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1月19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开拓者的足迹

  南方的忧郁
晓剑
并不是因为偶然地给郭小东拍了一张照片,而且被他用在了《中国知青部落》等产生不小影响的图书上之后,我才发现了他那永远不会丰腴起来的脸上充满了忧郁的神情。
我从十多年前一认识他就感受了他那因太多的责任感、义务感以及对人生的彻悟,对少年时代的不幸遭遇而扭结成的情愫使他无时不流淌着一种心灵的重负,这种灵魂的过载形成了他神情的忧郁。
为此,他必须要跪拜!
他跪拜在甘蔗林内二十六个女知青的墓前,久久地陷入苍凉的沉思之中;他跪拜在黎母山的莽林深处,孤狼一样地发出嘶吼;他跪拜在海南岛西海岸长满仙人掌的白色沙滩上,凝视着一盏无法判断年代的残破马灯流露出莫名的渴望;他跪拜在白发苍苍的母亲脚下,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咽;他跪拜在自己的《中国知青部落》、《青年流放者》、《中国当代知青文学》、《诸神的合唱》前,坦荡而又充满无限激情地倾诉心声……他似乎一直生活在那种近乎酷烈的氛围中,我时时听得见他那类似梵语的话:“你是有罪的,你该罚,你要永远地跪下去,可是,我不是对着你跪,我是跪在一切人类的苦难之前。”这是他灵魂的跪拜。
我知道,这跪拜源于他深深的忏悔!
作为曾经是最年轻的文科教授、广州首届十杰青年、作家、评论家以及获得过多项国家级、省级文学大奖的中年男人,他有着太多的自责和内疚。尽管我们的社会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你没有对不起谁”,但他却觉得对他母亲、对妻儿、对朋友、对师长、对民族、对自己、对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对时间和空间、对理想和梦想……欠得太多太多,这将成为他永远的债务,也将是他永远的生活原动力和情感支撑点。
为了偿还那永远的债务,他又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海南岛,创办了一所名为潮之阳的学校。我不知道,这所学校的建立于他有什么特别的色彩。但是,起码这块依然贫困而丰饶的土地上有他无可摆脱的回忆和思念,有着无以计数的理由使他不愿意成为中国文坛中的富翁,而甘愿继续当一个苦行僧似的教书匠。
他在海南岛那因神秘而超越了原始的丛林中懂得了爱,知道了恨,顿悟了历史和生命的真谛,理解了拯救自我和献身社会的对立交合,在娶妻生子之后,更使他只信奉心底的圣洁和尊严,功利主义的行为方式离他越来越远去了。
我相信,在他为潮之阳学校举行奠基仪式时,在他眼前浮动的一定是亚热带雨林中那牛棚般破陋的教室和呻吟着“我要上学”的孩子们,还有他那无处不在、无时不生的自律自励的心境。潮之阳学校门口那座雕塑就应该是明证!这座雕塑是一只伸出地面的手掌,但却不是直指青天,而是横卧于地。我理解:梦幻中的五指山在他心中已经倾倒,更加神圣、更加现实、充满人文主义精神的信念在他心中耸立!
他把所有的钱,本该可以让自己活得豪华与舒适的钱,用于建校,孩子们在紧临南丽湖风景区的校园内欢歌笑语。然而,他依然在忧郁,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人生债务要偿还,他的自律自励必定要以生命的形式来实现。他曾感叹地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真正读懂我的。我并没有这种指望,我只能永远生活在一种难于把握的命运中,去领受人一定会经历的包括误解和误会的机缘。
我喜欢他的这种忧郁,因为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这种忧郁不是情绪低落和怨天尤人,而是一种积极进取和对人世的关切、对国家民族的贡献的态度。因而,他的善良的妻子陈冠才会说:“请把你的忧郁给我。”她懂得“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他流浪……”
他又在流浪,我管这叫飘泊,但不是无目的的。我们将一同上云南,进四川,赴陕西,下山西,去拍摄二十集大型专题片《中国老三届自白录》,在这部片子中,我将继续看到他的忧郁,尽管我已经看过他的《南方的忧郁》及其他。
但愿南方的忧郁能够成为南方文化的主流和象征。
(作者单位:海南省作家协会)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穿越二郎山
党风
中秋时节,我到川藏公路二郎山隧道工地采访。
二郎山是川藏公路的咽喉要塞,也是西进康藏的第一座大山隘口,位于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过渡的分水岭地带,地势险要,山高坡陡,雾霭迷漫,潮湿多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二郎山是难中之难。在这里,几乎每个月都有车毁人亡的悲剧发生。通车四十年来,每年都有人魂断山崖。现在,可以告慰亡灵的是:到2000年,四点一七公里长的二郎山隧道工程竣工后,这样的悲剧就再也不会发生了,而且可使行车里程缩短了二十五公里。穿越二郎山,是一项跨越死亡的工程,也是一项跨越世纪的工程。
沿着武警交通部队刚修好的水泥路面,我们来到了一个沟口,车子离开公路向左一拐,钻进了沟里。大老远,就听到了隆隆的机械轰鸣声,爬上一个陡坡,便看见了山坡上两个洞口(一个主洞,一个平导洞)。这洞像二郎山黑亮的眼睛在注视着工地。工地上,各种机械穿梭奔忙,身着迷彩服的武警官兵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我想进洞看看,却被拦住了。战士们告诉我,里面正在放炮。
在洞口,我遇到了武警交通一总队隧道指挥所主任刘同朝和政委郭仕林。他们刚从洞里出来,头戴安全帽,脚登高筒水鞋,满面灰尘,一身泥水。刘同朝是八十年代初从内蒙古交通学校入伍的,现在已走上了团级领导岗位,为了拿下二郎山隧道工程,上级专门把他从飞鸾岭隧道工地调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健壮敦实,属兔,自称是爱钻山沟的山兔,可兵们背地里都叫他“穿山甲”。他告诉我:二郎山隧道是我国海拔最高、里程最长、埋藏最深、地应力最大的公路隧道,自去年开工以来,目前已掘进三分之一里程。工程进展十分顺利。但后面的情况很难预料,因为隧道要穿越十一条断层,再掘进一百米就进入了岩爆地段,施工会更加危险。
这时,有人找刘主任,他匆匆忙忙地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郭政委告诉我,刘主任的腰有毛病,上次泥石流过后,他在工地跌了一跤,腰骨摔了,现在还没有好,每天晚上不用电褥子就疼得睡不着觉。
在机声聒耳的石料场的碎石机旁,我见到一位老兵,叫罗永强,曾两次立功,是工地上最老的志愿兵。当兵十七年,他从青藏公路、那昌公路到飞鸾岭隧道、二郎山隧道,一直与石头打交道。他的四任连长,先后都当上了团长,可他仍然还是一个兵。早该转业了,可部队需要他,他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罗老兵说:工作中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可生活中的困难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爱人没工作,一家老小四口,穿衣吃饭全靠他的工资。
在工地上,我听到了筑路兵许多感人的故事。一连长杨仁忠的妻子病了,让他回去,可他一拖再拖,等他赶回去送妻子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妻子是癌症晚期,两个月内,妻子先后做了两次手术,可没等妻子出院,他又回到了二郎山。隧道离不开他这个掘进连长啊!当我问起他妻子的病情时,他的眼圈红了,只是摇头不说话。去年10月,政委郭仕林的妻弟出了车祸,妻子回了老家,江油留守处的家里就剩下了两个孩子。祸不单行,小儿子玩气枪时打伤了眼睛,当时他工作忙抽不开身,战友把儿子送到了医院。四天后他才赶到儿子身旁,可是已经晚了,尽管后来转了三次医院,儿子还是失去了一只明亮的眼睛。总工程师魏连义家住北京,一家六口,他是唯一的男性,邻居家的房子早已装修一新,可他家的房子墙皮几乎快掉光了,也没时间回去修修。他说:房子破点能将就,可隧道出了问题,国家就要损失几个亿,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小事,误了国家的大事。
下午,我走进洞里,里面阴冷潮湿。步行二十分钟,便来到了掘进作业面,八个战士正在“突、突、突”的打着风钻。他们每天可以放三炮,掘进五六米。装载机手于忠军告诉我,施工最怕的是塌方,一次,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正好砸在他的装载机顶上,顶子被砸坏了,他只好卸了顶子,戴着安全帽冒着生命危险继续施工。他说他命好,没有受过伤,他的战友,有的手被砸伤了,有的脚指头被砸飞了。有个新兵一跤摔倒,起来一摸,嘴里少了两颗门牙。
出洞时,与我同行的是两位刚从地方院校分来的大学生。一个叫李锦华,是学隧道工程专业的;一个叫成荣军,是学水文地质的。他们说自己很幸运,一毕业就参加了这么大的一项隧道工程。等隧道贯通了,他们想在隧道里走个来回,体验成功的感觉,寻找二郎山的精魂。
在工棚里,我还见到了一连副连长姜团彩的未婚妻姜燕琴。姜燕琴是西南师大心理学研究生,她是利用暑假上山来的。她说刚来那几天,一听到放炮,就吓得尖叫。山炮震得工棚颤抖,窗户纸也“沙沙”作响。现在,听不到放炮声,反而心里更发毛,总担心他们出什么事。夜里刚睡着,一声炮响,就再也睡不着了,数着炮声,想着他,睁着眼一直到天亮。早上,看到他重新站在面前,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我问她:已经开学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学校呢?她说已请过假了,明天就是中秋节,想和他一起看看二郎山的月亮。我又问:你一个研究生,找个军人不后悔吗?她说不后悔,我理解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男子汉!
我结束采访,准备离开二郎山时天又下起小雨。望着在雨中忙碌的官兵和幽深的隧道,我思绪万千。他们在穿越二郎山的同时,也在跨越精神的高山。他们的精神,也会像这隧道一样,永远地凝固在这高耸入云的二郎山上。
(作者单位:武警交通一总队)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滩涂秋日
赵永生
关于日出,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感慨万端。我也曾从别人的视角中寻觅自己的方位,也曾借助湖光山色,去感受太阳的伟大,太阳的神圣,以及它诞生时的壮烈与辉煌。但我以为,最耐看的是秋天的滩涂日出。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衰老的季节。收获的喜悦掺和着衰败的悲凉,搅拌成生活的真实,把整个世界灌注。此时,滩涂秋意更浓,秋风秋雨裹着不尽的惆怅,飘飘洒洒,洗去遍地春华,娇艳不再,鲜嫩无存,留下的只是坚挺的茎叶和厚重的色质。这个时候看日出,最佳方位是平视,也就是把眉眼与草尖齐平,置身草丛,顺着被苇草垫高了的地平线,去等候日出。
等候日出,实际上已在感受日出。太阳还没有露脸的那一刻,滩涂已经开始骚动。苇秆的撞击声,枯草的缠绕声,芦叶的践踏声和跌入沟塘的落水声,不绝于耳。似乎千军万马,踩着一地干柴湿草,奔腾而来。低头细看,最为活跃的是毛蟹,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躁烦不安,以它惊人的敏捷,在芦苇的茎秆之间,在片片落叶之上,穿梭般地往来,发出的响动又是那么急切。当这急切的声响缓和,恢复到应有的平静时,太阳便跃出草丛。而此时此刻,你会看到时光的神奇——拓展南北的灰白色的光波从太阳那边滚滚而来,一个边缘近于熔化的太阳傲然滩的尽头。放眼望去,露珠也变成了沸腾的水珠。整个滩涂都在沸腾,沸腾出一股淡淡的雾气。当太阳升到丈余高的时候,这种雾气消失,滩涂又露珠一片,在太阳的作用下,显现出真正的水灵灵……
秋汛势大,秋潮如瀑,这是滩涂秋日耐看的又一关键所在。驻足滩头,你会发现纵横交错、曲折相连的潮水是如何把一个偌大的世界分割开来的,又是如何拥出一个又一个杂草茂密的小绿岛的。越过连成一片的小绿岛,在目力可及的东边有一道动感很强的二三米高的灰黑的墙,那就是海浪,那就是海潮。把秋日与秋潮糅起来看,得在农历每月的二十五。清晨五时左右,潮声隐约可闻,这响动虽然很小,但给人的是一种悠远,一种心的感应。响声随着时光而由远渐近,由小渐大。这时,你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能移离那道涌动的墙,因为你等待的那一刻即将来临。往往最伟大,最神圣,最壮丽,最辉煌,最令人回味,最让人牵挂,最使人激动的都是在一瞬间。大约五时四十分左右,太阳破浪而出,那炽热刺眼的光束,以及光束外的腾腾雾气,似乎告诉人们什么叫水与火的洗礼。仿佛也在同一时刻,那海浪涌起的墙崩塌了,浪头西倾,伴着隆隆涛声,滚滚而来,淹没了潮起潮伏所抛出的浪韵,一切都是热情与激荡,一切都是汹涌澎湃。滚潮溅起的水珠,形成了缥缈的雾带,向左右扩展,将天与海隔断,又将水与天相连,若即若离,虚幻莫测,似乎是一个浓缩了的世界。片刻,满滩满涂,花白一片,晃动着太阳的光与影……
对于日出与潮暴的那一刻,有人说暴起太阳出,是滚滚暴潮荡涤出太阳;有人说日出引暴潮,是太阳的升腾掀起了暴潮。其实这都是笑谈。乾坤的旋转,宇宙的变化,浓缩于太阳,又被太阳所挥洒。其壮丽程度完全取决于观者的悟性。流不尽的江河水,写不完的秋阳意,大概就在于此吧。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期待
钱玉贵
期待令人兴奋,也令人焦虑。她不同于理想那样绚丽多姿,激人意气奋发;她的时空领域也很有限,不可能扩展到理想那样深远的境界。她的功利色彩在于牵挂你的情感,使你痛苦的此时难以抵达向往的彼时。当我们所受的教育或阅历足以达到我们开始对人生产生梦想的阶段时,行动有些暧昧的期待便依附其上,开始消耗我们那过于充沛的精力和过于饱满的情感了。
期待是无法了结的。在你人生的各个阶段,她都制造了许多甜蜜而苦痛的情感体验。最初的期待总是纯情而亮丽的,她的底色是随着世事风雨而逐渐加深的。小时候跟母亲回老家看外婆,坐完了车,又坐上船,下了船又乘上了车,后来母亲领着我走在一条山道上。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我在想象着大山之中的外婆的家。母亲不停地对我诉说着她小时候跟外婆在一起的事,于是那个慈祥温和的外婆的形象就在我的脑际展现出来。我突然变得没有兴趣再听母亲说了,总是问:“妈,外婆家到了吗?”母亲便说:“快了快了。”她亦加快了脚步,我相信她跟我一样期待着见到外婆,并且马上。终于见到了慈祥的外婆,那种喜悦是难以言表的。那或许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期待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不是望外的惊喜,但她是惊喜中的惊喜。又过了几年,还是母亲领着我去乡下看外婆。这一次走在山道上,母亲脚步匆匆,神色忧郁;像上次一样,她还是不停诉说着有关外婆的事,但这一次她每说一段便要流下一串泪来,哽咽很久。我以为那是母亲激动的,殊不知这回母亲是领我去奔丧的。当时我还在期待着马上见到外婆,扑在她温暖的怀里,接受她的爱抚,并且马上就能吃上她为我做的油煎米饺。那次经历使我隐约感到期待也是很可怕的,你的心理并没有应付那种可怕的准备,你期待见到的亲人就那样永远地离开了你!长大后,期待变得神秘而撩人心扉。你发现女孩子的目光有些捉摸不定,你期待着你的恋人对你的心情会有所反应,你期待着你最初的情书会引起她像你一样的彻夜难眠;你期待着你的行为不至于引起周围同事们的误会,你期待着你将见到的是一个亲切而令人愉快的人;你期待着你伴随的委屈和伤痛能够为他人所理解,你期待着你的种种努力和艰辛会给你带来欣慰和满足……然而期待无法答应你实际的需求,以我的平生体验,她兑现你实际的结果尚不足百分之二十!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或乡村,期待总会变得令人骚动。你想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种灿若阳光一般的微笑;你想能够跟一个亲切而随和的人在一起说上几句;你想赢得一种尊重的信任或关怀;你甚至想按照你的意愿在这里留下某种永恒的怀念……应该说,我们那种无边无际的期待,随着不断生硬的成熟而变得狭小阴冷;她应有的亮丽色彩被一次又一次的虚妄所剔除。然而人生的诸多诱惑却是无法一一剔除的,况且你仍旧需要亲情、友情,就是说你仍旧需要期待,需要期待给心灵以滋养,尽管现在的期待含有那样多的理性色彩。记得去年初冬,我跟一位满族作家从山城重庆乘船去岳阳。船到巴东,我们再次下船去给岳阳的友人打电话,因为是游船,到港时间难以确定,我们想让友人早有准备。遗憾的是,电话总也打不通;而在这之前的一次电话还是一个星期前在成都打的,当时根本没有说准具体的旅程时间。一路上我跟同伴有说有笑,直到翌日船驶进洞庭湖我们才突然变得无话可说了。事实上我们都在想着船到了岳阳后的事情;我们从未去过那座城市,根本不熟悉,更重要的是,船到了码头能见着友人吗?我们已有一年多未曾晤面了,尽管彼此书信不断,但这次见面却显得十分重要。游船在风平浪静的洞庭湖里行驶了近六个钟头,云雾之中那座著名的岳阳楼渐渐显露出它巍峨的气势,不久码头的轮廓也清晰起来。我们站在甲板上,我们的目光警觉而专注;事实上是这会儿我们的期待变得急切了。忽然我看见有两只手臂在码头堤外的人群中剧烈地挥动着;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内心涌动的情感,但我明白那种感觉很美;那种感觉是期待在不断降温后却又一下子陡然增值的反应!
期待也是令人伤痛的。从小到大,我曾许多次听到有关人如何死不瞑目的故事。有人说,那是壮志未酬、梦想未遂的缘故。对此我越来越不以为然了;我宁愿相信那还是一种期待。一个老人弥留之际,他的身边围着他的家人,但他们的哭泣和呼唤都不足以使他睁开眼帘;他在与死神挣扎着,他在期待着与他最疼爱的或最想见的人再见上一面,直到这个人出现后他才会真正随死神而去——他的期待了结了!在这方面,日本有部影片给我印象深刻。女主人公已经奄奄一息,她仍在期待着与她的恋人团聚;弥留之际,她居然看见了她的恋人正跋山涉水向她走来,听见了他那匆匆有力的脚步声……
期待是永恒的,她比生命更长久,更执著。她满含着酸甜苦辣,她伴随着我们成长,测量着我们心灵的深度和秘密;我们放飞着她,她在高空俯视着我们,直到我们的视线无法再把她寻觅,她才离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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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院中一棵树
唐谟金
某单位宿舍楼场院里有棵树,一棵水桶般粗正当盛年的银杏树。它是前辈什么人栽的,谁也不清楚,反正与现在宿舍楼的主人无干。人们谁也没给它施过肥,培过土,谁也没经心照料过它。然而,这棵树却从无怨言。它在这方狭窄的土地上默默地伫立着,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全身心地奉献着……平时,院里的居民们仿佛并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最多将它当棵小草而已,有时还对它发些怨声
春夏之交,一二层楼的住户说:“唉!都因这树遮了阳光,早晚房子里的光线太暗了。”因为这树快吻着他们的窗台了。
秋末冬初,人们更怨声满院了:“哎呀,这银杏讨厌,果皮满地,又臭又脏;飘落的树叶,一天三次也打扫不净!”
这棵树仍然在骂声中成长着。
不过,在不满日甚的气候中,有人终于对它不客气了
前年春夏之交,几户“受害”居民联合行动,将近窗的几根婆娑的枝桠砍了,使它只剩下残破不全的半边树冠。
有的人家为治皮肤病,来削刮树皮。好端端的树干遂成百孔千疮的癞皮树了。
居民家做蜂窝煤要黄土,便就地取材,在树基边掏挖。如此长年累月,树根有的被伤,有的裸露。根基不牢的它,渐渐露出艰难挣扎的窘态和憔悴了。
去冬,人们在场院里大扫除,把一堆枯树残叶垃圾草皮一古脑儿堆在它身边,然后来个“火烧曹营”,又把它烧得焦头烂额……今年绿肥红瘦的季节,这棵树像一个可怜兮兮的伤病员,力不从心地迟迟才发芽,长出一些稀疏的叶片。那模样,就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于是,有人提议:“这棵树,留着何用,砍了它吧。”
人们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向它动了刀斧……
银杏树没有了,院里似乎清静了。没料到,一些常来宿舍楼串门的客人一进院就发出惊叹
“啊?银杏树怎么没有了?”
“哎呀可惜!现在院里空荡荡、光秃秃的,宿舍院都不像个样儿了!”
宿舍楼麻木了的居民们听这么一说,举目四望,场院里确实无遮无盖,空空如也,怪难看的,仿佛才从睡梦中惊醒,忆起先前银杏树存在的种种好处,心里默默产生了失落感。
渐渐地,院内人也叹息了:
“想当初,院内春夏一片浓绿,秋末满眼金黄,颇有诗情画意呢!”
“伤脑筋!如今夏天的西晒,房内变成火焰山了。电风扇日夜不停地转也不顶用!”那些过去埋怨树枝挡了光线的住户都改了口气。
“唉!过去的夏日,在树下看书、下棋或打毛线什么的,跟在公园里一样凉爽。”
“别看这树不大,一年要结好多白果,白果可好吃哩!”婆婆们也说话了。
银杏树“英年早逝”了,给它评功摆好的话语却一串一串,没完没了,几分真挚,几分怀想,仿佛要给它补开一场追悼会。总之,它已上升为一个宝了。
然而,它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任凭人们怎么怀念,怎么追思,怎么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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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河之歌
  董耀章
  盘古开天,炸壑惊雷,
  造物主,
  从九天泼撒下一串银练;
  黄河水,
  给华夏浇灌出一片沃土,
  孕育了五千年的悠久文明,
  创作了九万里的宏阔画图,
  脱颖出不屈不挠的一代天骄,
  造化了昌盛不衰的中华民族。
  秦时的明月啊,
  你可记得明白?
  何朝何代能使黄河变清?
  何人何手能让黄龙造福?
  秦时明月摇头不语;
  汉时的青砖啊,
  你可记得清楚?
  何朝何代能使黄河驯服?
  何人何手能让黄龙吐珠?
  汉时的青砖低叹不语。
  黄河呵烈性之河,
  涌动于巴颜喀拉山腹腔,
  穿越茂密森林,
  冲浪峭壁峡谷,
  踉跄于历史长廊,
  悲壮于泼墨画布;
  跌落九天,泥沙裹腹,
  从甲骨文走进《尚书》,
  从尧舜走进商周,
  在《春秋》《左传》的
  清韵里飞泻,
  在古香古色的陶罐里
  醉拳狂呼,
  一路雷鸣,一路击鼓,
  多少次改道、决口,
  多少次撒野、发怒!
  一条莽莽撞撞的黄龙
  吞没着华夏半壁沃土,
  留给两岸人民的
  不都是欢乐,
  更有难言的痛楚……
  大禹治水走马的蹄窝,
  长出了一层层希望的青苔,
  汉武帝描画的治黄图纸,
  荒芜着一代代后辈的情愫。
  听,太原告急,
  听,大同急呼:
  缺水!缺水!缺水!
  源枯!源枯!源枯!
  乾坤更正啊天翻地覆,
  斗转星移啊去寒来暑,
  改革的大潮激荡着
  古老的中华大地,
  时代的春风吹绿了
  三晋儿女久旱的心圃。
  山西水资源危机,
  牵动着中南海指挥中枢,
  引黄入晋,
  彻底解决山西缺水难题,
 “一定要把引黄入晋的事
  办好!”
  总书记的声音令万民欢呼。
  黄河岸边走来时代的骄子,
  晋北大地开来雄壮的队伍,
  喝令黄河改性,
  万家寨如火如荼。
  凭着共产党人的一腔浩气,
  凭着三晋儿女的铮铮铁骨,
  劈山夺路,降龙伏虎,
  开创世纪之交的丰功伟业,
  壮显新时期的风流人物……
  伫立在万家寨的大坝之上,
  放眼引黄工地的壮景幕幕,
  青山列阵,彩云追逐,
  雄浑激越的交响曲,
  在工地上回荡萦绕;
  惊天动地的大场面,
  在万家寨亮人耳目。
  大吊车在蓝天下伸展巨臂,
  神力无比吞吐山丘;
  大吊斗沿着索道上上下下,
  起有风采,落有气度。
  一座座大水库,
  蓄满了一代人的情致;
  一条条大渡槽,
  飞架起一代人的脊骨;
  水泵旁沸腾着一代人的热血,
  水电站闪亮着一代人的灵悟;
  南干线给太原一片生机,
  北干线给大同一抹新绿。
  五千年的漫漫历史回廊
  增添了新的史诗镜头;
  九万里的绵亘彩卷,
  增添了新的瑰丽画图;
  黄河走向大海大洋,
  全世界因之仰首注目。
  中华民族的摇篮曲里,
  摇沉了千万年的凄迷叹息,
  摇出了世纪之交的丰腴富足。
  引黄入晋工程光耀千秋,
  背负的岂只是东方巨人的情怀;
  托起的是一个
屹立于世界的伟大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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