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6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煤城升旗式
张锲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闻一多:《口供》
年少时,读闻一多的诗《口供》和《发现》等名篇。读着读着,就觉得胸腔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直烧得每一根血管里的血都在沸腾,连流出来的泪水也都滚烫滚烫。
闻一多先生一生,写了不少洋溢着爱国主义情怀的诗歌,感染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有的我到现在还能背诵。我爱高山,爱祖国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爱那一幅幅在城镇乡村上空迎风招展的国旗。记得80年代中期,我参加一个作家代表团,到境外去为刚刚成立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募集资金。从澳门进入内地途中,蓦然看到车窗外面一座学校的屋顶上,有一幅五星红旗正迎着灿烂的阳光轻轻飘拂,车厢里的作家们,一下子都激动了起来。从80岁的老团长萧军,到50岁左右的李国文、张一弓等人,到当时还只有20多岁的铁凝,都齐声高唱起《歌唱祖国》。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兴起,又接着唱了一支又一支别的歌曲。唱得大汗淋漓,唱得喉咙发哑,仍然意犹未尽。直到如今,其情其景还宛在目前。
因为爱祖国,爱五星红旗,我也爱看五星红旗的升旗式。每晚看电视,最难舍下的一个节目,便是国际体育比赛中国运动员取得冠军时的颁奖仪式。当雄壮的国歌声响彻全场,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我几乎十有九次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天安门离我的住处太远了,难得去参观一次升旗式。小女儿上学的东师附小,就在我家的对面。每天早晨孩子上学后,我最爱站在阳台上看他们的升旗式。有时为了更直接些,索性躲在校门的栅栏外面就近参观。看到孩子们那一片片森林般的稚嫩的手臂,迎着东方的旭日,迎着鲜艳的红旗高高举起,我止不住又一次次地怦然心动,让泪水润湿了眼眶。当然,时间久了,看得多了,便也逐渐习以为常,不再像从前那么激动。没有想到,在今年春节大年初四的早上,我又在安徽淮南,在一座新兴的煤城新集煤矿那里,参加了一次令我久久难忘的升旗式!
多年没回家乡去过春节了。今年刚开完作协五代会,有了点松闲,回合肥和88岁的老父亲一起过了大年初一之后,又应淮南新集煤矿党委书记兼矿长刘明善同志的邀请,到那里住了几天,和他商谈为中国作协建立作家创作基地的事情。新集是在80年代末开始兴建的一个大型煤矿,总共不过七年多的时间,他们就在一片荒原上,硬是白手起家,披荆斩棘,建成了一座年总产量为750万吨煤的现代化煤城。其建设周期比传统周期提前了将近十年,投资金额节约了几十亿元。不少到那里参观过的国内外人士,都说是一个奇迹。可是,奇迹是怎样发生的?许多人都难以说得周详。刘明善是位三代矿工出身的煤痴,对于煤矿事业有着特殊的感情。我和他相识已有20多年,相交愈久,相知愈笃。在新集建设的过程中,我曾先后去过四五次,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这次既然有了机会,我就想在那里好好走走看看,也和刘明善叙叙别后情谊,探寻一下新集之秘。到了之后,才知道虽是春节,刘明善和矿上的职工,仍然忙得不可开交,井下的工人坚持全天三班倒上班,井上的职工也只放了一天假。大年初二和大年初三,我跟着刘明善到几个矿井跑了跑,看到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年初三晚上,我参加了新集矿的生产调度会。会议一直开到近12时。从大家的汇报中,我才又得知:春节这三天,全矿总共挖了6.6万吨煤,每天平均以2.2万吨煤的速度运行着。散会时,刘明善说:明天一早,还要参加升旗式,会议不能再开下去了,有些事明天再说。我听了心头一震,忙请求道:明天我也想去参加升旗式。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从建矿那天起,七年多来,2500多个早晨,无论是雨雪风霜,新集矿从未中断过一次升旗式。这已是他们雷打不动的传统。我虽然早有耳闻,却从未亲身参加过。因此也很难想象:煤城升旗式,将是何等隆重,何等庄严,何等热烈!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矿区的街道上,还飘荡着一缕缕乳白色的薄雾。早春的寒风,砭人肌肤。我随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来到了升旗的广场。广场前面是一个喷泉,喷泉过去是一幢不久前才建成的办公大楼。我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到广场一看,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排成了一行行整齐的队伍。矿里的领导人全来了。有几位白发萧萧的老工程师,也肃立在队伍中间。整个队伍前侧,站立着一支由几十名男女矿工组成的军乐队,军容威武,鼓乐齐全。全场肃静无声。一分、两分、三分……忽然,喷泉喷出了高高的水柱。接着,军乐队奏起了由新集人自己作词作曲谱写的《矿工之歌》。然后,在悠扬的《歌唱祖国》的军乐声中,由办公大楼内正步走出八名全副武装的护旗队。他们绕过喷泉,一步步行进在广场的水泥地上,脚步和着乐曲的节奏,发出“嚓嚓、嚓嚓”的声响。这时,广场上的薄雾已经散去,东方露出一轮红日。护旗队走向笔直的旗杆,把国旗庄重地交到旗手的手里。随着一声号令,军乐队高奏起激动人心的国歌,全场一齐向正在缓缓升起的国旗行注目礼。我凝望着几乎和红日同时升起的国旗,思潮起伏,浮想联翩。这时候,恰恰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闻一多先生的诗歌,并且为自己正在苦苦寻找的新集之秘,找到了答案。一句话:祖国,是我们亲爱的祖国,给了他们创造奇迹的动力!我还在想:他们所以能在七年多之久坚持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正是为了要在每天出征之前,都让祖国母亲进行一次检阅。有人说:矿工是在祖国的心脏里进行活动的人,所以需要特别的专注、特别的勇敢、特别的坚强。因此,他们就更加需要不间断地进行加油、充电、添煤!
升旗仪式结束了。我还站在广场上默想沉思。刘明善悄悄走近我的身旁,轻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个从15岁就下井挖煤,已经在煤炭战线上奋斗了大半生的铁汉子,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昨夜他虽然睡得很晚,此刻站在我的面前,真像是又重新加了油、充了电、添了煤一样,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强健,那么英气逼人。
按照约定的计划,今天上午我们还要就建立创作基地的问题再做些商谈。我问他是否仍按原计划进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伴着他的脚步,我和他一同加快步伐,向煤城新建的办公大楼走去……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安居
陆文夫
我年轻时对住房的大小好坏几乎是没有注意,大丈夫志在千里,一席之地足矣,何必斤斤计较几个平方米?及至生儿育女,业余创作,才知道这居房的大小好坏可是个厉害的东西!
50年代一家四口,住了大小两个房间,20多个平方米,这在当年也不算是最挤的。可那房间只有西北两面有窗户,朝东朝南都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冬日不见阳光,西北风却能从窗缝里钻进来,那呼呼的尖叫声听了使人心都发抖。晚上伏案写作,没有火炉,更没有暖气,双脚和左手都生了冻疮,只有右手不生冻疮,因为右手写字,不停地动弹,这也和拉黄包车的人一样,拉车的人脚上是不会生冻疮的。当然,防寒还是有些办法的,后来我曾经生过炭火盆,差点儿把地板烧个洞;后来又用一个草焐窝,窝里放一只汤婆子,再盖上棉花,双脚放在棉花上,再用旧棉衣把四面塞严。寒打脚上起,只要脚不冷,心就不颤抖,那炮制出来的小说也就有点热情洋溢。
一到夏天就难了,西晒的太阳是无情的,它把房间晒得像个刚出完砖头的土窑,一进门便是热浪扑面;夜晚的凉风吹不进,到清晨刚有点凉意,那一轮火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再加上三年困难之后自家举炊,一个煤球炉子就在房门口,24小时在不停地加热,热得孩子们都是睡在汗水里;热得我也无法炮制小说了,因为燠热会使人心烦意乱,手腕上的汗水会把稿纸湿透,炮制出来的小说不美……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作家和房子的关系。
80年代我在国内跑来跑去,和我的同时代的同行们相会时,一个个都在为住房的问题而叫苦不迭,他们的书桌都在床头边,原稿和书籍是塞在床底下的。作家作家,他是坐在家里作的,坐在宾馆里作终非长久之计,还得有单位愿意为你付房钱,你一天作出来的几页纸,值不值那点儿钱?所以那年头我和朋友们相见时都要问一句:“你的房子解决了没有?”
那一年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团开会,讨论作家如何评级。我开始时坚决反对,我觉得作家评级有点儿滑稽,伟大的作家和不大的作家怎么能都评一级?二级作家的作品也许比一级作家写得更好点;他今天是三级作家,明天出了一部作品很伟大,你作家协会能不能及时地加以调整呢?后来有一位年轻的作家对我提意见了:“老陆,你不能反对,作家如果没有职称的话,他就分不到房子,长不了工资,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
我闻此言如雷贯耳,对对,作家要评级,一定要评级,工资还是小事,他们有稿费,这房子可是真家伙,没有级别是分不到的。作家虽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他又没有工程师的职称;说是可以相当于教授或副教授,高教部却又不承认这一点。不是教授不是工程师,没有职称和级别,你叫人家分给你什么样的房子呢?记得有一年,我的一位老友去为我争取住房,那位管房子的领导问道:“他是什么级别?”我那位老友有点支支吾吾:“他……他是作家,需要一间书房。”“我们只管住房,不管书房,是作家去找作家协会。”我的天,作家协会的和尚自己还没有禅房呐,哪里能顾得上你们这些挂单的。好好,我举双手赞成作家都要评级,而且要尽可能评得高一点,评个一级相当于高级工程师,也许能分到三室一厅,一室作书房,一室给孩子,还有一室住你们患难夫妻,也尝尝这苦尽甘来的甜蜜味。
忽忽又过了十多年,我还在国内跑来跑去,同行们见了面时,再也听不到“房子问题解决了没有?”倒是常听到:“你来玩,就住在我家里。”能说“住在我家里”,那可了不起,这句话我以前只听到外国作家对我说过,听到之后羡慕不已,感慨万千,因为能说这句话的人,决不是那种把书籍和原稿都是塞在床底下的。如今却也有中国作家能说这句话了,而且还不是个别的人,据我所知,凡是有了级别的作家目前都已经有了房子,少数人的情况有些特殊,但也在解决之中。所谓的解决也是提高的问题。再也听不到有谁还是把书籍塞在床底下了,书籍也分到了房子,都上了架子,进了柜子。有些人家的房子还令人刮目相看,简直够得上豪华二字。那无房的痛苦和有房的激动好像都已经过去了,记得有些人在初分到房子的时候反而写不出文章来,老是惦记着那楼梯上还要装一盏壁灯,那墙纸是用黄的还是绿的……那……那个穿尖跟皮鞋的女人又来了,柳桉地板要被她踩出麻子来的!这正应了当年农村里的一句老话,叫穷人发财如受罪。当年还有人因此而得出结论,说是作家们还是没有房子的好,许多人都是在艰难困苦之中才写出不朽之作来的,叫“文穷而后工”。文穷而后工恐怕不是说文人要穷得当当响才能写出好文章来吧,中国字一字多义,穷有探索、追求、推敲、彻底之意,不完全是指贫穷而言。如果作家们都要穷得家徒四壁,穷得无立锥之地才能写得出好文章来,那还有谁愿意来干这种痛苦的事业?我们的前辈作家们虽穷,可是他们的故居还是可以供人瞻仰的。
如今我还在国内跑来跑去,怪了,我发现那些过去被我认为是住得较好,被人羡慕的人家,相比之下倒又显得寒碜而逼仄,真是老的不如少的,先来的不如后到的。我想,这也很自然,没有什么可以造成心理不平衡的,如果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话,那就说明上一代的人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吃干饭的。不过,有时候也有些恍惚,如今坐在明亮的、宽敞的、有着吧台的客厅里闲聊时,老是要纠缠着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想当年在奔走呼号解决房子问题时,谈论的倒都是现实主义……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牛年回春颂
关山月
(一)
辱国殃民败政日,
风云天意助翻身;
更新换代非易事,
抗敌兴邦动全民;
开放航程稳掌舵,
昂扬国际足豪神;
牛年尽扫百年耻,
香港回归梅报春。
(二)
开放得来天地大,
更新改革换晴天;
蓝图在望跨世纪,
正气攀登勇向前;
议政同欢归港日,
牛年共庆大团圆;
文明两手震寰宇,
告慰邓公辞大千。
一九九七年春参加八届五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即兴赋此。
编者的话
春风骀荡,政清人和。一年一度的“两会”隆重召开。为庆祝“两会”胜利举行,我们约请了出席会议的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的作家、艺术家,撰文抒发感受,也献上编者的一份厚意。
——编者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画飞瀑记
冯骥才
这日,忽有莫名之豪情骤至,画兴随之勃发,展纸于案,但觉纸短,便扯过一幅八尺素白宣纸换上。伸手从笔筒中取一支长管大笔,此刻心中虽无任何形象,激荡情绪已到笔端,笔头随即强烈抖颤起来。转手一捅砚心,墨滴四溅,点点落到皎白纸面也全然不顾。然手中之笔已不听任于手,惊鸟一般陡地跳入水盂,一汪清水便被这墨笔扰得如乌云般翻滚涌动。眼前纸面,恍若疾风吹过,云皆横态,大江奔去,浪做斜姿;奔泻的笔墨随同这幻象一同呈现。
水墨大笔在纸的上端横向挥洒,即刻一片洪流漭然展开,看似万骏狂驰,瞬息而至。不待思索如何谋篇布局,笔管自动立起,向下劲扫数笔,顿时万马落崖,江河倒挂,水气冲来,不觉倒退几步,更有一阵冷雨扑面,不知是挥舞的水墨飞溅,还是一种逼真的幻觉所致。大水随笔倾下,长流百尺,一泻到底,极是畅快,心中块垒也被浇得净尽。水落深谷,腾龙跃蛟,崩云卷雪,耳边已响起一阵如雷般的轰鸣。继而,换一支羊毫大笔,饱蘸清水淡墨,亦我绵绵情意,化浪花为湿雾,化浓霭为轻烟,默然飞动,舒漫流散。更有云烟飞升,萦绕于危崖绝巘之间;望去如薄纱遮翳,似明似灭,或有或无,无上高远复深远也。此皆运笔之轻重使然。
笔欲止而水不止,烟欲遁而雾不绝。水过重谷,乱石相截。然非此不能表现水的浩荡、顽强与百折不回的勇气。因之,阔笔写一横滩,水则涌而漫过;浓墨泼一立石,水则砰然拍去,激出巨浪,笔甩墨飞,冷气夹带水珠,弹向天空。岩石夹峙,水流倍猛,四处疾射,奔流前行。一路遇阻而过,逢截必越,腕间似有不挡之势。画笔受激情鼓荡,撞得水盂砚池丁当作响。此亦画之音乐也。直画得荡气回肠,大气磅礴。只见水出谷底,汇成巨流,汩汩而去。不觉挥腕一扫,掷笔画成。
于是,悬画于壁,静心望去,原来竟是一大幅飞瀑图。奇怪!作画之前,并未有此图之想,缘何成此画图?一般所谓作画“胸有成竹”在“胸无成竹”之上,错矣!殊不知,“胸无成竹”才是最高的作画境界。此便是先有内心的情氛与实感,不过借笔墨一时成象罢了。
身在世纪之交,每思前顾后,阅历百年,感慨万端。然而,由当今而瞻前,确是阔而无涯。心所往,皆宏想。由是黄钟大吕,时亦鸣响心中。这便是如上豪情时有骤至之故。图画至此,意犹未尽,遂取一支长锋狼毫笔,题数字于画上,乃是这样一句:
“万里泻入心怀间”
画为文外事,文亦画外事;画为文中事,文亦画中事。画罢作文,以为记之。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根
王成喜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我家还在河南漯河河堤旁住的时候,我想在屋前种棵桐树。因为当时家里只有三毛钱,算来算去买不了合适的树苗,就干脆买了棵桐树根种在了屋前,不过,这棵根很大,足有两把粗的主根四周,像伞一样,纵横交错地长着一大堆二尺多长的根。街坊邻居看见了都说,“甭愁,有这么好的根,三几年就能成就大树!”我心中实在犯嘀咕。可是,家里人充满了信心,每天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应着它。
到了秋后,我由北京探家回去,一进院子使我吃了一惊,从那棵大根处像箭一样蹿出了一株三层楼高的桐树来!长得比我的胳膊还粗,一片叶就能遮住我一个脑袋,那嫩绿如翠的顶芽,嫩得简直要滴出水来,还在使劲儿地往上蹿。我连行李都没放下,站那儿看傻了!一路的劳累,一扫而光。妈妈说,都说桐树长得快,可也从来没见过长这么旺的,咱这几条街的人,谁看了谁都夸这棵树,都说旺就旺在根上。
70年代,我住在天坛公园的时候,每逢月季花盛开的季节,我也学着养花师傅插月季:剪下几根刚开过花的枝条,用水浸泡在干净的瓶子里,上面用透明的塑料袋罩上,放在窗台上,每天没遍数地看它,睡觉前,起床后,吃过饭,总要仔细观察它,看它生出根来没有,一旦在它的下部长出白色的小根来,我便欢欣、雀跃,逢人便说:“我插的月季活了!长出根来了!”因为有了根,就有了生命,就是一棵活的月季了,把它埋在土里,过不了多久,就是一株鲜花!开过之后,又剪又插,一个小小的枝条,能繁衍出许许多多可人的鲜花来,给人们的生活增添无限的美好。
前年去海南岛,看到一棵直径有几围粗,树冠有两亩大的榕树,它那庞大的根系,像铁制成的一股股缆绳,把个近乎小山似的巨石,抱得紧紧的,许多枝根向石缝中钻去,它的躯干上还神奇地伸出许多小根来,向着大地寻觅着新的基点。正是有了这棵树,它周围才显现出异常的繁荣,引来了一群群旅游者和纳凉人。导游同志说,这里经常受到台风的袭击,许多树木都倒下了,折断了,唯独这棵树,多少年来从没被刮倒过。据说,地面的树冠有多大,地上的根系也有多大。它之所以能在任何狂风中屹立,就是因为它的根基就是这座小山啊!
森林大火之后,满目凄凉,一片焦黑,小鸟不再问津这过去的天堂,仿佛到了生命的尽头,然而,有根在,到了第二年春天,又是一片葱绿。
夏日的荷花,娇艳多姿,片片荷叶给人们带来爽意,莲子的清香沁人肺腑,它们洒脱,自在,愉悦,到处充满了美。然而,水下的根,却在污泥中,在酷热中,拼命地抗争着,为着花的圣洁而忍辱负重,最后还以“藕”来献身。
根,长期在不为人知的地下,在石缝中,在沙粒间,在泥泞里,在乱石堆,在诸多恶劣的环境中,默默无闻地、不屈不挠地和水涝、干旱、盐碱、冰冻、顽石、病虫……进行搏击,前赴后继、排除万难,艰难地向前延伸,匍匐地爬行、深沉地汲取、一刻也不停地向地面输送、传递着水分、营养和力量。奋斗是它的本能、奉献是它的神职。
根,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象征,是生的源头又是生的基石。一切植物,有了根就能生机勃发,没有根,就一切无从谈起。
人们赞美牡丹的“国色天香”,红梅的“铁骨生春”,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幽兰的“君子之风”,人们把最美的女子比作鲜花,把最坚强的男子喻作松柏。人间那果实的丰硕,鲜花的荣耀,大树的参天……饱含着多少根的艰辛和献身精神啊!世间那千年擎天之树,之所以任何风雨雷电击不倒,水涝干旱摧不垮,历尽沧桑和磨难仍充满着无尽生机,不正是它那千年老根似山、似石,深沉的积淀,顽强的抗争,庞大的、磐石般的根系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意志的体现吗?!然而,根从来不表白,不炫耀不争桂冠,不争荣誉,无怨无悔,无闻地在最底层做开拓者,做探险者,做铺路者,做后勤兵,做冲锋陷阵的勇士……坚毅不拔、锲而不舍地奉献着它的一切。
根是平凡的,平凡得人们常常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然而它传递着生命,传递着古老和现代文明,融会着宇宙天地间之精气神,展示着真善美!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文心当如丝
叶文玲
从十多年前写作一个中篇小说《茧》开始,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劳动,就像采桑养蚕吐丝作茧的过程。最终结出一个大大的雪白的茧,便是引以自慰的果实。
由茧又想到了丝,想到了线,想到了针和刺绣。
多年前在苏州一家工艺馆中看到双面绣“猫”时,曾惊奇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绣出来的猫?这只活蹦乱跳的宠物,金黄的猫眼圆睁,蓬松的猫尾倒竖,特别是颈项颔上的一圈圈雪白细茸的须毛,真正是“纤毫毕现”,那与真猫一般无二生动可爱的姿态,简直要“破框”而出,活脱脱就差一声叫了。
可它实在又是绣出来的猫。
艺术品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可谓极品。这幅双面绣的价格在当时自然是令人咋舌的。纵然如此,据说这幅花费了工艺大师积年心血的极品,实际是出国送展的展品,只供观赏不出售的。
行家介绍说,这猫之所以绣得如此栩栩如生,除了大师举世无双的功力外,还因为大师将绣猫的每根丝线,都要分成十几爿,才会绣得出茸乎乎的毫毛,才会如此活灵活现。
在此之后也曾看过许许多多的绣猫,大多是“效颦”之作,那些粗劣的就不去说它了,即便也算上乘的,亦都没有如此“抢眼”。
内行人又说,除了绣者本身的功力略逊一筹外,没将丝线分成十数爿,也是重要原因。虽然没减料,但已偷了工,自然就不能成为极品。
故乡有爿叫“飞龙”的家具公司,因其家具式样的新颖和制作的精良,深受消费者的喜爱,据闻一些同道颇不服气:差不多的产品,凭什么你就受青睐?在差人偷偷窥其“奥妙”后,他们不能不暗暗咋舌了:“飞龙”的家具,光油漆,不折不扣就要油上14遍!而他们呢,却连7遍也没有。
舍不得花这个成本,当然就不会达到精美的效果。
油漆工序是家具制作的最后修饰和润色。14遍,的确是过人的精致。不久前因政协组织的视察活动,我回故乡见过“飞龙”的家具,那些产品,确实一只只光可鉴人,不要说抚摸,光是看看,也令人极为赏心悦目。
由此想到了修改作品,想到了有关如何出“精品”的讨论。
假如我们每每在作品“出笼”时,也能像“飞龙”打磨家具一样,不折不扣的修改上十数遍,自然要比刚脱稿时鲜亮精致。
“当手在挥笔疾书的时候,是心在燃烧,在熔化。”这是许多人的感受。写作所需要的激情,可以说凡是提了笔的,都会具备。
可是,我们在匠心运作进行艺术的精雕细刻时,这颗“燃烧”着的“熔化”着的心,是否也能像苏绣大师分丝线那样使每一产品每一篇章每一段落都成为无懈可击的精品呢?
不见得。
倒不是不想这样做,而往往是想过却不一定做得到,在写作中真正做到步步到位或者说在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确实很难。
这里有功力的问题,更有心力的问题。也许,我们常常因为这这那那的原因,把该分成18爿的丝线,往往只分到12爿甚或9爿,便“脑懒手酸”了。
可是,事实却会无情地“亮”出那没有分细的粗拙,结果往往如火烛一样洞明透亮,它会在你自我陶醉的时刻,把你那“脑懒手酸”时出现的微小败笔,照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脑懒手酸只是表象,那么,责任心的淡薄或忽视功底却是“内症”。
早已有人将写作的意义阐述得非常简明,作家劳动的意义就是为了提高人的灵魂的质量,如果不是这,何必日复一日呕心沥血来“码字”呢?
正是基于这一点,“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总是不时地被强调而赋予了新的意义;作家若要与此称号相匹配,唯有加强修养,加强责任感,捧出精品。
后人称莎士比亚是“时代的灵魂”、“属于所有的世纪”,当然不是仅仅看到他写了11卷44个剧本;海涅曾喻自己的心胸是德国感情的文库,这也是为自己定的一根相当高的标尺。高尚的理想与完美的艺术相结合,澄明的心灵与透脱的智慧相融洽时,才会有雄奇大美的结晶。
多少道理古已有之,多少道理却又是因为“耳熟能详”“熟视无睹”而被我们不经意地忽略了啊!如果我们的每一篇作品都要像“飞龙”一样打磨14遍,假如我们的文心都能如制作苏绣极品的丝线一样精分成十数爿,那么,制作出的就必将是历史承认、人民承认的精品,读者也不会因为太多的“速朽文学”,太多粗制滥造的赝品而倒了胃口,从而冷落了可怜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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