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4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你永远注视着中国
——痛悼邓小平同志
蒋巍噩耗传来,历史突然迸裂了一道痛楚的伤口,泪雨打湿了中国,整个世界为您悲怆地低首。无法挽回无法挽回呵,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无法弥补无法弥补呵,中国痛失一位伟大的舵手!您太累了,从本世纪初穿风过雨到本世纪末,操劳两个时代,从奔驰的马背到灯火不熄的窗口。您太累了,挽着五千年古国在泥泞中不懈地跋涉,开创一个时代,让中华民族震惊了小小寰球!红蓝铅笔闪电般画出一个箭头又一个箭头,潮水般的千军万马,掀翻了蒋家王朝的孤舟;红蓝铅笔深沉地画出一个问号又一个问号,强国富民的雄图大略,火炬般熊熊燃烧在您的胸口。一生三灾九难大起大落,您有太多受难的时候,江西那条忧郁的小路却深情地牵挂着人民连结着神州,一位中国老人在如血残阳里留下长长的坚忍的背影,沉思的烟雾中升腾起扭转乾坤再造辉煌的呼吼!感谢历史,把一位巨人给予了中国和她的人民,巨人高擎起他那颗赤子之心,让光芒在祖国大地奔流。现在,您疲惫地、安详地睡了,但是在天空和大地,在江河和海洋——您永远注视和激励着中华民族呼啸猛进的滚滚铁流!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又是一年桃花红
冷冰鑫
“春风得意,先上小桃枝。”桃花是报春花,每当红桃吐蕊的时节,春天已经风姿绰约地降临到了人间。
提起桃花,自然会想起十几年前一个歌唱家唱红九州方圆的那支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记得小时候,我生活在故乡温暖的怀抱里,年年“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的春日,我都会于不经意间发现几株野生在陌头垄畔的单茎对叶的桃树苗儿,那大抵是小伙伴们头年夏天割草放牧的时候吐下的桃核生成的。在桃树苗儿的根部兜上一抔田间的原土,捧回家来,随便在房头园角找个地方栽上,桃树苗儿就成活了。一年齐腰高,二年与肩平,三年一过便结出可供摘食的毛桃儿。倘若经过有经验的大人们的嫁接,枝头的果品会更大更甜。我从小就知道桃子是养人添寿的佳果,因为年画上献寿的麻姑和老寿星,都手捧仙桃和寿桃。孙悟空也是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才道行大增,这些故事桃株般植入了我的记忆。
原以为告别了“竹外桃花两三枝”的江南故园,就会久违夭桃艳丽的姿影,没有想到我的第二故乡——甘肃省兰州市,也是桃花盛开的地方。仁寿山前,黄河滩头,如霞似锦的桃花怒放在成林连片的桃园里,装扮了大半个安宁川。于是,就有了一年一度的桃花盛会,就有了四面八方的商品交流,就有了游人如织和欢歌如潮。
桃花与诗结缘久矣!自《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两千余年间,桃花屡在诗国受宠。翻开群芳谱查一查百花史,桃花是入诗最早、被歌最多的佳花之一:“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唐·宋之问);“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唐·王维);“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唐·杜甫);“蕙兰有恨枝犹绿,桃李无言花自红”(宋·欧阳修);“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宋·苏轼);“夹岸桃花蘸水开”(宋·徐俯);“桃花斜带一溪烟”(清·吴伟业)……当然,也有的诗人借桃伤春,如李贺的“桃花乱落如红雨”和辛弃疾的“城中桃李愁风雨”等。其实,桃花落红成阵的开败之时,正是蟠桃初结的华诞之日,纷飞的花雨不啻生命的礼赞和丰收的前奏。更何况桃花还因“红雨随心翻作浪”的烂漫景象,为暮春赢得“落花时节”的美称呢?杜甫的“落花时节又逢君”和毛泽东的“落花时节读华章”等脍炙人口的诗句,都是缘此而来。
我和兰州市广大市民一样,对陇上桃花一往情深。看着满坡满坡的桃花,总会想起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为了切身领略“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意趣,我不远千里地专意前往湖南省桃源县的桃花源,深入桃花源探访。陶潜夫子设计的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一个心造的幻影而已。尽管它被描绘得神乎其神,但纯系空中楼阁,根本无法和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全国第三桃乡——兰州市安宁桃林等量齐观,因为后者是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存在。安宁川的桃业历史悠久,这里的土质和气候适宜种植桃树,蜜桃生产是当地百姓的甜蜜事业,已经成为全区经济支柱中的一根,近百个品种的蜜桃上市时间长达四个月,不但充盈着本地市场,而且还远销沪粤港澳,把西部高原特产的珍果传播到了东南沿海及邻近的地区和国家……
再度春风度陇原,又是一年桃花红。朋友,你有机会来兰州吗?欢迎你光临桃花盛会,兴冲冲地当一次花仙子,乐呵呵地做一番逍遥游……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树的位置
高峰
我的同行要到漠河北极村拍片。他问我:“那儿有什么特点?”
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有一棵树,应该去看看。”
我说,那是矗立在漠河村最北端紧靠黑龙江岸的一棵大青杨,是我国最北的大青杨。一九九三年,我去过,看到那棵大青杨的树干上,先我而来的人们刻下许多饱含人生体验的短语,诸如:“爱”、“勇敢等你”、“美丽”、“美女蛇”、“静”、“难”、“春”……由此而织成了一幅幅斑驳陆离的人生风景。正如一位诗人曾经描绘过的那样,“所有的情话、咒语、失传的故事和含混不清的哑谜,都活在这树上”。
过了些日子,同行回来了。我问:
“看到那棵大青杨了吗?”
“没见着,他们说那棵树没了!”
我的心一沉:“好端端的一棵树怎么没了呢?”
那棵大青杨太普通了,也太感人了,堪称北极村的一大景观,但愿它还活着。在北极村,还有一棵常被人们提及的树。北极树南边是一片松林,都是落叶松和樟子松,因为大兴安岭只有这两种松树。不知何故,偏偏长出了一棵红松树,人们称它为飞来松。这棵红松由于长错了地方而显得非凡,被人用栅栏保护起来,还立牌加以说明,成为中国最北端的又一景观。
黑龙江畔的大青杨也好,樟子松林里的红松也好,它们生长在一个别的树木求而不得的环境里,也许是不幸,也许是万幸。
树木之成材有两种类型,一是有意栽树,二是无心插柳。在承袭千载的传言中,不乏这样的故事。陕西黄帝陵前的那棵轩辕柏,相传为祖先亲手种植,向我们传递着厚重的历史回声。在涪江之畔的翠云廊,相传三国时期的名将张飞,曾带兵路过此地,因为酷日当空,便下令植树,居然上午栽树,下午成荫。人有其心,物亦有其心,不知是什么样的神鸟,将树种送至云南景谷县境内的两座佛塔之中,几年之后,一座佛塔被树包披起来,人称“树包塔”;另一座佛塔之中却长出一棵树,人称“塔包树”。这是一种树类两样的活法儿,也是两个境界。
树的成长也有两种类型,一是精心培育,二是任其自然。“铁树难开花”,可在攀枝花的苏铁却年年开花。“独木不成林”,可在云南德宏的一棵大榕树支气根就有一百多,树冠林荫占地五亩,俨然一片森林景象。在山东沂蒙山区的莒县,一棵银杏树高二十六米多,相当于一座十层楼房,这棵三千年以上的大树曾被《左传》记载,至今枝叶繁茂,年年果实累累。
还有一种树,和别的伙伴没有什么差异,地域相同,形象一样,却遇到了好的机遇。我曾两次去泰山拍片,从中天门到南天门的路上,两旁长满了松树,实属一个家族,一个品种。相传宋朝皇帝登泰山封禅,途中遇到大雨,便在一棵松树下躲避,这棵松树很会来事儿,张开绿荫,撑起天然的雨伞。因为此树护驾有功,被皇帝封为“树大夫”。时至今日,这棵松树仍然是泰山所有松树中颇受尊宠的一棵。
泰山的“树大夫”只有那么一棵,它碰到了那么一个机遇。黄山的“迎客松”只有那么一棵,它占据了那么一个位置。云南景谷的“塔包树”只有那么一棵,它得恩于那只聪明的燕雀。我所见过的有名有姓的树就这么几棵。其它的呢,均被冠以群体的称号:诸如“白桦林”,“针叶林”,“阔叶林”,“红树林”,“胡杨林”……
说起胡杨来,它长在最艰苦的地方。这种典型的荒漠植被,根扎在戈壁荒滩的边缘,没有多少人观赏它,它的客人无非是迷失的旅行者或是孤独的牧羊人。在西藏阿里地区,由于长期缺氧,几十年的胡杨仅长一米多高,也没有那么多的金色。正因为如此,它也就金贵得很。在阿里地区,修路的工人为了保护一棵胡杨,不惜将公路改道。
每一棵树都有位置,每个人心中都种了树。
每一棵树无法选择位置,却能择其心志。在黄帝陵前的那棵轩辕柏,从来都是那么矜持,像一位老人诉说着历史。翠云廊中的张飞柏,从来都是那么威武,像一队勇猛的斗士。泰山雾淞,玉宫仙境的世界;吉林树挂,隆冬数九的鲜花;南国垂柳,阳春三月的先知;西部胡杨,大漠烽烟下的忍者……
李白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以树拟人的。人即树。只要是树,即使寂寞一生,也照样具有火的燃点。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水城阿姆斯特丹
王永福
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人称欧洲“北方威尼斯”,位于阿姆斯特尔河口,建市于1296年。最早是一个小渔村,后来建起了城堡。因为这里是西欧地势最低处,周边国家的水都往这里流,为了防止水泛成灾,13世纪修筑了堤坝。阿姆斯特丹,荷兰语的意思即是阿姆斯特尔河上的水坝。
阿姆斯特丹是世界第二大水城。市区有大大小小的运河百余条,九条干流中,除流经这里的莱茵河是自然河,余者全是人工挖掘的。这些长短不一的河流纵横交错,相互沟通,总长超过120多公里,将阿姆斯特丹分割成90多个小岛。河多桥也多,有人作了个粗略的统计,至少有1000余座。来到这里,给人最深的印象是,城在水上,水在城中,阿姆斯特丹是名副其实的水上明珠。
1996年底,我们来到这里,搭乘玻璃艇畅游市区的各条运河,闪现在眼前的,除了古朴的欧式建筑外,最令人感到新奇的,是河两岸整齐排列的无数“船屋”。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水上人家,像镶嵌在运河上的一串串明珠,让人体味了临水而居的生活情趣和自然风韵。
这些水上住户,大多是二战后到未受战火破坏的阿姆斯特丹来寻找工作的外来人,在当时房屋短缺情况下,因陋就简,在运河上筑屋而居的。临时居屋,最初是利用已报废的旧船改造而成的,“船屋”因此而得名。时至今日,船屋日趋现代化,已发展成用水泥板做房基,再于其上建屋,形态和设备越来越讲究、豪华,成为一种摩登漂亮的居住方式。目前整个阿姆斯特丹市区内外,船屋已达5000多户。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水上人家的室内陈设,清晰可见。我们的游艇沿着船屋集中的王子运河和皇家运河行驶,看到家家窗明几净,户户蕾丝窗帘透明,房前屋后,养花种草,摆设富有情趣的装饰品,有的还围上篱笆,营造独家花园。室内设施,一应俱全,餐厅、客厅、厨房、浴池、吧台、卧室,俨然一个个美丽精致的荷兰小家庭。
水上人家,包括各行各业,很多音乐家和艺术家垂青船屋。据说,水可以激发人的艺术灵感,音乐家选择水上居住,还可避免彩排演练干扰邻居的安宁,可以无拘无束地敲打乐器,随时尽情尽兴。船屋中还有水上咖啡屋、嬉皮国王的画室、水上旅馆及海上皇宫。我们参观的那座“海上皇宫”,是一座中国宫殿式的水上餐厅。上下两层楼,一共有900多个座位,堪称全欧最大的中国式餐厅。当夜幕降临,整幢海上皇宫万盏齐明,水波倒映,闪闪烁烁,成为阿姆斯特丹运河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阿姆斯特丹市民一方面向往现代生活,另一方面似又有一种怀旧心理。就在一颗颗明珠建筑旁边,我们还时不时可以看到十五六世纪一些古朴陈旧的木屋,甚至有的木屋已变得东倒西歪,好像在跳摇摆舞,和那些豪华建筑形成明显的对照。据说,住在这样的木屋里,晚上如果点蜡烛,可以回味中世纪欧洲人的生活情趣。在阿姆斯特丹附近,还有一个世界闻名的风车村,一些当年用来车水的风车保留至今。一架架像飞机螺旋桨一样转动的大风车,一幢幢古老的轻型木屋,一群群草地上悠闲吃草的牛羊,勾画出一幅荷兰人早期的生活图。
在阿姆斯特丹见到的另一不寻常的现象是,放眼望去,沿街每家每户门格外小,窗格外亮,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每个窗户上方,都留有铁钩钩,导游说,阿姆斯特丹市民搬运东西,不是从门里过,而是通过窗户上下递送,铁钩是作滑轮用的。这里的妇女不参加工作,留在家里无所事事,便专心致志擦洗窗玻璃,成为一门家庭专业,因此窗户格外明亮,成为阿姆斯特丹的又一大景观。
阿姆斯特丹还是一个自行车的王国,全市900万人口,就有600多万辆自行车。骑自行车上下班,是阿姆斯特丹人主要的运动方式。自行车价格很便宜,且不污染环境,是当地政府大力提倡的。
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往荷兰的另一个重要城市海牙,呈现在眼前是另一番景象:既不见十五六世纪时期的古朴木屋,更不见东倒西歪的斜屋。乘车经过市区,满目林立的高楼,五光十色的街景,又把你引入另一个梦幻世界。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心灵风景
晓钟
这真是人间所能遇见的风景么?
你怔怔地盯着如车轮般在山尖滚动的夕阳,激动之余有些慌张。天空正被一条一条地切割成碎云,此刻四周的群山,连绵的草木也似焦急地等待了几个世纪,经那从巨大的光源铺撒开的巨袖轻轻一擦,便开始哔哔剥剥地炸响。整个溪谷都因这一照耀而兴奋得放光,就像赶去看嫁妆的姑娘们的脸色。你知道这样的相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也清楚自然在静默中展示的辉煌神奇是你以万千语言都难以表述的,使你在膜拜之余不免惶惑。但你还是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快门,尽管有那么一点迟疑。
也许正是源于幼时对夕阳的追踪,才使你在十几年后挎起了相机,开始了走南闯北的生涯。江南江北,河北河南,你用自己的足印扩展着旅程。和风细雨与贫瘠旱象交映叠现,磨砺着你躁烈难捺的心。从冬春之际最早萌发的一丝新芽,到树枝上排列有序地往上爬的蝉蜕,满地流动金黄的树叶,晚霞中翩飞的红蜻蜓……仿佛是一行行无言的诗,一幅幅有声的画,触摸着你心的深处,牵引出你长久凝神的感动。与其说那是一帧帧美丽的风景,毋宁说那是你心灵的写照,一份你长久保持着、必定要以某种形式喷发的对生命的感激之情。
一朵伸展着须蕊的花,一片表现生机的绿叶,一颗圆润晶莹的露珠,一口饱满的生命之泉,都会给人以纯粹的美的感受,有如不带一丝杂色的乳雾,净化过你曾经嘈杂的心境,成了几年来你偏爱表现的主题。有时候是用文字,有时候就用你的相机。
艺术家们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寻找着心灵的对应物,然后竭力描摹,用色彩,用造型,用语言。米勒以农人的形象表达他宁静谐和的诗意,朴实如田野般的感情;梵高则以旋转的星空,扭动的向日葵,状如火焰外形的丝柏复述他对生活的渴望。舞蹈家邓肯用她活泼灵动的舞姿诉说她对自由生命的热爱。他们的作品可以看作是心灵的视象化。只有满怀对生活的热情,对美常生感动的人才会用心接连那一片片风景,着意细细地描摹与临写。
有一幅画曾经对你的文字生涯起了十分关键的影响,那就是法国画家珂罗的《枫丹白露的回忆》。第一眼你就被她吸引住了,再细细地看,你的心渐渐地变得十分柔和,似已化入画境中。葱茏的树木,优雅细致的枝条,湿润的雾霭,迷蒙的氛围,仿佛总是轻轻飘浮着的那种宁静,素朴柔和的人物背影轮廓……这样一种美的细微与温柔一下子触动了你的心弦,启开了封存于心中的对于童年生活的美好感受。还有梵高画中的火焰色,正好与你梦见的流火暗合,那一幕美丽得让人屏息敬默的风景,令你永生难忘。那是纯粹如世界原初的蓝火焰啊,从未被世人用肉眼瞥见过的辉煌!也许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心灵遭遇使你握紧了手中的笔,在夜的最深处寻觅起深幽迷人的文字来。
从晨曦的初露到夕阳的临照,你用文字捕捉着内心的细微感受,用相机抓拍着阴晴雨雪的光影变化。对这两样爱好,你都十分倾心。我知道你一直想出一本散文集,里边的插图全用你拍摄的心灵风景。
衷心祝愿你的这一梦想早日成真。
日已近暮,光线又暗了下去,而你心的窗口却异常明亮。


第12版(文学作品)
专栏:

  绿色、金色、银色的土地
彭荆风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常会有些绿色、金色的画面时隐时现。往事繁复,这是哪年哪月在哪里锲入的印象呢?
那天我乘车前往滇东的罗平,是个大雾弥漫的下午,走着走着突然云开雾散,眼前出现一片辽阔的青绿颜色,我顿时记起来了:一九五○年春随陈(赓)宋(任穷)兵团进军云南路过这里时,金黄色的油菜花、银亮的溪水、绿色的起伏山峦,以及边纵游击队员的青色土布军装,曾给我留下鲜明印象。虽然一去四十七年,这山光水色却深深嵌入我的记忆中,任由岁月的冲刷也难以完全消除!
罗平比从前更美了,平坦开阔的坝子上,二十余万亩油菜联结成一大片,冬日一派青绿,春季遍地金黄,还有成百上千的养蜂人从长江两岸、长城内外赶来,在田边地头搭起帐篷放蜂酿蜜。罗平的菜油产量不仅占云南的四分之一,每年还能出产一千余吨蜂蜜。
这里年平均降雨量达一千七百毫米,湿润多雨,坝子四周的苍青大山也就经常隐藏在飘渺的云雾中。山岭上林木葱茏,除了古老的原始森林外,近年还新增加了九十万亩人工林,林深水足,银色的溪流穿越山林奔泻而出,在落差极大的山坡上形成了一层又一层阶梯式的大小瀑布。在布依族人聚居的多依河上就有着一目十滩的奇异景观,而九龙河上那宽一百一十四米、高五十六米的巨大瀑布,更使人大有观赏瀑布何必远去黄果树之感!
水流是电源,罗平的大小电站装机容量已达七十二点五万千瓦,拥有亚洲第一高程输电斜塔的黄泥河上六十万千瓦的鲁布革电站,用一百零三点八米高的大坝拦蓄着十一亿立方米水,形成了长达十九点八公里的高峡长湖。荡舟在那水平如镜的湖上,只见满眼都是绿色,两岸峻岭奇峰郁郁葱葱,天空由于深邃碧绿的湖水映衬,也是那样青绿,人的心境也变得平静清凉了!
这绿色、金色、银色构成的瑰丽画图是这样迷人,难怪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当年入滇时,会在这里逗留十余天,长久徜徉于山水间不愿离去。但位于滇桂黔三省交界处的罗平,过去又是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的地区,如今能得到发展,却是众多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奋斗得来的。罗平在一九三七年就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因而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成为云南第一个被解放的县。滇桂黔边区纵队就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建立于板桥镇的乐岩,并以此为中心把革命烈火辐射四周城乡。激烈残酷的战斗使得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献出了三百八十余名烈士,同时也涌现了大批饱经战火锻炼的战士,至今还有四百余名建国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健在。我还记得一九五○年三月随军越过南盘江进入罗平时,当地人民箪食壶浆倾城出动迎军的盛况,与一江之隔的贵州、广西那边匪势仍炽的情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入夜我们围集在广场的篝火边欢快地跳着唱着“营火燃烧在广场上,红军的同志快来歌唱……”真是热烈感人。当时我就深信,有这样富饶的土地,有这样多革命热情高涨的人民,这地方一定会尽快建设好。
如今时过四十七年,当年的游击队员多已老去,但革命篝火的热力并没有减弱,新的一代领导人更是显得意气风发,他们整日奔走于四乡辛勤工作着,设计着一张又一张新的建设蓝图,并力求尽快付诸实现。当我为了寻找昔日进军途中驻扎过的老屋而穿行于街巷,看到这座过去只有两三平方公里的窄小县城,已发展成二十四平方公里,高楼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城市时,深深感到罗平的前进步伐是这样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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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高原雪
杨羽仪
1997年元月3日。
我收到寄自青海高原一位少年的信。信中没有提及那回我访问他时的情形,只说及今年高原上的雪。也许他对高原雪有着特殊的感情,写得满纸密密麻麻的都是雪:
“高原雪来得特别早,阳历八月就纷纷扬扬地下了。唐古拉山迎接雪的降临更早些,你们南方盛夏之时,它就下雪了,几乎是从不间断地下着。鹅毛雪花飘下来,无数朵六角形的雪花抱成一团,一小团雪又抱成一大团……在阳光直射下,雪团的表面融化了,渐渐凝成了冰川。巨大的冰川横亘在千里唐古拉山上,退化,变裂,增添……变裂的时候,小的出现各种冰状物,如冰床、冰葫芦、冰蘑菇、冰竖琴;大的变裂便是骇人的雪崩,大概古代神话《女娲补天》等描绘天崩地裂的情景,便是看了雪崩的悲壮后想象出来的。退化了的冰川成了冰河,北麓的冰河汇入扎陵湖,便是黄河之源,曲曲折折地奔流万里,流入渤海。在渤海受阳光蒸发,上升为气雾,又变成雪花,飘落在唐古拉山的冰川。多么有趣的大自然的生态循环!这巨大的冰川,是善是恶?很难说得清。它是河流之源,没有它,就没有沙漠、戈壁中的绿洲和生灵;没有它,就没有黄河长江,就没有中华民族的摇篮……这真是至善至美的神圣。然而,它也作恶多端,历史上记载的黄河百害,自然少不了它的罪孽,就说高原上的大雪封山吧,危害就不浅……”
他对高原雪的钟情,以及对高原雪利与害的见解,都使我惊异不已,使我想起他那回义薄云天的艰苦历程……
1995年12月,暴风挟着大雪铺天盖地地刮下来,半天功夫就下了三尺厚的雪。这个坐落在高原上的“冬窝子”牧民村,是藏族同胞游牧的村庄,少年就是这村子的一员。他自小跟着父母在高原放牧,骑马、赶狼都会。这天,他和村民被困在暴风雪中,一天,两天,七八天,都处在饥寒交迫中。村里的牦牛和羊多半被冻死了,有的村民被冻僵了,大多数男人得了重感冒,有的孩子得了暴病危在旦夕,有的牧民处在饥饿中忍痛把牦牛宰了吃,一边吃一边流着泪。眼看暴风雪还在变本加厉地刮着,而且有可能延续好长的日子,如果得不到救援,整个牧民村庄就会被暴风雪深埋了。
少年自动请缨说:只有一条路了,就是爬也要爬出去,报告政府来救援(在高原上的牧民村庄是流动的,没有电话线,更没有“大哥大”,政府也不清楚牧民在哪个地方放牧)。
村长是个老人,身子有病,摇摇头说:“这样厉害的风雪,百年一遇,遥遥百里路,能走得出风雪的如来佛掌心么?”
少年说:“如果我死了,村民还活着,就把我埋在村子后面那个山坡上。”说完,少年骑上一匹大黑马,踏着暴风雪艰难地走出村子。
一骑黑马披着白色的雪袍,在峡谷中穿行。
还没走到十里路,忽然,少年头顶发出“隆隆……”的巨响,他抬头一望,不好了,陡峭的岩壁上雪崩了!天崩地裂,冰雪裹着大石摔将下来,少年正欲驱马躲避,黑马扬起前蹄,惊骇地嘶叫着,一股大气浪对少年冲击着把他摔出几米远,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就在这时,一块八角悬冰从高天飞将下来,眼看砸在少年身上。黑马似乎发现了主人的危险,长嘶一声,四蹄跨在少年身上,它被八角悬冰砸着了,少年却安然无恙。
黑马在雪地上抽搐了几下,眨动了两下眼帘,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黑马在危难中舍己救主,令活着的少年伏在马身上哭得很伤心。
他含泪掩埋了黑马后,踏着深雪艰难地向前方跋涉。
饿了,啃着干馍;渴了,咬着冰雪。一天,他才走了十多里。雪太深了,一只脚踏上去,就深埋在雪里,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陷入深雪中的脚拔出来,再迈进第二步……
夜来了。他还是不停地走,因为,一旦走不动,就会被雪埋了。深夜的风雪,比白天还凶狠,只要停止十五分钟,就会失去知觉,就会长埋雪中。他依然顶着风雪走着……
走了三天三夜,少年再也无力走动了。他趴在雪地上,全身抖动一下,把身上的雪抖落。他真的想着要死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死,因为他一死,整个牧民村庄就陷入绝境。他要同死亡抗争……
不知什么时候,他昏迷过去了。雪在覆盖着他的身躯,渐渐看不见少年,只有雪白。渐渐,雪在他身上覆盖了半尺厚,一个生命即将完结。然而少年的使命没有完成,也许是这种使命感化作一股血流,蓦然冲击着他的心脏,他又苏醒过来,慢慢地翻动着身子,从厚雪中爬出来。
他喘息着艰难爬行,一点一点地爬行。爬了七天七夜,终于爬到了镇政府的大门。他又昏迷过去了……
他是在医院中醒来的,医生给他吊着针。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医生问他从哪儿来?他说不出话,只能很慢很慢地写着几个字:
“快救××冬窝子的牧民。”
镇政府立刻同武警中队联系,派出骑兵部队带着大夫,载着救援物资向暴风雪阻隔的远方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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