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2月3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扶余国里的新乐章
乔迈
扶余县即古之扶余国,在吉林省西部苍凉千年,到本世纪七十年代有些地方还是老样子。万发公社有三个小生产队自然条件最差,老拖别人后腿。上级无奈,就在1980年春天把三家一齐划出来单独成立一个生产大队(后改为村),说,从今往后自个干吧,挣着就吃,挣不着喝西北风,没人管。说是说,做是做,能不管么?上级左掂量,右掂量,给钱给物不如给个好干部,就派赵志昌过来当了书记——赵家恰好也在这几个屯里。
赵志昌与伟大的共和国同龄,他眼睛大,身板壮,念过中专,能说会写,庄稼院活计件件拿得起放得下,从十八岁起一直当村干部。
好一个赵志昌!他领着被人嘲作“边角废料”的三个屯的乡亲,呼号叱咤,风虎云龙,亮亮堂堂地上演了一出改天换地的人生大戏,没用几年就把一个人见人厌的糠窝窝改造成了谁见谁爱的银窝窝。
三屯并一村,村名费了思量,赵志昌说就叫“新农村”吧,说这三个字豁亮。
名是豁亮了,心里头满天云彩没条缝,看啥愁啥。
五六百垧地,横跨省道松扶公路,南一半,北一半。路南跑风沙,路北盐碱洼。春播季节正是风沙大作季节,看那路南,四级风就毁地,种子沾风就跑,风沙一叫劲,能把垄沟填平了。毁了再种,种了又毁,种子都搭不起,组成“新农村”的三个屯,王正窝棚和前后高柴窝棚,有一年种过五回地。路北倒是风小,可全是白花花的盐碱硝,不长庄稼,专长狼尾巴草、麻皮子、车前子和野菊花;盐碱地喜水又不耐水,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没雨就旱个赤地千里,出门无所见,白沙蔽平原。
一个风沙,一个盐碱,一个涝,这号破地哪能打粮,没粮哪来钱,没钱哪有体面日子过?往前看是穷,朝后看也是穷。
赵志昌更愁的是,全村没一个中学生,小孩子不愿上学,上了学也不好好念书,成天就知道疯跑,跟大人学掷骰子看小牌赢豆粒,学装神弄鬼。女人们头不梳,脸不洗,土道上一偎,比坐自个家大炕还舒坦,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扯着扯着,哪句话不顺,说吵就吵起来了。在穷而无正确思想引导的地方,打架骂人似乎也成了一种文化。
坏名声带来的最严重后果是娶媳妇难。赵志昌就任“新农村”书记那年,全村八百多口人,竟有三十六个老“跑腿子”(光棍)。要是有个媒婆进村,那就成了全体的大事,村干部和左邻右舍、老亲少友都会紧张起来,你帮三块,他凑五毛,朝人家腰里塞。虽说媒人一张嘴,说的两家话,可人家来村里走一趟,看这道不像道,房不像房,三个屯子找不着一块砖头,走半天看不见一棵树,人家姑娘能来吗?
赵志昌眼前有三条路可走:干下去,混下去,躲开去。
他知道后两条道不能走,乡里领导看着呢,本村百姓盼着呢。可是要干下去,他又觉得老虎吃天——不知道从哪儿下口。
想来想去,还得承认经济是基础,得叫地里打粮,吃饱了肚子才能想别的。
叫地打粮,就得南治沙,北治洼。
治沙,其实是治风。没别的招,只有栽树。先开支部大会,后开群众大会,赵志昌做动员,他讲了,我们不能做自然的奴隶,我们要做命运的主人。
3月成立的新村,4月就动手在南边地界栽树。没钱买苗子,到有树地方央告人家,搿来不少柳枝子,杏条子,大犁划沟压枝,四五里长的地界全压上了。人有志气天也助,没等浇水,就来场透雨,远远望去,一排新绿,老农拄棍来看,说这是老天爷叫赵书记露脸呢。话音刚落,就见南边天上起了黄,老农摇头说不好,说时迟,那时快,凉丝丝的大风已经劈头盖脸打过来,一顿饭工夫,辛辛苦苦栽下的苗子连根拔,全卷到爪哇国去了。
这是天难为人不是人难为人,叹口气,第二年春天接着干。这回不用小苗了,说小苗不禁风,这回凑钱买大苗移栽,讲好了,往后树成材,卖了还钱。三角钱买一棵,买三万棵,花去九千块。大风年年有,今年风更邪,大苗果然抗风,头场风没在呼,二场风刮一栽愣,第三场风说啥也顶不住了,像有人挨排薅似地,薅完扬一地,谁见了不心疼!
这回不嗷嗷喊对了,什么话都出来了,有说赵书记到底年轻,想一出是一出的,有说自古风有风道,水有水道,人算不如天算的。多数人不吱声,就是心疼钱,那里边有留给老儿子娶媳妇的眼珠子呢。
赵志昌比别人更窝囊,好几宿没睡着觉,就是瞪着天棚上黑秫秸发呆,想这么个穷地方,九千块钱是群众支持自己和支部的一片心啊!他的眼泪流下来了,不过是偷着流的,只有媳妇知道。
眼泪流完了,心里敞亮了,心里一敞亮,办法就有了。老农说的对,风有风道,你要让树挡风,先得给树挡风,他想起了万里长城。他也要修一道墙,保护他的树苗免受风沙袭扰。
不屈服的“新农村”人啊,两战皆败之后立刻酝酿了第三战。“新农村”建村第三年,一场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的征服自然之战打响了。村里强壮男女全动员起来了,八个人一组,分段包干,赵志昌和其他村干部也和群众一样承担任务,任务不完成,死也不准撤。北方4月,地没化透,赤脚踩到湿土上,钻心凉,那也得咬牙挖,狠劲踩,拼命跺,沙土夯得实,大墙才立得稳,累也不顾,苦也不顾,不到十天工夫,两千多米地段上,一道高二米、底宽一米、顶宽零点四米的大土墙就垒起来了,远远看去,也曲曲弯弯,也像盘在地上的一条龙。这才在墙里栽树苗。这回一举成功,苗木成活率达到百分之百。几年后,大墙慢慢颓圮时,小树已经蹿过墙头,长得腰粗胳膊壮,不怕风沙了。
这以后他们又乘胜前进,把所有耕地规划成七大块,他们管那叫“网眼”,横平竖直,横竖都栽树,耕地都被圈在中间,都不怕风了。叫树围地转,地围路转,路围沟转。
沟就是排水沟,是治水用的。他们利用每年春播、夏锄、秋收之后、上冻以前所谓“三后一前”农闲时光,历时五年,挖出近十万米大小沟渠,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排涝体系,确保本地无论发多大水都不会成灾。
风治住了,涝治住了,赵志昌又盯上了盐碱硝。谁都知道盐碱地不打粮,也都知道老辈子有个沙压法,“沙压碱,赛金板”,但因为劳动量太大,过去都虎头蛇尾了。赵志昌提出就用这个法治。此议一出,立刻招来一片嗡嗡声。说罢了罢了,书记要活活累死人不偿命呀!按照赵志昌的计划,迫切需要换土的地块少说有六十垧,每垧少说要用三百车“客土”,就是说,他们要跑出好几里地,拉来一万八千车土。那等于搬来几座山。没人相信这是办得到的事。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但是架不住书记决心大,书记决心大领导班子决心就大,领导班子决心大就能把群众带动起来。书记和支部的决心变成群众决心的时候,好多不敢为的事就敢为了,没用大卡车,他们仍是用自己结满老茧的大手和不知疲倦的脚,一年又一年,小燕垒窝一样,为他们的新生活拉进来一万八千车土。他们拉的哪是土,那是一车车的粮食,也不是粮食,是一车车的金颗子银粒子,更比金颗银粒贵重千百倍的,是人的刚强精神和自信。昔日大苞米长不过狼尾巴草的盐碱洼,一下子变成稳产高产肥田沃土,自个儿看着都像做梦。
“新农村”被评为本地区首批“小康村”,主要依据之一就是这里粮产由1980年的六十七万斤提高到1996年的五百九十五万斤,人均收入由五十七元提高到三千多元。
谁说王正窝棚和前后高柴窝棚只出懒汉子和癞女人呢?
以赵志昌为首的“新农村”领导集体,是非常有战斗力的班子,这是“新农村”建设取得一连串成功的重要保证。
这是一个称职的班子。赵志昌说,领导农民要高于农民,不然的话,不能当干部。刚被任命为书记时,上级答应赵志昌自己搭班子,他就请薄儒顺当村长,老薄说我没文化,老赵说你农活好,你还有实干精神。薄儒顺果然成了赵志昌的重要助手,为村里发展立了大功。另外几位干部,如副村长兼治保主任靳国华、妇女主任靳凤琴、民兵连长郑学春、会计孔祥达,都是有能力有威信的实干家。孔祥达是孔老夫子后代,在本地是传奇人物,都说他不用看账本,谁想打听哪年哪月哪笔账咋回事,他张口就来,不兴差一丁点的。
这是一个不懒的班子。岂止不懒,他们最能自己找活干,盖校舍当力工是他们,建企业盖房子搬砖弄瓦是他们,盖村部办公室运土垫坑、挑水和泥是他们,帮贫困户种地、苫房、起猪圈是他们,总之,凡是有关本村集体的一切活计,这里的规矩都是:干部干,群众不干;干部必须干,群众自愿干。有人给算过,他们每人每年出的这种“干部义务工”,少说有四五十天,都是义务劳动。薄村长五十多岁了,也得干,靳主任是女同志,也不年轻了,一招呼也颠颠来。有人问靳凤琴,这么干不累么?她笑说,习惯了。在这里当干部必须“习惯”这种事。
这是一个廉洁的班子。村里哪个人都能告诉你,尽管“新农村”鸟枪换炮了,他们的干部还是没一个人用公款进饭店,更不用说在小卖部赊烟赊酒了。万发乡每年办党训班,乡所在地热闹非凡,大小饭馆有的是,他们从来都自己带米带菜,就近到学校伙食点央人借灶自己烧火作饭。前年村里打井,请了三井子一位师傅,村干部照例当小工,中午在附近饭店安排了一顿,吃饭时,师傅见只有自己一个人,以为村干部有事,就坐那儿等,半天不见动静,却见老板娘过来招呼,说吃吧你咋不吃,就订你一个人的,赵书记他们都回家了,这是他们的规矩,打井师傅呆愣半天说不出话来,酒过唇边了还叹口气。去年村里又打机井,这回请的是县打井队,总共八个人,村里宰头猪,临时搭的灶,妇女主任靳凤琴跑前跑后忙活,开饭了,帮工的干部仍各回各家,靳凤琴带着几个姑娘媳妇伺候客人吃完饭,归拢利索碗筷,也抹身就走。
这样一个又有本事又不懒不馋不贪只顾得为民造福的班子,就是“新农村”之所以真的成了新农村的奥秘所在。
转眼十几年过去,如今,“新农村”地界里,田已成方,树早成林,人尽安乐,但赵志昌心里仍像十几年前刚当书记那阵一样不落实。远看江苏华西,近看四平红嘴,他说自己差远了。他说“新农村”和昨天比是新,跟明天比还是旧。从前的糠窝窝变成银窝窝了,它还没变成金窝窝呢。那个“金”不光是财富,还有现代化——物质生产的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他要带领乡亲奔向这个大目标。他计划好了,要在稳定粮食生产基础上,对农业实行产业转移和产值转移,要大力发展第三产业,进一步走向社会化大生产。只有把农业经济与中国大市场和世界大市场连结起来,中国农村才称得上名副其实的“新农村”。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开拓者的足迹征文

  为了彩虹
冯雅丽
朋友,当你在茶余饭后收听广播节目时;当你在异国他乡噙着泪水听到祖国亲切的乡音时;当你在除夕之夜收看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时,你是否会想起广播影视战线的幕后英雄,那些日夜辛勤工作在广播影视技术维护战线上的人们?!
精彩的广播影视节目之所以传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走进千家万户,离不开五千名无线电台管理局人辛勤的劳作!由于电力强、电磁波干扰大和需要架设高大的天馈线而占地面积大等原因,注定了广播电视发射台要建在远离城市的郊外或高山上。选择了影视技术维护这一行,就注定终身要与艰苦、寂寞为伴。无论在戈壁沙滩、深山老林,还是在黄土高坡,到处都有我们的营地。这些地方冬天寒气袭人,夏季闷热如罐。深夜上下班要摸黑走半个山。山路蜿蜒崎岖,漆黑一片。跌宕的山峦,呼啸的山风,摇曳的树影,增添了神秘恐怖的色彩。胆小的姐妹们只好敲着脸盆为自己壮胆。在无线局系统工作的女性占全局职工总数三分之一以上。为广播影视事业的发展,为实现“不间断,高质量,既经济,又安全”的维护总纲,在艰苦条件下,女人和男人克服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着光和热。广播电影电视部491台仅是无线局近四十个艰苦台站中的一个。
491,她始建于本世纪二十年代,有过刻骨铭心的耻辱,更有使人赞叹的辉煌。历史不会忘记,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开国大典上那震惊寰宇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射出去的。491人以自己独特的优势铸造了历史的辉煌。解放后,党和国家领导人很关心她的成长。1951年朱德总司令亲临我台时强调电台的重要性;1953年刘少奇主席来台嘱咐大家努力学习,成为广播发射技术的能手;1966年周恩来总理视察电台,与职工们合影。珍贵的瞬间已载入491台的史册,永远铭刻在491人的心间。
491台坐落在偏僻的北京郊区,是全国广播发射中心之一,播音任务很繁重,占全局任务总量的四分之一。全台二十余部发射机传送外国语、少数民族语和地方语近二十种,覆盖了大半个地球。其中一个机房每天平均播出一百五十三小时,大小操作七十余次。开关机、倒频、巡视、检查、维护,每天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并标准地操作这些看似简单,实则复杂而关键的动作,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工作量啊!时间老人走过了四十八个漫长的春秋,电台职工暑去寒来一代接一代,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了近半个世纪。在我身边有许多默默无闻的英雄。曾记得一位老大姐问我,你知道电台职工最怕什么?我摇摇头。她说,电台工作既光荣又责任重大,安全播出工作如履薄冰,稍有疏忽便会给党和国家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职工们最怕听到故障铃声。机器的异态就是命令!抢修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那是严冬一个寒冷的夜晚,她被一阵急促的故障铃声惊醒,急忙穿上衣服,撒腿向机房跑去。漆黑的夜晚,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抽打着她。没留神被绊了一下,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到了机房才发现鞋跑丢了,光着的脚已被冻僵了。我出神地听着,望着大姐两鬓的白发,我仿佛明白了许多。有一位女值班员的父母瘫痪多年,每天喂水喂饭、端屎端尿需要她料理;女儿在城里上学需要她照顾。她每天如穿梭来回三十多里,瘦弱的身躯支撑着生活的重负。她是好女儿、好母亲,更是一个好值班员。十多年来,她从不迟到早退,没有请过一天假。值班中她认真仔细,多次排除事故隐患防止了停播事故。那年老父不幸去世,她正在家中处理丧事。看到因故障停电全台一片漆黑,她首先想到播音,想到机房。值班员高度的责任感使她忘记悲痛,立即跑到机房帮助恢复播音。值班员成年累月倒班,人体的生物钟已被颠倒。每天,他们迎着繁星来踏着月光去。白天、黑夜、节假日等概念在记忆中已被淡化。一位年轻的母亲曾向我倾吐内心的愧疚。她说,我不是一个好妈妈,说话间热泪盈盈。一次下晚班已是深夜一点多。想到丈夫也在机房值班,只有不满两岁的儿子被锁在家,她紧走了几步。离家还有很远便听到孩子的哭叫声:妈妈……妈妈。句句声声像刀扎在她心上。慌乱地冲进家门,她一把抱起掉在地上的孩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谁没有父母兄弟,哪一个不爱儿女家庭?为了安全播出,他们舍弃了父母亲情,放弃了与家人团聚。太阳之所以能照亮世界,就因为它勇于燃烧自己。正是有了舍弃小家顾大家的电台职工才有了事业的蓬勃发展,才有了电台的日新月异。他们读懂了平凡,明白理想与现实的真谛,安于平凡,乐于奉献。正是有了这样一个群体才编织起广播影视事业的七彩虹,才使得我们的生活如此多彩甜蜜。
二十一世纪前程似锦,广播影视事业必将繁荣昌盛,似一道彩虹悬在祖国晴朗的上空。我被彩虹的绚丽所倾倒,更为赋予彩虹以光辉的太阳而迷恋;我为精彩的广播影视文化而喝彩,但我更钦佩那些在幕后勤勤恳恳编织彩虹的一代代无线局人。花儿最懂得春雨的无私,彩虹最理解阳光的慷慨。我要化为一丝春雨,滋润大地;我要融入阳光,将雨后的彩虹装点得更加璀璨辉煌!
(作者单位:广播电影电视部491台)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远方的纤歌
远征
一个苦寒的拂晓,我独自在野外的河畔散步。遥远的天际响过几声惊雷之后,天地之间忽然风雨大作。
小河咆哮着,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奔向远方;两岸的垂柳疯狂地摇摆着,像乱舞的魔杖。
远方的青山脚下,隐隐约约有一些黑影在徐徐蠕动。
未几,风雨骤止。当河面上掠过几只白鸥之后,黑影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群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紧紧地拉着一根纤索——拉着一条沉重的船,艰难地向前迈着步子。
他们头上都扎着一条蓝头巾,无袖坎肩粗野地敞开着,裸露着铜锣一样的胸肌。
他们高高地挽着裤腿,一双双青筋直暴的脚踩得河床上的砂砾咯咯作响。
又粗又长的纤索紧咬着他们的肩膀,贪婪地吮吸着泉涌的汗水。
汹涌的浊浪,一次次冲击着他们的双腿,又一次次被坚固的礁石击得粉碎。
不管风有多猛,泥有多深,他们的手臂永远紧握着同一根纤索,他们的头永远抬得那么高,他们的眼睛永远注视着美丽的远方,他们的脸上永远荡漾着诗意的微笑,他们的脚步永远那么坚定……
悠悠的河面上,永远飘荡着他们阳刚、悠长而充满古老希望的呼唤——“哟——嗬……”
在命运的河湾上,我也常常这么呐喊:是啊,哟——嗬……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色。未几,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拉着生命的纤索,汉子们从传说中的远方走来,又走向传说中的远方……
远方,金色的阳光把他们雕塑成一组米开朗琪罗味很浓的群雕。
远方,依然飘荡着那飘荡了几千年的古老呼唤:“哟——嗬!”
“哟——嗬……”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沧桑黄河口
元辉
问清我要去的军马场位于黄河三角洲上的孤岛,司机便驱车上路。一路上我心里直纳闷儿:马场通常都设在广袤的平川,孤岛上怎能放养大群马匹?何况从地图上看,黄河口一带也不见有什么海岛。莫非曾经有过这么个叫孤岛的岛子,历百千万年海退峡干,跟大陆连成一片,岛已不成其为岛了,而地名依然从旧?揣着满腹疑惑,到了马场,方知我的猜想文不对题。
因为战马已被部队逐渐淘汰,军马场如今已改称济南军区黄河三角洲生产基地。我落脚的基地招待所紧靠胜利油田的一片采油区,窗外就是一排油井。被当地人叫作“磕头机”的提拉式抽油机,一刻不停地在那儿磕头。再向外,一条长长的林带伸向远方。主人告诉我:林带一侧便是1964年前的黄河故道。林带的走向即故道走向。场部就建在故道河滩上。由于历史上黄河频繁地决口,频繁地改道,这儿到底冲决出多少条河道,当地人也不一定说得清楚。只知道,被南北两条主要故道隔开,直到渤海的一大片边缘残缺的舌头形土地,便成了崇明岛似的一片岛洲。孤岛,孤岛,原来是这么叫起来的!
这是一条巨龙的舌头。它携带着成亿方泥沙,年复一年地舔食着渤海,吐沙成丘,淤泥成陆。据历史文献记载:十九世纪中叶,这里还是一片汪洋。1855年,黄河从豫东铜瓦厢决口,夺路北流渤海,以平均每年二十七平方公里的速度向渤海推进。经百余年冲积,形成了现代黄河三角洲。在世界上所有的三角洲中,它给人的强烈沧桑感是独一无二的。
我亟欲看看三角洲上那些僵死的河道。第二天吃过早饭,便由基地石总工程师陪同,前往离场部最近的一条故道寻访。
一条近乎干涸的河床,隐在绵延不绝的芦苇丛和茅草丛里。若无人指点,几乎看不出它曾是一条河道。只是低洼处的一泓积水,留下一脉大河的遗韵。我下到一片裸露的河床上,板结的沙土可以立足。野风吹过,带起一丝早已退去的海的气息。用手指拈了一撮发潮的沙土,放到舌尖上舔了舔,犹觉微咸。据主人介绍:这一带的土地都含有盐分。愈近海,愈至淡土层以下,含盐量愈高。它叫人想到海退陆浮的演进过程,而这一过程都是经由这些河道轰轰烈烈完成的。
出人意料,我脚下的这条轰轰烈烈过的黄河故道,竟然叫沟——神仙沟。这和它曾经拥有的身份太不相称了!可当地人就这么叫它。它原本只是一条小河沟,被暴怒的黄河夺为己有,才一度膨胀起来,一变而为莽莽黄河入海的河道。在现代黄河三角洲上,跟它一样曾被黄河强行借道的,还有一些河沟——甜水沟、宋春荣沟以及虽不以沟名但均被当地人视同沟汊的干河、钓口河。它们都曾一度汪洋恣肆,如今都偃息于芦苇、茅草和荆丛之中。它们的生命都不太长。黄河泥沙的大量淤塞,使每一条入海流路都只能维持十几个年头。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里的人体味最真切。也许因为它们的生命过于短促,中国分省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们的名字。图上有名的只有一条清水沟。这是因为:在为稳定黄河,保证胜利油田正常开发而制订的工程规划中,它以入海流程较直较短而被看中,从1976年起,被人工改造为现在黄河的入海流路。这些小河沟的消长死活和频繁移位,恰表明这条巨龙的喜怒无常。基地政治部一位同志告诉我:他曾乘直升机俯瞰现代黄河三角洲,机翼下那些荆茅丛生的小河沟,恰像龙头上的龙须成扇形伸向海里。无论哪一条龙须突然复活,不可遏制地躁动起来,那就得赶紧提防:这条巨龙又要作威作福了。
龙的躁动,祸耶?福耶?这儿的人和上游的人看法可能不尽相同。但它留给黄河流域的环保命题,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都是不能不认真思考的。
对于三角洲上的人们来说,这个命题迫在眉睫,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且引早年的一则轶闻——这是石总的亲身经历:大风天,三角洲上所有的住家皆门户紧闭。绝对不许孩子外出。若是非得出门不可,必须有大人跟着。怎么跟?用一根绳子拴在孩子腰上,像牵宠物一样一头牵在大人手里。怕的是沙尘漫天,咫尺之外万物莫辨,孩子若是被大风刮跑,荒野里到哪儿找去?
三角洲濒海,哪来如此可怕的沙尘?
是的,它原本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地处渤海和华北大平原之交,没遮没拦,风多风大。早年风大,人们还不太心怵。遍地的疏林加上芦苇、茅草、红荆条,把淤积的沙土网定在根部,风再大也刮不起沙尘。降雨量虽然少于蒸发量,但有植被蓄水,空气仍较湿润。到了六十年代初,一场大垦荒,荒野上的自然林砍伐殆尽。只剩下几条黄河故道上的树林,因为不在垦荒范围之内,幸得保存下来。“文革”时期,偷砍滥伐,以致残林更残。到1976年人工改道,新河道里的树全都得砍伐。三角洲所剩树林,十不及一了。
于是,就遭到了那个“物极必反”的规律的报应:植被大面积破坏导致土地大面积粉化。一场大风就刮走十来厘米土。失去了树林的拦护,种子播下来,大都刮跑了。亩产不过三五十斤。甭说大风,四五级风,几米以外就看不见人。小孩子被关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如此光景,遑论安居乐业!
单是人皆有之的父母心肠,就不能不焦虑那个环保问题。所以,当领导作出造林的决定,动员工作倒无需多费口舌。
接下来的问题是:在哪里造林?栽什么树?答案就是我看到的那些成果:沿着几条黄河故道,又栽起了宽一百米至一百五十米、总长二十多公里的防风林带。密度和高度都远胜过以前的自然林,防风效应当然也远胜于昔。所以选在故道上造林,第一,不占地;第二,故道沙土多,易扬尘。栽什么树?主事者当时态度都很明快:什么树长得快就种什么树。据当地人工造林的经验,便先栽杨树和榆树。后来看中了刺槐。刺槐性泼辣,在荒草中也能长好,且不须多少人工管理,在黄河三角洲上较宜大面积成林。说到刺槐,主人露出几分自矜:“你要是6月初刺槐开花的时候到这里来,满世界都是槐花的香味。四面八方的养蜂人都到这里来赶花期。来这儿出差的,都舍不得走。”
可惜,我没赶上那诱人的花期。也没赶上大面积富士苹果园硕果累累的黄金季节。
离开基地的前一天,我去看了他们的一项特殊试验:混交林。
在一片约一千五百亩的混交林地上,密密地栽培着七个树种。林地分成几个方阵,每个方阵里混栽两个树种,高者已达十米。看来这试验已搞了好些年头了。为什么混交?主人的考虑是:树种单一,一旦发生病虫害,就会遭到毁灭性破坏。搞了这项试验,三角洲就可保万年长青了。
无需赘述,基地为什么会名列“全国绿化四百佳”;为什么会出好几个全军和全国的功在绿化的劳动模范。石总就是其中一位。这混交林,就透着主人的智慧和敬业精神,透着对未来负责的高瞻远瞩。我忽然有了一种新的理解:沧桑感,不应该是被动的。沧海桑田的相互移位,可以由人来主导,而非一任自然力摆布。这就是我在标题上颠倒主谓语,“沧桑”置前,作动词用的一点意思。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烈士陵园(外一首)
段和平是那些奋不顾身的战斗者,在严酷的命运里,奋斗成一组群雕,胜利成一座陵园。当新的太阳升起,作为一种庄严和肃穆的象征,你的上空有一只鹰迅疾划过,留下傲岸的剪影。正因为你是陵园,才成为鲜花簇拥的圣地,你的无声激励许许多多人,还有那么多握拳宣誓的孩子。这里睡着许多不死的人,这里鼓舞无数活着的人。
 剪纸画展只要撒一把生米,仿佛就能把那只晨啼的公鸡,引回家。馋嘴的花猫,摆出扑捉的姿势,似乎随时要跃出画框。还有倒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吹着竹笛,至今也没走出那种意境……我恨自己,只有这一双惊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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