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28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悼念吴作人
罗工柳
吴作人先生仙逝了,忆往事,浮想联翩。作人和我共事,近半个世纪。从中央美术学院创建到麦积山石窟勘察;从文艺活动到油画教学,我们密切合作。人们赞他为学者型画家,此话不错。
前几年,作人患重病,在北京医院抢救,幸而治愈,逐渐康复。一天他的亲属带我到医院去看望他。他刚午睡起来,坐上轮椅,转过身来。我正好走进他的病房,带我去的同志对他说:“罗先生来看你。”他对着逆光,看了一阵,然后说:“你怎么变样啦!你原来是细长条,怎么变成圆轱辘。”不错,解放初期,我们初次见面,我很瘦,是细长条。几十年后,人老体胖,变圆了。我坐在他身旁。此时护理人员要他喝饮料,喝了一大杯,又给他一大杯,他又喝了。我问他:“为什喝这样多?”他说:“按规定。”我说:“你还是这样老实。”他说:“不,有时我也造反。”我问他:“现在你感觉如何?”他说:“很好,你看,左龙右凤(指身边护理人员)。”他问我:“你现在怎样?”我说:“还可以,自行车照样骑。”说到自行车,我想起美院初期,我们经常骑自行车去开会,他骑的英国三枪牌。我问他:“你那辆三枪自行车呢?”他说:“早不见了,那是辆好车。”他又风趣地说:“我的三枪,不如你双枪老太婆厉害。”这时护理人员,拿纸笔要他签名试视力。他拿着纸笔不高兴签名。后来他对我说:“我给你画像,好不好?”于是他劲头上来了,为我画像,先画五官。看来他视力真不行了。但他在五官外画了个椭圆形,头部轮廓,又画得很准确,五官位置很对,好像视力还可以。此时护理员不要他再画了,他不答应,说:“还未画完,头发还未画。”于是他在右边画了三笔,画的位置很适当。此时护理又不让他画,说:“画好了。”他不高兴地说:“还未画完,左边头发还没画。”他在左边又画了三笔,完成了。很好看,很准,很对称。我觉得他视力还有,只是未完全恢复而已。护理人员急于送他去活动室,我只好向他告辞。他不让我走,要我一起去。护理人员说:“不行,不是病人,不能进。”他对我说:“不管它,咱们溜进去。”他真有点造反脾气了。我送他到电梯口,和他握手告辞,他手力很有劲。回家路上,我感到宽慰。他康复的情况,比我想象要好。虽然行动还不便,视力未完全恢复,但记忆力很好,思维清楚,体力也不坏,风采不减当年,我感到乐观。
后来作人出院在家休养,我有事,很久没有去看望他。一天和老伴一起去他家,他很高兴,有说有笑。他听力极好,思维十分敏锐,妙趣横生。他对我说:“我唱段苏州评弹给你听,好不好?”我说:“太好了。”过去看过李苦禅的武功,但从来未听过作人的苏州评弹。他轻轻唱起来,声音不大,味道甚浓。唱完大家鼓掌,他劲头更大。他又对我说:“我再唱苏三起解。”京戏他也会唱,过去我一点也不知道。唱完,护理人员要他签名试视力,他很不耐烦。我建议换个办法,不要用签名笔,改用宣纸毛笔,让他随意画,他随心所欲地画,我相信一定很美。这个建议,作人愿意,淑芳赞成。后来遇见萧淑芳,她高兴地说,作人画起画来兴趣极大,已画了一些,挺有意思的,等他多画一些,请你来看。
去年春,我患肾癌,做了切除手术。当时我正80岁,出院后,他派亲属给我送寿字来,祝贺我八十大寿。这个寿字写得新奇,别有风味。
不久我到外地疗养,秋末才回京。第一件事,我去看望作人。那天去得早,医生在卧室为他做按摩治疗,还未吃早餐。我问萧先生,作人病情如何。她说:“最近情况不大好。”她说美院搬迁事,就使他的情绪变得很不好。我听到这件事,没言语,也不感到惊奇。因为我了解作人并不是老好人,人们只见到他杨柳一面风采,但他还有一面松柏性格,他是有原则性的。
吴先生治疗完,出来吃早餐,他风采犹存,但身体显然衰弱了。他听力仍然很好,但精神大减,活跃不起来了。萧淑芳把作人近一年来画的水墨画拿出来,给我看,不少。我逐幅欣赏,赞叹不已。作人闭眼在旁静听。看完,我对萧先生说,这批作品,极为珍贵,千万不要散失,一定要好好保存。
离开他家,一路上我在想他这批作品。想起苏轼一句词:“似花还似非花。”作人的新作,大有这种境界。我还想起徐渭,如果徐渭看到这批画,他会感到自己胆子还太小。
吴作人先生曾安慰别人,不要为他哭,他说:“人总有这一天。”这一天,突然来了,你走了,你真的仙逝了。我闻讯赶到他家,向他遗像礼拜。我发现左边墙上,新挂一幅吴先生的书法:“艺术首先有民族性,才有世界性。”我认为这是名言,也是吴先生的遗嘱。有了这遗嘱,你不仅活在我们心中,而且活在我们的艺术实践中。


第12版(副刊)
专栏:

  张家界读树
易继强
大凡到过张家界的人,仰望那峭壁千仞的座座翠峰,无不对那里的树发出感慨。于是,漫步曲径通幽、空气宜人的林间小道,攀登气势磅礴、云雾缭绕的奇峰异石,泛舟山水一色、水波荡漾的高峡平湖的时候,在张家界读树又成了一种乐趣、一种享受,然而,要读懂这些树却又是那么的不容易。
山峰巅、石缝中、绝壁上那一株株苍翠多姿、刚劲挺拔的树,当初也许是随风吹落的一颗树种,也许是飞鸟嘴里丢失的一根枝条。栖身之地没有土壤的护理、没有甘露的浇灌、没有肥料的补给,没有就没有,它们从不强求,强求也没有。阳光的沐浴下,雨水的冲刷中,依然挺起脊梁,伸展出枝杈,尽情地为大自然铺洒一片又一片绿色。
人说山泉溪流是山的经络血脉,树木只是山的冠带服饰,似乎经络血脉比冠带服饰更重要。然而,没有树的山只有裸露、苍凉,即使有“经络血脉”也是短暂的、浑浊的。张家界有秀水八百,且多是扭曲三折,绕峰穿谷,溪流清澈,如弄丝弦。若没有树对水的涵养、过滤,我想,这八百秀水恐难有秀水之谓。所以,应读的还是树。要读的是树的精神、树的气节、树的品格。尽管,整个张家界几百平方公里尽是绿树浓荫所覆盖,我却选择那奇峰上情态迥异的苍劲老树。
这是一株松树,身干不粗也不高,佝偻着的身躯,斑驳的皮肤,可以读出它经历的坎坷、磨难、沧桑。半空中,它展枝舒叶,似与云雾争天日;劲秀挺拔,恰似一位威严年迈又不服老的士兵。
这是一株珙桐,又称中国鸽子花。在国外,这种树已经绝种,只能在地层的岩石中寻找它的化石,而它在张家界竟然闯过了一次次地壳运动,躲过第四纪冰川毁灭性的袭击。春天到来,尽管还不时出现倒春寒,它依旧绽开白色的花蕾。不几天,风动树摇,白色的群鸽一样的花朵,在枝头欲展翅扑飞。
这是一株香叶楠,不,长到50厘米时又分成两株。那就是两株吧,不,再长到两米高的时候,它们又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于是,有人给它起名为“重欢树”。重欢就是团结吧,团结才有力量。这不,尽管生活在石壁旁、扎根于石缝中,如今正倔强向上,叶茂枝繁。……一次不要读得太多。我不知道,树有无高低、贵贱之分,只知道张家界有名贵树木3000多种,其中重点保护的珍稀濒危树木35种;只知道读了张家界的树,再看那些宾馆、礼堂、会场摆设的大盆中的树,犹如看儿童连环画一般。
一位外国游客,漫游张家界时,也有了读树的兴趣。他看上一株小银杏树,用飞机把小银杏运回国栽种,希望自己的国人能够欣赏到这一稀有树木的芳姿。尽管,银杏的移植、栽培技术已不再成为难题,尽管享受了坐飞机、进温室等优厚待遇,然而,这种小银杏不受外人摆布,在对故土的眷恋中由绿变黄、由黄复枯,最终没有成活……
读树,尽管读不懂,我仍在读。我期待着读懂。


第12版(副刊)
专栏:

  “鲁艺”漫忆
华君武
从罗雪村同志处看到了他的延安之行的鲁迅艺术文学院的旧址写生,其中之一是桥儿沟的一座天主教堂,它引起了我许多回忆。就说这一座教堂,当1940年我们迁入以后,毛主席、朱老总、周恩来都曾来过。毛主席在这里跳过交际舞,他的舞姿是很独特的,有点像中国人踱方步,而周恩来的是很高雅地道的交际舞;记得教堂里还演过《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也演过果戈理、契诃夫的戏剧。
教堂西侧有两排石窑洞,之间有一块空地,也可打篮球,毛主席曾在这里对鲁艺师生讲过话,号召大家到群众中去,提出了“大鲁艺”、“小鲁艺”的问题;平时周扬同志作全校性的报告也在这里进行。最引人的是周立波的“文学讲座”,很多学生为他讲解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和《安娜·卡列尼娜》所倾倒。1942年这里也开过审干的大会,在被康生的“特务如麻”所歪曲的坦白运动中,诗人李又然说了“我看到的康生,他的眼睛都是发绿的”,遭到大会斗争,也是在这里进行的,只是当时只有逼供信,还没有发明喷气式而已。
大家自带小板凳在这里开了许多内容的会议,也可说是一种户外课堂,印象很深的是地上的跳蚤太多,开会时千军万马都钻到裤腿里去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鲁艺第一次请了老百姓组成的腰鼓队在这里表演,从此鲁艺走出了“小鲁艺”,到生活、群众中去了,产生了《白毛女》、《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等好作品。
在篮球场西侧,有一平房,就是美术系所在。约在1944年,狂飙社的高长虹老先生只身步行从山西来到鲁艺找到周扬,他性情孤僻,周扬就安排他住在美术系,嘱我在生活上照顾他。我记得他只偶尔和从苏联回来的美术史家胡蛮偶有来往,有时还夹有争吵的声音。
教堂的西南侧,还有一块排球场,美术系只有木刻家力群和我去打球,自称校队。延安生活是艰苦的,但比前方还是好些。我们当时大多是青年,不怕艰苦,精神乐观,在鲁艺学习,提高了政治思想,确定了艺术方向,学会种地纺线,还学会了跳舞、溜冰(是用在日本轰炸延安时捡到的炸弹皮打的冰刀)和游泳。
日本投降了,学院组成了东北文工团,东北作家舒群带领着我们奔赴前方。8月我们在这座教堂前,拍了照片,离开了延安。
就是这座教堂的周围,引起了我美好的回忆。(附图片)
鲁艺旧址[速写]罗雪村


第12版(副刊)
专栏:

  蛙声
樊秀峰
暮春时节,是乡下一年当中风景最为美丽色彩最为鲜亮的时候。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那一大片的蛙声。——呵,这久违了的蛙声!
其实,蛙声并没有多么特别的动听,没有过乡下生活经历的人,更不会听得出蛙声当中的那一份美妙。因为它杂沓、高亢、缭乱,一点儿也说不上婉转:“咕儿——呱!咕儿——呱!”“呱——,呱——”,忽高忽低,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如同乱声吵闹。而农人听到了蛙声,却感到分外的亲切,虽然他们说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语,但从他们脸上那一份宁静的会意的微笑中,已经鲜明地显露出来了与蛙声的亲近。蛙声甚至还能入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样的一种田园诗意,该有多么恬静美好!
去年地下的水脉升了上来。村南,村西,村北的小河,又开始哗哗地淌水了。有了蛙声的小河,仿佛风景一下子就变得活了。
“咕儿——呱!”“咕儿——呱!”多么亲切,多么美妙地带给人们满怀希望的蛙声!——这也是春天的大自然纯净而又和谐的歌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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