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25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险途之光
——献给红军长征六十周年
纪学
八月的草地是一块滚动的魔毯
迅速卷走了紫色黄色蓝色白色
凋谢的枯草举几朵寂寞残花
没有牛群和羊群,没有牧人帐篷
一望无际的荒凉空旷
红军走进这里就像走进死亡之地
泥的沼泽泥的深潭泥的沟汊
和枯草残花一起组成茫茫泽国
在阳光下闪烁明灭
腐臭的气味有毒的气味
像打开的潘多拉盒子
放飞着看不见的魔鬼
身上套着硬硬的生羊皮单薄的军衣
包里装着青稞或用它磨的面
脚上的草鞋踩着水草
支撑着瘦弱的身躯
走在泥泞里,必须小心谨慎
人踏进泥潭就慢慢下沉下沉
最后只留下一顶缀着红星的帽子
马踩进泥潭迅速被淹没
遗不下一点痕迹
眼睁睁看着的人们
却不能去营救,一接近就会陷进去
悲愤的悲痛的悲哀的呼叫
得不到一声回应
天空时时变换脸色
乌云携狂风暴雨而来
掠走毒花花的日头
撒落白花花亮晶晶的冰雹
打在身上脸上手上
凛冽的冷风和雪花
编织着悲痛的图画
青稞面吃完了吃野菜
野菜吃完了吃草根
草根吃完了吃皮带
幽蓝的火堆上悬着搪瓷缸
煮熟的野菜是最好的营养品
有限的野菜填不满胃囊
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亲自采集野菜,办起野菜展览
一碗稀粥送给了婴儿
一根皮带截成了两段
一件小背心送给怀孕的姐妹
一曲歌声送给亲兄弟
草地中大家一起行进
不怕困难,奋勇向前进
时刻准备打敌骑兵
有马骑的人却不骑马
马已让给伤员,病员,妇女,孩子
自己也拄着细细的木棍
一步一步踩踏泥泞
背上的竹笠左右摇动
跟在他们身后的队列
把竹笠当成路标
剩下的马是幸运的
尽管背上的驮负很沉重
因为它的众多兄弟姐妹
都变成了解饥的粮食
有的正在人的肚子里蠕动
有的已经化成了泥土
黑沉沉的夜里生起篝火
把天空擦得很蓝很亮
那一班睡熟了的人
铺着湿漉漉的地盖着瓦蓝蓝的天
梦里见到了慈祥的父母
也许还有美丽善良的妻子
睡得太熟了,睡得太沉了
集合的号声也不能唤醒
永远醒不过来的他们
在瘴气里终止了年轻的生命
木棍上面的名字是纪念碑
下令立碑的人后来成了将军
每说起当时情景总涕泪涌流
把后人的眼睛打湿
走出草地的人们
再回头张望的时候
总有说不出的自豪
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后代
可说得却很少很少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黑水野草埋忠骨
张志忠口述邢景文整理
近年来,我有幸参加了济南市组织的“关心下一代百场报告”活动。每当人们问起长征精神的时候,我总要讲讲草地行军中我们营长的一段悲壮历程。因为它是我一生中也是长征途中最令我感动、令我难忘、令我佩服的一件事,不仅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即使千秋万代也不应忘怀他们所展示的那种高尚的精神世界。
1936年夏季,经过半年多艰难跋涉的工农红军又踏进了被称为生命禁区的茫茫草地,再次与凶险的大自然展开了殊死搏斗。那时我在红五军团三十七团二营给营长当勤务兵。营长叫杨成贵,陕西人,是个既结实又漂亮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威信极高。在他的率领下,全营一路过关斩将突破敌人层层封锁,并翻越了人迹罕至的大雪山。这天要过草地了,虽然吉凶未卜,但大家仍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进入草地之后头两天还不觉什么,既无掉队的,也未发生其他意外事故,一天能走七十多里。营长说这是因为我们刚涉足草地边缘。果然三四天之后渐入腹地,情况便越来越糟了。天空阴云低回,四野浓雾茫茫,听不到一声音响,看不见一只鸟影,有的只是接天的丛丛茅草,无尽的汪汪黑水。大家凭着手中一根棍子探路,小心翼翼尾随前面的人行进。
马夫牵着营长的大黑马,和我一起紧跟在一瘸一拐的营长后边,走在全营的最前面。我既担心营长,又担心那匹马。营长的脚化脓好几天了,是在一次急行军中受伤治疗不及时造成的。马是全营唯一的一匹马,是专门为营长配备的,可是一路上他都让给了伤病员,自己从来不骑。过草地了,他说马不能骑了,骑上易出危险。所以他宁肯一瘸一拐拄着棍子走,也不骑马,而且不止一次地叮嘱马夫一定要牵好马,保证马的安全。我看到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层明亮的汗水,原来他肩上还背着两支伤病员的枪呢。
恶劣的气候,过度的疲劳,严重的饥饿折磨和威胁着所有的战士。所以每当夜幕降临,大家选择稍微干一点的草地背靠背坐在一起宿营的时候,营长总是让我通知各连要注意节约口粮。由于筹粮困难,每人只准备了一口袋炒青稞,四五斤重。这东西吃了不消化,常常是怎样进去又怎样出来。而且营长规定每人每天只吃一顿饭,每顿不超过半斤。所以战士们一宿营便千方百计弄野菜充饥。每当弄到一点野菜的时候,营长总是很高兴,然后便把分给他的一份喂大黑马。
当我们在草地上送走第十个日头的时候,在“死亡之海”奋战的二营官兵开始断粮了。大家只能靠野菜维生,而草地中可供人们吃的野菜又少得可怜,于是大家挖草根嚼,烧皮带皮包皮鞋吃。总之,凡能充饥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填。从第十一天起,有的战士出现昏厥,随着时间的推移,昏厥的人数越来越多。
我看见营长听完了各连长的报告,木然立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两只深陷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心里很清楚,再坚持两三天大概就可以脱离这“死亡之海”而走上胜利的坦途了,然而这最后的几天却成了决定全营生死存亡的关键。于是他果断地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杀马。
老马夫一听要杀马,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营长的腿失声大哭:“营长啊,你可不能杀马呀,杀了它你还能走出草地吗?”各连连长也都说马不能杀。营长两眼含泪将马夫扶起,语重心长地说:“为了全营官兵的生存,只好委屈大黑马了。是我对不起它。”说完他毅然拔出手枪朝大黑马头部勾动了扳机……令人心碎的两声枪响之后,大黑马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全营所有的人都吃到了马肉,并因此而获救,胜利地走出了草地。但营长吃不下马肉,终因伤饿交加永远倒在了草地上……
六十个春秋过去了。每当想起这段往事,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整理者单位:济南军区前卫报社)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日出格尔木
朱建华
我是在落日时分接近格尔木的。
没到过大西北的人,一定会把那里想象得无比苍凉。但当你来到西宁,来到蓝碧苍莽,仪态万千的青海湖边,就会有意外的收获:黛青色的日月山,如蓝色巨幕垂挂眼前的高原内陆湖,一望无际金黄耀目的油菜花儿,铺展在青藏公路两旁的墨绿色的麦田,都会改变你对西北的印象。
可进入柴达木盆地,还真有一种置身月球之巅的苍凉。继续向西部行进,于昏沉之中睁大惊诧的双眼,确信远方那座披着落日余辉的高原城市不再是海市蜃楼时,更会产生一种冲动,从心泉涌出一声欢呼:格尔木,我扑向你!
真正到达格尔木时,天已黑尽。建筑物被夜幕掩去了容颜,只能听到小叶杨树被风扯出的哗哗声响。住进条件简陋的招待所,隔窗望去,只有依稀的灯火,无尽的神秘。
这晚,我又一次听人讲起察尔汗。
地球造山运动,孕育出这个堪称世界海拔最高的、总面积5856平方公里的察尔汗大盐湖,中央仅存两汪碧波,当地人称为达布逊湖和霍布逊湖。经过亿万年狂风烈日的吹晒,在南昆仑北祁连雪峰辉映下的察尔汗已成为一望无际的盐积平原。
相传,半个世纪以前,西方几个探险家来到察尔汗这个没有植被没有树荫更没有生命的干涸的大盐湖上,在一个暴风肆虐的夜晚,他们点燃起来的篝火被吹灭了,他们心中的那盏希望之灯也随之彻底熄灭!后来,他们惶惶然向全世界宣称:察尔汗,简直是地球上的月亮,永远是不毛之地……
万年孤独的察尔汗啊,难道你就这样永久地沉寂下去么?
是柴达木人改写了广袤浩瀚的察尔汗的历史。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由数千人组成的开发盐湖的大军浩浩荡荡挺进到了这里。从此,察尔汗便不再孤独。
在柴达木腹地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我倾听盐湖人讲述着铭记在他们心底的故事,不止一次地怦然心动,思绪如插上双翅的飞鸟越过莽莽昆仑,飞向天边,飞向远方……
有人称盐湖为中国的“死海”。盐湖没有淡水,也没有绿色,冬日,高寒缺氧,夏日,酷热无比,强烈的紫外线的辐射使人们口干舌燥、皮肤脱裂。盐湖人为克服吃水的困难,学会了“综合利用”,先洗米洗菜、后洗脸,有的索性改掉了洗脸的习惯,将洗过菜的水保存起来明天接着用。令人钦佩的盐湖人在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上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啊!那个在盐湖夜晚迷了路的挖掘机手刘圣荣,顶着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迎着突然袭来的风暴,陷入卤水泥浆中,他的双脚被卤水侵蚀得淌血。但是,当他终于找到了心爱的挖掘机之后,却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那个被察尔汗辉煌事业吸引而来的青年工艺专家夏同昶,在工程最困难时挺身而出,率领一百二十条汉子,扑向盐田修建工地。他和搞化验的石树坤,为勘察达布逊湖资源冒险进入湖中,没想到,湖水暴涨,几乎淹没了矮个儿的夏同昶,而高个儿的石树坤却因“晕湖”突然倒在他的身上。在墨黑的夜晚,他俩一步一步地在湖中挪动,黎明时分才被人发现!还有那个患腰椎病的郭真,不听大夫劝告,执意坚守岗位,以致病情恶化被送进医院时,他还口口声声说:“给我腰上裹上一个钢圈,我可以回去的!”其实,这位全国化工战线的劳动模范,经医院诊断已是晚期骨癌。他是在“我舍不得离开盐湖”的呼唤声中去世的。
察尔汗,你为拥有这样的儿女而骄傲!
月亮升起来了,将一片银辉洒向荒原,这是察尔汗的月亮。乘着月色,驱车“西湖”边,达布逊湖浸沐着温柔月光,像一位侧卧在荒原上的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少妇,微风起处,湖面上荡着五彩斑斓,美得撼人魂魄……
第二天清晨,我们漫步于号称青海一大奇景的由盐盖铺就的万丈盐桥上,看到碧波荡漾的大盐田,看到世界一流水平的采矿船,看到鳞次栉比的白色厂房,看到堆积如山的光卤石矿和千姿百态的天然盐雕,看到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盐湖人,便从心底为那些在西部、在盐湖开发中创业的柴达木人而骄傲,他们是英雄。正是他们的奉献牺牲,才使得荒漠变成了绿洲,使得没有生命的地方生命之树常青。这时,我看到,一轮磨盘大的红日正跃出荒漠,腾起在戈壁新城格尔木的上空。哦,这就是中国西部的诉说吗?是的,这是柴达木的诗章,这是改变了人们西部印象的最有力的见证!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野忆桥
谭仲池
山野是一幅立体画。有浮在山脊的艳阳;有挂在竹梢的月亮;有缠绕在青峰的白云;有散落在小溪的星星;有闪着波光的梯田;有扬起金色尘埃的村路;有飘着炊烟的土屋;有缀着斑斓花光的篱笆。
山路是一支迷人的歌。有清泉丁冬的脚步走过山崖;有小鸟悠美的夜曲送进竹楼;有青蛙响亮的鼓点敲醒土地的美梦;有蜜蜂甜蜜的歌唱滋润岁月的轻风。
我回到了阔别30年的故乡,我投入了曾养育我成长的山野。我在山野的村路上徘徊,在小溪边、田埂上回忆那一串串纯真、清苦、充满幻想的日子。
那些日子已经遥远,可山野的情韵依然青葱地留在眼前。山还是这样青翠,水还是这样清亮,空气还是这样清新,乡亲还是这样勤劳。只是山野变得更美丽、更富饶、更文明、更现代了。
弯弯村路已经拉直,拐进小镇的路面已加宽,铺上了钢筋水泥。山镇的房屋不再是矮小和破烂,已经变成一幢一幢的红砖楼房屹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年轻而蓬勃。山顶耸立起了电视差转台,村路上有奔驰的汽车和拖拉机。街市里飘着悠美的音乐,镇办中学的实验室里已经有了电脑。
这一切是乡亲们亲手创造的,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梦,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山里人的眼前。山野的岁月变得丰富多彩,山野的故事一天天多起来。
走在山野里,就像是走进了一册美妙的连环画故事里。
沿着金色飘带的山野公路,我去寻找山边小溪上那座青石桥。小溪已经变化了模样,变得宽了,深了。两岸是人工砌的水泥堤。堤上可以跑拖拉机,只是少了往日情意依依的那排排垂柳,这使我萌生一种伤感。
不知道是哪个时代,是遥远昨日的老乡们架的青石桥也不复存在了,眼前是一座新修的宽广的水泥桥,像一道银色彩虹飞跨两岸。桥头立着一块庄严的石碑。我走过去,凝眸细看碑上的文字,原来是刻着数百个捐款建桥的老乡名字。这是一些普通农民的名字。我在想,当乡亲们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一定会感到很欣慰,很自豪。因为他们又用自己的劳动结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桥。我又想,他们拆除古老的石桥时,心情一定很沉重,那桥曾是怎样栉风沐雨,饱经风霜,迎送着一代又一代庄稼人去描画山川,开创世界。只是因为它的瘦弱的肩膀已无法肩负起更沉重的时代重压,而不得不让它从此退隐到人们美好的记忆里。
青石桥也会因自己的消失而感到欣慰与骄傲吧!
是的,虽然那石碑上没有我的名字,但我仍记得青石桥,而记得最深最牢最清晰的应是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这些平凡的乡亲们。
因为他们知道,和土地一样,桥是怎样地同他们的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这又使我想到,那些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电视屏幕上、富丽堂皇的大厦墙壁上和从印刷机里流泻出来的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上的人,是否也有关于木桥、石桥、小溪、梯田、山塘、水坝,或者镰刀、锄头、铁锤、机床、吊车、推土机的回忆呢?
这种回忆太重要了。
我越想越感到自己的渺小,感到那默默无语,从不向人间和自然索取的桥的伟大壮丽。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

铁流劲旅中的巾帼们
邓六金
六十一年前,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开始长征。在这支铁流劲旅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30名红军女战士。她们的非凡经历和行动,向世人表明了中国女性的坚强和伟大。
1935年10月的一天,我们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就匆匆出发了,离开了革命红都瑞金,离开了那深深依恋的土地和人民。我们噙泪而别,踟蹰而行,一步三回头,深情地凝望那为之流血牺牲、奋斗多年的根据地。
刚出发时,我和王泉媛、钟月林、危秀英、陈慧清、李桂英、刘彩香等几名女同志分在卫生部。贺子珍、康克清、邓颖超、蔡畅等是一些首长的夫人,她们另在一起。共计有30名女同志。当时叫战略转移,卫生部带的物品较多,有药箱、担架,连X光机也带出来了,行动非常的迟缓。由于我们转移属隐蔽行动,白天不能走,只能夜间行进。天公也不作美,连下阴雨,衣服湿透,道路泥泞,常常摔倒,只能在泥水里连滚带爬。走了一个多月,来到了湘桂边境。由于战事频仍,伤员越来越多,我又被调到担架连任政治战士,负责抬运和照顾伤员。
一次,我们在翻越一座大山时,遇到敌人飞机的轰炸,一个抬担架的民夫吓跑了。我看到一副担架孤零零地放在路边,另一个民夫在担架旁急得不知所措。而担架上是一位胸部负伤的团级干部。不能扔下伤员。我忘记了自己体弱有病,抬起担架就走。山很陡,我只得跪着爬行,膝盖磕破了,肩膀磨出了血,火辣辣的疼,但不能停下,落下队伍是很危险的。下了山之后,我却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民夫和担架上的伤员再也看不下去了,说:“女人干不得这个,还是找个男人来。”但荒天野地,去哪里找男人?我吐完血,抬起担架继续追赶队伍。在长征路上,像我一样抬担架的,还有好几个女同志。
照顾伤员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由于缺医少药,一些伤员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我们以女同志特有的细心和耐心,精心地护理伤员,帮他们擦洗伤口,换药,喂饭。一些伤轻的,拄着拐棍自己还能走一段,有的重伤员,根本就离不开担架。如钟赤兵同志,原是一位很优秀的团长,在战斗中被打断了一条腿,他非常顽强,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截的肢。周恩来副主席指示我们,一定要将他抬走。钟赤兵同志是我们抬着走完长征的。伤员同志除了要忍受伤痛的折磨,还常常忍饥挨饿。我们除了要护理伤员,还要筹措粮食。有时筹不到粮食就得饿肚子。
在长征中,我们女同志还要克服生理上带来的麻烦。爱美是女性的天性,由于连连征战,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头上长满了虱子,一到宿营地,有空就捉虱子。我们嫌麻烦,干脆剪成光头。休息时,一些调皮的红军战士偷偷将我们的帽子揭掉,大喊:“尼姑,尼姑!”取笑我们。长征途中,有几个女同志还经受了分娩的痛苦和磨难。周子昆的爱人曾玉是第一个遭受这种不幸的女性。她是1928年参加湘南暴动的共产党员,曾随毛主席、朱德参加了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在江西苏区时就已怀孕,长征出发时本没有她,她是怀着身孕偷着追上红军长征队伍的。一路上,我们精心照护着她。翻越老山界时,我见她走路很吃力,就搀扶着她爬山。爬过山不久,她就生产了。没有吃的,我们就采来豌豆苗熬汤给她喝。蔡畅大姐知道后,把自己仅剩的一点小麦面拿来放在豌豆苗里一起熬面糊糊给她们母子喝。在长征路上生产分娩的还有贺子珍、陈慧清。而最遭难的要数贺子珍大姐了。她生产后不久又遇到了一次空袭。那天傍晚,我们正在一个树林里休息,敌机来了,我们赶忙跑到路边的沟里躲避,一颗炸弹正好落在贺大姐身边爆炸,贺大姐倒在血泊里。我当时离她只有一米多远,赶忙跑过去,只见贺大姐遍体鳞伤,脸色苍白,不省人事,我们赶快组织抢救。这时,毛泽东同志赶来了,他俯下身,深情地注视着妻子。我们在一旁不禁落了泪。毛主席把他自己的担架留下来,给贺子珍同志用。事后我们得知,贺子珍大姐身上中了17块弹片,一直到后来去世,脑颅里仍残留着几块弹片。邓颖超大姐在江西苏区时就患有肺病,身体极度虚弱,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吴仲廉同志是一双小脚,爬山走路从不落后,真不敢想象她是怎样用一双小脚走完二万五千里的。
长征路上,我们与千千万万的红军一样,爬雪山,过草地,冒酷暑,趟江河;啖草根,嚼树皮,历尽艰辛,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在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夹金山时,只见满山遍地全是雪,连棵借力爬山的草都没有,常常走一步退两步。山上空气稀薄,憋得脸发青,我亲眼看见一个个战士倒下去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下山时,我再也坚持不住了,往地上一躺,滚到了半山腰,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赶路。过草地也如此,千里草地就像一块大“魔毯”,一时乌云翻滚,一时又大雨倾盆,好像随时要把我们吞没似的。草底下是一片终年不干的积水,河沟交错,泥潭深不可测,水像生了一层红锈一样,散发着腐臭气味。走路得寻着草根,要不然陷进泥潭,很快就把你吞没。我们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个星期,才走出了草地。
长征艰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既是对一个革命者生死的考验,也是信念与意志的磨练。当时我们抱定了一个信念,跟着共产党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我们30名女同志,除了3名同志途中留在当地开展革命工作外,其余27名同志都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尽管我们这些姐妹后来有的客死异乡,有的漂泊流离,与党失去了联系,但她们中没有一个叛党变节的,至死保持了对党的忠诚,保持了一个革命者崇高的革命气节和坚强意志。她们不愧为20世纪中国女性的杰出代表。
这30名女同志,健在的尚有9名,她们是:广东的谢小梅、廖似光,江西的王泉媛、危秀英,南京的李桂英,北京有我和刘英、谢飞、钟月林。
(作者单位: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腹地的浪花
卢祖品
绥宁多山。出门是山,抬头见山。县城长铺镇四面环山,巫水像一条绿色的绸带逶迤东去;从高处看,仿佛一个圆形的半岛,徜徉在蓝色的波涛之中。我来自桂南山乡,从小看惯了山,但绥宁的峰峦林木仍使我情移神骇。这里的森林面积占全县面积的73%以上,松杉处处,楠竹漫山遍野,珍贵树种不计其数,光属于国家保护的就有毛红椿、马褂木、花榈木、三尖杉等二十多种。真是草木葱茏,空气清新,进入绥宁,连人影都会染上绿色。而且,绥宁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奇异的自然景观,如黄桑自然保护区38棵连成一片、珍贵无比的长苞铁杉顶峰群落,李熙镇的无缰牛等等,都是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
在绥宁住了几天,我强烈感到,湘西南这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森林,由于处在南中国大陆腹地,她巨大的生态效益给南国人民带来的好处是难以估量的。198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当时的绥宁县长来信说:“通过卫星遥测,发现以绥宁为中心方圆100公里内,是一块没有污染的世界绿洲。”
绿色是青春。绿色是生命。从现代的角度看,绿色又往往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丰富、美丽、神奇而又贫困落后。长期以来,绥宁由于远离铁路枢纽交通不便,在中央进行林业经济体制改革之前,统得过严、过死的旧框框所造成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绥宁人只能在温饱线上徘徊,谈不上小康,更遑论大发展。改革开放的洪流在全国汹涌澎湃十多年了,绥宁还能大喊口号迈小步吗?
刘剑英响亮地回答:不!
我到绥宁的时候,刘剑英就任绥宁县委书记才八个月。他原籍武冈市,与绥宁毗邻。严格地说,绥宁也是他的故乡。对于故乡,他有一种欠债的感觉。以绥宁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巨大的经济潜力,经济建设应该有更快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应有更大的提高。但与先进地区比较,便显出绥宁人是捧着金碗喝稀粥了——缺乏高质量的营养成分,四周弥漫的并非春天浓烈的气息。绥宁经济无疑是落后了。为什么落后?邵阳市委书记周本顺和刘剑英的认识是:乡镇企业发展慢了。中央早就指出,发展乡镇企业是农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我们与先进地区存在差距,速度不如人家快,规模不如人家大,档次不如人家高,路子不如人家宽。
刘剑英来到绥宁前,在新邵任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1982年大学文科毕业,读过不少中外文学名著和哲学著作;但对经济却有一套“新思维”,出版了一本《县域经济发展思路》。聊天时,他谈了他的感受:“搞经济工作,学文的不一定比不上学工的。学文的往往思想更解放,思维更活跃。”
去年他随邵阳市委书记周本顺出外参观学习,目的是借鉴先进地区的经验。回来后,周本顺说,“我们羡慕苏南,但我们学不了苏南;我们羡慕广东,但我们学不了广东。只有温州与我们各方面极为相似,所以,我们学温州,走温州之路。”“走温州之路就是走‘民营为主’的路子”,发展民营经济——不要国家投入,人民群众自己投资,自己经营;重点发展股份合作制企业、个体私营经济、庭院经济、三资企业。这与刘剑英原先的设想不谋而合。他紧紧抓住这一点,并从此切入,作起一篇有声有色的文章:县委新班子接连提出了县域经济以民营经济为主体的战略措施和“建设全国林业强县和邵阳首富县”的宏伟目标,大打交通总体战,大搞丘岗山地开发,大搞“牛羊工程”,大搞楠竹低改……于是绥宁出现了1949年以来最繁忙的季节。刘剑英针对绥宁实际谈的许多话和所提出的方针,有的像格言一样已深深铭刻在干部群众心中。县民营经济委员会主任张千山倒背如流:“钱,国家没有社会有,集体没有个人有,本地没有外地有。”“来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重要的不仅是它深邃的内涵,更在于已经收到了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现任县长刘祖礼是原来的副县长。我向接待我的人打听对县长的印象。
“土生土长。实干家,工作狂。”
今年年初,刘县长找上级要项目,争取把绥宁变成发展商品羊基地县。这是县委、县政府重要决策之一。他一口气跑了邵阳、长沙、北京,连日奔波,在复兴门乘地铁时睡着了,沿北京内城转了两圈才醒过来。
宝鼎山草场改为牧场是近几年的事,今年以来获得长足发展。
宝鼎山位于绥宁北部枫木团苗族自治乡境内,海拔1434米,方圆数十平方公里。这里绿草如茵,风光旖旎,是理想的牧场。场部设在大山腰,羊圈离场部不远,方便看管吧。我们迎着浓郁的芳香信步草场,遥望东一拨、西一堆的羊群在溪流、泉水边快乐逍遥。
宝鼎山草场2.9万亩,另有适宜植草的山10万亩。他们开初搞北羊南移,从内蒙古弄来绵羊。后来发现,还是贵州种山羊更适合本地养殖,在发展方针上,遂改为以山羊为主,绵羊为副。已投资10万,买了200种羊,今年内可发展到1000只。宝鼎山牧场抓五个乡镇,群众积极性高,“九五”期间要发展到1万只。
楠竹低改,就是把低产改成高产。办法是先砍除楠竹之间的杂树杂草,翻地施肥——磷肥,钾肥,复合肥。这样,楠竹发展的障碍被扫掉了,从而获得肥沃的土壤和广阔的生存空间。我到绥宁不久,就参观了麻塘苗族自治乡,那里的楠竹低改规模大,质量好,不仅在绥宁县,在湖南省也是首屈一指的。楠竹生长快,一年可长12米至15米,合四五丈;第一年算幼竹,第二年即成熟,可以繁殖长出新竹,第三年变成商品竹。我看见一株,上面刻着“95年出生”几个字,约四丈高。刘县长指着地上的竹笋、旁边的老株,说:“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三年光景,就出现祖宗三代。”
在绥宁期间和返回邵阳途中,耳闻目睹,当天晚上又同周本顺作了长谈,深感中央提出要重视中西部地区的发展、中央政策向中西部地区倾斜、对中西部地区发展进行扶植和帮助的举措,已经取得成果,就连资源丰富然而缺乏区位优势、长期滞后的邵阳也开始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的重要标志,就是他们从实际出发,找到了一条借鉴温州大办民营经济从而使邵阳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道路。
大陆腹地的深层改革,正在波涛起伏,浪花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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