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3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雪屋
杨光第
起于打鼓山雪峰底下的那场风暴,裹着雪,吼叫着,像只凶猛的野兽,腾空而起,先是把那原本耀眼的太阳遮住,而后,又折转身子,突然扎下,把雪全部抖落在刚刚爬上山腰的几个红军战士身上,就这样,他们被埋在雪地里。
风暴过后,宣传员王吉文从雪里拱出。他用手啪啪拍打着帽顶上、军装上,还有后背背着的干粮袋儿行李卷儿稻草捆儿上的落雪,这时,那八角帽上的红五星、灰上衣上的红领章,就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艳。
老天爷闹鬼罗!才只20岁的王吉文,望着那飞旋而去的风暴,蹙缩一下眉毛,眯缝起眼睛,狠狠地啐了一口,像在赌气似的诅咒一句。他回过身子,搭眼往后瞄瞄,忽然发觉,他的小老乡吴欢不见了。
吴欢小他一岁,个子也没他高,上山前就发烧。营长原想要他跟别的伤员一起留在山下。他不干,这么跟吉文一道,也上了山。现在,这场突然袭来的风暴把他们打散了。
吉文想喊他一声,却怎么也喊不出。他没想到,这雪山上,透气儿这么难。正焦躁着,却见离他不远的雪地裂开了缝,接着,吴欢打雪里探出头来。
吉文喜出望外,急忙过去,伸手把他从雪里拽出,随后,贴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坚持最后几分钟,马上就到山顶峰!”架着他的膀子,往山上走。
红军第四方面军的这支队伍,在雪地上缓慢地行进,脚步变得越发的沉重了。他们手脚并用,几乎是在爬行。太阳已经跌下山去,巍峨的山峰,陡然变得灰暗变得古怪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冷风,紧贴着山坡,掀起一股股雪流,呼呼响着,打着旋儿冒着烟儿,在战士的手脚间,唰唰地流过。拔脚时留下的深窝,转眼间,就给雪流填平,不留一点痕迹。他们实在迈不动步了。
就在这时,营长传下一道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就地宿营。
吉文怕吴欢撑不住。队伍一停下,他就帮吴欢把稻草捆铺到雪地上,让他坐在上头。然后,把行李卷打开,扯出被单,给吴欢裹在身上。尽管这样,吴欢还是冷得不行。身子哆嗦,像筛糠,牙骨敲得(口得)(口得)响,脸色发紫,不时张嘴,一下一下地上下(扌到)气儿……
这样吃憋不行!吉文拍了下自己的脑壳,就一个人踏着雪,咯吱咯吱,来到积雪的陡坡前,停下脚步,瞄了瞄,便把背上的砍刀抽出,甩开膀子,嚓嚓嚓劈了起来。刀把上的红绫子,在半空中,飞过来又飞过去,像飘忽不定的火苗儿。
“你——在——干什么?”吴欢带着湖北口音吃力地抬起头问。
“劈雪,我想造一个雪屋。”吉文答。
“雪屋?”吴欢似乎再无力说什么,头又耷拉下去。
吉文就像一个老到的泥水匠,用他那把系着红绫子的砍刀,在雕筑着他的一个关于雪屋的构想。他要让战友吴欢住进这个能挡风遮雪的雪屋里,不再遭受寒冷和风暴的袭击。
雪屋造好了。吉文收起那把系着红绫子的砍刀,回到吴欢旁边,他发现,吴欢已改换了姿势,不再坐着,而是放平了身板,躺倒在那里。
“吴欢,进雪屋吧!”“吴欢,你困么?”“吴欢!”
吉文连唤三声,吴欢还是没有醒。他没迟疑,揭开被单看,只见吴欢那张脸,像蜡,泛着惨白的光,两眼紧闭着,吴欢已经逝世。
吉文哭了,他直起腰,将吴欢抱进雪屋。他把他放在铺了稻草的雪床上,帮他戴好八角帽,结好风纪扣,帮他放好干粮袋和那把系着红绫子的砍刀,帮他把被单盖在身上,然后退后半步,敬了一个军礼……
雪山上又响起了军号声。队伍开始下山了。
吉文赶上队伍。他把吴欢的事向营长作了汇报。营长脸色严峻。当他看到吉文那消瘦的脸和挂在脸上的泪痕时,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着王吉文的视线,想看看雪屋,却又给骤起的风暴湮没……
(作者单位:吉林省辽源市药品检验所)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凭吊虎门
孙为刚
久违了,虎门!
在中国乃至世界近代史上,您是一个名垂青史的地方。您是那场侵略战争的见证,您是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象征。正是那场可耻的战争,留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留下了让每一个中国人没齿难忘的民族创伤。
虎门海滩,不会忘记那场震惊中外的壮举。
1839年6月3日,海滩晴空万里,海面怒涛翻滚,数十艘水师战船旌旗飞扬,炮口高昂。庄严而热烈的虎门海滩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精神抖擞的中国军民,川流不息地将一箱箱收缴的鸦片倒在两个15丈见方的销烟池,一团团白色的烟雾从池中翻卷而起,人们挥舞着汗巾、笠帽、农具、刀枪,欢呼雀跃,欣喜若狂。23天时间里,100多万公斤鸦片化为滚滚白烟。虎门销烟揭开了中国人民百年来反侵略斗争的光辉篇章。今天,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汉白玉基座的浮雕上,凝固了这一历史的画面。
虎门炮台,不会忘记那一个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
1841年1月7日清晨,英国侵略者突然袭击虎门外沙角、大角炮台,炮台守将陈连升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誓与炮台共存亡。《清史稿》记载:“及英舰来犯,连升率子长鹏及兵六百当敌数千,发地雷扛炮毙敌数百,卒无援,殁于阵,长鹏赴水死。敌以连升战最猛,脔其尸。”陈连升父子和六百壮士炮台捐躯,凶残的侵略者连死去的陈连升也不放过,将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其兽行令人发指!
就在陈连升父子壮烈捐躯不久,广州水师提督关天培又血染虎门。
1841年2月26日,英军以密集炮火猛攻虎门炮台,关天培挺立炮位,“大呼督励士卒,士卒呼声撼山,海水沸扬,杳冥昼晦”。战斗从清晨直至黄昏,关天培浑身负伤十余处,衣甲帽盔都被鲜血染红,而投降派坐拥广州,不发援兵。关天培自知炮台难保,唤过跟随多年的老仆人,命他护送提督印去广州,不让大印落入敌手。在这之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已将自己的几颗落齿、几件旧衣装于小匣,捎回江苏老家,表达了誓与虎门共存亡的决心。当老仆人将大印交与总督,再返回虎门寻找老将军时,关天培和他的四百壮士已全部战死在虎门炮台……
虎门炮台的硝烟未散,将士们血迹未干,腐败透顶的清政府在侵略者的炮口下,在英帝国主义的一艘军舰上,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割让香港、赔偿银两,五口通商……
山河破碎,长歌当哭。血染炮台的将士们地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
翻阅历史这壮烈的一幕幕,每一个中国人的心情都无法平静。从南洋到北洋,从沿海到沿江,清政府用人民的血汗修筑了数百座炮台,安装了数千门大炮,仅虎门一带,就构筑炮台60余座,安装大炮数百门。海疆山河险峻,炮台森严壁垒,防卫不可谓不严。从陈连升到关天培,将士们视死如归,浴血奋战,士气不可谓不勇。可为什么一座座炮台失守,一片片国土沦丧?《南京条约》、《望厦条约》,不平等条约一个接着一个签订?
“落后就要挨打”。历史的烙印深深地烙在我们民族的胸膛上。
虎门,您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证人,您不会忘记那令人屈辱的过去,也一定记住了扬眉吐气的今天。当年林则徐销烟的海滩,如今修建成了虎门公园。站在当年的炮台山上,可以看到人民空军的雄鹰在蓝天翱翔,人民海军的舰艇在海面游弋。让我们斟一杯醇醇的白酒,洒在英雄们血染的地方,让我们告慰将士们的在天之灵:1997年7月1日,我们将收回香港,五星红旗将在香港上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含笑九泉的将士们,让我们共同迎接这举世瞩目的一天。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黄河水
冷冰鑫
黄河是炎黄子孙的母亲河,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像母亲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儿女。
我出身于长江南岸,王安石用“春风又绿”几个字,写活了这片诗域画境。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声,伴随我来到黄河穿城而过的兰州,使祖国两条大河之水同时在我的血管里汇流。
我供职的机关坐落在黄河岸边,天天在滨河路经过,日日都望见黄河的浪波。如锦似缎的黄河水色是我永远喜爱的风景,我曾经写过很多以黄河为吟咏对象的抒情诗篇,黄河母亲的塑像成为我心灵圣殿中供奉的至高无上的诗神。
当秋雁南飞,长空横列着一字型或人字型的雁阵时,黄河中间的沙洲上,便有成群结队的越冬候鸟飞临。兰州人民十分珍爱这些来自远方的贵客,将人、鸟、山、水和谐地摄入同一画面。候鸟的光临,说明黄河的水质有了明显的改善,工业污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人们的生存环境越变越好了。保护环境,是人类生存得更加幸福的前提,优雅的地域,优美的绿洲和荡漾的碧水,使人心域清静。我们这么大的祖国,不注重环境和保护水资源,吃了大亏的已不少。如蚌埠市的人们,用的淮河水,因污染过重,人们排队买矿泉水生活,而经济承担不起时,就买井水,大街小巷提着桶和盆的人为水而奔忙,多么沉痛的一幅生活情景。我们在黄河边,要更加爱惜这天上之水,各个方面对黄河水加以保护,也许不久的将来,一碧如洗的天空四季都能看到百鸟翱翔,绿树婆娑的滩头又会出现垂钓者的身影,而著名的黄河鲤鱼将重新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
由西向东横贯神州八千里的黄河自古以来就备受赞誉,可是阅遍大河上下,兰州是黄河水从市中心流过的唯一城市,这是兰州的骄傲,也是兰州人的自豪。许多外地的朋友非常羡慕兰州人,因为黄河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源,即使天下大旱,兰州也不会闹水荒。据报载,黄河下游山东段近几年要断流两个月之久,一到枯水期,不但船只搁浅,而且各种车辆过河床如履平地。这无疑是大自然发出的警号,它警示人们:必须珍惜水力资源,必须控制水土流失,必须兴修水利,否则,黄河将失去入海口,成为一条季节性的内陆河!为了合理利用水力资源,让黄河最大限度地为人类造福,在黄河上游,在兰州周围,已经建起了龙羊峡、李家峡、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等大中型水电站,让滚滚水流化作了源源电能。一条条大坝在造成“高峡出平湖”的胜景奇观的同时,使浑浊的河水澄清了许多。水清好行船,仅在黄河兰州段,就有快艇、游轮、画舫等各种游船,偶尔也有羊皮筏子。节假日,看百舸争流,听汽笛应答,十分赏心悦目。特别是忘情地泛舟河心,使人顿生浦江乘船,海河观景的美好感觉。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

  人与枪
吴铁壁张梅珍
父亲吴先恩(原北京军区副司令员、中将)永远离开我们已整整9年了。这位从大别山深处走来的农民儿子,戎马一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只是留下了几十盘讲述革命征程的录音带。在纪念长征胜利60周年之际,我们又打开录音机,聆听父亲用浓重的红安口音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长征的时候,我担任红四方面军总兵站部部长。由于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四方面军在川西、川北地区徘徊了近一年。1936年6月,贺龙、任弼时同志率领的红二方面军在甘孜地区与我们会师。在粉碎了张国焘的罪恶阴谋后,兵分三路继续北上,与党中央会合。我们兵站部跟随朱总司令指挥的左纵队行动。部队昼夜行军,到达四川阿坝地区,准备过水草地。我们知道,草地不仅旷无人烟,而且是充满陷阱的沼泽,一不小心就有灭顶之灾。先头部队行进还很艰难,况且我们兵站部还担负着运物资、带枪械、抬伤员的任务,困难程度就更大了。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但仍有许多问题难以解决。比如,如何把伤员安全带出草地就是一个最大的难题,我们一直为此事发愁。
出发前的一天晚上,朱总司令把我找去,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兵站部有多少伤病员?”
“600多。”我回答。“有几副担架?”“100多。”“有多少骡马?”“200多匹。”“有没有能坚持走的伤员?”“绝大多数都不能走了。”我低下了头。“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爬雪山、过草地,道路越来越艰险,不生病的人越来越少,我正为运送伤员的事着急上火。
朱总司令蹙着眉头,倒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脚,抬起头来问道:“200匹牲口驮的都是什么?”“全部是枪支。”“能不能把驮枪支的牲口腾出来驮伤员?”“但是……这么多枪支又怎么办?”“把枪支统统毁掉!”
“这……”我犹豫了一下,审慎地说:“按照四方面军的规定,枪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是战士的第二条生命,毁枪要受处分。”
“嗯,这个规定好。”朱总司令走到我面前,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同志,情况不同了,过去是人多枪少,随时都有兵员补充;现在是人少枪多,人是最宝贵的,多一个人,革命就多一份力量。有了人,不愁将来没有枪。”说到这里,总司令以拳击掌,坚定地说:“好,就这么办,要人不要枪,把枪统统毁掉!”
我心里算计着:把驮枪支的牲口全部驮伤病员,还有100多伤病员驮不走。我把这个情况如实地向总司令做了汇报。只见朱总司令沉思了一下,就亲自给部队打电话:“喂,我是朱德,有个困难要请大家帮忙喽。兵站部伤病员多,担架少,各单位都要算算帐,把能抽的骡马和牦牛都抽出来。领导同志有两匹牲口的抽一匹,年轻力壮的,可以两人轮流骑一匹,也抽出一匹来。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伤病员全部带走。”
听到总司令这番话,我的眼眶湿润了。总司令真是和战士心连心呀!我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总司令在关键时刻给我们解决了实际困难;担心的是前边就是雪山草地,牲口是最宝贵的交通工具,怕下边执行命令打折扣。
出乎我的意料,朱总司令的一个电话,八方响应。总司令又果断地对我说:“你马上回去接受牲口。我这里有三匹牲口,你也牵一匹去。”“不,不。”我又激动,又着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首长岁数大了,文件又多,这匹牲口不能抽。”
“怎么,我刚下达的命令,自己就不执行了?你不收,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说着又把话题一转,极为亲切极为关怀地说:“先恩同志,这批伤病员是党和红军的宝贵财富,你一定要照顾好。明天拂晓部队就要出发,你快回去检查落实情况,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记住,我对你下个命令:一个伤员也不准丢下,丢了,就是没有阶级感情,我要处分你!”
“请首长放心,我保证把伤病员全部带走!”
从总司令那里回来,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听到朱总司令的指示,都很兴奋。我们分头行动,有的处理枪支,有的分配牲口,一直忙到深夜。经过清点,各部队送来的骡马加牦牛,一共150匹。我刚想在草铺上休息一下,一看天快亮了,就急忙朝集结地奔去。
队伍整装待发。我看见朱总司令派来的两位参谋也在前后忙活。他们见到我就说:“吴部长,总司令放心不下,派我们来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困难。”我乐呵呵地说:“没了,没了,最大的困难首长给我们解决了。”
离开阿坝,过了嗄曲河,就进入了令人谈虎色变的水草地。部队沿着广漠的草地艰难行进。这里是高原,空气稀薄,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气候变化无常,忽而狂风,忽而暴雨,忽而冰雹。然而,红军战士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各种艰难险阻,终于顺利地走出了水草地,圆满地完成了朱总司令交给的任务。
(作者单位:北京军区总医院)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保定大旗杆
卞毓方
一座定海神针似的岗台立在十字街口的中心,——比喻虽说有点蹩脚,但我并不想把它换成别的。这是5月里的一天,时近中午,我和陪同的业余作家啸阳,把车停在街口的西南角,然后就沿人行便道来回散步,间或停下来,瞧一眼岗台上那位精神十足的交警。交警高而瘦,红扑扑的脸膛叫太阳一耀,显得分外年轻。指挥却颇老到,一招一式,无不透出果断、娴熟。啸阳说,这是警校的学员,来这儿实习的。
“你说汤敏增肯定会来?”我问。
“放心,保准会来。”
啸阳现在称得上是汤敏增的崇拜者了。说起他俩的相熟,还有一出“戏”。三年前,啸阳复员转业到这城市,每日上下班,都要从这一带的十字街口过。天长日久,他自然认识这位保定市家喻户晓的优秀交警,后者潇洒而又充满乐感的指挥,热情而又直透人心底的喊话,都曾使他心动。但是,两人并没有任何交往。直到有一天下班途中,他骑车不留神闯了红灯,猛抬头,看到岗台上跳下一位彪形大汉,那就是汤副支队长——汤敏增。
啸阳心底猛一咯噔,硬着头皮等待挨。
汤敏增走上前来,叭地立正,敬了个礼。“你一贯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向你表示感谢。”话一出口,令啸阳大感意外。但听他接着说,“您刚才是想问题了吧,没注意红灯,以后千万要注意呀!”
啸阳心底腾起一阵热浪,为汤敏增的精细观察与和蔼可亲。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你敬我一尺,我又何妨敬你一丈。啸阳当即还礼,下了保证:
“谢谢,以后一定注意,一定!”
打那以后,啸阳对大汤,在尊敬之外,油然又添了一分亲近。每日经过岗台,只要瞅见他在,都要挥手致意。对于报纸上,电台里,尤其是民间播扬的关于大汤的故事,更是留心收集。那热中程度,只有铁杆球迷的心态可以与之相比。
这会儿,趁等待的功夫,啸阳又向我唠起大汤的轶事。说到兴奋处,他是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若不是已有了先入之见,我一定以为是在听黄宏或赵本山的小品。比如,他讲大汤如何严格执法,一丝不苟,就说有一天(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啦),他未婚妻的老弟,也就是他的准小舅子,骑车载人,过这岗时没下车,你猜后座上载的是谁?正是他未来的丈母娘!大汤倒好,不仅没有放行,反而把小舅子喊下车,给予严厉批评,并责成他写出深刻的检讨。又比如,他讲大汤如何和群众亲如鱼水,心心相印,就说有一次,一位大娘找到这岗台,恰巧大汤不在,她就在旁边久等,值班的交警问她有什么事,能不能代为转告,大娘说哩:“俺听那位汤同志喊话特别热乎,他一定肯帮俺老百姓的忙,俺么,也没啥特别的大事,就是想请他帮俺闺女找个合适的对象。”
我就是听了啸阳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荐,又听了在公安部供职的一位老友的介绍,才定下这番采访。我长期在知识圈、企业圈徘徊,比较熟悉他们的生命方式,交警的生命状态与生活品味,对我还是一个神秘的问号。昨晚六点半我驱车赶到保定,当即会同啸阳,直奔汤敏增的家。孰料主人公不在。“嫂子,事先跟大哥打了招呼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啸阳有点失望。“他每天下了班,总要先去岗台转转。”汤敏增的爱人郑桂萍露出几许抱歉,“这会儿,大概又是叫啥事绊住了呗。”
那就等吧。边等,边和郑女士闲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聊,又扯出了有关郑女士,不,有关汤敏增全家,一嘟噜一嘟噜的陈年往事——
结婚这么多年,老汤哪一次下了班就回家?郑女士说,她对这事,压根儿不抱奢望。除了一次例外。那时住平房,有晚,她下班回家,碰上土暖气炉出了故障。心想,老汤在街头灌了一天的西北风,不能让他回家再挨冻,就自己动手修。她学老汤的派势,把烧得通红的砖,从炉上一块块扒下来,扔到盛满凉水的洗衣盆中浸,浸透了,再捞出重砌。从前看老汤干这活,似乎很容易,轮到自己动手,竟千难万难。光说那洗衣盆里腾出的热气和灶膛里喷出的炭灰,一蓬蓬扑到脸上,钻进眼里,就弄得她狼狈不堪……这时门咣的一响,“丈夫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大张开双臂,转身就去迎接。到门口一看,门是大开着,里外却无人。嗨,是捣蛋的风,把门给吹开了!
我其实不希望你们采访,你们越说他好,就越把他往难处逼。郑女士苦笑,人都没三头六臂,他那么干,就是在拚命,拚自己的命,也拚咱娘儿俩的命。她说起有年冬天,孩子发高烧,多日不退,到得年三十,又发展为全身抽搐,不得不送医院急救。她本人,也劳累过度,一头栽倒在病房。醒来时,已是大年初一早晨五点,躺在内科的病床。这时,全身虚弱得不想动弹,护士也制止她起身。可是,想到在儿子身旁守了一夜的丈夫,七点,要按时上岗,就又强撑着爬了起来。见了大汤,还装出一副轻松,直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去吧。
说从来没闹过别扭,也不是。不过,最后总是自己妥协。说到这儿,郑女士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想,她说老汤每天在日头底下值勤,手势要打上万次,那衬衣,一会儿就叫汗湿透,有时都能拧出水来,哪天不要帮他洗好几遍!由于冬天常下凉水,她落下了关节疼。一次,病犯得厉害,去医院瞧大夫。楼上楼下,她看到人家丈夫扶着妻子,父母抱着孩子,心中不免凄凉,转而激起一阵阵呕吐。回家,见到老汤,不由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老汤自觉理亏,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用毛巾为她擦泪。她哭着,哭着,看着老汤茫然失措的傻相,又禁不住心一软,转而嗔怪说:“还不把湿衣脱了,我这就去洗。”
…………
这就是一位成功男士背后的女性风景。倘若没有她们在后台作出的巨大牺牲,绝对是牺牲,男士们在前台的演出,就不会有那般意气自豪,那般顾盼从容。
遗憾,遗憾我已熄了诗的炉火。如果我能把当代的李白杜甫们请来,一定要劝他们暂且丢弃男角,而为她献上一组颂诗。
昨晚,就这么和郑女士聊呀聊的,直到九点,也没等到汤敏增,倒是等到了他一个电话。听说我们直接找到家来了,汤敏增在电话中连声道歉,说是本想早点回来的,途中碰到一位邯郸来的老大爷问路,那地在郊区,不好找,他就送老大爷一程,不曾想回城时自行车瘪了胎,只好一步步推着走。……
看情形,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我就向郑女士告辞,顺便借了一些资料,关于汤敏增的,带回招待所慢慢翻。
感谢这批资料,它帮我打发了独处的寂寞。资料分两大类,一是剪报,二是群众来信。剪报我已熟悉,多属人物通讯,总是一加二、二加一的,炒来炒去,差不多。唯有苦笑。只有苦笑。但愿我能咬破茧子,至少是咬破自己的茧子,但愿。信件很多,也很可爱。他们完全把汤敏增看成了一个全能,万能,无事不管,无德不备,无善不举,因而也对他无话不谈,无苦不诉,无欲不提。我们的公众形象在哪儿出了问题,我想。或是我们的沟通系统在哪还需要完善,我又想。
其中有一封,特别引起我的思索。写信的是外地一位厂长。他说,以前,他总感到厂里的人心趋于浮动、浮躁,似乎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引起一场风波。他把问题归结为群众觉悟太低,动不动就开会批评。效果呢,适得其反,愈批评,人心愈是不稳。自从那次路过保定,听了汤敏增的文明喊话,目睹了他处理违章人员的经过,茅塞大开。回去后,他就开始反省自己的不足。现在,他学会了凡事尽量站在群众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么一想,果然大有好处,极有好处。处理事情,就比较心平气和。许多老大难的问题,也都慢慢得以理顺。
我为这位厂长感慨,也为汤敏增的这种“特异功能”感慨。是所谓触类旁通吧,看来,领导水平高低,表面体现为工作方式,根子还是在对民众的爱心。
昨晚睡得很迟。今晨,一觉醒来,七点多了。早餐后,我与啸阳一起去市交警支队找大汤。再次扑空——他去市里开会了。于是,我就请啸阳导游,先去看了闻名遐迩的保定大旗杆,直隶总督署,继游莲池书院,大慈阁,古城墙,顺道也看了看交通秩序。我不能说这儿的秩序比起北京或济南或上海好在哪儿又差在哪儿,不能,因为我以前从不注意。这回注意了,我只能说,很好,确实不错。
11点半,我俩把车停在这处较大的十字街口。啸阳说,这里靠近市委、市政府,是保定一处要道。大汤当初就常站这岗,现在,虽然走上领导岗位了,又是全国劳模,十佳民警之一,十四大代表,但只要不出差,每天上下班交通高峰期,他肯定会来这儿检查、指挥。啸阳还说,他那次闯红灯的“幸遇”,就发生在这地点。
啸阳的推断没有落空,12点欠一刻,我们等待已久的主人公,这位身高一米八三的赳赳大汉,果然来到岗台。汤敏增一出现,随着他那既有军人之威严、刚劲,又有音乐指挥之潇洒、奔放的“汤氏手势”,十字街口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车流、人流,立刻就有了韵律、节奏,有了鱼贯前进,井然有序的灵感。这场景我好像在哪儿看过,是在首都音乐厅,或是在世界杯足球赛的绿茵场,在巴西的狂欢节。狂欢节?是的,把一个分道扬镳,各行其是,极具杂乱,极易冲突的交叉路口,变成一道人人含笑,个个气朗,规行矩步,动静起伏的彩色河流,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欢乐!孙武倘若打这儿过,只怕会改写他的兵法。贝多芬倘若打这儿过,只怕会谱出新的《热情》奏鸣曲。这时,我相信,即使有一场沙尘卷来,暴雨袭来,眼前的秩序也不会乱。因为,不仅仅是这一时半刻,而是天长地久、日积月累的导引,人们的心头已经有了雷打不动的规范,有了天经地义的坐标。
——正是源于那短短几分钟的观察,我的心头,耸起了一根颇具文化品味和文明底色的旗杆。我相信顿悟,现在就拿它作这篇报道的标题,并大胆略去以后对汤敏增的直接采访;因为,既为旗杆,他那直贯虚空的风采,即使像这样远远地瞄上一眼,也应已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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