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17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西子湖畔访巴金
李辉
初秋时节,西子湖畔又见巴金。
和去年春天在上海见到的情况相比,九十三岁的巴金思路之敏捷、记忆之清晰仍然让人吃惊。试试他的手劲。左手明显强过写字的右手,用力紧握,居然让人还有一种痛感。不过,他说他气不足,说话困难,很痛苦。他思想,他回忆,苦于气力不足,无法把内心里的话说出来,无法毫无障碍地与人们交流。交谈时,看得出来他的思维走得很快,他能敏锐抓住你所讲述的较为深入的问题,并很想表达出来,可是,只见他嘴唇颤动,想说的那句话却迟迟说不出来。对于一个一辈子愿意将心交给读者的作家来说,这恐怕是最无奈的痛苦。女儿小林说,父亲每天都要背诵鲁迅的诗,他用这个办法来让自己保持思维的清晰。
“气不够,气不够。”巴金反复说。
见大夫为他喂参汤,我宽慰他:“不要着急。你看这不是在给你补气吗?”他微微一笑,却又分明表示他明白这是一种安慰。
我是9月初在苏州大学参加第四届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后,来杭州看望巴金的。苏州大学即过去的东吴大学,巴金的二哥李尧林曾在那里念过书。我告诉他,苏州大学将东吴大学的校园保护得非常好,一个秀美、安静,值得苏州为之骄傲的校园。他马上接过话说:“我去过。”我问住了多久,他说住了两天。我又问:是什么时候?他说是在去法国之前。他去法国是在1927年。1927年到1997年,整整七十年,但他却记得这样清楚。
去看望巴金的那天,我和两位朋友刚刚到烟霞洞喝过茶。我告诉他,胡适当年曾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他则说:“刘师复的墓……”只有这几个字,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刘师复的墓也在烟霞洞。巴金曾在文章里写过,当年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到烟霞洞祭扫过他所敬重的刘师复这位中国无政府主义活动家。我又一次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烟霞洞,是二十年代到法国之前吗?他明确地说:不是,是在1930年,从法国回来之后。
令人吃惊的记忆力。一次难忘的交谈。
我将讨论会的情况向巴金做了介绍。自1989年以来,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气氛越来越活跃,宣讲论文、讨论、甚至辩论,真正开始了一种学术与心灵的交流。听了这些介绍,巴金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了一句:“要实事求是。”每次见到他时,他都讲这句话。我理解,正如他这些年反复强调的“讲真话”一样,他也希望对他的研究,立足于实事求是,不切实际的推崇或粗暴的批评,都是不可取的。
这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始终关注着现实。当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时,他感到非常激动。在写给冰心的一封信中,他特地在信纸旁边加上一句:“为香港回归欢呼!”
巴金永远是一团火,用他的真诚用他的爱感染读者感染周围的人。近年来他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主要通过看电视,或者听工作人员念报纸。小林说,父亲每当看到有哪个地方受灾,第二天就会吩咐家人到邮局去,化名给受灾地区寄钱。对“希望工程”,资助贫困孩子念书,他也有着同样的热情。今年夏天,当上海文艺出版社将巴金、柯灵等人的签名本拍卖所得款项资助一所贫困地区的小学时,巴金欣然用颤抖的手为学校题写校名——石关希望小学。几年来,他到底多少次为受灾地区捐款、为贫困学生伸出援助的手,家人没有统计过。他的那个化名,收款人绝对不会将之与这个写出《家》《春》《秋》、写出《随想录》的巴金联系起来。
对于巴金,想做的就是献出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的爱。不求回报,不求张扬。从创作一生,到捐款倡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到资助贫困学生,他都在奉献着自己。用他半个多世纪前所说的话来说,奉献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三十年代初他曾这样说过:“让我做一块木柴罢,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射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在前几年宣布封笔的时候,他说过:他不能再写作了,但他将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一生追求,来证明自己的心永远与读者在一起。
这样的巴金自然受到人们的尊敬。受讨论会与会代表的委托,我带去了全体代表写给巴金的一封信。信中表达着中外研究者对巴金的敬意和良好祝愿,同时,我相信,它也代表着所有喜爱巴金、敬重巴金的读者的心。
在前去苏州之前,我去看望萧乾,并请他为这次讨论会写几句话。作为巴金的老友,萧乾无法忘记巴金对他在做人方面的影响。他虽然因心脏病住院四个月这天刚刚出院,但还是当即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之一,是在三十年代初在北平海淀结识了巴金,七十年来一直保持友谊。如果不是这样,我一生会走更多的弯路。沈从文教我怎样写文章,巴金教我如何做人。可惜我不是个及格的学生,一想到他,我就惭愧,感谢。”没有客套,没有虚饰,萧乾所表达的完全是一种真诚的感触。
在过去的岁月里,巴金用作品、用人格影响过人们。今后,也仍将如此。


第12版(副刊)
专栏:

  十五大赞歌
七律一首前贤革命开天地,公仆接班上阶台;经济繁荣富家国,文明昌盛重德才;历经本世特色有,踏入新阶机遇来;今有邓公旗帜在,承前启后响春雷。
1997年9月25日听传达后赋此于羊城


第12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一句话主义
叶延滨
过去有过一本书主义,说是丁玲主张的,当年搞阶级斗争的时候,把这个主义批得家喻户晓。我就没听丁玲说过,我是从批判文章里知道有这个主义的,后来见到丁玲也没问过,但从现在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个主义是保守了,中国作家协会发展新会员,就有一条:一般出过两本书……因此,结合实际地讲,一本书主义就是今天所说的“精品”战略,看来出精品这个主张,至少要从丁玲算起。
对作家来说,一本书主义是精品意识,当然不是一辈子只出一本书,而是一辈子能出一本精品之作。不能说,是精品了才能出生,这个想法可能让很多优秀之作胎死腹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所以书还是一本本接着出才行,一本比一本好才对。对于一个文艺批评家来说,当然也可以实行一本书主义,其实还可再精品化一点,叫做“一句话主义”。一句话主义,就是说,你的全部主张,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让一般老百姓理解、亲近或者接受。如巴金的“讲真话”,可以称为理论批评家“一句话主义”的典范。常听批评家说这样的话,一个诗人一辈子能留下一首好诗就不错了,一个小说家一辈子能留下一个小说人物就不简单了……其实他们说的就是一句话主义,我只是加了一句,一个文艺批评家能说出一句自己的又能让老百姓接受的话就不容易了。
现在的问题是有一类理论批评家,他们的理论很正确,但不是他自己的,过去说是本本主义、教条主义或是什么“凡是”主义,总之在说伟人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却不管时间变了地点变了实际情况也就变了。有的这样的批评家,自认为说的是某某领袖或某某权威说过的观点,于是自己也就有了理论权威似的,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思维方式。至少毛泽东当年反对过,邓小平也反对过。在今天,读有的文艺批评家的大作,从头到尾,都是别人说过的正确理论,没有一句是作者自己的知识产权。读这样的文章,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每一句都正确,但读完了不知作者自己想说什么,好像是参加一个讨论会,知道了先哲们权威们对这个问题曾有过的一些观点,却没听到作者的一句发言。
还有这种文艺批评家,他们说的都是很新鲜的话,如同新上市的豆腐,新上架的时装。头一回听,耳生,过一阵子,知道是某国某大师说的,回头看那批评家的文章,他不卖豆腐,换豆汁了。这样的批评家,不像“本本”和“凡是”那样板着一张永远正确的脸,却过于显摆,经常扭捏,有时女扮男装,有时男作女态,有时你还在读他上一篇文章,他下一篇已在批评你正读的理论了。他们爱批评“凡是”型文艺批评家的保守,他们总是在媒体上推出最新的观点,可惜的是,也没有一句他自己的话。
第一个让我记住他一句话的“理论批评家”是一个农民。我当年插队时,他当队长下了台,与我聊天:“做人难,也不难,只要吃得亏,挨得骂,流得汗。”他这个流派的人生哲学,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经过验证是可以当作“一句话主义”指导实践,经风顶浪的。


第12版(副刊)
专栏:

  秋烟识故乡
张月奎
闷热、躁动的夏日终于远去了。经过春天和夏天酿造的田园的香气与清爽亮丽的阳光,把秋天染得令人迷醉。
季节的变迁让人思绪浓浓。一到秋天我就想起了故乡晋西北,想起了故乡那山岚般的秋烟。
现代人最厌恶城市的烟雾,那些从无数个工厂、电厂、医院的大烟囱中冒出的带着刺鼻怪味的烟尘雾灰,把供万千人呼吸的空气搅得混浊不堪。美丽的都市烟雾缭绕,即使是天高气爽的秋日,也难从高处清晰地观览到秀丽的城景。
而故乡的秋烟,却绝不可与城市的烟雾等同视之——如同山乡有清纯的溪流一样,那是渲染故乡秋色的一抹丹青。
是的,当秋风凌波微步而来时,故乡的原野上谷子乐弯了腰,高粱笑红了脸,糜子、黍子低头絮语,而一片片莜麦以高贵的金黄色衬托着丰收的喜悦——开镰喽!村里的男女老少便开始一年辛勤的收获。
于是,秋烟便在喧闹的故乡弥漫开来。收割的紧张时刻,乡亲们往往一早就踏着露水奔向田头。晌午时刻,他们无暇回家吃饭休息,就在地里燃起柴火,烧烤一些正收割的庄稼当一顿饭。这时节,谁想吃什么就烧什么,比方挖几窝土豆,割几丛黄豆或黑豆,再拔几根胡萝卜、甜菜根,一切都很随意。而烧柴也是就地取“材”,从崖畔上刨几丛荆条子、醋柳枝、蒿草秆之类的灌木、乔木,旺旺的野火烧起来了,秋烟也就先从这庄稼地里升腾起。很快,烧烤的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人们围坐过来,随手再拔几棵大葱,香甜地边吃边聊一年的光景。这时随着缕缕青烟,火中各种灌木的香味在四野飘散,那一份田园式的陶醉和惬意,只有乡民们才能感受到它。童年时代,每当看到地里的秋烟升起,我们一帮小伙伴们就奔向田里,与父辈们同享那野火烧出的美味。
秋烟在田野上弥漫大约半个月,便渐渐地转到了村子里。收获的庄稼都被运到了场院里。家家户户挥动连枷打莜麦,拉起碌碡碾谷子。新粮入仓了,莜麦、谷子、糜黍和豆类植物的秫秸被打捆上垛,留作牲畜冬天的饲料。而场面上留下的那些成堆的麦瓤、谷壳、豆荚皮等,被运到各户的院子里或街口,煨烧成灰,作为来年种地的好肥料。
那些细碎的壳、皮堆在一起,燃烧得很慢,也燃烧得很充分,一个火堆有时可燃一个昼夜而不灭。这样,火堆又成了孩子们最爱聚集的地方。当火堆燃出一部分灰烬的时候,小伙伴们就嘁嘁喳喳地围拢过来,把新收获的土豆、玉米棒子、南瓜、西葫芦,甚至从山崖上捕捉的麻雀,都埋入滚烫的灰烬中。因为这是地地道道的煨烤,所以从不会烧煳或烤焦,实在好吃极了。这个季节,一座座轻烟袅袅的火堆,不仅给小伙伴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而且整个村子简直被莜麦、谷子、糜黍、豆萁等烧出的清香熏透了!这来自土地的浓香呵,它浸润着无垠的原野上湿漉漉的丰收气息。倘若没有秋烟,故乡的秋天一定会是残缺不全的。没有秋烟,乡亲们也许便失去了世世代代与秋天的某种联系。
哦!故乡的秋烟永远飘摇在我思绪的风中。它是一篇绵延不绝的、耐得住人们吟读的乡间古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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