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月3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万山之祖:走向刚毅与圣洁的丰碑(报告文学)
——新藏公路改建工程纪事
刘虔
所有这里的故事,都连着莽莽昆仑。
所有这里的故事,都深深刻印在这万山之祖的古老褶皱里,伴随着风沙、尘暴、冰雪、悬崖上的月亮和朝暾晚唱的悲壮,而成为一段艰辛非凡的岁月的光荣标志,成为通往昆仑腹地——被喻为世界屋脊之屋脊的阿里高地——那条新藏公路的最新传奇……
这是历史写在大地之上的最高的诗行。
这是生命耸然而立的伟岸的丰碑。
而这一切的基石呢?
这一切的基石,正是人的刚毅与圣洁。
五年前,历史把一条险象环生的道路交给了武警交通二总队;五年后,他们让所有的车轮都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胜利的荣光又一次高扬着他们的旗帜!
由此,我想起了屈原的诗句。
新藏公路起自南疆叶城,终达藏北普兰,是继青藏、川藏、滇藏路之后的第四条进藏通道。1956年始修,新疆308工程队和当地民工共4000多人上阵,硬是靠着背拉肩挑钎凿锹铲,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把被巍巍昆仑封锁了千万年的藏北阿里的大门打开。1958年,当这条长达1400多公里、大部盘旋攀缘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陡壁悬崖峡谷高坡的重重群山之中的简易砂石公路,以世界高程公路之最(最高处海拔6100多米)写进史册的时候,历史也就赢得了一大进步。历史宣告了一种现实的结束:藏北军民长期依靠牦牛、骆驼甚至小小山羊从新疆驮运生活品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那个时候,8匹牲口驮运的东西,有7匹的运量得消耗在驮运的漫漫山道上。日子就像大山一样沉默……
20世纪的车轮终于在藏北高原滚动起来。
苦寒停滞的土地开始有了现代文明的速度。
这是一个有些迟到的开始。
新藏公路的意义可见一斑,理所当然地被阿里人民亲切地称作他们的生命线、希望线。
然而,这生命之线却是脆弱的,就像游丝一样时断时续。70年代虽然经过几次修整,也还是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生命线上的死亡之象随处可见。你看,一辆满载货物的解放牌卡车好不容易通过那个叫老虎嘴的山口,司机脸上的惊恐还没有退去,在海拔4000米的一个弯急路陡的“月亮弯”上,又险些被卡死了。汽车挨着山边的悬崖嗖地一声而过。就在这眨眼的瞬间,一个轮子悬了空。悬空的轮下正是那万丈深谷里的咆哮着的哈拉斯坦河,像魔鬼一样张着血盆大口。所幸的是,这辆车总算过了鬼门关,而走在它前头的,自新藏路通车以来,就有200多辆被无声无息地葬身在这样的峡谷深涧中……
好险呀!
这样的“月亮弯”,那时不下200个。
这样的悬道险道,又何止十里百里。
这是生命的盲区。
更是死亡的深渊。
被喻为生命线的新藏路渴望着新的生命。
时光在老去。
不能再拖延。
1991年,中央正式决定:改建新藏路,列为国家“八五”重点公路项目,并把这个任务中最艰险的新疆部分,总长约125公里的卡脖子路段,下达给武警部队交通二总队,限期五年完成。
命令是对人的发动,更是对人的信赖与嘱托。
总队长郝树成接到命令,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他预感到,这将是他们总队60年代组建以来接受的任务中最为艰险的一次,也许比历时十年战天山修建独(山子)库(车)路更艰难?或许比改建帕米尔高原上的中巴公路更艰苦?但他相信,有着敢打硬仗敢啃硬骨头光荣传统的二总队的官兵们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这一年,8月11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就领着刚刚任命的新藏路改建工程的领导班子从乌鲁木齐出发,直奔昆仑而去。车子驶上新藏路,进入莽莽苍苍天荒地老的昆仑山地,郝总开始有点头晕、恶心、四肢乏力,到了库地,鼻子流血不止。医生劝他不要往前走了,前面的达坂(即山口)一个比一个更高更险。郝总说:“如果我坐车的都不能坚持,部队怎么上来干活?”执意要同大家跑完改建工程全程。他说:“就在车上开个会吧。中央把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必须高质量完成!”车子开一路,大家议一路。刚领命担任改建工程政委的刘新法对坐在身边的团长刘传学、政治处主任陈庆华等人说:“大家都看到了,气候、环境条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差。从现在起,首先我们常委一班人要捏成一个拳头,要过苦日子、紧日子,同广大官兵一道,用我们的双手,创造一个奇迹。”大家取得了共识:当年靠人力把这条路修出来,就很了不起。今天,我们还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同时又要投放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向科学技术要生产力,要战斗力,确保如期交出优质路!
9月,红旗插到昆仑,队伍上了山。
从此,整整五年的时光,这些筑路勇士们肩负国家的使命,怀抱人民的期望,把他们的信念、智慧、勇敢与坚毅、崇高的牺牲、成功的喜悦,还有某些不堪疲劳的倦意、难以抗拒的失落的困惑与遗憾,等等,等等。这些为了新藏之路的建设而引发出来的人生况味,全都融进昆仑山的风景,汇入了时代的大潮。五年的苦斗,谱写出了一首艰辛而欢快的勇士之歌。这首歌的所有音符,就是这如梦如幻蜿蜒盘旋高耸入云的新藏之路……
经新疆交通厅验收,工程综合质量评为优良。
那么,这就是这首长歌的全部歌词了。
1996年9月5日,改建工程竣工典礼隆重举行。
地点就在路面海拔3300米的老虎嘴山口。
这决不是巧合,而是历史前进的必然。
深渊般的老虎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狰狞。
在阳光与山风的轻抚下,舒展着平整的开阔。
竣工之后,我们踏上了新藏之路。
我们的汽车迎着喜庆的晨光,在经天纬地博大恢宏的五千里昆仑的环抱之中,上陡坡,下山崖,过峭壁,走急弯,一如航行在凝固而浩瀚的海浪之上,起伏跌宕,沉落飞升。一路上,我们看见,所有那些铺展在悬崖绝壁上的险恶路段,除了路面拓宽,还都加上了水泥护栏,给人以心灵上的安全感。在这样的道路上驱驰,人被奇妙的体验诱惑着,颇能领略一番生命战胜死亡、自由冲破禁地时有惊无险的欢愉。通过一个叫阿卡孜的达坂之后,我们下车稍做停留。陪同的武警少校告诉我:“这阿卡孜,维吾尔语就是死亡的意思。这个达坂,不是新藏路上最高的达坂,但却是最险的,纵横交错着20多处悬崖绝壁,乱石林立,危岩倒挂。莫说施工,在这里走一趟,都感到阴森可怖。改建工程的第一仗就是在这里打响的!”我依循他的指点,回首来路,只见40多公里的路段,重重叠叠挤压盘旋在10多公里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蔚为壮观。我们用惊奇的目光扫视着天上地下,仿佛是在观赏一幅空前绝后大气磅礴的油画长卷。莽莽昆仑独有的无草无树堆积着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尘的浑黄,在蓝天的映衬下喷吐着火焰色的激情,粗犷奔放旋转的线条把漫长而缠绕的道路变成了美妙动听的旋律,在苍穹与大地之间辉煌地轰鸣着、跳荡着。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一万七千多根由红白两色油漆染成的水泥柱护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依傍着道路的走势,在天上盘桓不已,然后又悠然而下,如天女的水袖曼舞、长裾曳地,为眼前的这幅长卷增添了最生动最迷人的气韵。我对少校说:
“这不就是天下最美的景观么?”
“像这样的景观还不少呢!”
“如此,新藏路完全可以辟为旅游之路!”
我又忽发奇想。
“完全可能的!”少校同意了我的观点。
此刻,我的心仿佛倏地一下走进了两千多年前大诗人屈原充满炽热之情的憧憬里: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然而,我心里明白,能有这样的憧憬,决非我的心血来潮。美好的憧憬,有着现实的启迪,这应归功于筑路勇士们艰苦卓绝的辛劳。因为正是他们,才是创造了这人间奇迹的了不起的平凡的英雄……
且回到那些艰苦卓绝的日子。
平凡的人是怎样成为英雄的?勇士们是怎样登上昆仑山的?在接近死亡的地方,这个复杂而深刻的问题的答案,变得既简单又明了:
勇闯生命禁区,攀登生命高峰!
高处不胜寒。人不能居的所在,便是神话的故乡了。莽莽昆仑,自古珍藏着多少神话的足迹?追日的夸父、怒触不周山的共工、设蟠桃宴的西王母……都是人所熟知的昆仑山上神话国里潇洒度日的永久性居民。然而,对于只食人间烟火的筑路战士来说,要想在神话国里住下来,并且要在那里挥汗劳作,抡镐挥锹,移山填谷,拓路架桥,却决非易事。处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昆仑山高地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及平原的一半。终年积雪。严寒封锁着所有的日子。在这样的地方,公鸡不会打鸣,整天耷拉着翅膀。打火机可以打出一点点蓝色火苗,再往上走就根本见不着火苗了。人不用说干活,只是呆着不动,消耗的体力也是巨大的,犹如在平原上负重20公斤作长途的远行。英国利物浦大学编写的《人在高原》一书断言:人到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将无法定居。昆仑山,这个充满神话色彩的神奇世界,向人们展示的正是它固有的冷漠、严酷与死亡的威胁。
然而,勇士们决然走进生命的禁区。
他们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一年复一年。
现在是1993年4月。休整了一个冬天的筑路者们又上山了。在上一年拿下最险的工程段阿卡孜达坂之后,这一年,他们要向最苦的工程段麻扎达坂发起进攻。麻扎,维吾尔语,坟墓之意。这里确有一座坟墓构筑的氛围。海拔5200米的高程,把这个冰达坂顶上了天。远离了人世的风尘,一切都变得森严可怖。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罡风夹着飞雪或豪雨,咆哮怒号,回旋撞击在所有的山头与峡谷,卷起沙暴阵阵,遮天蔽地。战士们告诉我,这一年施工,在这里他们只见过7天的太阳。他们在4800米的永冻层上安营扎寨。第一天上山,照例几乎全都被高山反应击倒,八成的人下不来车,腿都软了,站不起来,只好跪着小便。恶心,流鼻血,头疼欲裂,帐篷里一片哎哟之声。老战士咬着牙忍耐着,却也难以排遣这疼痛的折磨,嘴里还是不停地哼哼着。一些新战士强忍不住这从未体验过的挑战,不禁大哭起来。痛苦把人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劲儿地往外吐,有的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四连一个战士冲着连长马和平喊:
“连长,给我20片止痛片吧,我快顶不住了!”
同样被痛苦折磨得呻吟不止的连长说:
“我给你40片,行吧?”
战士一听,愣住了。
连长又怜爱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兄弟,要顶住。大家的痛苦都一样。痛也罢,苦也罢,都不要忘了咱们是中国军人。军人的职责高于一切。如果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谁也不会在这里支起帐篷,安营扎寨,就是给你一座金山,也不会来喽。”连长边说也把目光转向大伙儿,继续着他的宣言:“请大家闭着眼睛想一想,上甘岭战役是怎么打的?邱少云是怎么忍住火烧的疼痛隐蔽住自己的?红军长征怎样过草地爬雪山的?我们都不能后退。哪有军人还没有打仗就离开阵地的?……”
连长掏心的话语,在战士的心中撞击回旋。
痛苦,被引向了一个崇高的使命与目标。
帐篷里仿佛有一个无声的声音在传送:
挺过去,就是胜利,就是英雄。
唏嘘呻吟之声渐渐消歇。
而力量,征服痛苦的力量,就这样在痛苦的忍耐中生长。
经过七八天的磨合,强烈的高山综合征终于稍有缓解。
战士们立即投入了更为紧张的施工运作中。
但恶劣的施工环境又以更威猛的凶狠向战士们扑来。大自然在这里的所有的给予,似乎都充满了敌意。这或许竟是命运的有意安排,要让磨难去锻造英雄?看吧:空气窒闷。天风刺骨。冰雪奇寒。永冻层以钢铁般的顽抗回击着勇士的进攻:一袋炸药炸不下一袋土,推土机的铲刀推过去,只能留下一道白线。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紫外线,更以隐蔽的黑手把战士们暴露在外的皮肤一层一层地脱去,使嘴唇皲裂,满脸“风化”。而随时可能突发的泥石流、沙暴、塌方等等土地的叛变,带给勇士们的震撼和艰险尤为严重。那是麻扎之役进行正酣之时。8月的一天凌晨,三连营地的哨兵突然呼叫:
“不好啦,泥石流,泥石流来啦……”
在哨兵的惊呼声中,一股沉雷般的吼声,自远而近,轰然而至,直穿三连的帐篷区。指导员张爱领闻声而起,紧急吹哨,和哨兵一起大呼:“快起床,泥石流……”睡意蒙眬中的官兵们个个惊起如鲤鱼打挺,翻身走出帐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山腰里一股洪水喷涌而出,裹挟着泥沙、石块,如猛虎下山,向着营区奔袭而来。转眼之间,营区12顶帐篷5顶被吞没得不见踪影,还有仓库、伙房及粮菜炊具等等,都一概被冲到沟底,化为乌有。跑出帐篷的官兵们,个个奋不顾身,全力抢救,迅速筑起一道土墙,才挡住了泥石流的肆虐……望着连队半个家当被毁的惨状,战士们心如刀割,暗自流泪。不需要任何命令,天一亮,他们又立即投入了重建营地的工作,在离被毁营区不远的地方,另辟了一块新的住地。
不久,一杆五星红旗又插上了营区。
在呼啸的山风中,飘扬的旗帜象征着一支队伍不屈的精神。
相似的精神,使我想起二连的一个故事。
新藏路上有一流沙达坂,如它的名字所示,全由颗粒沙石堆砌而成。战士们说:“在这里挖山,好比在太岁头上动土,只要你在山下跺一跺脚,都能招来沙石俱下的效应。”去年8月,一支民工队伍在这里施工,突然出现1000多米长的大塌方。一时沙石飞天,30多人伤了20多,有的被埋在土里。离民工施工点20多公里的二连战士正准备下班时,突然听到过路人带来的消息。指导员赵宝同连长商量,立即召集大家,说:
“为了民工兄弟的生命,要赶快出发救人!再苦再饿,也要坚持到底!”
他和战士们迅速驱车赶到现场,只见有的民工躺着,有的坐着在哭,不少人的头、胸、腿受伤了。赵宝和战士们立即把伤员抬到车上,并同60多位战士跟车护送到80公里外的三十里营房抢救。留下连长带领10多个战士整修塌方的路段。二连战士为了素不相识的民工的生命,废寝忘食,受累挨饿,整整忙了一个夜晚。民工们抱着战士们激动得哭了,口中连连喊道:“谢谢解放军,谢谢你们哪!”
那一夜,刮着大风,沙石蔽天。
那一夜,战士们犹如风中的灯火,给世界以光明与希望。
昆仑山,你给了勇士们多少磨难?
在昆仑山,勇士们总是被磨难弄得满脸是土浑身流汗手流血,就像一个个当代兵马俑……
但他们的精神更加坚韧和勇敢。
正是通过痛苦的磨难,战士们踏进了英雄的人生,登上了生命的高峰。
这是心灵强大的旗帜。
智慧是值得称赞的,那是人的力量最生动的体现。但意志和信念却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这是可以使人变得高尚和尊贵的思想的太阳。
为了意志和信念,平常日子可以拥有的东西有时必须忍痛放弃!
做一个中国军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不易。
做一个在荒野大漠高山峻岭开路架桥,像武警交通部队里这样的军人,尤其难,尤其不易。
这不为别的。这是因为武警交通部队的军人常常是一些远离繁华远离市声与世声、远离家庭与温馨的人。有人这样描绘过他们的生活:
“别人去都不敢去的地方,只要祖国和人民需要,一声召唤,筑路兵帐篷一支能住10年。筑路兵没有家。筑路兵四海为家。”
因此,他们总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与战斗。他们总是把荒凉与寂寞、艰苦与辛劳留给自己,而把方便与欢乐、坦荡与开阔赠与别人。他们必须拥抱前进路上遇到的一切障碍,悬崖、风沙、顽石、深渊,勇敢地去创造人世间生活中最常见也最需要的平凡而伟大的路!
他们的生活总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始,而在开辟了新路的时候离去。
路,是他们生活信念的崇高表达。
路,也是他们眷恋和追求的唯一理由。
而为了路,为了共和国的路,他们必须承受生活的许多不完整,许多平常日子平常人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们往往会失去,比如健康、亲情和家庭的温馨……
他们是伟大的牺牲者与奉献者。
我到过武警交通二总队设在乌鲁木齐的总队基地。那是火车西站旁边的几栋办公大楼。依傍着办公楼的是家属院。熟悉情况的友人告诉我:“若是在夏季,在这里你见到的几乎都是妇女和儿童。他们的男人和父亲都在昆仑山、星哈戈壁或准噶尔荒漠上施工呢。只有到冬天,这里才有男人的身影。你随便推开哪一家的门,都会发现一个催人泪下、让人奋进的爱情故事。而女人们总要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谁叫我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呢!’”
我把这段话复述给了总队政委王志光和现任的总队长朱德保。他们这样评价了自己的部下:
“我们的官兵,还有他们的家属,是很可敬可佩的。他们就像他们脚下的路,默默地承受着。勇于牺牲是他们最鲜明的特质。”
话语间饱含着理解的激情。
然而,筑路战士们谈起这样的话题,语气要平静得多。战士们说:
“要说牺牲,就是这里的条件差一些呗!”
“我们这里得关节炎的多!”
“从山上下来,头发掉了不少!”
一位连长告诉我:
“别的都好受,儿子不敢认我很难受!”
我明白,这简短的话语,都是筑路勇士们长期蹲高原住帐篷劳作拼搏的记录。
这几乎包容了他们的全部生活史。
而写在每一页上的箴语,又几乎都是“超常奉献”这四个字!
推土机手程磊是个军龄将近十年的老兵。这个中原汉子,身板不算结实,干起活来却有一股结结实实的韧劲。那是在改建工程最高处——海拔5100米的黑卡子达坂奋战的日日夜夜里。无论怎样的风吹雪浸,他似乎都能顶住。一天,夜里10点,连长派他去工地清理散落在两公里之内的土石方,以便为第二天全连上阵干活做好准备。他二话没说,带上助手就上了推土机。干到凌晨两点,突然下起雪来,且风雪交加,越刮越猛。一阵乱石砸碎了司机室的挡风玻璃。风雪如恶狼一样,直往里灌。助手提议说:
“先回去吧,等雪停了再干!”
“不能。这么冷的天气,机器一停,就会出故障的!”
他们忍受着夜深似海的黑暗和孤寂,不顾奇寒的侵袭,用全部热血同风雪搏斗。当最后一段土石方被清除时,他和他的助手早已疲惫至极,彼此相拥着,颓然昏睡在司机室里。天亮时,前来寻找他们的战友见此情状,无不潸然泪下,立即把他们抱出司机室。他们麻木的双腿已无法动弹。现在,已到仓库工作的程磊每每感到腿关节疼痛时,就想起那个难忘的被一股超常的意志支配的风雪扑打的夜晚……
“你不后悔吗?”
“怎么说呢?作为军人,我必须那样去完成任务。如果因为我的停工影响全连第二天的施工,那种悔恨也许更要折磨人!”
英雄是在征服常人难以征服的时刻诞生的。
英雄的行为总是承诺庄严而高尚的追求。
从程磊身上,我摸到了一个真正的中国军人的强大脉搏,而艰难的新藏之路也正是沿着这样的军人的足迹拓展延伸的……
在另一位叫郑先文的志愿兵的爱情风波里,我同样触到了那强旺脉搏的跳动,感到一个忠于自己职守的军人不可亵渎的尊严的高贵。郑先文的妻子同他从小相爱,情深意笃。结婚后,只因郑先文长期在部队服役不能回家,提出离婚。她在信中说,“你总讲奉献,可是谁奉献给我呢?你复员了,我们就在一起。要不,各走各的路。”这个突然的打击,使这位被战友誉为“笑星”的小伙子一时忧郁起来。他在军人的岗位同爱情的果实之间做着选择。他说:“我理解她的选择。但我不能离开部队,尽管部队的生活是艰苦的,我愿在艰苦的斗争中锤炼自己,履行一个军人的责任。我相信,部队给予我的将使我一生受益。”他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坚守着自己的信仰,更加勤奋地工作,成为连队一名出色的机械维修员。
谁能说血水浸润过的种子不会更强壮呢?
顶住所有的风霜。
我相信,收获爱情的季节还会到来。
离开昆仑山,离开那条神圣的生命之路,离开在昆仑山上创造出英雄业绩的勇士们,我心里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满足,更有一股创造激情的涌动。这是生命最新的洗礼!
艰难困苦总是在每日每时地产生着。
艰难困苦犹如锋利的犁铧,从肉体的撕裂开始,然后深入到心灵,激发出新的思想,唤醒许多生命的精华……
重要的是内心的坚强。
重要的是信仰的刚毅。
这犹如山脉的隆起,力量总是来自大地内心的奔涌。
你想坚强,就一定会坚强。
这就是人之所以成长为人的秘密。
这就是人的圣洁的光荣。
登上昆仑山的英雄的勇士们,是有力量的。
养育着英雄儿女的祖国,是有力量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丰碑耸立的昆仑山,将为此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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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地的诗章
张法德
建筑是一种凝聚着人类智慧与进步、荣辱与甘苦、力与美的艺术。建筑又最能体现某一特定的时空交汇所赫然创造的独具特色的地域风采和时代辉煌。故而,出于一种职业的自尊心和自豪感,作为中国建筑行业里的国家队和龙头企业,中国建筑总公司三局二公司在构思自己的作品时,总是在追求某种凝重、雄大与不朽。
他们将一部部力作书写在荆楚大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以及沿海经济特区。阅读他们的作品,你将看到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船”的武汉客运港那独特的造型和精巧的结构,你将看到被称为“南国第一门”的深圳罗湖口岸联检大楼那恢宏的气势与严谨的组合,你将看到展示着90年代现代都市风采的两座超高层大楼——武汉广场和武汉国际贸易中心大厦那拔地擎天般的勃勃雄姿。当然,你还可以看到曾获得全国建筑最高荣誉——鲁班金像奖的天津广播电视塔那秀峙、挺拔的倩影,此塔高达415.2米,是世界上唯一建筑在软土基础上乃至水中并按9度地震烈度设防的超高构筑物。浇筑这座重达10万吨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过程,可谓集“高、大、新、重、难、悬”为一体,实为世界建筑史上所罕见。然而,就在外国专家看来至少得4年建成此塔时,他们仅以20个月的有效工期优质快速地建成此塔。为此,李瑞环同志给予了高度评价——“创造了中国建筑史上的奇迹”。
不朽的建筑和不朽的诗章一样,是创造者和诗人们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时,那一束绚烂的生命之光所照耀出来的。为此,我们曾追寻过这种光束,尽管中建三局二公司总经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项目经理梁其坤和他的伙伴们对此缄口不谈,但我们在一组真实的劳动画面中,依然能感悟到那种被我们认作是崇高和不朽的诗韵。
一个企业家,乃至一个企业,最可宝贵的品质是什么?是对历史使命的认识、把握与躬身力行,他们将自身的命运与民族的荣辱、国家的兴衰紧紧相联,于是时时处处都能表现出一种超然而上的思想境界。
作为拥有5000职工的国有大型企业,中建三局二公司也曾受到国民经济发展过热的影响,也曾出现过诸如1990年年利润仅只9万元那样的尴尬。然而,恰在这公司进入历史的机遇、现实的困难、潜在的危机和严峻的挑战掺糅交织的时刻,他们却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在梁其坤的动议下,一场与时代同步的大刀阔斧的变革开始酝酿成熟。
1992年,一个“东风吹来满眼春”的季节,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精神传达下来,以梁其坤为首的公司决策群体巧借这股东风,果断地及时地调整了企业的营运方式,率先在全省建筑行业内由速度效益型转入质量效益型,并以此为轴心,针对企业改革,一连打出了三记重拳。第一拳——打破了几十年一贯制的“三级管理、两级核算”的计划经济模式,砍掉了工程处、施工队等中间管理层,形成了公司直接面对市场和“公司围绕项目转、项目围绕市场转”等适应市场经济的全新格局。第二拳——开展多元化经营,增强企业抗风险能力,公司多元化经营总产值由1993年的3200万元一跃为1995年的1亿元,多元化经营成为企业创收的主要来源之一。第三拳——加大劳动用工制度改革力度,建立公司内部劳务市场。公司除部分项目技术人员外,大部分职工被分流到内部劳务市场的各个专业承包队,使其“自己找米下锅”,以进一步增强企业参与市场竞争的活力。这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公司主要领导除留一位副经理在家主持面上的工作外,其余的必须长年深入工地兼职,同工人们一道,接受市场风浪的摔打与挑战。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随着一系列改革决策的出台,公司上了企业社会信誉、企业经济效益、市场经营份额、企业综合实力以及职工精神风貌和企业凝聚力的“五个台阶”。主要经济指标每年以50%的速度向上递增,其中综合经济效益年增幅达90%;1995年固定资产总值1.2亿元,是1990年的6.5倍。
一组枯燥的数字,却能折射出并非枯燥的光彩与润泽。如果你掌握了这组数字,再去重读“诗人”们写在祖国大地上的那些不朽诗章时,你便会读出诗行中那融入民族无限辉煌中去的生命的炽烈一闪。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海关感赋
石宝庸
  鹧鸪天
固山海雄踞一关,
守华门万里风牵。龙头重宇扣金锁,虎爪双环吊铁鞭。
天并地,地无边,横云竖雨是同天。卫中原靖远疆土,镇九州八方大观。
  鹧鸪天
幽燕一关统九关,长空一线水连天。定西东通连山海,走北南横贯纵穿。
掀碧浪,洪涛翻,燕风秦月洗尘鞭。遥观星月上中下,屈指海帆一二三。
  千秋岁引
山海并垒,凸凹一壁,对日齐天傲尘世。雄关神韵遍乾坤,浮空银汉涌豪气,锁苍龙,固云霓,擎社稷。
九点齐烟芳草地,千里定军八面御,远岸云涛惊鸿翼。天下第一一天下,长风万里摇金旭,缚玉兔,牵斗牛,吐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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