显然是史铁生成为作家之后的成熟的想法。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他对于残疾人的生活,却有着灰暗的描绘,198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午餐半小时》似乎在提示人们,残疾人的价值在社会的总体评价里只是与那些年老的“小脚”、“白老头”、“夏大妈”们为伍,而这些可以称作是生活在生活最底层的人们,他们生活着的唯一依据就是生命的本能。作为残疾人同时作为作家,他所用力描述或者说控诉的还只是残疾人所受到的社会的不公正的对待,同时也表示着残疾人内心深层的无奈和委屈,而没有真正面对和超越自己的“残疾”。
从小说《命若琴弦》开始,史铁生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进入了准确和深刻的路径,把人的命运在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角度上进行剖析。由此,史铁生不仅超越了残疾的身体本身,而且直接切入了人存在的意义的追问。也许,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史铁生是把自己替换成了“老瞎子”,当他知道了师傅言传的重见光明的希望,只是一个永远需要用内心去证明的生存勇气时,他对于“小瞎子”的谎言就成为了一个关于人类生存的寓言,其实这也就是史铁生对于人生真谛的解答:“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1990年,史铁生创作了一部小说,题目就叫《第一人称》,这是解读史铁生写作范式和精神脉络的重要文本,小说讲述的是因为分了新房的“我”,想要知道房子的位置,便前去寻看那自己的今后要生活其中的空间。在“我”走向“我”的房间所在的楼层时,面对楼外的世界,随着高度和角度的变化,“我”看到的景与人都已不同。那个女人、男人和那个女人看着的坟墓、那墓碑后面的婴儿,都在不同的意义上发生着复杂的关系……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在史铁生的理解里,随着对生活的认识不断的深入,人们就会发现,在不同的层面上,生活也有着不同的面目。史铁生显然走出了“残疾人”的阴影,而开始正视人的残疾,用他的话说就是:真正的残疾就是不能健全地看待自己。
史铁生是顽强的,他思考、写作都是在与残病的双腿和越来越衰弱的肾脏的搏斗中进行的。纵观史铁生的全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它们组合起来,集中而真实地营造了一个我们置身其中但却很少沉思的世界。在那里,也有光明与黑暗的交织,可黑暗的体验成为了向往光明的前提;在那里,还有痛苦的生存与幸福的爱情的缠绕,但幸福却是对于痛苦的超越;在那里,更有残缺的肌体与睿智的精神走失又重叠的反反复复,而精神的上升已是残疾的肉体生命上生长出的爱与善的花朵。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作品所获得的成功,所获得的许多奖项,都充分显示着他思考的意义,他所面对的处境——具体的残疾——是人类处境的某种极端而已。史铁生用他生命的跋涉昭示着,一个残疾的生命不仅可以拥有健康的肌体所具有的同样的生活,而且可以以自己的心智到达普通的人难以到达的质量“高度”,其实,这也是所有的人应该达到或者说尽可能达到的最终目标。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库尔班大叔,你到哪里去?
闻言
努尔·库尔班像一个苦行僧。
他沿着阿克苏河走,沿着叶尔羌河走,哪里有人家他就到哪里去。他靠着两条腿走遍了阿瓦提县的七乡一镇,走遍了这个县所属的146个村庄。
夏日的阳光晒得他头昏,他掬一捧河水洗一把脸,坐在河边歇息一会儿。热风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吹来,把一层细沙吹到他脸上,他站起来,继续赶路。
在乌鲁却勒乡的一个村子里,两名残疾儿童在棉田里锄草。一问,他们失去了父母,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库尔班望着那零乱而又低矮的土房,急了。他找了村长,又来到乡里。
库尔班仅仅是阿瓦提县民政局的局长,论级别和这个全县最大的乡的乡长差不多,可他觉得正义要比权力大得多,尤其是当他所负责的事业和正义结合在一起时,他就更要出来管一管了。他向乡长发出最后通牒,限期制定出完善的优惠政策,要立即落实到每一户残疾人和贫困户身上。库尔班不会讲大道理,他反复地说:“不关心残疾人和贫困户,就是没有人性、没有党性,这种人不配当干部。”
这个乡长最怕的就是库尔班说的“没有人性”,他觉得这比扇他耳光更厉害,当天就召开了乡党委和乡政府会,重新制定了扶贫助残政策。
回到县里,库尔班就召开了民政局和县残联全体干部职工的大会。会后,全体人员为这家残疾儿童捐出了445元钱和45套衣服、3袋子化肥,并让人亲自送到他们手中。
库尔班还让村长亲自负担起4个孩子的生活。他说:“我们是替人民做事的,不是旧社会当官的。没钱没粮了就冲我要,我库尔班家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一定要让孩子们上学,让他们健康地成长。”
村长二话不说,当起了这4个孩子的“爹”。
库尔班与县残联理事长达尼·推米尔一起,对全县16万人口进行了调查,统计出各类残疾人5000多人,并一户户地落实政策,免去了4000多残疾人不同项目的税务,使全县80%多的残疾儿童上了学。
努尔·库尔班办公室的大门确实是敞开的,可他人却不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大得很,北自阿克苏,南到塔里木,西到国境线,东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凡是有人家的地方,都是他办公的地方。
库尔班明白,残疾人的事,靠他一个人解决不了太多的问题,残疾人的事业难搞,首先就难在没有钱上。
库尔班开始向企业化缘,时间长了,库尔班觉得自己这个局长是个“乞丐局长”,残疾人的事不能完全靠“讨饭”过日子。
库尔班苦苦地走着,苦苦地思索着。
这一天,库尔班在路上走着,看见一群人在看热闹,他也凑过去看,原来是两个盲艺人在表演,其中一个弹着热瓦普,另一个敲着手鼓,欢快的乐曲引得周围的人不住地叫好,不少人把零钱丢在他们的小茶杯中……
库尔班心动了,为什么不组织一支残疾人文工团呢?
库尔班记下了他们的地址,然后又一户户打听,哪个残疾人会唱歌,哪位盲人能跳舞,半年下来,他居然组成了一支几十人的文工团。
库尔班这位民政局长当开了导演。他给这支队伍起名为“残疾人之心”演出队。他把队伍拉到县里,为了给残疾演员打气,他让民政局和残联的职工张贴布告,沿街欢迎。
节目轰动了,人们掌声不断。有的盲人演员激动得唱起歌来一支接一支,连台都不肯下了。
文工团有器乐合奏,有独唱,有舞蹈……一场下来要几个钟头。
消息传到了其它的县,传到了阿克苏市。
狡猾的库尔班开始收钱了,一张门票一块钱,到有钱的企业演出要收两块钱,凡是残疾人都免费。
这下库尔班不再求人了,一些单位为了能早日看上演出,来求他了。
几年来,有几十万人观看了演出。这支演出队,不但养活了自己,还收入了10余万元。
库尔班的心活了,他又成立了3个残疾人企业。这3个企业到1996年的纯利润已经达到9.7万元。库尔班有底气了,他居然可以拿出几百元钱去奖励那些对残疾人有贡献的人了。
库尔班是个重名誉的人,他的工作做得好,上级表扬他,他觉得这应该。在阿克苏地区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共设了10个奖,让他扛回了7个,他的眼珠还盯着另外那3个奖,觉得自己的工作还存在着3个方面的大问题。自治区残联的鲍理事长说:“70%的奖都让你扛跑了,你的工作已经很突出了。”
库尔班说:“好就是好,差就是差,7个奖只能说明我得了70分,只有10个奖全拿下了,才能说我的工作够格了。”
鲍理事长笑着说:“那好吧,等你拿到10个奖时,我奖给你们县残联10万元奖金。”库尔班和鲍理事长打下了赌。
库尔班给自己上了套,10个奖是设给全地区先进单位的,10个奖让阿瓦提县一家全包揽了去,那可能吗?库尔班却不管那些,他要追求完美。
库尔班住院了,肾脏出了问题。
库尔班又住院了,这回胆囊被切除了。几天后他又跑了出来,还是继续他的路程……
为了百分之百的成绩,他准备把命都搭上去。
有一天,库尔班回到家中,发现炕上多了一块地毯,毯子上还有一个装着钱的信袋子。他打开信封,原来是一家私人企业求他办一个免税证明。
库尔班压着火气,把那个小老板找来说:“证明无法开,但是东西和钱,我收下了,我谢谢你。”小老板以为是礼品太轻,让人继续送。
而库尔班却扛着毯子掖着钱,跑到残疾人家里去了。
几年来,库尔班都记不清楚收了别人多少“贿赂”,有人给他记了一帐:经他的手送出去7张地毯、2吨煤、200公斤米面、几十斤油、上千块钱……
库尔班不怕别人说什么。儿女们知道他的为人,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另立门户了。儿女们从小就看到了生活在最下层的残疾人,他们懂得了善良、正直,懂得了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赢得生活。
他的孩子们一个个活得都很争气。
如今,家里就剩下库尔班一人,他的家变得零乱起来。
他自己并不需要钱,他知道自己也会去世。他想,死后就葬在老伴儿的坟边,房子就让给那些需要它的人去住。
有人说:“库尔班的心,像水晶石一样透亮。”
库尔班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唯一让他放不下心的是全县5000多户残疾人。库尔班现在还能走路,虽然他的步子迈得有点儿蹒跚,但他还能走上几十里、上百里的路程。
就是在祖国最边远的村落里,人们也知道有个名叫“库尔班”的大叔。人们知道他是个好心人,知道他能替老百姓办事,还知道他有一个“残疾人之心”演出队,他们看过演出队的演出。库尔班给他们带来了欢乐。
一些过河的年轻人老远向他打招呼:
“库尔班大叔,今天你又要到哪里去?”
库尔班笑着挥挥手,然后继续走路。
他要到最远最苦的地方去。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签证
谷白
洪泽拿出来了纸和笔。
见面到笔谈,之间只隔几分钟。怕刺激聋哑的她,我和我的陪同不敢相互说话,连相互看一眼也尽量避免。
在无声的路上,洪泽已经走了整整二十六年。呱呱落地才三个月,可恶的高烧使她双耳失聪,又害她不能语。俏脸庞上秀眉如新月,洪泽是个漂亮姑娘。那对特别清亮的眼睛,特别敏锐,如果你普通话标准些,看着开阖的嘴唇她能读懂你所说的。聋哑人以独有的感觉、认识沟通的方式构成了生活圈子。尽管与会说能听的我们以及他们也生存在其中的社会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阻隔,但在他们的圈子里,他们是自由的,那是他们的必然王国。
事实上,在那个王国里,洪泽正像水中的鱼。
读完了聋哑小学,读完了聋哑中学,读完了专为聋哑青年设立的高等学府,带着品学两优的评语,洪泽从长春大学特殊学院工艺美术系毕业了。离开的时候,她给母校留下了她创作的五件作品。其中的一件曾发表于报端,又在国外展出获奖,成为学校的骄傲。
鱼已经长大,有了美丽的斑斓。它正从江河游向大海,化龙的日子并非不可望不可及。
洪泽果真走了,一步,从齐齐哈尔跨到了上海。她这一跨,竟然跨出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圈子,撞进了与她所属的圈子有着阻隔的世界、拥挤得随时随处都有碰撞发生的世界。
鱼儿离开了水。
在上海达捷玻璃艺术品公司,洪泽和别的打工妹一样,站到了飞转的砂轮前,把花纹图案刻上玻璃模坯。玻璃模坯易断易碎易裂易崩,而所要车刻的线纹细密,浅浅深深几百成千上万条;还有花卉、动物、人,花样极繁复。
洪泽的努力和她想通过努力得到的那一切,比她手上的模坯更容易崩裂断碎。在她初进达捷的那段日子里,很久没有发作了的脑垂体瘤与中耳炎等旧病又重犯了。头昏,恶心,呕吐,洪泽几乎天天有。后来,我查了医书,最容易诱发她那两种病的是,紧张和劳累。
这种很难无师自通的手工活,你怎么学会的?靠笔谈吗?谁是你的老师?我问她。
不假思索,她在纸上给我写下来了五个字:用心去感觉。
我想到了一个字:悟。生动活泼有灵气的技能只有靠悟才能领会。口说笔写教不会你看口形分辨人说什么,耳提面命未必可以让你学会舞蹈登台演出。洪泽就会跳舞,且舞得好,得过上海浦东新区外来建设者文艺会演的创作奖和演出奖。听不见音乐,怎生舞?
成为一名合格的刻花工以后,洪泽被达捷公司总经理王一民调派到设计室,当上了设计员。在那里,她遇到了陈刚。陈刚其实就是洪泽。洪泽经历过的一切,除了上聋哑人大学那一节,陈刚都已经先一步一步地经历过了。现在,陈刚扭转身伸出手,把后来的自己拉进了车料玻璃工艺品设计的大门。
五年过去了。五年来,洪泽设计的车料玻璃器皿,有花瓶、酒瓶、果盆、烟缸、奖杯、盘等等十一大类,约五百多种;除了山水、人物、花卉、飞禽、走兽之外,她还将民间染织艺术图案融入产品之中。她设计并且车刻的双色大花坛与哪吒闹海大果盆,双双获得1994年度在北京举行的亚太地区国际博览会ASPT大奖。
现在,她已经是达捷玻璃艺术品公司的高级设计师,又连获上海浦东新区新长征突击手和上海市青年岗位能手等荣誉称号。
她最想做些什么?我把这问题写下来。我还没有写完,洪泽已经明白我要问的是什么了。她在纸上告诉我,她要搞创作,创作染织艺术品。
因为有她的过去,我对洪泽的将来,不存一点怀疑,也没有丝毫的担忧。
她已经为自己获得了签证,从聋哑人的圈子移居到外面世界的签证。
握手道别的时候,我问洪泽,你所有的作品中,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一件?
她指给我看。
那是一个特大仿古花瓶,上有一百个个个不重样的福字。
我又问她为什么?
洪泽说:因为车料玻璃工艺中,有画无字,从来没有车刻书法的。这是个创新。
我点头。但是,我感觉到洪泽之所以喜欢这一件作品还有着形而上的意蕴,那是她在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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